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雲泥變

第18章 拾柒十年踪跡十年心

雲荒·雲泥變 丽端 9732 2018-03-11
舒沫知道自己一直在沉睡。 雖然她的內心不斷告訴自己:睡得太久太久了,醒過來吧。可她還是固執地緊閉著眼睛,強迫自己繼續沉浸到那黑甜的睡眠裡去。只要沉睡不醒,就再也不用面對現實裡那些無法承受的抉擇和傷害。 幸好,這場睡眠裡面沒有往事的碎片,也沒有那些令她歡笑和痛哭的臉龐,只有一縷煙塵一般的白霧,在面前緩緩地飄動。它就像一條隨風揚起的絲巾,又像山谷中蜿蜒而下的溪流,輕柔、和緩、一塵不染,讓她煩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正當她驚訝地發現這縷白霧似曾相識之時,白霧忽然盤旋到她的耳際,輕輕地叫了一聲:“沫姐姐。” 舒沫心頭一跳,睜開了眼睛。 久閉的雙眼一時適應不了外界的明亮,立時自我保護地瞇了起來。透過自己顫動的細密睫毛,舒沫看見從極冰淵亙古不變的冰壁,在夕陽的餘暉下閃動著金光。

“沫姐姐。”那個聲音的餘韻似乎還在耳邊縈繞,那樣動聽深情的聲音,讓鐵石鑄就的心腸也會柔軟起來。舒沫緩緩坐起身,撐住了發疼的額頭——沒有錯,夢裡那縷白霧,正是晨暉的靈魂,或者,是朔庭的靈魂。 原來睡了這麼久,還是無法忘記。 她垂下手,站起來,發現朔庭依舊站在身邊不遠處的冰壁裡,隔著微微泛出藍光的萬年玄冰看著她。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身前的玄冰,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晨暉現在怎樣了呢? 彷彿讀懂了她的心事,冰壁內的朔庭嘴角含著笑意,如同安慰,也如同鼓勵。 舒沫怔怔地看了良久,終於離開了朔庭,往前方走去。 從極冰淵與她入睡之前並沒有什麼改變,只是——舒沫忽然抬起頭——光禿禿地冰壁上,赫然盛開著一朵蓮花!

淡紫色的蓮花,雖然色彩並不是多麼鮮豔,可是在這冰天雪地中,仍然如同最珍貴的寶石一般光彩奪目。 舒沫躍上了冰壁,手指緊緊扣住凹下的岩縫,仔細地觀察著這朵蓮花。它柔弱的花瓣在風雪中顯得更加頑強,淡綠色的蓮心中散發著略帶苦味的幽香,好像一個陷落在命運深淵中的人露出的微笑。舒沫看著它,忽然想要流淚。 她抬起了頭,把這脆弱的淚水忍住,卻驀地看到在冰壁後寬闊的山谷內,竟然開滿了蓮花——紅的、黃的、白的、紫的,色彩繽紛;單瓣的、重瓣的、獨枝的、並蒂的,姿態萬千。雖然冰雪和蓮花本身都不是希罕之物,可是這樣意外的搭配和宏大的規模,竟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震撼。 舒沫躍下冰壁,向著層層蓮花簇擁著的金色湖泊走過去。

“你醒了?”坐在湖邊的中州人石憲回過頭來,笑了笑,“你可真是能睡啊。” “我睡了多久?”舒沫恍惚地問。 石憲屈伸著手指算了算:“十二年。” 十二年!舒沫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面上卻不想露出更多的懊惱來。她走到石憲身邊坐下,隨手摸了摸身邊一朵蓮花,“你一直在這裡?” “是啊,我在接引這些淨化後的靈魂升天。”石憲看了看遍布從極冰淵的蓮花,嘆了口氣,“每一朵蓮花都代表一個獲得了潔淨和自由的靈魂,我以前也沒有想過,一隻鳥靈的身體里居然凝聚了這麼多怨魂。” “那你要等的那個,出來了嗎?”舒沫問。 “還沒有。”石憲振作般挺了挺肩背,“所以我得一直在這裡等著。” “其實我們兩個挺像的。”舒沫看著又一朵粉紅色的蓮花悠悠在湖邊綻放,緩緩地道。

“其實不像。”石憲沉著臉反駁,“你喜歡的人一定要身份高貴容貌俊美聰明能幹,可是不管恆露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她,信任她的本心。” “誰說我只喜歡那樣的人?”舒沫有些惱怒起來。 “難道不是嗎?”石憲不看她,繼續保持著譏誚的表情,“誰不知道云浮世家的大小姐心高氣傲,就算對普通人動了心,恐怕自己內心裡也是不肯承認的吧。” “你在說什麼,我根本不明白。”舒沫站起身,不想和這個中州人繼續說下去。她什麼時候對晨暉動過心?很顯然,她對那個少年不過只懷著憐憫和歉疚罷了。 一陣歌聲忽然從她身後響了起來,竟然是夢裡那麼熟悉的聲音: “你偷了我的東西?”舒沫不等這歌聲止歇,驀地轉過身,憤怒地盯著石憲手裡的蘆管。

“我從乾坤袋裡面找到的,你居然把它和朔庭放在一起。”石憲把蘆管還給了舒沫,笑道,“莫非這兩樣都是你最心愛的東西?” “它怎麼能和朔庭相比。”舒沫下意識地回答,腦海裡卻浮現出那一夜晨暉把這根回音荻送給自己時,月光在他臉上映出的羞澀笑容。 “沫姐姐,我什麼都不怕!”彷彿就在她的耳邊,少年自信而又深情地說。 那個時候你什麼都不怕,因為你還未見識,這個世上的人心會如何險惡。包括我在內。想到這裡,舒沫又是一陣熟悉的心痛。 “如果你愛的是朔庭的靈魂,而不是他的血統和外貌,你就不會捨得丟棄這根蘆笛。”石憲看著舒沫下意識緊握蘆管的手指,別有深意地道,“抓緊它,別再弄丟了。” 見舒沫不答,石憲又道:“對了,有一封你的信呢。”說著,他撥開身邊一朵碩大蓮花的花瓣,從花心裡取出一張紙條來。

舒沫將蘆管小心地放進袖子裡,展開紙條,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大功將成,速至天音。” “什麼時候送來的?”舒沫壓抑住自己的緊張問道。 “就是不久前,你醒得還挺巧。”石憲回答。 那是因為,有人在她的耳邊將她喚醒。舒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看了看紙條上的字,心頭忽然閃過一陣寒意——大功將成?十二年了,難道是雙萍誘使晨暉奉獻靈魂的事終於要成功了嗎?怪不得,夢裡晨暉的聲音,是那麼沉鬱而淒清……他在經歷過那樣深重的傷害後,為什麼還在呼喚自己呢…… “你去吧,如果這段時間還有地泉噴發,我會通知你的。”石憲在一旁道。 “我,不想去了。”舒沫忽然冒出這句話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是不期待著朔庭復活,可是要讓她再經歷一遍眼看晨暉死去的過程,她或許真的會瘋掉。

“情況會不同的。”石憲看著舒沫蒼白的臉,鼓勵地笑道,“相信我,這次肯定不會舊事重演。” “為什麼?”舒沫難以置信地問。 “因為除掉了噬魂蝶——當然,按照你的要求,還留下了一隻——你的靈魂正在慢慢地恢復完整。”石憲咳嗽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著更有說服力的字眼,“而一個完整的靈魂,寬和、善良、慈悲、自省,做出事來和以前總會不一樣吧。” “我覺得你好像一個教書先生。”舒沫聽得愣了一會,忽然冷冷地道。 “是嗎?”石憲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舒軫以前對你,就太不像個先生了,所以……” 所以,才把你寵壞了。舒沫猜得到他下面想說的話,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幫我照顧好朔庭。” “永遠記清楚,該好好照顧的,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石憲衝著女子的背影叫了一聲,隨後默默地在心里道,“但願你真的相信,你已經恢復了完整的靈魂。”

雙萍已經老了。當舒沫踏入天音神殿,看到獨自坐在月閣中的木蘭宗大主殿時,心頭第一個湧出的是這樣的念頭。 畢竟,是十二年過去了。舒沫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自己此刻已是怎樣的形象。 “沫小姐。”雙萍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微笑道,“雲浮世家果然不同凡響,沫小姐看上去和十幾年前並無二致。” 或許,是因為自己這些年一直在沉睡吧。舒沫沒有解釋,只是回了禮淡淡笑道:“這些年,辛苦萍姨了。” “只要能複活朔庭,再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雙萍似乎心情很好,枯瘦的手拍了拍身邊的椅子,“你跑了那麼遠的路,坐下來歇息吧。” 舒沫依言坐下,心裡突突地跳得厲害,好半天才敢問出自己糾結了一路的問題,“晨暉他……現在怎麼樣?”

“很好,一切都很順利。”雙萍說著,打開小几上一個精緻的檀香木匣子,露出裡面一顆小指甲蓋般大小的珍珠來,“這珠子原本是一對,叫做'雙輝',只要一顆的光澤變化,另一顆無論相隔多遠,也會相應變化。” 舒沫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端詳著銀灰色的珍珠,等待雙萍繼續說下去。 雙萍果然胸有成竹地道:“當年我把晨暉救活之後,就與他在神前立下契約,當他生命終結的時候,靈魂將任我驅使。我把這對雙輝珠中的一顆放在他身上,當他生命力逐漸衰竭的時候,珠子就會越來越黯淡,這樣就可以通過另一顆觀察到他的身體狀況。你看,現在珠子已經很灰暗了,他很有可能隨時會死,那時我們就可以著手復活朔庭了……” “他為什麼要和你定下那個契約,把靈魂奉獻給你?”舒沫忽然打斷了雙萍的話。

“你以為他當時能有別的選擇麼?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一個出賣師父的叛徒,如果不是我幫助他離開,他恐怕早就被樓桑的追隨者們殺掉報仇了吧。”雙萍不再像方才那般意氣風發,語聲低沉下來,“他多活了這十二年,實際上就是一直在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贖罪,木蘭宗能夠接受他靈魂的奉獻,對他而言甚至是種寬恕與重新接納的表示,他死的時候也會得到內心的安寧了。” “雙萍大主殿果然高明。”舒沫忍耐不住說出這句帶有諷刺的恭維話,果然看到雙萍的臉色一變,隨即收斂了情緒。做了十幾年木蘭宗的首領,這個年老的女人已經懂得如何控制自己達到目的。 “我們的動機,原本就是自私的。”雙萍苦笑著道,“沫小姐如果覺得無法承受,你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舒沫沉默了一會,低聲道:“萍姨叫我來,是想吩咐我做什麼呢?” “守在晨暉身邊,一旦他死去,就把他的靈魂帶回來。”雙萍嘆道,“我本來想自己去,奈何雜事纏身,只能拜託沫小姐了。” 趁他的靈魂還未歸入黃泉,帶回來重新置入朔庭的身體,就像十二年前一樣。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呢?舒沫看著雙萍眼角的皺紋,心中升起一個全新的念頭,頷首道:“好,我去。” “不要怪我,也不要怪自己。”雙萍深邃的眼睛盯著舒沫,喃喃地道,“我的生命也不多了,如果不能實現一家人團聚的夢想,就是死也無法瞑目。” “萍姨……”舒沫跪坐在雙萍腳下,把身體伏在老婦人顫抖的膝蓋上。她能夠感受到她深切的悲傷,可是她還是沒有告訴她:她原本豢養的噬魂蝶已經被石憲驅除了,她體內唯一剩下的一隻,已經不足以將晨暉的靈魂帶回來。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舒沫同樣沒有告訴雙萍,經歷過上一次的慘痛經歷,她現在是多麼痛恨移魂術——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強行把他改造成另一個人,這本身就是無法容忍的罪行。如果晨暉希望按照現狀活下去,她會選擇挽救他的生命,讓朔庭永遠只成為記憶中最完美的身影,陪伴她度過一生。 有時候放棄,並不是可恥的事情。湛水深深刺入胸膛帶來的傷痕,永遠提醒著她殺死晨暉當日無法承受的愧疚和苦痛。否則就算復活了朔庭,她也再無法擁有快樂和幸福。 而讓這個老婦人懷著希望死去,比起直接告訴她自己的選擇會更仁慈一些。畢竟,晨暉有更大的可能性比雙萍活得更久。 雙萍的手落在她的頭髮上,讓舒沫顫抖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必將對不起眼前這個蒼老的女人,可是她更不能忍受的,是面對晨暉哀慟的眼睛。 愛的旗幟,不應該遮蔽掉良知。這是她十二年的沉睡中,唯一悟出的道理。 雙輝珠確實已經很黯淡了,舒沫把它託在手心裡,感覺它就像一顆即將焚燒殆盡的檀香木球,輕輕一碰就會散成萬千飛灰。 可是仍然有一個光點凝聚在雙輝珠上,斜斜地指著西北方向。雙萍說,無論兩顆雙輝珠相隔多遠,光點永遠會指向另一顆的位置。 “所以拿著它,你就可以找到晨暉。” 走出天音神殿的時候,舒沫鄭重地猶豫了一下究竟要不要去尋找晨暉。對於那個記憶中的少年,她有充足的理由避免和他見面,以免雙方的尷尬,可是她終於向著西北方向邁開了腳步,因為有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她去了解那個少年如今的狀況,那種力量來自內心的最深處,它最終戰勝了她的恐懼和逃避。 淳熹三年踏上雲荒,朔庭的死讓天真活潑的她變得麻木而冷酷;淳熹二十年踏上雲荒,晨暉的死如同一根冷硬的鐵釬,刺破冰層直抵最深,讓她在突如其來的痛楚中意識到,自己的心,還是活的。 那麼,淳熹三十二年踏上雲荒,又將會發生什麼將她的人格再次改寫呢?隱隱地,舒沫有一種期待。 舒沫並沒有使用靈力,她只是按照雙輝珠指示的方向向著雲荒的西北部走去。這是當年晨暉一步步走過的路,行走在煙塵蔽日的道路上,舒沫情不自禁地揣摩著,那個時候他身心俱損,走在這些路上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可是無論她怎樣設身處地,都無法體會到晨暉全部的感受,只是在一路上陸續聽聞到雲荒大陸這十二年來的變化:淳熹帝已經十來年不理朝政,成日躲在深宮之中,甚至連文武大臣和少司命傅川都無法見他一面。雖然淳熹帝失踪之前曾經交代了政務的安排,但云荒百姓一向信奉帝王之血,加上淳熹帝並無子女可以繼承血統,民心惶惶之際,章法不循,吏治也越發黑暗污濁,隱隱竟有末世之象。與此同時,早年便陸續遷徙到棋盤海和星宿海沿岸的冰族移民開始掀起騷亂,土著的霍圖部人和薩其部人等也頻頻和空桑駐軍引發衝突,官府屢屢鎮壓卻無法根除。 “聽說那些冰族人背後是木蘭宗在撐腰……”茶坊內,幾個閒聊的茶客談起當今局勢,無不緊張而又神秘。 “木蘭宗不是早先被滅掉了麼,怎麼這些年又興盛起來?”有人奇怪地問。 “木蘭宗本來就是當今皇上的兄弟所創,自然和皇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個茶客將茶壺擺到桌子中央,拎起壺把轉了轉,“如今皇上下落不明,或許就有人為木蘭宗出頭,就算暫時翻不了舊案,這風向也是轉了!” “可是既然是空桑人,為什麼要支持冰夷呢?”一個年輕人手裡抓著一把瓜子,奇怪地問。 “冰夷不過是他們爭權奪利的砝碼罷了,連這都不懂?”立時有人故作高深地嘲笑道。 “自從本朝風梧皇帝允許冰夷登陸做工,這幾十年間冰夷來得可不少。再這麼鬧下去,我們空桑人還有安寧嗎?”年輕的茶客臉上掛不住,吐出片瓜子皮,訕訕地道,“說不定只有把冰夷全滅了,大家才安生!” “話也不能這麼說,把冰夷都滅了,誰去開採西北的那些金礦鐵礦,誰去幹伐木造船、築壩墾荒的差事?那些都不是人幹的活,也只有冰夷才做得下去!”一個年紀較長的茶客瞪了一眼莽撞的年輕人,吐出一口旱煙,“聽說前朝禁止冰夷登陸的那陣,為了支付浩大的軍費,不僅苛捐雜稅繁多,還時不時要強行遷徙東部的空桑百姓去西北屯墾,那才叫人心惶惶啊。” “可是他們好好乾活也就罷了,鬧什麼事啊?”年輕人激動地道,“聽說現在朔方的冰夷又開始不安分了。” “好像是有這樣的風聲。”年長的茶客呷了口茶水,笑了笑,“不過不用擔心,三年前不比這更嚴重麼?當時幸虧淨水聖使連夜趕去朔方,勸和了鬧事雙方,事情才平息下去,這次若是真有事,朔方人肯定還會請他去,不會波及到我們這裡來。” “是啊,這些年多虧了淨水聖使,否則這一片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這回年輕茶客難得地同意了一次,帶著些許羨慕道,“要是什麼時候能見淨水聖使一面就好了,不過他沒事就往窮鄉僻壤跑,誰知道他在哪裡呢?” “有水源處,必有淨水聖使的雕像,還是別見真人了。”年長的茶客看著年輕人迷糊的表情,笑著用煙斗在他頭上敲了敲,“我是說,你要是看到人家也不比你大多少,怕是羞得恨不能鑽回娘肚皮吧。” “哼,人家有天神庇佑,是木蘭宗的聖人,自然比其他人好調和冰夷。”年輕人不服氣地回答,“我看他的事蹟,說不定有些也只是吹出來的吧。” “其他是不是吹的不重要,單我們今天能喝到這口茶水,就得感謝他了。”年長的茶客說到這裡,引來周圍聽眾一片附和之聲。 淨水聖使?一聽便是老百姓胡謅出來的稱呼。坐在隔壁桌子的舒沫不禁皺了皺眉,這些年哪裡跑出來這麼個人,如果影響如此之大,怎麼以前從未聽聞? 她付了茶錢走到茶舖之外,無意中看見一口水井,果然發現井台邊刻著一個小小的人像,想來就是剛才茶客們所說的淨水聖使了。這個人像刻得極為粗糙簡陋,無非勉強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罷了,完全看不出真人的本來面目。人像的頭頂上,還刻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天佑空桑。 很明顯,這是近年用鑿子在古舊的井台上刻畫出來的,刻畫之人顯然沒有任何雕刻基礎,卻一筆一筆都虔誠之極,想必就是這口井的主人家親自刻上去的。 “客人是東邊來的吧,所以才對這個感興趣。”一個人在她身邊熱情地招呼道。 舒沫抬起頭,發現正是方才那個年輕的茶客。她沒有攀談的興致,便淡淡笑道:“哦,隨便看看而已。” 那個年輕人從未見過舒沫這般風華氣度的女子,不由呆了呆,不好意思地道:“那好,我……我不打擾了……”說著,紅著臉跑開了。 他的反應讓舒沫怔了怔,隨即在井沿邊探出頭,十幾年來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樣子——不可否認,她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哪怕憑藉雲浮世家的法術駐顏有方,但那眼睛裡透出的滄桑讓她再不會如同少女般嬌豔明亮——她的心已經比她的面龐更早地失去了青春。 一股怪異的氣味讓舒沫回過了神,下意識地從水井邊避開。沒有錯,那股異味正是從水井裡發出來的,而井台上,還沉澱著一層閃爍著磷光的水垢。 舒沫一陣噁心,摀住胸口走到牆根,一口把剛才喝下的茶水吐了出來。她暗暗責怪自己:不是一向自負對茶道頗有心得麼,怎麼連這種骯髒的水都沒有分辨出來? “你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先前那個年輕人又繞了回來,關切地在一旁問。 舒沫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方才直起身子道:“這樣的水,不能給人喝。” “我就說你是外鄉人嘛。”年輕人嘻嘻笑著摸了摸頭,“你不知道,我們這裡的水都是這個樣子,再往前走,水質還要更差呢。” 他看舒沫仍舊緊皺著眉頭,連忙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們剛才喝的水都是淨水,不會有事。淨水聖使的法子,真的很靈驗的!” “淨水聖使?”舒沫聽他又一次提到這個名字,不由問道,“他用什麼法術淨水?” “不是法術,只是法子……大家都能學會的。”年輕人有些興奮起來,指了指茶舖後面的廚房,“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舒沫也亟待證實自己剛才喝的究竟是什麼水,於是點點頭,跟著年輕人走到廚房外的幾口水缸前。水缸都並不是很大,上面配著圓形的木板蓋子。 “你看,這是剛才我們喝的水。”年輕人揭開一個蓋子,招呼道。 舒沫勉強埋下頭,看見的是一汪清澈的水,映著頭頂的天光。她用木勺子舀了半勺湊到鼻前,沒有任何異味,木勺和水缸都很乾淨。 “這水是哪裡來的?”舒沫奇怪地問。 “我們這里河水少,大家都只能喝井水,所以這水噹然是那裡來的。”年輕人指了指那口骯髒的井,見舒沫面露疑惑,便笑呵呵地揭開了另一口水缸的蓋子,“這就是秘密。” 缸蓋下,居然是一層濕淋淋的鵝卵石。 “以前我們祖祖輩輩喝井水,只知道忍受怪味,卻沒料過各種疾病就是這樣生出來。直到後來淨水聖使來啦,他說西荒土壤不好礦脈又多,所以井水不干淨,有些還有慢毒。他四處教大家用這種淨水缸,我們才知道原來水應該是甘甜的,各種怪病也少了。”年輕人斜過手裡的木缸蓋,輕輕敲了敲鵝卵石,“其實這個只是第一層,下面還有好多層呢,有沙子、木炭、棉花什麼的,全都用細藤條編的兜子裝好,掛在水缸裡。井水經過過濾以後,聽說比你們東邊的井水還乾淨呢。” 怪不得他叫淨水聖使。舒沫點了點頭,不禁對剛才自己的失態行為有些慚愧。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舒沫笑了笑,同年輕人告別,繼續上路。 說到底,這個淨水的法子並不難,怎麼那個淨水聖使會有如此大的名聲呢?舒沫想了想沒有答案,索性把這件事拋在了腦後。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走了兩天,居然又碰到了那個年輕茶客。他此刻已是一副旅行者裝扮,風塵僕僕地大步走著,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 “啊,又碰到你了!”年輕人見到舒沫,熱情地走上來打招呼,“怎麼,你也去無依谷麼?” 舒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只是隨著雙輝珠的指示前行,並不關心前方的地名是什麼。 “能同路就是有緣分。”年輕人高興地道,“我叫勵翔,你有什麼要幫忙的就說一聲。” “謝謝你。”舒沫見勵翔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便道,“我叫舒沫。” “我可以叫你沫姐姐吧。”勵翔試探了一句,見舒沫沒有反對,便笑道,“太好了,我正愁路上沒個伴兒呢。” 沫姐姐。這熟悉的三個字讓舒沫的心一陣抽痛,面上卻努力沒讓勵翔看出端倪。 西荒人心直口快,比其他空桑人性子豪爽大方,勵翔沒多久就把自己出行的原因和盤托出,“前幾年我出了遠門,沒想到就此和淨水聖使錯過,後悔死我了!這回好不容易打聽到淨水聖使的行踪,我一定要投奔他去!我要跟著他修行,做大功德,大事業,不功成名就是不會回家的!” “若想功成名就,何不去帝都考取官職呢?或者到葉城去,學學做生意?”天越走越藍,地越走越寬,森林和草場漸漸落在身後,舒沫看著延伸到天際的荒漠,似乎呼吸都開闊起來,原本抑鬱的心情漸漸疏解,話也多了起來。 “那是不一樣的。”勵翔抬起頭,極為嚮往地看了看天空中變化萬千的白雲,“官位和金錢都是世俗的東西罷了,和靈魂的修煉根本沒法相比。我聽說淨水聖使每出現在一個地方,都會有無數的百姓帶著鮮花前去迎接,為他歡呼為他歌唱。就連朔方城冰夷和空桑人眼看就要開戰了,只要淨水聖使一去……嘖嘖,你猜怎麼樣,兩邊的人立馬就放下武器言歸於好!”勵翔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極為艷羨崇拜的表情,“所以我覺得,如果能像淨水聖使那樣,人生才算是圓滿無憾了……” 舒沫笑了笑,勵翔說話的語氣太誇張,明顯是道聽途說來的,距離真相不知有幾千里遠。不過那位淨水聖使很得西荒民心,這應該倒是真的。 雖然舒沫並不習慣和陌生人同路而行,偏偏每到一個岔路口,雙輝珠上指示的方向總和勵翔的路線一致,而四周的環境,也明顯地越來越惡劣了。 可以投宿的市集再也不復出現,四周只有沙多草少的荒原和丘陵,景色永遠不會變化。往往行走了大半天,才勉強可以看到幾隻臟兮兮的羊啃著光禿禿的草地,而它們的主人家,則不知隱藏在哪一片灰濛蒙的沙山之後。 “淨水聖使居然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勵翔的腳上已經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不過他一想到自己所要追求的偉大目標,就咬咬牙繼續往前走去。 勵翔準備得有水囊睡袋,晚上可以就地裹住身子,湊在篝火旁睡覺。旅途中第一個露宿的晚上,他試圖將唯一的睡袋讓給舒沫,舒沫卻堅決地拒絕了。於是勵翔只有不好意思地鑽進睡袋裡,一邊偷偷打量坐在篝火邊不飲不食的舒沫,一邊驚嘆她居然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行若無事,直到在滿腔的崇拜與好奇中熟睡。 他們在這樣的無人區中行走了四天。 “翻過這座山,前面就是無依谷了。”搖搖欲墜的勵翔抹了把頭上的汗,指著前方興奮地道,“聽說淨水聖使就在那裡,但願他還沒有離開。” 舒沫低了頭看著手心的雙輝珠,晦暗的珠子上,一個小小的光點正指著前方的山谷。他確實沒有離開。 “沫姐姐,你確定真的不是去無依谷?”勵翔困惑地看著面前的女子,他自己經過漫長的行程,已經被烈日狂風和沙子打理得如同乞丐一般,雙腳疼得幾乎再邁不出一步,偏偏舒沫在寢食不足的情況下,依舊保持著第一次見面時的清雅出塵。這讓勵翔在心底更進一步確定,沫姐姐是一個仙女。 “應該不是。”舒沫的口氣中沒有那麼篤定,這些日子來一個念頭慢慢在她心中生起,隨著雙輝珠指示的方向越來越強烈,可是她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那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勵翔摸了摸腦袋,滿懷憧憬地道,“沫姐姐,等以後我跟著淨水聖使出息了,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好。”舒沫壓下心頭的煩亂,笑著點了點頭。隨後她指著無依谷相反的方向道,“我要往那邊走了。”說著她果然朝依依不捨的勵翔揮了揮手,沿著另一條狹窄的小路轉進了深山之中。 一直到確定勵翔再不會看見自己了,舒沫才停下來鬆開緊握的右手,露出被汗水浸潤的雙輝珠來——那個原本一直聚攏在前方的光點,此刻已經轉到了後方,明顯地提示著她應該調轉的方向:無依谷。 纖長的手指合攏過來,緊緊地掩蓋了珠子。舒沫轉過身,放輕腳步走回原路,遠遠看見勵翔的背影一路朝著無依谷走了下去。 雲浮世家的人若要刻意隱藏自己,任是修煉法術之人也未必能夠察覺,何況她並未從無依谷中探測出一絲靈力,確認那裡無非都是一些普通人而已。 她終於走進了無依谷。 這是西荒一個典型的窮苦山村,氣候乾燥、土地貧瘠,低矮的泥牆上鋪著茅草,屋後圈著幾隻瘦得皮包骨頭的山羊,便是一家人全部的家當。不,他們還有更重要的財產,每家人的草屋旁邊都挖得有一個方形的水窖,存著半窖渾濁的雨水,水窖底部的石板縫里長出一蓬蓬野草,成群的蚊子圍著它們嗡嗡亂飛。 這裡唯一對貧富區別的定義,就是各家水窖的大小程度。 舒沫被驚呆了,從隱翼山到伽藍帝都到天音神殿,她從來看到的都是華殿瓊樓,哪怕經歷過血與死的慘劇,那些劇目的背景也都是華麗而精美的,她從沒有想過,世上還有如此貧窮的地方,這種赤貧的景象,甚至完全超越了她想像力的範圍。 前方,勵翔正在向一個面黃肌瘦的村民詢問著什麼,兩個人的衣衫都是同樣的破爛而骯髒。舒沫低頭看了看自己憑藉法術一塵不染的衣裙,忽然覺得勵翔是與這里和諧存在的,自己才是貿然驚擾他們的不速之客。 勵翔問完路,興奮地朝著前方奔跑而去,捲成一卷的行李在他的背上幾乎要飛起來。舒沫想也不想地跟著他追了過去,不用再詢問雙輝珠,她此刻已經感覺得到,她要找的人就在那裡! 勵翔已經跑出了村子。他的前方是一壁不高的石坡,一個人正躬著身子跪在石坡前,身後有煙霧不斷地從石縫裡寥寥升起,將他模糊得如同神殿裡縹緲的雕像。 “淨水聖使,淨水聖使,是你麼?”勵翔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大聲叫道。 那個人站了起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