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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拾壹等閒變卻故人心

雲荒·雲泥變 丽端 8773 2018-03-11
天音神殿位於曄臨湖畔,原本是前代天祈王朝的皇家禮神之所。天祈王朝滅後,後世帝王將朝廷重新遷回雲荒正中的伽藍帝都,天音神殿便開始允許普通百姓進去參拜。 經過將近四百年的歲月洗禮,天音神殿雖然微微露出古舊傾斜之態,卻到底保持了一貫的豪華氣派,在雲荒大陸東南部大是有名。不少雲荒百姓終其一生,都夢想能夠親身到達天音神殿,親眼目睹神殿裡由天祈朝巨匠崔堅親手雕刻的創造神和破壞神玉像。 傳說天祈朝初年,有人不慎落入天闕山的萬丈冰窟中,卻意外發現冰窟中埋藏著一黑一白兩塊絕世美玉。天祈皇室聽聞後,專程派人不惜血本,將那兩塊重達萬鈞的玉石從天闕山拖運到當時的都城越京,光運輸就耗時五年。玉石抵達後,皇室聘請當世最負盛名的雕刻大師崔堅將這兩塊玉石製成神像,同時修建天音神殿,加以供奉。為了不讓神像在二次運輸途中受損,崔堅就在原地進行創作,而工匠也同時在原地搭建天音神殿,以便神殿大廳的頂端能夠恰好容納神像的高度。

實際上,這兩塊玉石並不適合雕刻。白色的那塊雖然高聳,卻極為單薄纖細,雕刻時用力過猛就有可能斷裂,更何況要千刀萬斧精雕細刻?而黑色的那塊,則方方鈍鈍,高度還不到白色玉石的一半,無論怎樣也不似能夠成為與白色玉像比肩的破壞神神像。因此當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崔堅接下的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崔堅首先雕刻的,是白玉的創造神神像。他圍著玉石琢磨了兩個月,終於第一次敲下了鑿子,而此後,就再也沒有休息過一天。 他一共雕刻了兩年半,並不算很長的時間,連神殿的拱頂也不過起了個大概。可是當滿懷疑慮的天祈皇帝親自蒞臨查看時,崔堅一把扯下覆蓋雕像的幕布,皇帝仰望著高高佇立的創造神神像,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只有親手雕琢神像的人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傑作,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那是一尊世上最高大美麗的創造神神像,她輕輕地低頭垂目,帶著羞怯和驕傲站在凡人的面前,每一個人都能感到慈悲無際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玉石最為狹窄的地方成功地塑造出女神苗條婀娜的腰肢,從側面望向神像,甚至會懷疑這樣優美的身形是否真的是由石塊構成,擔憂腳步聲稍微重一點,都可能讓那纖細的腰和纖薄的羽衣隨風顫動。 最脆弱而又最堅固,最冰冷卻又最溫暖,這就是崔堅賦予這座女神鵰像的含義。 事後,天祈皇帝對皇后解釋說:“朕那一刻,其實並不是為神而跪拜,朕跪拜的,是那巧奪天工的藝術之力,因此朕赦免了崔堅的不敬之罪。只是這樣的話,不能宣諸於口。”

創造神像完成後,崔堅大病一場,整個人一瞬間老去許多。皇室派了太醫看視,都道是心力耗盡,勸誡他善加休養。崔堅開始倒也聽從,每日只圍著那塊黑色玉石打轉,轉完了便回去睡覺,不料一天半夜,修築神殿的工匠們都聽到一陣錘鑿敲擊的聲音,又急又重,便都驚得爬起身湧入神殿,卻正看見崔堅掄著石鎚,彷彿瘋子一般不假思索地敲打著那塊黑玉石,石屑紛濺、鬚髮飄飛,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崔堅瘋魔的症狀持續了將近三天,他不吃不喝,只是用力地雕琢著身前黑色的玉石。 “不要打擾我,你們在干擾一座空前絕後的藝術品的誕生!”雕刻大師的眼中閃爍著血紅的光,讓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當一名勇敢的太醫想要將他從玉石邊拉開強迫他休息時,崔堅掄起手中的鐵鑿子,扎透了太醫的胳膊。 “你們休想阻攔我,你們阻攔不了我!”他揮動著沾血的鑿子,對著天空吼叫道。

然而,這樣癲狂的行動沒有能持續太久,極端消耗體力和腦力的雕刻工作完全損害了崔堅的心志和身體。雕像還未完成,崔堅就在四下修築神殿的工匠們的驚駭目光中,仰頭噴出一口鮮血,撲倒在面前的雕像上。 彌留之際,崔堅長嘆一聲:“這樣的傑作,竟然神也嫉妒……可惜……可恨!”說罷,溘然而逝。 破壞神的黑玉雕像,最終只留下了一個側臥的背影。但是也有人說,那不是側臥的姿勢,破壞神似乎正在從某個地方破繭而生,他肌肉虯結的後背上顯示的,正是蓄積已久的力量。 沒有人知道崔堅想要雕刻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破壞神,也沒有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那樣癲狂的狀態下進行創作,以至於斷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也正是這樣的謎,讓天音神殿的破壞神鵰像比它完美的創造神鵰像還要吸引人,崔堅僅僅用一個背影,就壓倒了千百年來所有的雕刻家。

鑑遙來到天音神殿的時候,是一個黃昏。神殿外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高大的雕刻著雲荒三女神的木門已經從裡面鎖住了,鑑遙推了推,紋絲不動。 他抬頭順著神殿高聳入雲的塔尖望向天空,只看見幾隻黑色的烏鴉撲動著翅膀飛向遠方。 烏鴉雖然也遭人厭棄,但總有自己的巢穴,有自己的父母親人,不像自己……想到這裡,鑑遙一陣氣苦,猛地把手握成拳頭,重重地在大門上砸下。 咚!咚!沉重的木門撞擊聲在清寂的神殿外響起,一聲一聲,直透到幽深的神殿裡去。 鑑遙知道,裡面有人,而且,有很多人。雖然外界一直不知道天音神殿是木蘭宗秘而不宣的聖地,但是木蘭宗最重要的儀式,肯定會在這裡趁著黑夜舉行。 而晨暉的上位典禮,已經開始了。

“誰?”厚重的木門輕輕打開了一條細縫,一隻眼睛湊在上面,警惕地盯著鑑遙。 “我是木蘭宗弟子,讓我進去。”鑑遙急切地道。 “你有請帖麼?這幾日沒有帖子的話,都不能進神殿。”看門人一看鑑遙的模樣就知道他根本沒有請帖,於是便打算重新關上大門。 “等等!”鑑遙一把撐住大門,狂跳的心讓他喘息起來,連說話都有些斷斷續續,“我是少主的侍從,我叫鑑遙,你去問問少主,他知道我的……” “你說什麼少主,我聽不懂。”看門人眼見鑑遙風塵僕僕形跡可疑,加上此刻正是非常時期,當即變了臉色,強行就要關上大門。 眼睜睜地看著敞開一線的大門就要再次在面前關上,鑑遙積蓄了多日的委屈、怨恨、恐懼和憤怒彷彿沸騰的岩漿,剎那間全都爆發了出來。他一把死死撐住即將關閉的大門,朝著黑暗幽深的神殿內部大聲喊了起來:“晨暉,我是鑑遙,我回來了!你出來見我,出來啊!”

彷彿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猛地投下一塊石子,鑑遙的聲音通過神殿層層的回音擴散到了建築物的最深處。一時之間,原本寂靜無聲的神殿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一波一波地蕩漾開來,鑑遙恍惚聽到有人在說話,似乎像是晨暉的聲音,但是他聽不清楚。 鑑遙的手掌一直死死地撐住大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堅持了多久,久得他的手臂都快要沒了力氣,久得神殿深處的喧嘩又漸漸平息下去,終於有腳步聲朝著他的方向走過來,他渴望地睜大了眼睛。 可是來的人,不是晨暉。鑑遙失望地看著站立在面前的樓桑大主殿,精疲力盡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他跪坐在地上。 樓桑原本滿面怒容,然而一看到鑑遙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地倒在大門外,心下卻是一軟,“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鑑遙哆嗦著嘴唇回答。 “讓他進來吧,好生照顧他。”樓桑心裡惦記著正事,隨口對看門人吩咐了一句,轉身走開了。 看門人有些不情願地將鑑遙帶到神殿角落裡一處窄小的房間,給了他一點食物和水,很快便離開了。鑑遙定定地看著手裡的杯子,猛的一口氣把裡面的冷茶灌下肚,緊緊咬著牙坐在房間裡,從心裡透出的涼意讓他全身都在打著冷戰。 果然,他只是一個卑微的下人啊。歷盡凶險從敵人手裡逃回,晨暉卻迴避不見,樓桑敷衍冷漠,連個看門人都只用殘羹冷炙來打發他。 過了不知多久,連牆壁上窄小的窗戶外都黑了下來,終於有人一把推開了門,驚喜地喊了一聲:“鑑遙!” 是晨暉,他的聲音,再容易分辨不過。鑑遙慢慢抬起眼睛,看著面前的人,淡淡地嗯了一聲。

和以前不同,晨暉這次穿著一件精美的白色織錦長袍,佩著紅色珊瑚珠製成的腰飾,頭上也戴了一頂用珠玉鑲嵌的峨冠,整個人的面貌看上去煥然一新。可是這樣的晨暉,卻讓鑑遙感覺有些疏遠。他伸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似乎想不起來以前和晨暉共同生活在一起時,他是一副什麼模樣。反正,不會像現在這樣,滿身貴氣,卻又滿身陌生。 晨暉卻渾然不覺兩者之間和以前有什麼不同,他一步跨到鑑遙身邊,用一貫的輕鬆語氣笑道:“好小子,你真厲害,居然能找到這裡來。” “我先回了密谷,可是那裡沒有人。”鑑遙努力平靜著自己語氣,他不想讓晨暉看出來,當他發現一向當做家一般的密穀神廟裡空無一人時,那種被拋棄的孤獨和淒苦幾乎要將他壓垮。

“是啊,我們幾天前就到這裡來了。樓桑師父派出去的人簡直是廢物,根本連你的影子都沒找到。”晨暉沒有註意到鑑遙陰鬱的表情,自顧往房間裡狹小的床鋪上一躺,伸了個懶腰,“少司命的上位儀式真是繁瑣,這幾天忙著這個典禮那個會見,真是累死我了。偏偏樓桑老傢伙因循守舊,死都不肯縮減儀程!這不,剛剛才和一群老傢伙們寒暄完,待會兒就得去做神前宣禱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鑑遙低低地說著,心中自嘲一笑:雖然從小一起長大,晨暉注定就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他那些抱怨,在自己聽起來也如同炫耀一般吧。 “那我走了,還得回去再背背宣禱詞,真有點緊張。回頭我再和你好好聊。”晨暉說著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地,朝著鑑遙笑道,“你要不先去洗個澡,晚上一起來聽我做宣禱?” “好。”鑑遙點了點頭,目送著晨暉輕快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外,面上露出一絲苦笑:他這樣的處境,哪里肯厚顏去找人燒洗澡水?能讓他待在這裡,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吧。 很久以後,鑑遙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初晨暉能在密谷裡等他一路同行,如果當初打開天音神殿迎接他的是晨暉,如果晨暉能關切地問問他分別之後究竟吃了什麼苦頭忍受了什麼煎熬,也許自己後面的抉擇,就不會那麼順理成章。 但是,那個結局始終是無法改變的。鑑遙想,這不光是晨暉囿於少主的身份行動不能自主的原因,不光是淳熹帝用盟誓來約束自己的原因,一切的根源在最初的時候,就已註定。 冰族人注定只能依靠自己來獲得尊重和榮譽。 一個人又坐了很久,鑑遙吃光最後一點粗麵餅,忍著渾身的傷痛站起來。儘管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去不要去,潛意識裡不甘的力量卻還是推動他打開了房門,穿過庭院走向最宏偉寬闊的大殿。 大殿裡此刻已經坐滿了人,衣冠楚楚,都是木蘭宗裡殘存的有些地位的成員。鑑遙潦倒的形象與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一個叫花子突然闖進了盛大的宴會,讓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命人將他趕出去。然而鑑遙根本對他們不屑一顧,徑直走入人群,而樓桑大主殿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此刻,鑑遙所面對的,正是雕刻大師崔堅留下的兩座驚世絕倫的神像。白色的創造神站立在大殿祭壇的正中央,足足有十五丈那麼高,讓人必須竭力抬起頭,才能看見神垂落的目光。而橫亙在創造神身前的,則是著名的破壞神的背影,黑色的肌肉紋理彷彿具有生命,隨時會甦醒過來,震懾天下。 一白一黑兩座神像組成了一個十字形,一個精緻一個潦草,一個柔美一個粗獷,截然不同卻又相得益彰,象徵著創造與破壞兩種相反的力量和諧有序地統治著雲荒。不過這一次,在兩座神像交叉之處,還懸浮著一個銀白色的光圈,影影綽綽,不知裡面掩藏著什麼秘密。 冬!冬!冬!隨著司儀手持一人高的木槌,敲響了大殿前方角落裡的一口巨大銅鐘,霎時間,排列在兩側的神官們紛紛舉起手中樂器,開始奏出莊重簡短的前樂,而原本晦暗的大廳裡,也在同一瞬間點亮了無數五彩絢爛的燈花,將整個神殿照得如同仙境一般。 站立在大殿中的上千人都安靜下來,甚至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而樓桑大主殿,則一身隆重禮服,走到了祭壇之前。 “今日的神前宣禱,有著不一樣的意義。”發福的老人將雙手交疊在微凸的肚腹前,驕傲地道,“因為我們今日所見的神像,不光有前朝留下的獨一無二的傑作,還有我們教派所獨有的木蘭宗女神聖像。相信大家都知道,正是這個聖像,引導了我們偉大的淳煦大司命創建出木蘭宗,立誓要秉承神的旨意,讓空桑人和冰族人永遠和睦相處,永葆雲荒萬年的太平。”說著,他轉身對著那團懸浮在空中的銀白色光圈躬身拜了拜,合十的雙掌輕輕分開,那個銀白色光圈便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向兩邊合攏,露出了隱藏在光圈內的一座一人高的女子石像來,正是水華夫人的藍眸雕像。 “這座聖像,原本被風梧皇帝陪葬在陵寢之中,是我們年輕而勇敢的宗人晨暉,歷盡千難萬險,獨自一人從朝廷手中奉回。能親眼看到她的宗人們,你們有福了。”樓桑說著,俯身跪拜下去,“神啊,請賜福給我們。” “神啊,請賜福給我們。”大殿內所有的人都跪拜下去,齊聲祈禱。 若是以往,聯想起木蘭宗屢受打壓卻又自強不息的歷史,鑑遙說不定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為這樣的堅守和忠貞而熱淚盈眶。可是他現在雖然和眾人一起跪拜,身體卻僵硬得如同被冰雪覆蓋——謊言,樓桑說的,都是謊言! 明明是他和晨暉一起去迎取的聖像,明明是他為了護送聖像而犧牲了自己,可是為什麼一個字都不曾提起過他,所有的光輝和榮譽,全都籠罩在晨暉頭上!難道他就真的注定,只是晨暉踏上聖壇的墊腳石? 就在這個時候,在所有人崇敬的眼神和虔誠的表情中,晨暉登上了祭台前的台階,挺直地站在樓桑大主殿的身邊。於是樓桑大主殿對他深深鞠了一躬,將主位讓給他,退下了。 神聖的祭台上,此時除了三尊神像,就只剩下了晨暉一個人。他又換了一套衣服,裹在極為華貴莊重的少司命銀色神袍裡,像一個製作精美的人偶。他臉上的微笑有一絲靦腆,甚至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卻又很快鼓起了勇氣。 他走下祭台,順著旁邊紫檀木雕刻的螺旋形樓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樓梯雕琢繁複,彷彿無數枝葉交織而成。樓梯的盡頭,則是一間小小的蓓蕾型的房間,高高地佇立在神殿的穹宇下方,與創造女神的面部平齊,俯瞰著眾人。 大殿裡沒有一點聲響,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聚集在晨暉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那雕工精美的蓓蕾中。只有樓桑大主殿的眼眸中,含著一縷複雜的銳利的光芒。 冬!清脆的鐘聲驀地響起,壯闊的音樂從天而降,彷彿要將眾人從沉迷的夢中驚醒。心思震顫之際,那用紫檀木雕刻的巨大蓓蕾從中打開,就像一朵真正的鮮花在春風中徐徐綻放。當所有人終於可以重新呼吸的時候,一朵巨大的木蘭花盛開在神殿的上空,花心里站著的銀袍少年,正是晨暉。 創造神巨大的美麗的面龐成了晨暉的背景,他對著近在咫尺的神像,虔誠地合起了雙手。 用各種新奇的花樣來吸引聽眾的注意,激發他們對神和神的宣講者的景仰之情,是宣禱儀式中常常製造的噱頭。可是就連鑑遙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精巧的刻意的設計是有效的,哪怕晨暉只是個資質平平的普通少年,在華麗的衣冠、精巧的建築和聖潔的神像烘托下,他此刻,也具備了某些超凡脫俗的特質。 鑑遙忽然有些好笑,原來自己原先所謂信仰,就是這樣包裝出來的華而不實的東西。而父親,還有那麼多心甘情願為了木蘭宗奉獻和犧牲的人們,他們也是被欺騙了麼?然後他們的故事被編成壯美的聖歌和傳說,一代代流傳下去,協助著那些衣冠、建築和神像,將更多的人圈進他們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騙局裡面?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被人勒住脖子吊出這個圈子,這個騙局,恐怕自己一生也不會識破吧。 晨暉已經開始宣講了,鑑遙凝聚起精神聽了聽,並沒有什麼新意,無非是把他們從小學習的教義照本宣科罷了,他自己甚至都能比晨暉講得好些。 然而晨暉的嗓音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媲美的:清澈、優雅、從容,彷彿天空中靜靜流瀉的月光,絕不濃烈張揚,卻又沁人心田。美人無論穿戴怎樣的服飾都是美人,而晨暉天籟般的聲音,無論他宣講的教義多麼枯燥老套,也足以吸引人全部的注意。 也許,這就是晨暉唯一值得稱道的長處了。然而還是不足以……不足以支撐他到達現在的位子。 鑑遙轉過頭,私下打量著所有聽眾的表情。他看見樓桑大主殿的臉上有一種志得意滿的微笑;雙萍主祭則微微皺著眉頭,不知在思考著什麼;而舒沫,那獨自遠遠立在人群之外的清冷女子,以她一貫矜持的姿態抱著雙臂,目光卻毫無疑問地凝聚在晨暉身上,是那麼——專心致志。 似乎意識到鑑遙的注視,舒沫有意無意地朝著鑑遙望了一眼,竟然嚇得他趕緊掩飾一般轉過頭,生怕那個莫測的女子意識到他心裡掙扎的念頭。平息下自己劇烈的心跳,鑑遙聽見頭頂上晨暉的聲音娓娓流瀉而下。 “……於是有人詰大司命曰:'如君所言,冰族空桑俱為創造神之傑作,同入輪迴同主雲荒,然則冰族空桑之靈魂皆可混為一談,君之前世,莫非冰族人乎?'大司命正色曰:'然。凡人身死而魂不滅,俱投黃泉。黃泉浩浩湯湯,凡魂莫非滄海一粟,彼岸之向俱因循神意。神意無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陸之空桑人之靈魂轉世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貴之人不積善行投身至窮苦之家,又何足怪哉?'來人慚而退……” 這段話來自記錄淳煦大司命生平言行的《清言錄》,鑑遙幾乎是從小就背熟了的,然而此刻聽在耳中,竟然如同閃電一般,一瞬間就劈開了他的頭頂,直把那戰栗灌進心底,又捅往四肢百骸——“故身死大陸之空桑人之靈魂轉世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貴之人不積善行投身至窮苦之家”,淳煦大司命這句冗長拗口的話,當初只抱怨背起來難免一字不差,現在看來,卻有著另外的含義! 原來,就算一直宣揚空桑冰族平等的淳煦大司命,也覺得只有修了善行,才能從冰族人轉世為空桑人,就像從窮人轉世為富人一般,那麼空桑人在這個木蘭宗之父的心目中,依然天生比冰族人還要高貴!空桑人們無非是裝出一副平等慈和的姿態,對著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冰族人們伸出手說:“來吧,來為了我們奉獻一切,你下一世就有可能擺脫冰族人這個討厭的身份,變得和我們一樣。”然後,他們就為了自己這樣“高尚”的行為而沾沾自喜,儼然獲得了道德上的滿足,覺得自己積了善行,得以保障下輩子不可能轉世成為低層的冰族人了。 這句隱藏在華麗教義浩瀚文字中的話,才是木蘭宗真正的隱意吧,可惜,竟沒有多少冰族人能體會出來!鑑遙向四周望瞭望,那些冰族信徒們都虔誠地合著雙手,滿眼崇拜地望著高高在上的空桑少年,似乎他宣講的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就真的可以拯救他們擺脫現實的苦難,獲得永恆的幸福。 騙局,這一切都是一個騙局!鑑遙僵硬地立在原地,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熱血沸騰——冰族人不該再這樣被矇騙下去,他們需要的不是麻痺精神的宗教和虛無縹緲的來生,而是實實在在可以拯救自己的力量! 無數熾烈的念頭如同流星雨一般在鑑遙的腦海中劃過,讓他一時眼花繚亂,只覺得有一個巨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打開了大門,他卻一時找不到通往那扇門的道路。他實在太入神了,以至於連宣講結束都沒有留意。參加儀式的木蘭宗人們眼看這個瘋子一般又骯髒又怪異的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都不敢招惹他,如同退潮一般靜悄悄地離開了神殿。 “鑑遙!”似乎是晨暉在叫他,但是當鑑遙循聲望過去的時候,大廳裡已是空無一人。就連晨暉剛才站立的那朵高空中的木蘭花,也重新關閉了花瓣,恢復成一個呆板冷峭的蓓蕾。 鑑遙沿著地上描繪著繁複花草圖案的地板走到大廳角落裡,疲倦地坐在地上,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到哪裡去。可是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儘管當時與淳熹帝結盟含著虛與委蛇的從權心態,此刻他卻開始無比渴望淳熹帝承諾的扶持與特權,只要他遵從那個帝王的吩咐為他完成三件事。 這個木蘭宗,確實是信不得的了。 忽然,一個黑色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裡,讓鑑遙驚得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沒錯,就在一瞬之間,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立在原本空蕩蕩的神像前,仰著頭似乎在欣賞著這兩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 這個人是誰?他怎麼進來的?鑑遙努力回憶了一下,以此人如此卓爾不群的氣勢風度,如果他方才參加了宣禱儀式,自己不可能沒有印象。 “這就是破壞神的形像啊……”那個黑衣人伸手撫摸了一下面前那個著名的背影,語氣中不單有感慨,還有一絲古怪的譏誚,“為什麼當初不讓崔堅完成呢?” “因為神不願意凡人只迷惑於形象而忘記了探究神意的本質吧。”鑑遙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說出這句話來。 “那麼,你探究到神意的本質了嗎?”黑衣人笑了笑,轉過身來看著鑑遙。 這是一個老人。不光他從黑色斗篷下露出的髮絲一片雪白,連他長長垂下的雙眉也是銀色的。可是,他雖然年邁,氣勢卻絲毫未受損傷,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不斷沉積,彷彿萬年的雪松億年的山峰那般,積滿千萬年的冰雪,只更顯巍峨神聖。 這樣的氣勢,就算是自稱雲荒之主的淳熹帝,也只能望其項背。 鑑遙怔住了。那黑衣老人站立在神像前,恰好擋住了破壞神的背影,於是冰族少年的視線中只剩下白玉雕刻的創造神和黑衣的老人。不知是不是幻覺,鑑遙忽然覺得這一黑一白的二者比大師崔堅的雕刻更加相襯,他們的身影在神殿裡無限地延伸開去,穿越所有空間和時間的阻擋,將整個雲荒的陸地和大海籠罩在他們的光芒之下。 神!鑑遙腦子裡嗖地冒出這個念頭,雙膝已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埋著頭掩飾住自己滿眼激動的淚花,哽咽著道:“神意的本質我猜不透,所以請您教導我,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否符合神的意志。” “你想要冰族凌駕於空桑之上?”老人眼看鑑遙想要辯解,抬手止住了他,“空桑人專權近七千年,確實是——從根子裡已經壞了……” “求神賜予冰族崛起的力量吧!”鑑遙叩首道,“不論什麼代價,鑑遙都可以承擔!” “你承擔不了。”老人看著鑑遙堅韌執著的表情,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不,我什麼都做得到!”鑑遙眼看黑衣老人舉步就要離開,慌亂之下合身撲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衣角,“神,既然您憐憫我在我面前顯靈,就請考驗我吧!如果您發覺我果真是一個無用的廢物,就將我丟棄在絕望之中讓我自生自滅!” “等你見到了雲浮城,再來找我吧。那時我會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廢物。”老人銳利如刀的目光掃了鑑遙一眼,輕輕一揮袍袖,憑空消失了。 鑑遙握緊的手指動了動,手心中卻是一片空空,連方才衣角的觸感都彷彿只是一場錯覺。 雲浮城……鑑遙默默地念誦著這三個字,忽然轉過頭,望向了雕刻在高大木門上的雲荒三女神。 在雲荒的傳說中,最先在這片大地上發展出高度文明的人,稱為翼族。翼族的男女成年之日,會被從高塔上拋下,而絕大多數人便會在半空中化生出翅膀來,從此可以自由地翱翔於天空,化生不出的,則任憑摔死在高塔下。相對於空桑人和冰族人而言,翼族人就是神,若非他們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將整個城市升上了天空,也輪不到空桑人成為主宰雲荒大陸的主人。就算如今被當做偶像崇拜的雲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在翼族中也不過是普通人罷了。 被翼族升上天空的城市,就叫做雲浮。那是神居住的地方,從來沒有凡人可以窺見。 這個考驗,委實不是那麼容易通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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