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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叁誰家玉笛韻偏幽

雲荒·雲泥變 丽端 7938 2018-03-11
舒沫離開帝都的時候,沒有向淳熹帝告辭。她已經見識了這個帝王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就讓他在妻子的恨意和無子的痛苦中煎熬吧。 舒沫原本以為自己就如同一片羽毛,到來和離開都不會引起太大的波瀾。然而她錯了,有一個人始終在留意著她,他就是少司命傅川。 傅川是特地派人在伽藍帝都的出口處邀請舒沫的,會面的地址設在帝都城邊緣的無為軒,可以縱覽環繞帝都的鏡湖無限波光。舒沫見到傅川的時候,傅川依舊穿著少司命鑲滾著黑邊的白色聖袍,神冠上垂下的綬帶紋絲不動,神態沉穩端凝得如同一尊聖像。而他的腳邊,則跪著一個美麗的鮫人女奴,細心地為他捶著腿。 “沫小姐請坐。”傅川站起來,剛朝著側面的藤椅抬了抬手,他腳邊的女奴就趕緊站起身,為舒沫斟上了一杯熱茶。

“璃水姐姐?”舒沫脫口喚了一聲,那個鮫人女奴便抬起頭來,微笑著應了一聲,“沫小姐還記得我。” “璃水姐姐你坐,我看不慣你服侍人。”舒沫伸手想要將鮫人女奴拉過來,不料手中的人卻紋絲不動,舒沫當下冷笑道,“傅川大人升了官,這架子也大得很啊。” “璃水,退下。”傅川喝退了鮫人女奴,勉強在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來,卻連多一份的客套也沒有,“這次請沫小姐來,是為了給您提個醒。” “少司命大人親自接見小女子,真是莫大的榮幸。”舒沫繼續冷笑道,“不過前倨而後恭,這態度轉變之大實在是消受不起。” 傅川知道她所說的正是兩人在紫宸殿外偶遇之事,當下也不解釋,也不尷尬,只是仍舊擺出他那副招牌式的死板面孔,枯枝般的手指交叉著放在膝前,“沫小姐的牙尖嘴利,百無禁忌,在皇上那裡已經顯示過了,又有什麼必要對我一個做臣下的老人張牙舞爪呢?不知道的人,怕是還會笑話雲浮世家的家教了。”

“大人有話就請直說。少司命一職負責雲荒的神官體系祭祀大事,日理萬機,舒沫本就是山野女子,哪裡敢浪費您的寶貴光陰聽您訓導?”舒沫被激起了鬥志,絲毫不肯退縮。 “嗯,我知道云浮世家神通廣大,法術高強,可這雲荒說到底,總還是奉帝王之血為主人。近日木蘭宗的亂黨野心不死,又開始四處活動,我請沫小姐來,不過是為了提醒您,為了雲浮世家的清譽,還請不要參與的好。”傅川慢吞吞地道。 “倒是謝謝您告訴我,木蘭宗仍未絕跡。”舒沫的語氣裡不無譏刺,眼中的光芒滿含促狹,“不過我現在想起來少司命大人作為木蘭宗的叛徒,是靠背叛了淳煦大司命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倒是要反過來提醒您小心性命了。” “多謝了。不過那些亂黨是成不了什麼氣候的,沫小姐只要潔身自好,不給舒軫星主添麻煩就好了。”傅川說完,似乎有了意興闌珊之態,不再開口。

“話說完了?”舒沫見傅川只是微闔著雙目,似乎神游到鏡湖遠方的雲海之中去了,便朝著無為軒後走了兩步,大聲叫道,“璃水姐姐,我要走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沫小姐……”鮫人女奴趕緊從後房轉出來,慌亂地搖著手,“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走不了的。” “不是你走不了,是你不願意走。”舒沫有些慍怒地看著滿眼卑順的鮫人女奴,似乎在哀嘆她的命運,又憤怒於她的逆來順受。眼看璃水仍然只是欲言又止地苦笑著,舒沫嘆了口氣,握住鮫人女奴的手道,“那我走了,你有機會到隱翼山來瞧我。” “好。”璃水答應著,一直目送舒沫走遠了,方才走過去重新跪在傅川腳邊,低低地喚了一聲,“主人。” “她走了?”傅川仍舊闔著眼,慢條斯理地道,“過了這麼多年,還是一副少不經事的樣子,滿身都是刺,一點長進也沒有!”

“那主人便不足為慮了。”鮫人女奴柔順地應道。 “只要舒軫不插手,那些亂黨就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來。”傅川細細地抿了一口茶,悠悠道,“大司命的位置,也空缺太多年了……我,不甘心啊……” 一直從帝都走到望海郡,舒沫都無法平息自己的思緒。她暗暗地嘲笑著自己,原本以為流逝的歲月和隱翼山的修行生活已經磨平了自己的脾性,卻仍然在故地重遊之時輕而易舉地驚醒了蟄伏的桀驁。這不,來伽藍帝都沒兩天,就與淳熹帝和傅川鬧了個不歡而散,活像一隻壞脾氣的鬥雞,哪裡有舒軫多年來苦心培養的淑女風範。 這樣也好,和雲荒的帝王神官鬧僵了關係,以後舒軫就不會逼著自己繼承雲浮世家的星主位置了。她此時的心力,全都灌注在復活朔庭一件事上,就算僥倖還有多餘的時間,舒沫也打算用來收拾那些曾經殘害過朔庭的“大人物”,哪裡還可能像舒軫想的那樣,乖乖地把雲浮世家傳承下去?

所以她一旦敷衍完舒軫交代的事情,就再無甚麼牽念,一心只想回到隱翼山去,繼續洄溯之術的修煉。 然而就像舒軫擔心的那樣,舒沫終究還是迷了路。其實依照舒沫小姐的智力,循著官道雇車而行定可順利回到九嶷郡的北部海岸,偏偏舒沫半路上跳下馬車,獨自朝著路邊一個狹窄的谷口裡面走去。 “小姐,那里人跡罕至,傳說有妖魔出沒,千萬去不得啊!”趕車的車夫攥著舒沫塞的金銖,好心地提醒。 “你走吧。”舒沫回過頭,朝著面有懼色的車夫瀟灑地揮了揮手,心道不是我怕妖魔,而是妖魔怕我才對。 其實舒沫執意要進到這山谷中去的原因,在於她體內豢養的噬魂蝶。她一路上原本只是在車廂內被顛簸得昏昏欲睡,卻猛然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一掀車簾,便看見路邊山石上生長的木蘭樹,白色的花瓣如同墳地上飄搖的招魂幡。

就在一瞬之前,體內的噬魂蝶忽然活躍起來,興高采烈地想要飛舞而出,卻被舒沫強行壓制下去。她知道噬魂蝶乃是靈物,此刻突然甦醒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於是舒沫下車順著山谷裡飄蕩的霧氣走了一程,回頭一看,方才進來的那條羊腸小路已經消失不見,一座不知何時突兀而起的高山穩穩地坐落在身後,阻斷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聯繫,就彷佛剛才的山谷只是一頭怪獸的巨口,當獵物走入口中時便切齒斷掉了一切退路。 白色的霧氣如同幽靈一般飄蕩過來,遮蔽了舒沫的視線。霧氣中隱隱傳來野獸的嚎叫和人類的哀哭,讓人彷彿落入了魔窟。而就在闖入者尚且不知所措的同時,乳白色的霧氣驟然收縮,如同一隻只波浪般巨大的利爪,朝著闖入者當頭抓下。

舒沫的嘴角微微漾起了冷笑。這樣的障眼法雖然足以把普通人遠遠嚇跑,可是對於雲浮世家的舒沫小姐而言,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捉迷藏把戲。她站在原地,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舞動的巨爪,手指輕輕一彈,紅光微閃,一聲沉悶的哀號就從利爪深處傳來。剎那之間,妖異的白色霧氣如同煙花一般轟然散滅。 於是舒沫伸手捋了捋飄散在臉頰邊的長發,繼續往前走去。 體內的噬魂蝶雖然一直被舒沫的靈力壓制,此刻卻彷彿嗅到了芬芳的花蜜一般,越發鍥而不捨地舞動起來,逼得舒沫只好把它們放出來,看它們究竟要做什麼。 透明的蝴蝶一旦脫離開舒沫的禁錮,霎時無聲無息地展開銀光流溢的翅膀,成群結隊地飛上半空,向著雲霧縹緲的山谷深處飛去。 舒沫提起裙擺,小跑著跟在噬魂蝶的後面,遠遠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湖泊。湖水作藍色,背靠著一座連綿如屏風的山脈,山上樹木不多,裸露著大片大片白色的岩石。白山藍水搭配在一起,雖然不及隱翼山空靈聖潔,倒也有些景緻。

湖畔生長著一片蘆荻,不多,卻茂盛。每一枝蘆稈都頂著白色蓬鬆的花穗,迎著湖面上的風微微搖盪。噬魂蝶快活地飛進蘆荻叢中,在新雪一般的花穗中隱約飛舞,就像被風吹化在蘆花里,再難找尋。 舒沫站在蘆荻叢外,靜靜地平息下自己的呼吸。忽然,她彎下腰,伸手折下了一枝蘆荻。 這種蘆荻的稈比起普通蘆荻要粗一些,看起來很適合做成牧童拿在手中胡亂吹奏的蘆管。舒沫掐去手中蘆荻的頭尾,細細地在手中掂了掂這根製作粗略的蘆管,便將它湊到口邊,想要吹吹試試。 “別吹!”一個聲音忽然從遠處傳來。 舒沫的動作僵住了,甚至她整個人都面朝著湖水愣了一下,沒有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對不起,是我失禮了。”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明顯有些近了,慌得舒沫連忙轉過身去,手裡還呆呆地持著那根蘆管。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究竟是從人的口中吐出,還是從天上流淌而下?為什麼能讓人在一聽之下,便如同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溫柔地撫摸,如同從冬季的陰影裡一步跨入橘黃色的陽光下,如同旅人在孤寂的月夜裡聽到家鄉的簫聲?甚至連舒沫這樣眼高於頂的女子,也會因為這樣動聽如同天籟的嗓音而震撼失神。 然而等到看清來人的模樣,舒沫心底里便有些失望。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中等身材,面貌不過中人之姿,勉強只能算是清秀,整張臉上唯有挺直的鼻樑算是出色。他穿著雲荒神官們常見的黑白雙色長袍,略有些拘謹地站在遠處,讓人無法相信方才那優美如同神諭的聲音是從他口中吐出。 “這些蘆荻,是你種的?”舒沫橫過手裡的蘆管,瞬間就恢復成雲浮世家彬彬有禮而又高傲冷淡的神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裡含著了然一切的自信。

少年看清舒沫的模樣,一瞬間有些恍惚,下意識地張開口,卻不知道該喚什麼。呆得一呆,才緊張地答了一句:“是。”這陣勢,倒彷彿闖入者不是舒沫,而是他自己。 “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懂得種回音荻。”舒沫淡淡地說出這句話,果然見到少年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舒沫不禁唇角一勾,方才因為少年的嗓音而失態的懊惱終於消散。 “姐姐也知道回音荻?”少年有些靦腆地笑道,“那麼,能不能請您不要告訴其他人?” 他文雅優美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懇求,讓人狠不下心來拒絕。然而舒沫心頭惦記的卻是噬魂蝶的異常表現,便定了定神,試探道:“我以前聽說有一種法術是對著泥土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讓它長成一株新生的回音荻,就可以驅散心頭的陰雲,永葆快樂。當初我只當這種說法騙人,否則這世上便滿是回音荻,也滿是快樂之人——卻不料竟是真的。” “回音荻可以記錄下對著泥土說出的話,讓人舒緩一時,但是快樂與否,還是要看自己。”少年篤定的微笑如同初晨的陽光一般透亮,讓人感覺很是舒服自在,“其實我種回音荻,不過當它是個解悶的法子,倒讓姐姐見笑了。” 舒沫矜持地笑笑,將手中的蘆管遞過去,“真是對不住,差一點就冒犯了你的秘密。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秘密。”少年對上舒沫帶著譏誚的眼神,有些臉紅,彷彿為了證明這句話一般將舒沫遞來的蘆管湊到嘴邊,“姐姐既然對回音荻有興趣,我便吹給姐姐聽吧。” 舒沫不置可否,靜靜地聽著少年吹奏。剛開始只是幾聲單調的哨音,與普通蘆管吹出來的聲調無甚區別,然而下一刻,哨音漸去,那細細的蘆管中竟然傳來一陣歌聲,嗓音悠揚流暢,一聽便是少年親口所唱: 這首曲子沉鬱低昂,詞句也頗為滄桑,因此少年嗓音雖無與倫比,總覺得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然而舒沫並沒有指出他的年紀與此曲不合,也沒有驚嘆這回音荻的奇妙,只是眉頭一皺,淡淡道:“你們想要見我,可真是煞費苦心。” 歌聲驟然停止。少年停了吹奏,呆呆地看著舒沫,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說。 舒沫心頭冷笑,這首歌的歌詞是十七年前大司命淳煦臨刑前所吟的絕命詩,除卻他手創的木蘭宗下弟子,一般的空桑人現今誰敢提起?這個少年,想必便是木蘭宗人,而他此刻吹出這首歌來,不正是要試探自己的身份嗎? “是姐姐自己來到這裡的,我們並沒有……”少年彷彿並不知道舒沫心頭繞過的數個念頭,只是有些委屈地辯解著。 “你叫什麼名字?”舒沫問。 “晨暉。”少年下意識地回答。 “你是這附近神廟裡的人吧。我今晚想在你們神廟裡借宿,可以嗎?”舒沫又問。 “好。不過……”晨暉遲疑了一下,隨即下定決心道,“不過神廟裡條件簡陋,還請姐姐海涵。” “這個我知道。”舒沫振了振衣袖,把流連在回音荻花穗中的噬魂蝶都召喚回來,隱入體內,轉頭朝著晨暉道,“我叫舒沫。” “沫姐姐。”少年低垂著眼睛,禮貌地應了一聲,似乎連噬魂蝶這樣奇異的景像都沒有看見。他當先引路,並沒有特別的異樣,倒讓舒沫懷疑他其實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份。 繞過前面的樹林,湖畔赫然是一座白牆藍瓦的神殿,盤踞在山壁上居高臨下,讓人平添神聖之感。 晨暉輕巧地爬上陡峭狹窄的石階,爬了一小半便回頭等候舒沫,關切地道:“沫姐姐小心,這台階是專為顯示修行之路的艱辛而修成這樣的,側著身子走會比較安全。” “謝謝你。”舒沫佯裝沒有看見少年想要扶持自己的手,心道隱翼山懸天閣的冰階比這裡險峻百倍,自己卻是自小便走熟了的。她並不顯露自己的本事,只是中規中矩地爬上石階來,抬眼便看見兩扇青銅鑄就的殿門阻擋在自己面前,而那殿門上裝飾的,都是極其講究的木蘭花紋。 晨暉見她專意打量那花紋,不由帶著些緊張地笑了一笑。 “既然是木蘭宗的神殿,為什麼還敢帶我來?”舒沫見晨暉已當先推開殿門走了進去,站在門口繼續試探著。 “我們不應該因為恐懼,就拒絕別人的求助。”少年溫潤的聲音從神殿裡面傳來,映襯著穹頂里傳來的迴聲,更添了幾分的清澈聖潔。 這樣的聲音,原本就是適合做一個講道的神官的。 舒沫走進了神殿。這里和雲荒其他地方隨處可見的神殿沒有什麼區別,神龕上佇立著創造神和破壞神的白雲石塑像,蓮花與寶劍作為法器交叉著供奉在神像前,永不熄滅的燈花則如同螢火蟲一般懸掛在幽暗的神殿裡,帶來俗世裡難以得見的神秘光輝。 這座神廟並不大,穿過神殿,只有一座三廂的後院,乃是神官們住宿起居之地。舒沫走出大殿後門時,正看見晨暉和另一個神官打扮的少年說話。 “少主,主殿大人當日吩咐過,不能帶外人……”那個少年乍見舒沫走過來,連忙低下了聲音。他看上去比晨暉大兩三歲,應該是到了弱冠的年紀,金發藍眸,輪廓鮮明,竟是一個冰族人。 “別擔心,鑑遙,我的直覺告訴我,沫姐姐不是壞人。”晨暉笑著側開身,對舒沫道,“沫姐姐你就住在西廂房吧。這里平時就我和鑑遙,很清靜的。” 舒沫點了點頭,道聲謝,便徑自走到西廂房去。開門之際,她聽見鑑遙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可是,老頭子今天要過來……” 躺在床上,舒沫合著眼,腦子裡卻清醒得毫無一絲睡意。一方面固然是噬魂蝶仍舊不肯老實地安靜下來,另一方面,她聽得到遠處的殿門以極輕微的聲響打開,又幾乎難以覺察地重新關閉。 輕輕地調勻呼吸,靜下心靈,舒沫閉著眼睛把這個神廟內外發生的一切聽了個清清楚楚。一個、兩個……總共有七個人從神殿那邊走過來,那個冰族少年鑑遙的聲音低低地道:“少主今日留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在此借宿,主殿大人要不要先去密室?” “晨暉,你怎麼又不聽我的話?”一個威嚴低沉的老人聲音響起來,卻立時被一個中年女人壓了下去,“樓桑主殿,你既然奉晨暉為少主,總不能他什麼事都要聽你的差遣。” “師父,萍姨,我們先去密室吧,晨暉到那裡向你們領罪。”少年天籟般的聲音輕輕響起,伴隨著樓桑主殿不滿的哼聲,一行人的腳步逐漸消失,同時連呼吸說話之聲也再不能聽聞半分了。 原來樓桑竟是晨暉的師父,卻不知那個萍姨是誰。知道他們已然進了隔絕的密室,舒沫也懶得再調動精力細聽,翻了個身,慢慢地入睡了。 這一覺卻是睡得極淺,似乎總有什麼事情橫亙在心中,讓她無法清靜。待到窗外朦朧已是黎明,舒沫便按捺不住起身,打開了房門。 “沫小姐,真的是你?”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快步從廊下走了過來,臉上鬆弛的皮肉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花白的眉毛上竟似結了露水,看樣子是在舒沫房外守了半夜。 舒沫見躲不掉,只好略略福了福,“樓桑主殿,許久不見了。” “是啊,自從大司命在伽藍帝都被難之日,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沫小姐了。”樓桑有些傷感地笑了笑,“昨日聽小徒晨暉描繪了您的外貌,雖然十多年不見,老朽還是猜到可能是沫小姐,卻又不敢打擾小姐休息,只好在此等候。” “這些年來一直秘密維繫著木蘭宗的,想必就是樓桑主殿您了。”舒沫並不和樓桑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就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那麼那個'少主',就是你們準備推出來做大司命的人選?” “這個……目前是這樣打算,但是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樓桑有些尷尬,盡力想要安撫舒沫的情緒,“當然,我也知道,晨暉那孩子比起當年的朔庭少主,確實有一些差距……” “差得很遠。”舒沫毫不客氣地下了評判。 樓桑的臉色有些不自然,輕輕咳嗽了一聲,字斟句酌地道:“嗯,沫小姐也知道淳煦大司命赴難後,當今皇帝,還有傅川那個叛徒一直在打壓木蘭宗。所以晨暉自小就生活在這個密谷,人是單純了一些,但多加歷練的話,相信還是可以對本宗起到承前啟後的作用。” 把如此單純的少年扶上少主之位,最後做主的便是你這個做師父的吧。舒沫向來不憚於用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世人,只是這個念頭忍住了沒有出口。她停頓了一下,見樓桑欲言又止,便道:“主殿大人有話就請直說。” “老朽苦候在沫小姐房外,其實只是為了一個請求,請沫小姐務必答應。”樓桑說著,竟然俯下略顯肥胖的身體,作勢要拜。 舒沫輕巧地一讓,避開了樓桑的大禮,口中只道:“主殿大人的請求我猜得到,但是雲浮世家與空桑皇帝訂有契約,您也要體諒我才是。” 樓桑抬起臉,眼眶卻已發紅了,“大司命無辜被害,木蘭宗備受荼毒,這些確實都與沫小姐無關。可是,沫小姐就不能看在昔日朔庭少主的份上,幫幫我們麼?” “我也有自己要辦的事情,請主殿大人不要強人所難了。”舒沫冷下心腸,態度堅決。她與淳煦大司命和木蘭宗的瓜葛無非都是因為朔庭,若是為了他們而耽誤復活朔庭的心願,無異於捨本逐末。何況,這些人早已忘卻了朔庭,迫不及待找出新人來接任了呢。 樓桑見她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聯想起以前那個熱心活潑的女孩子,不由心中暗嘆世事無常人心易變。他不好再堅持,只得退讓道:“老朽不敢勉強沫小姐。只能請沫小姐以後萬一見到木蘭宗人有難,能夠相助一把。” “嗯,好。”舒沫點點頭搪塞過去,不想再和樓桑糾纏下去,便隨口問道,“晨暉呢?” “哦,他陪雙萍主祭散步去了。”樓桑朝著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雙萍主祭?不認識。”舒沫走到神廟外圍的雉堞前,俯視著正在湖邊樹林裡散步的兩個人。 那與晨暉並肩而行的,是一個女人。她穿著白色的聖袍,袖口和衣領上用金線繡著繁複的花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然而再華貴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雖然已經上了年紀,女人眼睛裡那一份迷人的風情卻是沒有一絲減損。那種眼神,原本如同含著毒性的花,煥發著凌厲的美麗,而當它柔和下來的時候,就是世上最輕軟溫馨的柔情。 此時此刻,正是那雙眼睛最溫柔的瞬間。怪不得晨暉陪伴在她的身邊,臉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戀。 “看起來,樓桑主殿的徒弟對雙萍主祭比對你這個師父還要親近些。”舒沫輕笑道。 “嗯,晨暉從小修行,所以對雙萍主祭有著對母親一般的感情……”樓桑不以為意地解釋道,“我作為他的師父,自然對他要嚴厲一些。” 舒沫沒有接話,目光只落在湖邊形同母子的兩個人身上。她不知道雙萍正在跟晨暉說什麼,但是少年的神情卻顯得震驚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見晨暉的話,我派人把他叫過來。”樓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興味索然地道,“我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隱翼山了麼?”樓桑一愣,忽而笑道,“再過一個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來過個節熱鬧熱鬧。何況……”他忽然放低了聲音,輕輕地道,“我們打算在千秋祭過後正式讓晨暉升位為少司命,沫小姐這樣的貴客到場也是木蘭宗的萬千榮幸。” 以樓桑的身份這樣誠懇地邀請,想必還是不願放棄將舒沫拉入陣營的期望,而舒沫卻彷彿充耳不聞一般。她的眼光,在樓桑說話之時便定格在湖畔另一個人身上,一顆心不可遏制地顫動起來,急切地問:“那人是誰?” 樓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楊湮,是中州來的一個方士。” “他來做什麼?”舒沫的語聲中,帶著輕微的惱怒。而實際上,此刻的她,根本不會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比如對淳熹帝的憤恨,對樓桑的冷淡,對晨暉的蔑視,更何況對這樣一個跟流浪漢區別不大的中州方士。 “雙萍主祭帶他來的,說是他會相面之術,讓他來給晨暉看相。”樓桑畢竟是做過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於舒沫,神色間一直波瀾不驚。 他哪裡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頭轉到這裡,倒是已經平靜下來,“哦,那他給你們晨暉少主看出什麼來了?” “他說晨暉乃是'良才美質,璞玉渾金',多加磨礪,當可為國之重器。”樓桑知道舒沫對晨暉繼承朔庭的位子不滿,便生了辯解維護之意,“這樣說來,晨暉還是當得起我們木蘭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渾金,國之重器'?”舒沫冷笑著道,“樓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會像那些愚昧無知之人一般,聽信一個中州方士的胡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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