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燃犀奇談·火焰絲

第5章 第四章骨綺想

對於春天的衰落,我是在不久前才清楚感覺到的;變得越來越肆無忌彈的陽光毫不隱諱的宣告著——夏天就要來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聲蟬鳴來臨之前結束整理工作的話,那麼蓬草和柳蒲公英就會恣意佔據整個庭院,讓人束手無策的。在這座位於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花廳前的庭院原本是供祖母做通草花時取材用的,一直由她整理著;可祖母年事漸高,收拾庭園的工作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們小輩的身上。此刻置身這小小的綠色空間裡,穿著過於寬大的襯衣,帶著土氣的手套和草帽的我直起腰,將視線投向頭頂上方那一片柔潤蔚藍的晴空…… 漸漸變高遠的天空裡,牡丹般的叢雲將銀灰的陰影傾瀉下來,雲層縫隙間的陽光篩落在綠意盎然的花草上,可是卻好像刻意強調不公平似的,避開了牆角那株孱弱的楓樹——在亂開的瞿麥和石荷葉那楚楚可憐的花朵之間,這過於矜持的楓樹的確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更何況它還被遮擋在牆外枇杷樹巨大的陰影裡。我抹掉沾在臉上的草葉慢慢走過去,思量著也許將它移開會比較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細弱的貓叫聲傳入了我的耳中。似乎從昨夜開始,這哽咽般悲切的聲音便若有若無的迴響著,此刻已能聽出是一隻剛剛離開母親身邊的小貓,它可能不小心爬上高樹或卡在牆縫間了,所以才會叫得如此淒慘吧…… “冰鰭,你倒是去看看那隻貓到底在哪裡啊!”我下意識的呼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的名字,可是話剛出口我就想起來:冰鰭他接我們的遠房兄弟,本家奶奶的嫡孫——“曉”去了。自從正月十五上元節在藥神村本家分手後,這傢伙就不斷打電話叫嚷著要到我們家來玩,不過都被冰鰭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今天他則是以代表選手的身份,來香川參加三省一市的高中武術比賽,並“順便”看看我們,再推三阻四的話,祖母就要怪我們沒人情味了——畢竟曉和我們還是“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嘛。

祖母是不知道真相才這麼說的!五年前曉來我們家,雖然只住了幾天,但這個“萬人嫌”差點沒把我和冰鰭給折騰發瘋。雖然想不起來具體遭遇了那些可怕的對待,但至今我們對那段回憶都懷著一種莫名的恐懼,如今還要加上曉在藥神村的“親切”表現——總之,我和冰鰭一點也不期待這個傢伙的到來! 越來越淒切貓叫聲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好像那聲音就在枇杷樹那一帶。我走到伸展進我家園內的樹蔭下,抬頭看那茂密的枝條——雖然濃綠的枝葉和青黃的果實遮擋了視線,但可以確定小貓的叫聲並不是來自那麼高的地方;而是……就在牆外…… 牆外的枇杷樹下是街坊共用的水井,已經棄置很久,變得異常寂寥了。記得小時候,這光滑潔淨的寬闊井床還是大家納涼談天的好去處,覆蓋著枇杷濃蔭的井邊時常傳來鄰居們的笑語。大家都說這口井深達千尋,井水甘洌並且冬暖夏涼,即使從來沒請人淘過,水質也絲毫沒有變差;所以就算有了自來水,街坊們也還時常在這里淘米洗菜,夏天還冰西瓜櫻桃什麼的。不過奇怪的是冰在井里西瓜經常會無緣無故的沉入水底,而櫻桃等等的也時常會消失一些,大家從不去追究。因為老人家都說這口井深達千尋,有井龍王住著,這是他取走了自己應得的份額。所以大家也不自覺的沿襲著這樣的規矩:掉進井裡的東西是不能再去撈的,往井裡拋擲不潔的東西更是被絕對禁止,因為無論什麼一旦落入井下,就都是龍神的貢品。

仔細想來,這應當是古老水源崇拜的殘存吧,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這種風俗都很有效的起到了保護水脈的作用。可是幾年前大家就漸漸冷落了這裡,聽說因為一隻貓溺死在井底的緣故。 想到這裡我的眉頭皺了起來——此刻我聽見的,真的是貓叫嗎?就像懷著通天犀角的碎片出生一樣,我和冰鰭天生便是可以感應到彼岸世界異類存在的“燃犀”。我的眼睛能看透黑暗彼方,而他的視覺雖不那麼敏銳,卻能聽見無形靈體發出的聲音。雖說死了那麼多年的小貓亡靈的聲音,我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就能聽見;可是一旦它化為怨魂依附在什麼有形的實體上,變成妖怪什麼的,那情形可就說不准了。 這一帶都是上百年的老房子,時常孳生形形色色的奇怪妖魅,這些彼岸世界的傢伙們最喜歡“燃犀”的氣息,一旦發現,它們就會在第一時間衝過來趕也趕不走;尤其像貓妖怪這種捉摸不透的任性傢伙,我和冰鰭一定應付不來,所以還是趁早躲開比較保險!摘下草帽,我垂頭喪氣的穿過火巷朝前廳走去。就在我踏進堂屋的那一刻,似曾相識的干脆嗓音像彈丸一般從我頭頂拋擲下來:“喲!這不是火翼嘛,好久不見啊!”

我嚇得反射性的後退一步,懷疑的打量著面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黝黑的皮膚和粗糙發紅的硬發是陌生的,但我怎麼也不會忘記那威風凜凜的眼角和傲氣的武士眉——錯不了,這絕對就是上元節碰見過的本家正房嫡孫——曉!可從藥神村分別後也沒過多久啊,他居然曬成了這個樣子,簡直像從南國小島回來的一樣! 如果曉愛欺負人的個性能隨著外貌有所改變那就好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看看你的樣子,本來就不是什麼美人,還完全不知道打扮,將來一定會沒人要的!” 我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曉這傢伙未免也太多管閒事了,一見面就說這麼惹人生氣的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沒好氣地說:“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一聽這話曉笑得更厲害了:“沒錯,沒錯,反正你有青梅竹馬的那個傢伙嘛!”他又在拿我和冰鰭尋開心,雖然童年時也常開這種玩笑,可今天還這樣說就未免太沒分寸了!

我不再理睬這討人嫌的客人,自徑尋找起同他一道回家的冰鰭來,只見我這個堂弟坐在供桌邊,整個人癱在椅子上,看來在接曉回來的這一路上,他已經被那精力旺盛的搗蛋鬼弄得精疲力盡了。曉則渾然不覺地四下張望:“咦,那個傢伙呢?怎麼不見他?” “他又在玩什麼花樣!”我皺起眉頭,冰鰭有氣無力的搖了搖手錶示不知道。 可是曉卻不依不饒的靠了過來:“火翼,那個傢伙沒跟你在一起嗎?難道……你的青梅竹馬終於把你給甩了?冰鰭妹妹,老實交待是不是你橫刀奪愛啊!” “你住口!”換了平時,最討厭被人這樣取笑的冰鰭一定毫不客氣的打上去了,可是現在的他也只能發出沒什麼威懾力的抗議。我不屑一顧的回頭對著曉嗤笑道:“適可而止吧,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要說什麼青梅竹馬,因為總是說一些柳樹下的阿姨一年四季都穿著白裙子啦,樓梯下面坐著黑色的大個子啦之類討人厭的話,童年的我和冰鰭根本沒有辦法與同齡人自然的交往,而唯一一個年齡相仿的伙伴就是曉,可他留給我們的回憶只能用“噩夢”來形容。

“這麼說你們的感情還是和以前一樣好了?”曉依然不知收斂,“那快點把他叫出來嘛!他不是最聽你的話嘛!來來,火翼,不要那麼小氣!” 把誰叫出來?誰最聽我的話?曉他……到底在說誰?我看了冰鰭一眼,冰鰭同樣露出微微迷惑的神情。從小曉就喜歡欺負我們,現在肯定又在變著花樣尋我們開心。一想到這裡我就心頭火起,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是去帶他過來嗎?”曉很殷勤的跟上我,“我和你一起去!” 一種微涼的詭異感漸漸爬上了脊背,我停住腳步,抬起頭看著曉的眼睛:和惡作劇時看好戲的態度不同,他的眼神裡有種急切的期待,我無法確定是曉的演技進步了,還是這裡真的有他想見的人。 見我不再向前,曉摸著粗硬的頭髮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哦哦?還是捨不得讓我見你的紅葉嗎?放心!只是過過招而已,我下手有數不會打傷他的!”

“我的……紅葉?”冰鰭抗議的聲音裡夾雜著我驚訝的話語——紅葉?回想起來,在藥神村的時候,曉似乎也曾不止一次提起這名字,原以為那是他在香川認識的某個玩伴,沒想到他居然跑到我們家裡向我要人,冰鰭發出了不屑的嗤笑:“又在玩花樣,火翼你別理他!” “那就一定是紅葉他不敢來見我!”曉卻像腦筋完全不會拐彎似的,居然越說越得意起來,“那個瞌睡蟲就只有一張臉長得漂亮,一輩子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實在跟不上曉混亂的思維,我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你說的紅葉我們根本不認識,上別處找去!” “你蒙誰啊!”曉從鼻子裡發出不屑的冷笑,“紅葉他不是你們家的孩子嗎?” 紅葉……是我們家的孩子?還沒有力氣從椅子上起身的冰鰭懶懶的嘆了口氣:“火翼你別上他了的當,被他牽著走!”

一點也沒錯,這一定又是曉的新把戲,我們家從來也沒有過一個叫紅葉的小孩!我瞪著曉的眼睛,狠狠的說:“你這傢伙除了捉弄人就不會別的了嗎?” 一瞬間,曉的瞳孔收縮,這使他本來就不太友善的眼神顯得更加凶狠。 “你把他藏起來也沒用!”他不費吹灰之力地推開我,大步走向後面的廂房,“紅葉,給我出來!” 這下冰鰭也坐不住了,他詫異的看了同樣驚訝的我一眼,連忙追著曉朝廂房跑去。這傢伙早已熟門熟路,他一邊推開扇扇木門,一邊喊著紅葉的名字:“我知道你一定躲在哪裡睡覺!給我出來,紅葉!”毫不顧忌我和冰鰭的抗議,曉沿著連接整座建築的簷廊,和那個虛幻的對手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揭開帳子,打開櫃門,折起屏風,掀起坐墊,這傢伙根本就是來破壞的!

“太過分了!你不要再鬧了!”我和冰鰭拼命阻止曉這怪異的行為,可是哪裡是空手道選手的對手,被惹得煩躁起來的曉毫不費力的推開我們,大吼起來:“你們兩個!幹嘛阻止我找人!” “我們家根本沒有紅葉這個人!”冰鰭毫不示弱的吼了回去。這一刻,曉的動作停止了,他緩緩的回過頭來,注視著凜然的冰鰭,冰冷的惡意浮現在他眼裡:“再說一遍!” 倔強的冰鰭一定會說出激怒這頭暴龍的話的!我連忙搶著說:“可能你記錯了,曉!那也許是鄰居的孩子吧,我們家真的沒有叫紅葉的人!” 我的話並沒有安撫曉的情緒,他慢慢的瞇起銳利的眼睛,隨手拿起了面前沙發上褪了色的織錦靠墊:“這個墊子……紅葉曾經枕著它睡覺的……那個時候還是很新,非常鮮豔的紅色,很襯紅葉的頭髮……總是乘他睡覺的時候把墊子突然抽走,嚇他一跳的,不是你嗎!”他用力丟下墊子,一把拖起我的手腕向外面走,屋外天井里花架上的薔薇開得咄咄逼人,似乎連附近空氣都被染成了艷麗的粉紅色,那過於明媚的光影刺痛了我的眼睛。曉指著那落滿緋紅花瓣的冰涼的條石凳,語氣中有一種壓抑的激烈:“那裡,就在那裡,紅葉總是睡在那兒,那個時候把花瓣聚在一起,然後灑在紅葉身上,幾乎把他埋起來的……不是你嗎!”

“怎麼可能……”冰鰭的話還沒講完就被打斷了,曉俯下身,用手指在我眼前比劃著:“紅葉啊……他的劉海有這麼長,可他就是不許人碰,每次你偷偷拿來剪刀,都會立刻就被他發覺!” 我慌亂的注視著曉——我所認識的他的確有著惡劣的個性,但卻絕對不是粗暴的人!然而此刻曉眼瞳裡苛烈的氣息讓我畏縮,他異樣的行為讓我害怕;可更讓我恐懼的是他的話語:在曉的記憶裡,有關紅葉的部分不只是粗略的輪廓,而是再清晰不過的細節,幾乎每段和紅葉有關的回憶都有我和冰鰭的影子。可是給曉留下那麼深刻印象的人,居然沒有在我和冰鰭的心頭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明明根本不曾在這個家裡存在過的——那個名叫紅葉的少年! “我知道他在哪裡!”揮開冰鰭阻攔的手臂,曉繼續拖著我向後院走,緊鄰庭園的那間小廂房就在我們眼前。那麼想見這個人嗎——微笑如同由內部燃燒而出的火焰般,呈現在曉的面頰上,他鬆開我緩緩的點著頭,“我就知道沒錯!” 彷彿被什麼魘住似的,曉一步一步走近那座小廂房。一時間都動彈不得的我和冰鰭,眼睜睜的看著他手撫小廂房的門環,回過頭得意的笑著:“終於讓我找到了吧……紅葉就在這裡面!”他怎麼就能確定紅葉在這裡?這根本不可能啊,因為那個房間是…… “不要開門!”我和冰鰭異口同聲的喊起來,而曉則報以一個嘲諷的冷笑:“不是說過嗎……把紅葉藏起來是沒用的!我一定能找到他!” 門樞乾澀的咿呀聲像鈍刀刮過人的聽覺神經,小廂房的門就這樣被猛地推開了。眼前一下模糊起來,我和冰鰭連忙摀住口鼻,只聽見毫無防備的曉接二連三的打了好幾個噴嚏。誰讓他不聽我們的話——這小廂房本來就是儲藏室,終年都不會有人進去,貿然開門當然會被灰塵嗆得又咳嗽又打噴嚏! 這下他總算得到教訓了!我揮散眼前的煙塵,卻只看見曉的背影凍結在狹窄的房門前。他難以置信的回頭看看我,又看看經年累月積在陳舊器物上的厚厚灰塵,嘶啞的低語著:“怎麼會變成這樣?這裡……不是紅葉的房間嗎……” “曉他看見的,八成是那些東西……”冰鰭靠近我低聲說道。我點了點頭皺起眉心——滿了一百年的東西就會有靈魂,這座老房子裡到處都是這樣那樣的奇怪傢伙們,有時候它們也會幻化成人形和我們嬉戲;雖然曉不一定就是“燃犀”,但五年前僅僅十歲左右的他碰巧遇見一兩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看著站在儲藏室前呆若木雞的曉,我轉動著被他握痛的手腕,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這裡從我出生那天起就是儲藏室。曉,不管你是惡作劇也好,真的弄錯了也好,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我們家根本就沒有紅葉這個人!” 突然之間,曉的脊背崩直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壓迫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腦中頓時響起警鈴,但退卻的動作卻無法傳遞到我的四肢——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清楚的意識到曉武者的身份! ——也許會被打!有著相同預感的冰鰭上前一步擋住我,而我則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然而我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傳遞到我感官中的,只有曉低沉壓抑的聲音:“就算你們要報復我整我,也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啊!你們真的忘了紅葉嗎?”他深深的吸氣,努力的控制著情緒,“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居然把每天同桌吃飯的人忘得一干二淨!只不過五年而已,五年……並不久啊……” 每天都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那麼,那個紅葉就不可能是彼岸世界的傢伙們幻化的了!我茫然凝視著曉越來越冰冷的眼神,他的聲音同樣充滿了冰冷的輕蔑:“早知道你們這麼薄情的話……當時無論如何我也會帶紅葉走的!不可原諒的尤其是你,火翼!就算所有人都忘了紅葉,你也不該把他給忘記!”似乎無法準確的傳達自己的感受,無所適從的曉狠狠地揮拳頭砸在儲藏室的門框上,這激烈的動作把稍稍鬆了口氣的我和冰鰭又嚇得後退一步;這時曉卻決然走進那塵封的廂房,家具和器物被推倒的亂響隨即傳來——也許只有這種方式,才能平衡他失控的情緒吧…… 我和冰鰭想去阻止曉,卻又被滿天的灰塵逼得無法靠近,只能呆呆的站在門口,聽著他不時夾雜著劇烈咳嗽的語聲,紅葉,紅葉——他說的每句話都有關紅葉…… 從他的言語裡,並不存在的“紅葉”的印象漸漸成型——那是個皮膚很白的少年,有著不容接近的硬質之美;成天成天的睡覺,話很少,飯量也不大;醒著的時候總是躲著其他人,但只有在我呼喚的時候,他才會慢慢的轉動端麗的杏眼,無聲的穿過落滿薔薇花瓣的青石鋪地的天井,走過來枕在我的膝頭…… 此刻我惶惑的環視著四周,熟悉的家園忽然透出某種異樣的陌生氣息——那個人,在曉的話語里和我這麼親近的人,究竟消失在這座古老的宅院的何處了呢?曉的敘述越詳盡,我就越能確定我根本沒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可就在確定這一點的同時,不協調的預感卻如泫然欲泣的初夏一樣,在我心裡瀰漫開來…… 彷彿要驅散這種感覺,我一步踏入被曉弄得凌亂不堪的儲藏室內,迎接我的是玻璃破碎的冰冷的聲音——靜靜飄舞的金色灰塵裡,曉遮著面孔靠在洞開的窗邊,早已失去了剛才的氣勢。他的語聲裡有一絲哽咽:“他說過等我回來要和我再打一場的!我們之間還沒有分出勝負呢……五年來沒有一天我不在想著再跟他過回招,可是你們居然告訴我——他根本不存在!” 朝著庭園洞開的窗口透進寂寥的光線,那顆細弱的楓樹正漠然搖曳在斑駁的光影裡…… 曉回去之後的夜晚,我被前一夜揮之不去的貓叫聲包圍了,那聲音始終就在圍牆外枇杷樹蔭下的水井邊徘徊,一聲一聲,延綿而淒切。迷路貓那近乎腐爛的悲鳴裡,映在帳頂的燈影彷彿凍結了一樣僵硬,滲透進長夜的時間水滴就這樣不停的增加著粘度。房中的一切漸漸搖晃起來,夢境如離弦之箭一般激射過我腦際,在它射中終極之鵠的那一刻,一道修長的人影烙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散發著犀利感覺的陌生背影——應當是個清爽的男孩子吧,纖細的肩背雖然依舊殘留著青澀感,但卻早已呈現出凜凜英姿。少年傲岸的挺立著,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拂起他頸邊的黑髮,映襯得那過於白皙的肌膚像破曉晨曦一般眩目。從他周遭開始,沉浸在黑暗中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巨獸般蹲據著的古老枇杷樹,濕潤光滑的石井床,還有那冰冷眼瞳般的深井…… 彷彿刻意割斷我與那個背影的聯繫一樣,墜落感突然那麼真切的降臨了。身體沉重地急速跌向未知之處,我徒勞的去抓住飛掠過身邊的所有東西,但沒有什麼能遏制這無止境的墜落趨勢。絕望的仰起頭,一小片圓形的天空正急速的退出我的視野,不知從何而來的鳳尾形剪影凌亂地塗抹在這片小小的蔚藍裡——我明白了,這是遍生在潮濕井壁上的井簷草的茂盛姿態。 我正在向井底墜落啊!在無法觸及的藍天的彼方,亂草掩映出一團模糊的人影,他有著我再熟悉不過的容顏——那是…… “曉!”發自我口中的驚呼一下子切斷了睡眠之線。微明的天光映在雕窗上,像一層薄薄的銀粉,房間裡熟稔的陳設讓我慢慢定下心來——夢已經醒了,墜落向井底的自己和井欄上的曉像夜的泡沫一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踪…… 天色還很早,但我已沒有睡意了:一半是因為噩夢,另一半則是因為比昨夜更響亮的貓叫聲。那隻小貓像即將到來的梅雨那樣極富耐心,不斷讓細弱的鳴聲飄過正待甦醒的晨曦。黎明的薄寒裡,我披起衣服,慢慢的走向被朝露濡濕的庭院…… 若有所思地走到枇杷樹陰影下,我一個不留神差點碰折那株小楓樹的細枝,看著那因為缺少陽光而異常淡薄的葉色,我不禁有些憐惜地俯身輕撫那不起眼的枝幹:真奇怪,怎麼會把它種在這裡呢…… 就在我的指尖接觸到楓樹柔嫩新葉的那一剎那,身後忽然響起異樣的聲音——那是小孩子的呼吸,還有斷斷續續的言語…… “這是什麼,黃黃圓圓的樣子?” “枇杷。” “可以吃嗎?” “嗯。” “看我的,我去把它摘下來!” “絕對不要碰那棵樹。”在我背後說話的小男孩們,其中一個用過分活潑的熟悉嗓音不斷的提著問題,另一個則用與年齡不稱的冷淡語調,不耐煩的應答著。 這大清早的,是誰家的孩子跑到我家來了,院門明明都是鎖好的啊?就在我疑惑地回頭確認的那一刻,雜亂的悉簌聲突然從頭頂傳來,我下意識的抬起頭,冷露猛然間從巨大的枇杷樹冠上急雨般的滴落下來,像無數小小的尖針…… 模糊的陰影瞬間籠罩了我的視野,昨夜的噩夢裹著墜落感霎時閃過腦際……我驚叫著急忙後退,那團黑影裹著樹枝折斷的劈啪聲,重重的落在我面前。 “曉!”辨認出了製造這場混亂的入侵者的面孔,我驚訝的喊出了他的名字,這傢伙不是回去準備今天的比賽了嗎?怎麼一大早就出現在這裡! 可是曉卻並不回答我,也不起身,只是痛苦的抱住了腦袋,難道他跌傷了?雖然老房子的圍牆是很高,可從小就開始練習空手道的曉反射神經一流,這種高度應該不至於讓他摔傷才對! 我走過去確定曉的狀況,一邊責備他不小心:“不是絕對不要碰那棵樹嘛,曉!” “誰說的!”伴隨著變了腔調的吼聲,曉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不顧我的掙扎,他固執而狂暴的反复詢問著:“誰說的!是誰說不可以碰那棵樹的!是誰說的!” 誰說不可以碰那棵樹的……是剛剛那兩個小孩子啊!我惶惑地掙扎著轉向身後的庭院,可在那錯落的矮樹間,只有閒花野草靜靜的搖曳著,根本看不見任何人的影子! “你們在幹什麼!”冰鰭的高喊聲突然從庭園的入口傳來,一臉緊張的他疾步走來,手裡還緊握著粗粗的木門閂。一看見斷掉的枇杷枝和被壓倒的花草,冰鰭再也控制不住怒火了:“居然跳牆!你這野蠻人!” “為什麼不能碰那棵枇杷樹?是誰說的!”曉丟下了說不出話的我,向冰鰭走去,冰鰭下意識的橫過門閂:“你在胡說什麼啊!根本沒聽說過這碼事!” 可我的確聽到有人說過的,就在片刻之前!然而只是一瞬間,那禁止別人靠近枇杷樹的孩子,那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冷漠語調,用最簡潔的言語訴說著禁忌的孩子,居然和他饒舌的同伴一起,徹徹底底的消失無踪…… “餵!你倒是說為什麼不可以碰那棵樹啊!” “會被他看見。” “為什麼不能被他看見?” “他會以為是送給他的東西。” “他他他!那個'他'究竟是誰嘛?” “是絕對不能接近的東西。” “原來你是個膽小鬼!怎麼,不服氣嗎?不服氣的話來打一場啊!” “你只是單純的想打架吧!” “少廢話,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呢!” 又開始了……毫無徵兆的,那對謎一樣的男孩的對話…… 為什麼眼前的景物會再一次晃動起來呢……此刻的我很清醒,並沒有做夢啊…… 庭院垂掛著薔薇藤的門簷下,冰鰭和曉的影子與無形的空氣一起拉伸曲扭著,如同妄想者詭異的夢境般,淡淡的幻象輕柔的重疊在我的眼前——兩個年近十歲的孩童面對面的站立著,一如暗淡晨光裡的倒影,庭院那邊的圍牆花樹甚至透過他們的身體,隱約的顯現出來。 這一次真的出現了,說話者的影像。其中那活潑健壯的男孩看起來沒來由的眼熟,我定睛看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那分明是五年前的曉,他正擺出還不那麼成熟的空手道架勢,以十分的專注和力氣,全力以赴的對抗著另一位少年。 始終無法看清那孩子的臉,只看得出他和曉年齡彷彿,個頭相當。雖然完全不懂空手道,但我還是覺得他一板一眼的招勢根本不像一個八九歲孩子的手筆,和拼盡全力的曉不一樣,那孩子就像只游刃有餘地戲弄著獵物的幼小猛獸! 似曾相識的感覺慢慢從心底攀升起來,那孩子纖細黑髮在脖頸附近晃動的姿態,那絲絲縷縷的深黑色分明的映襯著過於蒼白的肌膚的樣子,讓我聯想到夢中出現的那個陌生背影! 再過幾年,這孩子一定能成長為有著硬質美的少年吧,他會擁有像冰凌一樣不容接近的傲氣,擁有很長很長的額發,以及那挺拔的凜凜英姿…… “我不會認輸的!明天再比啊!” “明天你要走了。” “對哦……我要回去爸爸媽媽那邊了!可是沒關係,我們一起走嘛!” “……” “你不是說爸爸媽媽已經不要你了嗎?反正冰鰭又對你不好,反正火翼也對你愛理不理的,所以你就算跟我走也沒關係的啊!” “白痴。” “白痴的是你啊……”童年的曉握緊了拳頭,似乎在大喊著對方的名字,可是他的聲音卻淹沒在爭執的聲浪裡——那是此刻的現實,我身邊冰鰭和曉的聲音。 五年前時光的幻影毫無預兆的扭曲,握著門閂的冰鰭和曉的爭吵的狀況粗暴的插播進來,眼前的時空就像正被壞掉的遙控器操縱著。 “請你不要再惹事生非了,都說我們家沒有你要找的人!”那是冰鰭的喊聲;“別想蒙我!火翼說漏嘴了,不可以碰枇杷樹什麼的就是紅葉講過的話!”這是曉毫不客氣的回敬——為什麼覺得熟悉呢?這樣的爭吵,好像……曾經發生過!到底為什麼而爭吵呢?就在五年前,就在曉離開的那一天! 五年前的幻影不甘示弱地回侵著,像失控的電視屏幕般,早已消失的昨日和好像哪裡出了問題的今天反复的在我眼前切換著,無休無止…… 頭腦中嘩然響起警鈴,我所堅持的真相忽然像映在井底的那塊小小的藍天一般晃動起來,面前有一堵看不見玻璃幕牆,正有什麼著被刻意的阻隔著——那是禁忌,絕對不能想起來……那是……禁忌……腦中反复的迴響著這樣的聲音,可就像有什麼即將破殼而出一樣,我的頭近乎麻痺的疼痛著…… 五年前的爭吵,此刻的爭吵,禁止的聲音,還有,不失時機的加進來的悲切的貓叫……停止吧……請停止…… 在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向冰鰭和曉走過去了,然而伴隨著突如其來的激烈眩暈,墜落感再一次降臨——和昨夜的惡夢一模一樣:我徒然的仰著頭,墜向井底的絕望裡,最後呈現在我視野中的是那遙不可及的藍天和井簷草的剪影,還有童年時代曉的臉龐。此刻,我不可思議的看清了他的表情,恐懼的、驚訝的、痛苦的表情——他正向井裡急切的伸出手,大聲呼喚著誰的名字,或者確切的說,他只是在毫無意義的發出悲痛的音節——他呼喚的,不是我…… 是夢?我會在關鍵的那一刻醒過來吧;或者這就是真實呢?我將墜向何處,也許回不來了吧,掉進井裡的東西是井龍王的貢品,無論是冰冷的物品,還是鮮活的生命…… 突然間,墜落的趨勢猛然停止了——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是再真實不過的觸感。 沿著手臂向上看去,是過於蒼白的手指,還有就是幾乎遮住了眼睛的長長的額發,以及隱約閃爍在那近乎嫵媚的杏眼深處的金青色魔性微光。已經長到和我差不多的年紀了嗎?和曉過招的時候,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啊——本來應該從未曾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的臉龐,為什麼,竟有類似春去秋來的自然和熟稔? “紅葉……”我輕輕的喊著這個名字。一瞬間,井的幻覺消失了,腳下再度感受到土地的堅實。頭頂上方綿密的輕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枇杷樹葉發出的溫柔的沙沙聲,被歲月打磨得那麼光亮的井欄就在我的身邊,而井的那一邊,是那交織著矛盾的熟悉和陌生感的修長身影。 “紅葉!你就是那個紅葉吧!”我再次呼喊,用變了調的聲音。可是他渾然不覺的背向這邊,彷彿我呼喚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深深的吸了口氣,我用力地搖了搖頭:“請放過曉吧,紅葉!其實你根本不存在對不對,你只是他幻想出來的影像!可是曉已經被迷住了,只有你才能讓他認清真相啊!” 不易覺察的震動像微風撫動花萼一般傳過紅葉的身體。長長的額發盪動著,他轉過了那優美的眼睛。溢滿金青色薄光的魔性之瞳里為什麼是冰凍一般的眼神呢?就好像,指責我在說謊一樣…… 不錯,我的確在說謊——被困在記憶的迷宮裡不能解脫的何止是曉,背著假想出來的幻影迷住的何止是曉,明明,還有我啊…… “你還是比不上曉。”我第一次聽見長大後的紅葉的聲音,五年後他的聲音已經褪去了童年時代的稚嫩,雖然並不寬厚,但意外的低沉清澈,“你的眼睛看不見真相。” 我有著可以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它們可以辨識遊蕩的魂魄,剝去妖物的偽裝,可是紅葉卻說我……看不清真相! “求求你……紅葉!”靠著枇杷樹幹跌坐下來,我抱緊了膝頭,掩飾再也無法控制的表情,“你究竟是誰……” 風掠過紅葉的頭髮,像無形的愛撫與叮嚀。隔著井欄,冰霜般的少年無言地註視著我,慢慢的,慢慢的舉起手臂。那細長的手指已然是男子的堅定有力了,散漫的劃過近乎憂鬱的弧線之後,它毫不動搖的定格在一個方向——在閃爍著和紅葉眼瞳一樣的金青色微光之處,是永遠不會與我家庭院協調的,那棵細弱的楓樹! “都是冰鰭不好,你拿門閂打倒她的頭啦!”“也不想想這都是誰造成的!”混雜著越來越淒厲的貓叫,焦急的語聲真切的傳入我不太分明的意識中。眼睛再次捕捉到真實世界的影像——冰鰭和曉慌亂的圍著我,手足無措。 “我知道……真相了……”慢慢的站起身來,我推開身邊的冰鰭和曉,走入盛夏午後聲嘶力竭的蟬聲般的貓的悲鳴裡。在已經被溫柔的晨光照亮的庭院深處,那個艷陽永遠不會光顧的角落裡,是紅葉所指的目標——那棵,楓樹…… “想知道紅葉是誰嗎?”不顧泥土嵌進指縫裡,我開始挖掘那潮濕的土層。此刻自嘲的微笑和怪異的舉動,也許就像正灌滿庭院的貓叫那樣瘋狂吧……因為紅葉就在這裡,就在這薄薄的泥土下,他寂靜的沉眠著…… 這時,被我突如其來的行為驚呆的冰鰭和曉回過神來,疾步穿過庭院,試圖拉開我的手臂,卻在看見楓樹下掩埋之物的瞬間失去了表情——那是褪色的濃紅錦袋,從朽爛之處,依稀的露出細小散碎的石灰樣硬塊,那是死寂的骸骨,寥落的反射著熾烈的天光。 “難怪我叫他紅葉他不答應……因為紅葉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我俯身輕觸著那掩在黯淡的紅色錦囊中的屍骸,“怎麼會忘記它的呢,它死的時候我明明那麼傷心啊;還後悔為什麼不對它再好一點,為什麼沒能像曉那樣,給它取個比紅葉更好聽的名字……” “這是……紅葉?”曉的聲音裡有無法掩飾的顫抖,“你說……紅葉死了?別開玩笑了,他是個男孩子啊,這哪裡像人的屍骨!” 沒錯的,這就是曉所謂的“紅葉”,只不過那是曉一相情願給他取的名字——不像同類會避開這魍魎出沒的老宅,當時的它那麼高傲的出現在庭院的薔薇架下,純粹的漆黑身影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金青眼瞳深處卻又藏著無法言喻的寂寞;無論相處多久都保持著疏離的戒心,唯獨會溫順卻不失小心翼翼地棲息在我的膝頭。我怎麼能忘記它呢——五年前突然出現的迷路貓,想要接近人類,卻又懷著無奈的懷疑和顧忌的迷路貓! 冰鰭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輕輕的拉扯著額前的頭髮,揭開真相的禁忌給我帶來的痛苦似乎正無差別的降臨在他身上:“奇怪……怎麼會忘的一干二淨的?不就是它嘛,火翼養的小貓!那天不知怎麼就掉進井裡淹死了,還是我們幾個一起把它埋在這裡的,那是……那是五年前曉臨走那一天的事情吧!就像今天一樣,我還和他還大吵了一架……” 宛如脫開韁繩的馬,記憶就這樣風馳電掣般疾駛過五年的時間——圍滿人群的井床,哭泣的我,拉著曉濕透的衣襟不停爭吵的冰鰭,還有被人丟在一邊的小小的屍體…… 濡濕的黑色短毛,失去了幽深火焰的金青色雙眼,在也無法回應我呼喚的冰冷身體…… 總是那麼草率的叫著“過來”,從來沒想過給它取個像樣的名字;吃飯時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寵溺的把食物省給它;卻又捉弄它,到頭來只是把它當成珍貴的玩具,這就是我眼中的紅葉,這就是紅葉眼中的我…… ——怎麼會忘記呢?這並不算太久遠的悲傷回憶,就像被偷走卻又意外的歸來一樣,如今全部清晰地在我腦海中復蘇! 可是曉依舊無法接受冰鰭的說辭,他狂暴的拉起對方的前襟:“怎麼連你也這麼說!什麼貓!紅葉他是人啊!他是人!” 冰鰭注視著曉的眼睛,冷冷的掰開他的手指:“那麼你還記得你臨走的那一天,我們為什麼要吵架嗎?你還記得火翼當時為什麼要哭嗎?” 曉的瞳孔瞬間收縮,他惶惑而無所適從的注視空出來的雙手。冰鰭從容的整理著亂掉的衣襟,聲音裡有不著痕蹟的尖銳:“因為那一天,渾身濕透的你和貓的屍體一起被人從井裡撈上來!一定是你亂爬那顆枇杷樹,失足跌進井裡,害得樹上的貓也掉下去送了命!” “不是的!”曉激烈的搖動他硬質的紅發,大聲否認著。就因為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害死那無辜的貓咪,所以他才會在潛意識裡把貓偷換成人的形象吧。無視曉的痛苦,冰鰭上前一步:“那麼你說真相是什麼?你說啊!” “紅葉他是人!”曉爆發似的大喊著,依然在固執的堅持。他丟開冰鰭冷冽的目光,俯身抓起盛放骨殖的腐朽錦袋,“你們休想騙我……這個……這個怎麼可能是紅葉!” 從殘絲的縫隙裡,慘白的屍骨紛亂的墜落下來,卻曳起了一道金青色的光芒。我和冰鰭的動作在一時間停住——怎麼可能呢,那明明是曉假想的形像啊!交錯的光影裡,為什麼會再一次出現那站姿冷傲的修長身影,還有那閃耀著金青色薄光的妖瞳…… 從冰鰭的表情裡可以看出,他也那麼矛盾地感覺到這陌生少年的容顏竟似曾相識。然而緊緊握著錦袋的曉卻似乎不能明了我們態度變化的原因,只是一味的大喊:“怎麼了!說話啊,你們!” 原來,曉已經看不見那個人了…… “雖然亂爬那棵樹掉進井裡是他自找的,但這樣的結果卻是我自願的。”此刻,化作幻影的貓少年“紅葉”用那並不寬厚卻很低沉的聲音緩緩訴說著,“因為掉進井裡的東西就是龍神的祭品,他必須得到一件祭品——只要一條命就可以了,不管那是曉,還是我。” 巷口的古井,傳說深達千尋,決不能往井裡投擲不潔之物,掉進井裡的東西也絕對不可以再取出來,因為這些無一例外的會作為祭品落進龍神的領域。冰冷的物體也好,鮮活的生命也好,龍神只要他的祭品…… “為什麼……”我注視著紅葉那坦然的冷漠臉龐,“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你為了曉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為沒有人看見真正的我。”貓少年緩緩的卻那麼高傲的低下頭,“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你們特別明亮,我一下子就發現了你們,但連你們也沒有看清真正的我,除了……曉。” 紅葉會在五年前來到我家的薔薇架下,是因為他在尋找到可以看見真正自己的人!燃犀的光芒點亮了這小小黑貓的希望,卻又將他推入漫長而不確定的等待。所以那時的他總是抱著戒備接近我,用冷漠的表情訴說自己的疏離,因為徒然擁有聯繫著彼岸世界能力的我和冰鰭,還比不上直視真相的曉那單純的直覺! 不想讓唯一一個了解真正自己的人死去,這就是那個高傲的妖靈少年最徹底最純粹的念頭! 可是現在他用生命換回來的那個人已經看不見他了!曉焦躁的呼喊著我和冰鰭的名字,不明白我們在與誰交談,又為何瞬間沉默——他果然沒有可以看見早已不屬於這世界的人的眼睛…… “我把自己獻給龍神了,加上你們和我在一起的記憶作為代價。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還是記得我。”貓少年緩緩的搖著頭,額前盪動著絲絲的黑髮,“不過不明白也沒有辦法了——封印……已經解開了……” 他伸出手慢慢攤開指尖,奪目的鮮紅霎時燃燒在白皙的掌心。我和冰鰭不由得難以置信的面面相覷,這件東西出現在此時此地,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吧——紅葉手中的那抹緋赤正是那縷一再輾轉出現的斷絲絛! 說起來祖母信手染制的絲線不知有多少,這縷紅線便是其中之一,除了顏色是偶然得到的酷似赤寺山茶的孤品外再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可從去年秋天的無量宮開始,這紅線就不斷出現在我和冰鰭面前,直到最近紫兒和白四拿著它要我回憶什麼毫無印象的約定。記得當時一頭霧水的我隨手將這紅線塞進口袋裡,然後卻再也找不到了,沒想到此刻它居然又出現在貓少年的手中! “我不能繼續留在龍神的領域裡,所以才搶了那兩家的地盤。而且他們不像我,沒有被禁止來見你們……”紅葉淡淡地笑了笑,我說呢,原來他就是霸占紫兒和白四家地盤的“龍神的家丁”啊!難怪他們兩家寧可遷走都不願和他同住,因為蛇和鼠怎樣也不可能和貓一起生活啊! 可是為什麼不能繼續留在龍神的領域了呢?蛇鼠兩家拿著絲絛要我回憶約定,也是紅葉的授意嗎,他又要我們記起什麼呢?疑問哽在我喉間,冰鰭的嘴唇也緩緩翕動著,似乎一瞬間無法順利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畏縮,貓少年緩緩垂下頭,額發拂過那沉靜的眼瞼,他握緊紅線,聲音裡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動搖:“還是想不起來嗎?因為人類的失信,龍神就快要……” 如泣如訴的貓叫在少年語聲的間歇裡,突然流瀉出來,像急切的弦聲那樣責備和催促著什麼,一瞬間,前所未見得驚訝表情瀰漫過貓少年那波瀾不驚的面龐,窒息般的低語從那蒼白的喉間散逸出來:“龍……神!”霎時間,紅葉的身體放射出強烈的金綠光芒,彷彿陰影被正午的陽光吞噬一樣,光線自由的穿透了那青水晶般的修長身影! 變透明了!這是死靈消失的先兆——難道紅葉做錯了什麼事嗎?怎麼看這都是震怒的龍神在懲罰他不忠的僕從! “紅葉!”冰鰭和我的驚呼同時響起,我們伸出手徒勞的挽留少年消失中的身影,然而這一刻的曉卻意外的丟下遺骨錦袋,藉著枇杷樹下垂的枝條飛身躍上牆頭! 那矯健的動作令人目不暇接,曉攀住枝干探向繁盛的綠葉深處,茂密柔條和青澀果實之間掩藏著小小的黑影,就從那裡,傳來令人心痛的細弱的貓叫聲!我找了足足兩天也沒有找到的貓咪,就這樣被曉輕易的確定了位置。與其說曉的知覺過人的敏銳,還不如說,那隻貓根本就是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到來! 曉攀著樹枝穩住身形,努力地朝小貓伸出手,蒼翠的葉影投在他解釋的腕上,並不斷向肩臂蔓延。突然間我驚訝地發現那層微綠並非樹蔭,而是薄薄的青霧,曉的身體轉瞬已被那詭異的煙靄包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目瞪口呆的看著青霧凝成芊芊莽莽的絲線,層層瀰漫過來,在枇杷樹的周遭纏繞成繭蛹,就在渾然不覺得曉身後,綠髮白衣的少年纖細的身影驀然掙脫蒼之煙嵐,如斜月般輝映出妖異的皎潔。 “是你……你要幹什麼!紅葉可是龍神的屬下!”慌亂間我脫口而出,希望龍神的名號能震懾這不速之客。 “在跟誰說話?”冰鰭詫異的望向我,他看不到那個少年,看不到在這個世界裡沒有實體的東西。 淡泊的笑影浮現在少年眼角,既不是嘲諷,也不是順從。他輕輕搖動著蓬鬆的亂發:“龍神?那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傻瓜嗎……” 居然這樣諷刺神明!看起來這異族少年不僅不畏懼龍神,而且對他相當不屑啊。我頓時後悔起來——也許我的警告非但起不到什麼作用,甚至還會適得其反! 果然沒錯。就像故意示威般,少年的手臂緩環繞上曉的肩頭:“我要做的事情,龍神根本不可能反對。” “小心!”就在我放聲高喊的同時,枇杷樹的枝葉一陣亂響,曉的身影一沉,驀然消失在我和冰鰭的眼中! “糟了!會跌進井裡去!”冰鰭首先反應過來,轉頭向通往井邊的院門跑去。 ——就像綠髮少年說得那樣,這是龍神的怒火嗎?那陰暗的怒火已經蔓延到曉的身上了嗎?是為了責罰背叛他的紅葉,還是遷怒於打破禁忌的少年,龍神竟利用心靈的罅隙,以貓為誘餌探囊取物般的釣取曉的生命!可是神啊……請不要再責怪他們了!你的懲罰已經足夠嚴厲,因為他們已經無法再相逢了,曉和紅葉彼此已再也無法看見對方! 拼命的祈禱著,我也急步奔向牆外的井邊…… “那麼,就叫你小黑吧!”從左廂的房間里傳來曉興高采烈的話語。一聽這話,身邊的冰鰭不屑的哼了一聲:“曉這傢伙就能確定我們不要這隻貓嗎?” 我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那時看見曉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裡,我的一顆心幾乎沉了下去,可是跑到巷口的井床邊,映入眼中的卻是這樣的畫面:靠著井欄,膚色黝黑的曉露出白亮的牙齒,一手比著勝利的姿勢,在他另一隻手裡,躺著一隻小小的貓咪。 那可能是剛離開母親不久的貓咪幼仔吧,黑色的短毛,驕傲的神態,還有那輝映著金青色薄光的,似曾相識的幽深眼睛…… 這就是龍神的高傲與矜持——幽居在千尋之井深處,連心也變得深邃而沉靜;所以早已安排好一切,一直待到他們重逢的那一天,卻將這不動聲色的溫柔從容而徹底地掩藏在內心深處,甚至披上冷酷的外衣。 我轉頭看著冰鰭,他的視線正越過薔薇緋紅的花影,悄然落在幽暗的庭院一角那株纖細的紅楓上;帶著新翻痕蹟的泥土表面,瞿麥,石荷葉輕輕的搖曳著。眩目的陽光使我瞇起了眼睛。 初夏的正午還在堂皇而寂寞的燃燒,照不到光線的房間內,不斷的傳來曉活力十足的聲音:“就這樣決定了,小黑這個名字最棒了!你說對不對啊,紅葉……”這個呼喚在下一秒變成了迷惑的自言自語,“我這是……在叫誰啊……”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