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踴躍的會議
我沒必要負上罪惡感。
頭腦裡雖然很明白這一點,心裡卻無論如何無法適懷。
被鳥鳴聲叫醒,可謂最高級的奢侈經歷之一了,不過醒來後我身體還是很痛,也沒起身拉開窗簾,躺在床上盯著昏暗的天花板。
過後想想,這次的案件真是以相當異常的形式開始進行的。一般意義上的異常,對藥師寺涼子和我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了——而這次的異常,主要是直到三立之森飯店火災崩塌為止,案件的主導權全然不在涼子手中。
雖然說是“案件”,其實這個時刻我還無法掌握,到底能不能稱得上“案件”。估計我昨天的表情相當陰鬱,還好沒什麼人看見,算是運氣不錯。
僅僅昨天一天我就見證了多少災難啊——短短一天之內,先後經歷了交通事故、綁架監禁和火災的人,在世界史上大概也不多見——話雖這麼說,我可不覺得有什麼自豪。
好說歹說,我總算沒有死掉,還能驚詫、抱怨和憤怒。只要活著就好。
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已經死了。這才是最大的災難。如果她還活著,我或許還能評判她的不合常理和獨善其身的做法,或者追究法律上的責任。
可是她已經死了,我的心境就完全不同。當時說不定能想辦法把她救出來呢?再說從她的心理狀況看來,說不定她也希望有人去救呢?要是再多問幾句就好了……
突然,光線隨著高音射入室內——有人把門踢開了。踢得力氣太大,簡直要把門踢破似的。對了,這裡是藥師寺涼子的別墅——我反應過來這一點的時候,一身T卹、夏季外套、熱褲的避暑時尚裝扮的涼子,以女王陛下視察貧民窟的姿態現身了。
涼子右手一指,露西安馬上走到窗邊打開了窗簾。早上的陽光注滿房間。
看到瑪麗安,我不由想起昨天的情形。這麼說來,她推出擺著餐具和早餐的推車時,似乎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看著我微微一笑。
我嚇了一跳,坐起上半身。身上穿的是跟管理員借來的木棉睡衣,尺寸不太合適,可我也沒什麼立場提意見。
“幹、幹什麼呀,這是?”
“這有什麼好問的。我給你帶早飯來了呀。”
“啊……”
“你不知道日語裡有'早飯'這個詞嗎?就是早上起來之後吃的第一頓飯。”
這我小學之前就懂了。讓我在意的是,涼子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推車上擺放的早飯如同一流飯店般豪華。高湯熬的粥,楓糖煎餅、奶酪蛋餅加培根肉,各式各樣的蔬菜,哈密瓜、葡萄、柚子等水果,牛奶、咖啡,還有足夠的番茄汁。我上司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推車旁,用一個銀色大勺子舀起一勺,向我伸過來:
“來,啊——”
“……”
“眼睛張那麼大有什麼用!張嘴呀,嘴巴,來,長大大——”
被毒殺的恐懼感完全攝住我腦細胞的表層,情形卻不容我選擇。我張開嘴,勺子入侵——
兩位侍女帶著促狹的表情候著涼子和我。涼子收回勺子,不高興似的瞪我一眼,氣哄哄地說:
“有什麼感想說說如何?”
“很、很好吃。”
的確很好處。比燙口稍稍差一點的溫度,韻貼的味道和香氣誘人無比——沒錯,這絕對不是涼子做的粥。
她放下勺子,以刀切開蛋餅,用叉子叉起一大片塞進我嘴裡:
“這個好吃嗎,泉田君?”
“……”
“為什麼不回答?!”
明明我嘴裡還塞滿了蛋餅呀……
上司大人無論怎麼任性,這樣的事實也是一眼明了,無奈似的拿回叉子。我這才能運用舌頭和下頜品嚐了蛋餅的味道之後嚥下去。不等她質問,我趕緊發表感想:
“奶酪化得恰到好處。”
“看呀,瑪麗安、露西安,這傢伙好像比英國人還懂美味呢。”(譯者:英國人懂的美味不就是fish&chips麼……)
不知是不是為了讓我聽懂,涼子用英語說。兩位侍女似乎也很贊同,輕輕點頭。視線移回我身上,涼子改變了話題:
“昨晚的火災,警察決定不做案件處理了。”
“果然如此。”
警察所有的最大特權是什麼呢?並不是可以強制搜查犯罪案件。本來,判定已經發生的事情是否構成案件的,正是警察。這種權限才是作為警察最大的特權。
無論情況怎麼可疑,無論相關的人怎麼懇求調查,無論媒體怎麼煽動,警察只要說“此事不構成案件,無需調查”,萬事皆休。
昨夜,三笠之森飯店被燒的火災,證人要多少都有,而且都是社會地位相當高的證人。首當其衝的就是改革真理黨的色狼幹事長,大概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只是不捲入多餘的麻煩而已。
“那隻是羅特里奇家的恐龍女,因為母女兩個吵架一怒之下放的火。雖然造成很大的損失,她本人反正已經死掉了,沒有其他什麼隱情。無需深入。”
——無疑,這就是長野縣警得出的結論了。
我並不能否認阿特米西亞放火自殺的表面事實。問題是她的動機,跟母親爭執起來,心理失衡,一時衝動喪失了理智——這種情況也並不鮮見。燒毀的飯店實際上也是羅特里奇家所有,也沒人因此要求賠償。
“反正飯店也有火災保險。也就是說,只要羅特里奇家不受打擾,息事寧人就好了。”
這樣就結束了嗎?難道剩下的就只有我身心的不快而已嗎?
涼子盯著我的臉色,伸手摸向熱褲的後兜。她從繃得緊緊的兜笠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準確地說,是戳給我——照片上是個年輕女子的頭像。
“你覺得這是誰?”
“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呀。”
涼子緩緩搖頭:
“這是三十年前的梅拉·羅特里奇哦。”
“啊……”
我又仔細看了看照片。母女兩人相像也是理所當然的,可她們母女真是像得跟鏡子裡的影子一般。阿特米西亞就是三十年前的梅拉,梅拉就是三十年後的阿特米西亞——雖然,阿特米西亞的年紀已經不可能再增加了——想到這裡,我不由生出幾分苦澀的感覺,目光從照片上收回。
“這麼說來有點奇怪——不過她們倆可真像雙胞胎似的。”
這時候,我好像看漏了上司的臉色。涼子似乎在一瞬間變了好幾次表情,受到我注視的視線,以某種奇異的語氣答道:
“是啊,不只相像而已啊。說起來,你知道鋼玉嗎?”
“知道啊。”
鋼玉是硬度僅次於鑽石的物質,只有紅色的稱為紅寶石(Ruby),其他任何顏色的都稱為藍寶石(Sapphire),是珍貴的寶石。藍寶石以深藍色的價值為最高——無論哪一種,都跟我無緣,不過是過去的案件中獲得的知識而已。
“同樣的石頭,紅色的是紅寶石,其他顏色的都是藍寶石,沒錯吧?”
“是這樣沒錯,您想說明什麼嗎?”
涼子好像在暗喻著什麼,當時我無法準確理解。也不是我有心辯解,畢竟疼痛還是會影響到思考的集中和持續。
“好痛……”
“我可什麼都沒幹哦。”
“我知道。是我背上的跌打傷疼。”
這一說,我上司伸出左手繞到部下的背後,輕輕拍著:
“疼呀疼呀,飛到那傢伙身上去吧!”
“那傢伙?”
“先算做刑事部長好了。”
看我說不出第二句了,涼子伸手在推車下取出一打紙。
電腦打印的資料。掃一眼可以看出,是橫向打印的文字。
“太平洋西岸發來的,與其在這裡瞎忙活,還是跟當地的萬事通聯繫一下比較有效率嘛。連單純的謠傳也包括了,全都集中在一起發來了。”
“情報來源是什麼人?”
“紐約的律師,專長是企業犯罪和消費者權益保護。哈佛大學法學院畢業,年收入百萬美元。”
“哦。”
真是栩栩如生的精英分子形象。
“大概十五年前吧,有個叫'美少女偵探布里奇美姬'的動畫,現在正在美國有線電視台放映,非常受歡迎呢。”
“?”
“我答應送他滿滿一箱海報畫集,他立刻放下本業,用了半天就集全了資料。”
真是栩栩如生的老宅男形象。 (譯者:這真是與我心有戚戚焉……)
涼子似乎忘了給我吃的早飯才吃到一半,開始翻看那些資料。
“嗯,奧伯利·維爾考克斯。被恐龍女開車撞到帶回家的男人——算是泉田君的先輩呢。”
還是別這麼稱呼的好吧。
“也是精英分子吧?”
“才不是。出生於南部阿肯薩斯州,到紐約當音樂劇伴舞演員。雖然也登上過百老匯舞台,完全都是小配角。因為持有毒品被捕過兩次。”
怎麼看也不是美國首屈一指的大富豪家庭迎為賓客的那類人。
阿特米西亞是真心愛他的,可那無名的舞蹈演員動的是什麼心思呢?
“他現在在哪裡?”
“墓石下面。”
似乎是注射海洛因過量,心臟麻痺死了。注射器還掉在遺體旁邊。
“奧伯利沒有家人嗎?”
“似乎有父母和妹妹,不過父親酗酒出事故死了,母親因為打擊進了精神療養設施後自殺,妹妹消息不明。”
“全家覆滅呀。”
“對羅特里奇家來說,相當方便呀,省得善後了。”
涼子嘲笑著。的確,這情況太巧合太方便了。不過,最多只是條件證據而已,沒有物證證明是羅特里奇家伸的魔手——再說也不會有人刨根揪底地專注調查羅特里奇家吧。
“您說羅特里奇家還可以控制報紙言論……”
“他們傘下控制著美國四大電視網絡之一,在美國全國有大小二百多家報社。當然,也有勢力不大的獨立系報紙、電視,和某一部分州議會頑固不化,堅持報導和調查,最後總是以某個報紙被羅特里奇公司全盤收購,或者某個記者調往國外,或者某個議員在席位競選裡落選……等等,就告了結啦。”
美國社會的閃光點之一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總有堅持不休孜孜追求真相的記者和政治家。可是,他們的努力和勇氣並不是總能獲得回報的。就以JF肯尼迪總統被刺一事為例,即使公眾提出了那麼多的疑問,政府的態度也絲毫不為所動。
“'黃金天使寺院'作為一個普通的宗教集團,為什麼能跟羅特里奇家保持關係呢?”
“好像從上代就傳統了呢。所謂上代,就是梅拉的父親,名叫因霍夫。他迷信二十世紀末會發生世界終極戰爭,打算在愛達荷州山地上建造超大型的防核掩體,結果他本人在恰恰在施工前死掉了,計劃也就付諸東流。”
“原來如此,這種人可不是我想靠近的類型啊。”
我是生長於多神教社會的俗人,總是試圖迴避過於深入宗教問題。像“黃金天使寺院”這樣的教派,對正統基督教徒來說也是一種麻煩吧。
我認識的人裡,要說正統的基督教徒,只有被稱為“真理”的阿部真理夫巡查。他好像每到休假都會到教會去,忙於慈善事業,清掃街道啦,支援無家可歸者等等,特別是家庭暴力的受害女性到教會避難的時候都特別感激他——到被害人藏身的教會窮追不捨的施暴的那些男人,被阿部巡查一瞪,都會嚇得偷偷溜走。
“如果真的打起來不是很糟糕嗎?”
我問過他。阿部巡查露出食人獅子般的笑容答道:
“不會的啦,我只會在他們面前單手捏碎蘋果而已。”
同事貝塚聰美巡查她們總是說,阿部巡查早晚要辭職不干警察而去當神父吧。在我看來,這可是很大的浪費。阿部巡查既是寶貴的戰鬥力,也是非常可靠的人才。雖然上司全然不器重他,同事之間互相倚重也好吧。
“即使如此,越聽我越覺得,莫沙博士是吃定羅特里奇家了吧。到底他掌握了什麼樣的把柄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
涼子憤憤地以叉子叉起一塊哈密瓜——如果哈密瓜是個活物的話,這下子肯定當場橫屍了。
涼子用叉子把被刺中要害的哈密瓜遞過來。我張嘴吃掉可憐的哈密瓜遺體,甜蜜的芳香似乎越發加重了我的負罪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的線報說,羅特里奇家的上一代,因霍夫曾經向莫沙提供以千萬美元為單位的資金,建造遺傳基因工廠呢(GeniusFactory)。”
“遺傳基因工廠?”
“對,這事有一陣子很出名的吧?收集諾貝爾獎、拳擊世界冠軍等人的遺傳基因,讓優秀的女性生育出優秀的後代——這樣的計劃。”
此事我聽說過,有很多女性不打算結婚卻想要孩子,而且要優秀的後代,所以很多人強烈支持遺傳基因工廠計劃。不過我不知道此事與莫沙博士有關。
“說起來愚蠢,不過現在還有人抱著這樣的痴心妄想呢。”
如果遺傳基因能夠決定一切的話,豈不是說,英雄的兒子必然是英雄,天才的父親一定是天才?那麼,野口英世、伊藤博文或者坂本龍馬,他們的父親都是什麼人呢?拿破崙、貝多芬、愛因斯坦的父親呢?仔細一想就知道,真是糊塗心思。
在某個宴會席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劇作家蕭伯納,被介紹給一位以美貌著稱的舞蹈家。她向蕭伯納笑語:
“蕭伯納先生,如果我們倆結婚生子,生出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的孩子,不是非常完美嗎?”
蕭伯納好像無可奈何地說:“也不一定那麼完美吧。如果生出來的孩子具有你的智慧和我的容貌,那不是人類的貽害嗎?”
著名的笑話。可是,到底還是有人聽不懂蕭伯納露骨的諷刺,偏偏總是這種人掌握著權力和財富。
“那個工廠現在還存在嗎?”
“五年前關閉了。”
這時候露西安走過來,遞給涼子一沓報紙。包括全國報和地方報,一共五種。
“可以讓我看看嗎?”
“沒必要讀嘛。”
“請讓我看看好了。您也沒法一下子讀五份報紙呀。”
“躺在床上看報紙,好大的架子——還是上司親自送來的報紙。”
涼子一邊射出嘲笑的毒針,一邊放下兩份報紙,我不勝惶恐地打開一份,尋找長野縣內版頁面。
的確,並沒有什麼大規模的報導。只說“輕井澤最富有歷史傳統的古老飯店失火,死者一人”。除了這些事實以外,還加上“痛惜燒毀的歷史建築物的文化人評論”等等。
“還有,參加宴會的色狼幹事長毫髮無傷,今天早上按計劃回到東京,參加黨內乾部會議去了……”
隻字不提事後處理的種種情況,既沒有謎團也沒有內幕,明顯要處理成單純的事故——這才是萬眾所望的吧。
露西安輕聲向涼子報告,遞出一個東西。涼子微微歪著頭,向我揮揮那個東西:
“泉田君,這個。”
我開始還奇怪涼子手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很快認出來,原來是塊手帕。不是毛巾或木棉質地,而是絲質的名牌產品。
“這是你的手帕?”
“不是,我從來沒見過。”
“這麼說的話,是阿特米西亞塞進你衣服口袋裡的了。”
接過疊起來交給我的手帕,我展開來仔細看——忍不住驚叫一聲。
手帕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上百個小蟲——不,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實是一排排的文字——這些寫得小小的字母,是阿特米西亞的留言嗎?想來總不可能是情書,不過為了避免上司無意義的誤會,我還是出聲念出來:
“My name is Artemisia Lawtorigge.”
“我名叫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
墨水在絲質上湮開,不過還不至於無法辨認。文章的內容本身也沒什麼費解之處。
“我的母親是梅拉·羅特里奇。我沒有父親……”
剛念道這裡,涼子的手優雅地一揮,手帕就從我的手裡跑到她手上去了。
“您這是乾什麼?!”
“這個我收著。”
“還給我啦!”
我伸手去夠,涼子卻閃到椅子背後,讓我撲個了空。
我保持那種姿勢僵直在那裡,一方面是因為跌打的傷痛,另一方面是因為突然想起昨夜梅拉對女兒喊的話:
那時候梅拉對自己的女兒不說“你是……”,卻說“你的身體是……”,隨著這個記憶的複活,事情顯得越加錯綜可怕起來——
阿特米西亞不會是遺傳基因工廠的產物吧?
這個想法想閃電一般擊中我的頭腦。阿特米西亞對母親的恐懼和抗逆,甚至縱火自殺的原因,會不會都在與此呢?
我放棄奪回手帕,先把自己的想法講給涼子。涼子一邊聽一邊嘖舌:
“恐龍女竟然這樣就自殺了,真沒出息。既然恨她母親,乾脆把她幹掉,或者好好給她點顏色,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厲害——那樣還差不多嘛。”
發表完以上違背良識的台詞,涼子把手帕扔給露西安。
“那,你的結論呢?”
“阿特米西亞確信,自己自殺是對母親最大的複仇,是吧?”
“自己的身體絕不交給母親這件事嗎?”
“是阿,她不僅自殺,而且把自己的身體在火裡徹底毀滅……”
“明確表露了恐龍女的意圖。”
“手帕上寫的文章是阿特米西亞的遺書,是非常重要的物證啊。”
“我可不會交出去的。”
涼子握著玻璃杯,喝了一口礦泉水——明明是給我拿來的礦泉水。
“警察都是怎麼胡亂處理證據的,你也知道的吧。我再清楚不過了——什麼遺書,就是染血的衣服和刀子,只要說'找不到了'就完事,根本沒人追究責任。”
對此我也深知,根本無法辯解的警察的污點。
“交不交出去由您決定。不過手帕先還給我吧。”
“不要。”
“為什麼?!”
“什麼'還給你',本來又不是你的。”
“那也不是您的呀。”
“羅嗦,部下的東西就是上司的東西!”
“這太不講理了。”
“不講理是上司的特權!”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這真是悲哀的矛盾——我伸手去夠,後背和肩胛骨卻一致發出慘叫,只好放棄了,上半身趴在床上。
敲門聲響起。瑪麗安去開門,一位身著連衣裙、自信滿滿的“女士”輕盈地跳進來——當然,是Jackie老兄。
“哎呀,你們好親密哦,好羨慕~”
純屬誤會。
“阿準情況怎麼樣,小涼?”
“這傢伙,殺都殺不死啦。就算真的死掉了,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真是冬瓜一樣遲鈍的傢伙。”
“哎呀,小涼,不能信口胡說喲。大家要好好相處,開開心心地渡過一生嘛。對了對了,剛才本地新聞上說,通向三笠之森賓館的道路都被警察和消防車封鎖了,今天一整天不能通過。”
我忍著疼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
“說起來,梅拉·羅特里奇今天住在哪兒呢?”
“不用擔心啦,她又不會無家可歸,隨便包下什麼賓館或者別墅就好了吧。”
“Jackie說得沒錯,現在還不到暑假時期,住宿的地方要多少都有。她要是不喜歡,去東京或者紐約也行,愛去哪去哪。”
正要射出毒箭的涼子突然住了口,左手食指輕點紅唇,似乎打起了什麼算盤。看來,她的腦細胞與腦細胞之間正以超高速度推進著思考的效率。
“嗯,這樣趕快……”
她念叨了一句,立刻又把視線投向我:
“泉田君,快起來。準備外出。”
“啊?!”
“你需要換換空氣啦。真是的,特地來到夏日的輕井澤,成天睡覺怎麼行。”
“小涼說得沒錯呀,阿準。晴空白雲,綠樹和風,高原的燦爛在邀請你呀。”
“所以呢,Jackie,今天讓我們去見習你們的大會吧——還是說,外人謝絕入內?”
“怎麼會呢,你們一定要來呀,我向同志們介紹你們。”
突然,我感覺到真正的危機迫近了。
“我,我可不要穿女裝!”
“我才不想看你女裝打扮呢。幸好你的西裝已經還回來了,也有的穿了。喏,給你十五分鐘時間準備。”
她這樣說,我即使提出抗議也只是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十五分鐘後,我好歹換上了能走到人前的衣服,一邊往車子方向走,一邊聽Jackie講:
“今年呀,關於大會上的穿著有對立的兩派——婚紗派和哥特蘿莉派,各有擁躉,意見很難統一呢。”
哥特蘿莉是年輕女孩子的新時尚,“哥特·蘿莉塔”的簡稱。至於什麼是“哥特”和“蘿莉”,苦苦追究學術上的正確定義也沒什麼意義。總之,就是一方面充滿少女式的可愛氣息,另一方面有些詭異暗黑的氣氛和復古的風格,這樣一種時尚潮流。照片上看來,多半會有黑色的泡泡袖和白色的蕾絲,這樣的裝飾給男人穿上可就……
能不能中途逃亡啊?我剛剛盤算到這裡,已經被Jackie若林拉住,扔到四驅車裡了。涼子早已握住方向盤。在兩位侍女和管理員夫婦的目送下,車子一溜煙地飛跑了。無可奈何,我只好問Jackie解悶:
“那,兩派的勢力分佈怎麼樣?”
“婚紗派一百五十名,哥特羅莉派一百三十名,中立派四十名左右吧。”
就是說,沒有那一方確實掌握了過半數的勢力——由中立派決定勝負歸屬的事實與政治和外交界毫無兩樣。
“可是,Jackie兄,你不是討厭這種事兒嗎?”
“我最討厭了喲。可是,地球上只要有三個人聚在一起,就一定會發生派系鬥爭吧。”
Jackie若林無限惋惜地長嘆一聲。他就是在捲入財務省內醜惡的派系鬥爭,自己已經絕望了的時候被涼子拯救出來的——與其說被拯救,可能說“被魔手掌控”更確切一些吧——總之,年輕精英的財務省官僚找到了可以讓自己魂靈安逸的歸屬,旁觀者還是不要多事打擾的好。
在叢林中只能看到別墅群的屋頂,開了十分鐘左右,視野突然開闊起來,車子已經駐進了一所洋館的前庭。
讓人聯想起香甜的奶油蛋糕的建築物:二層的木造建築,乳白色的噴漆,給人操縱住房價格的家居雜誌封面似的印象。紅色西洋瓦的屋頂上開著天窗,紅白兩色的玫瑰圍成圍牆,裡面是大片的綠地。院裡有給小鳥餵食的盒子,十幾隻毛色像寶石一樣漂亮的小鳥引頸高歌。落葉松林的對面,大概是淺間山方向,淡紫色的山峰輪廓氣勢雄渾地直沖天際。
壯麗的高原,精美的洋館——然而,在我看來,這只是環繞著妖雲的魔宮。門口有個招牌,上面用圓圓的字體寫著“洋館·薩曼紗的夢之家”。玄關旁的牆壁上,有一副毛筆寫的條幅垂下來:
“現在開始服裝改革!
日本啊,更高更強更美! ”
光看後半句話,還以為是政治團體的集會呢,其實是女裝愛好團體的會議——看來真正的愛國者總是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哪。
雖然今天的會議只有乾部參加,踏入洋館一步,還是會感覺到男人的熱氣呼呼呼地撲面而來。不僅如此,香水和化妝品的氣味悄無聲息地形成渦卷——可能只是我多疑吧,那氣息正在不斷侵入我的傷口。
“哎呀,Jackie,好久不見啦,你還好嗎?”
一邊回應著左右的招呼聲,Jackie若林好像在找什麼人。
“佛洛倫絲,你在嗎?幫他看看吧。”
應聲而來的那位身著女性護士服——當然,其實是男人。個子不高,眼神陰騭,讓我好感全無。但是,這只是俗人的偏見罷了——這個人,佛洛倫絲桂木,是個外科醫生。他放棄了在大醫院出人頭地的機會而選擇在街區開業,對老人和小孩特別和藹可親,是個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的名醫,所謂“現代的偉人”是也。唉,到底不能以貌取人啊。
“疼痛可能還要持續一陣子,不過也不會很嚴重啦。我給你貼上藥膏,再注射一點鎮痛劑吧。再有,我會給你開三天劑量的內服藥,你要乖乖的好好吃藥哦。”
他取出時下很少見的黑色皮革診療包,不問三七二十一就用棉籤在我左手上塗了塗,紮下注射器。我雖然吃了一驚,打針卻真的一點兒也不疼,看來他真是頗有手段的良醫吧。打完針後,他又幫我換了額頭上的繃帶。
“好了,保重啊。”
“多謝。啊,您好不容易休假,真是麻煩您了……”
見我客氣,二十一世紀的名醫先生以手掩口,呵呵輕笑:
“哎呀,沒關係的啦。治療身有病痛的人,和女裝打扮是同樣美妙的喲。不過,那位大美女該不會也是我們的同好吧?”
我很想觀察一下涼子的表情,不過出於恐懼,沒敢轉過去看。
“即使不是同好,也是能理解我們的恩人呀。喏,她就是我常說的小涼。”
“哎呀,這樣啊。Jackie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請多指教呀。”
涼子還沒有答話,走廊方向似乎傳來一陣歡呼,炫爛的色彩在眼前閃過——光看服裝的話,彷彿是絕代豔后瑪麗·安托瓦內特一類的人物。他眼睛細長,臉頰凹陷,不大看得出年紀。
“那是什麼人?”
“他是擔任皇國女裝愛好家同盟總裁的伊麗莎白河豚澤君。”
“伊麗莎白”啊……
“那,那個,在那邊喝咖啡的、瑪麗蓮·夢露打扮的人是?”
“新服裝文化創造會的最高幹部會議主席的輔助代理大臣。名叫瑪格麗特·豬上。”
這位是“瑪格麗特”啊……看起來,每一位都憧憬成為西方的公主呢。這麼想著,我的視線隨便游移,恰恰看到一雙金黃色旗袍下延伸出來的粗壯的小腿——
從那雙小腿繼續往上移,看得出來,這位是日本的公主打扮。頭上大概戴著假髮,臉上的白粉厚得不亞於木偶人。他身上穿著一看就很熱似的紅色與金色搭配的長袖和服,上面大書四個字——“天下布武”。
“那位是傳說中的愛麗絲·權田原。”(譯者:我記得這個姓在夜光曲裡是前首相的姓氏……)
作為外人,我不明白什麼叫“傳說中的”。
“他自稱'日本女裝界的織田信長'呢。”
“他的目標是'天下布武'嗎?”
“是呀,而且要憑實力達成目標。”
“所謂實力是……”
什麼叫“實力”呢——我正想著,愛麗絲·權田原一拍手,朗聲宣告:
“好,差不多該言歸正傳了。莎拉薩德·古森,準備黑板;克拉莉莎·百地,攝像機拜託你了;喬安娜·犬伏,麻煩你確認一下椅子總數;薇薇安·高森,礦泉水還沒好嗎?”
我當然一點手都插不上,只管以手拭汗:
“大家的藝名都起得不錯啊……”
“喂喂,阿準,怎麼能叫藝名呢,很失禮喲。要叫'真實的本名'。”
Jackie若林瞥了我一眼,我趕緊態度嚴肅地點點頭,不過表情是什麼樣的我可不敢保證。
被充滿香水和白粉氣息的熱氣和毒氣包圍著,我竟有幾分鐘時間把涼子給忘了。不僅每一個人都那麼“特別”,再說這麼壯觀的人數聚在一起,其存在感甚至可以超越涼子了。
該不會我一個人被扔到魔宮裡了吧——我正擔心,還好發現了涼子。她在廊下一隅拉過一張藤椅坐下,熱褲下延伸的長腿炫耀似的交叉在一起,用手機給不知道什麼人打著電話。
她周圍聚集著“假女高中生”、“偽灰姑娘”,人人都向她投出羨慕、讚賞與嫉妒混合的目光。這時候,愛麗絲權田原來叫我們,她便起身去了兼做會議室的餐廳——其實只是走廊的一側,會議室的門已經開放了。
我注意到涼子掛掉電話後把手機塞進了包裡。不等我開口,涼子指著一張藤椅說:
“你坐那裡吧。會議要開始啦,好好聽聽吧。”
這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的激烈會議呢。
就他們的對話內容和論戰主題來說,如果是女高音或女低音的那樣聲音交叉錯落,倒不會有什麼特別詭異的感覺。但是,討論這些問題的卻是男高音或男中音,甚至像鈍刀一樣粗重的低音,在室內混合奏鳴,聽起來竟有點像瓦格納的音樂,氣氛異常恐怖。
(譯者註:以下對話全部是女性用語。由於中文沒有男性用語和女性用語的區分,只好用語尾的助詞來表達了……)
“總之,我們的敵人,就是支配日本社會的大男子主義。一定要打破這種陋規喲!”
“是呀,敵人就是男性沙文主義哦!”
“為了打破偏見和歧視,我們一定要拼上力量與勇氣,頑強的戰鬥呀!”
“等一下,大家能不能冷靜一點?我們的目的是通過女裝這樣崇高的行為,實現自我解放對不對?”
“是呀,那又怎麼樣呢?”
“所以我認為,什麼社會變革呀,國家改造呀,像過去那樣區分左翼、右翼的主張,那都是邪道呀。”
“哎呀,怎麼能叫邪道呢?”
“可不能聽信喲。”
“不,我認為她說的有道理呢。因為呢,如果過於重視個人,就會影響全體的嘛。”
“這才是女裝的正道喔。”
“女裝的正道?每到這種時刻總要總結出一個什麼形而上的'道'出來,這就是大男子主義的表現呀!沙文主義呀!我們要更自由、更溫和、更柔韌一些。”
“可不能擺出一副鐵腕政策的嘴臉喲。那樣的話,有什麼資格穿夏季的婚紗禮服呢,還不如打扮成僵硬死板的哥特羅莉啦!”
“哎呀,你竟然指責同志的身體缺陷?!太不可原諒了!”
“不可原諒的是你那張臉呀!拜託好好把鬍子刮乾淨點行不行?!”
看起來無休無止的論戰被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打斷了。 Jackie若林走到廊下,用白檀扇子輕拂衣襟:
“這些人呀,換上男裝,他們這些孩子都很有地位和業績呀。一旦開始爭論,個人的學識和教養就都顯出來了。其實我只想參與單純討論服裝的話題,並不想討論什麼理念和思想呀。”
“啊,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其實“換上男裝”和“他們這些孩子”這種說法怎麼聽怎麼彆扭,不過在這上面挑挑揀揀豈不是更古怪了。所以,我只是一邊從藤椅上站起來,一邊請求上司的許可:
“我想去外面呼吸一些新鮮空氣,能出去一下嗎?”
“當然可以呀。不過,隨便跑到外面去的話,會被誤認為是出席會議的人,你要小心哦。”
“我只在院裡的陽台呆一會兒。”
“等一下。”
“怎麼了?”
“我也去。手借我一下。”
陽台上擺著白色的圓桌和露檯椅子,涼子跟我都坐下來。高原的和風揚揚吹拂,彷彿還帶著薄荷的清香。享受這番自然之美的竟然是那種傢伙啊,唉……我忍不住冒出生態愛好者一般的想法。其實呢,我覺得蚊子這東西就是滅絕了也沒關係,鯨之類的捕幾隻來吃吃問題也不大,根本沒資格稱為生態愛好者才是。
“他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呢?通過女裝釋放靈魂,這個理念不是共同的嗎?”
“所謂近親相惡吧。即使同樣是基督教,天主教和新教也拼殺得相當厲害呢。”
的確如此,我世界史上也學過“聖巴爾特勒米的虐殺”和“三十年戰爭”之類的事件。
“警視,多謝您了。”
“突然之間的,謝什麼嘛。”
“您把我帶到這裡來,是為了讓醫生給我診治吧。托您的福,現在好受多了。”
“這麼慢才反應過來呀。”
“我會反省的。”
“光說說可不行,要有實際行動。”
又要什麼“實際行動”啊,我正想著,Jackie若林也走到陽台來了。他拿著一個小盆,裡面端著好幾個淡啤酒和烏龍茶的小瓶。
“餵,兩位要不要來一杯,很涼的。”
“謝謝啦。會上又在吵架了嗎?”
“哎,讓他們吵到盡興為止吧。還不到中午呢。”
“可是,開會要開這麼長時間啊?正式的大會是明天吧?”
“沒關係,反正大家不是婚紗派就是哥特蘿莉派,兩種我都準備了呀。不管哪方獲勝我都沒關係。”
“雙方都喜歡呀……”
要多花服裝費呢——其實誰要我雞婆。 Jackie若林左手叉腰,還是站在那裡,一會兒工夫已經在喝第二瓶啤酒了。他看我們擺擺手,又回到了會場。
涼子的手提包里傳出恐怖的曲調,竟然是布萊薩赫(Breisach)的“死神在空中漫步”,這首曲子以死神鐮刀上滴落的鮮血的聲音為主題。涼子取出手機,簡短地答了幾句話。
“這是瑪麗安和露西安打來的電話。果然不出我所料。”
初夏的陽光在涼子的眼眸中閃耀,蕩漾著危險的美。
“羅特里奇家的私兵包圍了我們的山莊。哼哼,行動也太慢了!”
我手裡還握著烏龍茶的瓶子,愣住了。看來,我在輕井澤停留的第二天也片刻不得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