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藥師寺涼子怪奇事件簿7·霧的訪問者

第3章 第三章紅裙女子

涼子總是在奇怪的方面異常博學。據她說,阿特米西亞是古代卡里亞王國女王的名字。公元前五世紀,她率領船隊參加了波斯帝國國王澤克西斯一世發起的希臘遠征,在薩拉米海戰中與希臘艦隊激烈交鋒。這場海戰像世界史教科書上寫的那樣,雖然希臘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阿特米西亞麾下的船隊卻是在戰鬥中擊潰了方,堂堂正正地撤軍離開了戰場。據說希臘軍看到他們英勇的戰鬥之後也完全折服,連追擊的打算都放棄了,目送他們遠去。 “古希臘的男人也夠沒出息的。對女人率的船連一個手指都不敢動呢。” 阿特米西亞留下高傲的笑聲,乘船從愛琴海上東去,不過她回到卡里亞王國後的事蹟並未見諸記錄。 “看來她是個相當豪放的女人呢。” “是呀。所以說嘛,阿特米西亞這個名字,跟那個豆芽菜似的女人一點都不般配。”

的確如此啊。說不定阿特米西亞這個名字跟我的上司大人才相襯吧,尤其是一舉擊潰男人們之後放聲高笑這個特點。 這個夜晚,如果要給我好好利用的話,我一定會泡個溫泉,朦朦朧朧地沉入夢鄉。可是,對我上司來說,夜間生活才剛剛開始。 一輛一輛的車子來到濃霧包圍的洋館風格的賓館旁邊,貴紳淑女三五成群湧向玄關。雖然不知道他們的素養和品格如何,就權勢和知名度來說,都是日本第一流的人物。 我被身著禮服裙的涼子挽住手臂,踏入了宴會會場。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古董水晶燈燦爛輝煌。天花板上有文藝復興風格的天頂畫,描繪著吹喇叭的天使,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複原作品。 看不到室町由紀子的身影,我暗地里松了口氣。可能她帶領著其他警官們守在賓館外面吧。

無視於投向自己的讚美或好奇的眼神,涼子向四面八方射出搜求獵物的視線,嘲弄地低語: “啊呀,'行屍走肉'來了。” 那個男人剛上了點年紀,身材如同一個雪人,頭上臉上都發出氣色不錯光澤,短短的手腳連接在好像立起來的恐龍蛋似的身體上。他脖子太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像腦袋直接連在肢幹上一樣。 “哎,那可是改革真理黨的色狼幹事長喲。” 別看被涼子叫的如此不堪,那可是擔任農林水產大臣的大人物呢。 涼子叫住推著餐車的侍者,拿了一杯礦泉水遞給我。 “酒精對傷口不好,你就喝礦泉水吧。” “謝謝。” “宴會完了你就可以去好好休息了,拿出精神來再好好站一會吧。” “我知道了。”

我擰開體內“精神儲備池”的籠頭,挺直了腰背。涼子為兩位侍女要了汽酒,自己則要了香檳,手勢優雅地持著酒杯。 大廳的入口出一陣轟動,因為一群男男女女的到來。大半都是全身黑衣的保鏢,我不由得緊張起來,不過,他們是為了守護那位於圓圈中心的人物而來。 梅拉·羅特里奇。阿特米西亞的母親,UFA的所有者。她穿深藍色的禮服裙,裸露的肩部和手臂晶瑩潔白,相當富有年輕活力。我特別注意了她的左右,她女兒阿特米西亞並不在身邊。 我生怕涼子走過去,對羅特里奇家教育女兒的方式大加批判,只好沉默地守在她旁邊。難能可貴的是,她在行動之前竟然優先觀察起來。 被涼子酷評為“行屍走肉”的色狼幹事長搖擺著肥胖的身體,靠近梅拉。當然要通過翻譯,不過他似乎還是充分錶達了他的社交辭令。既然是農林水產大臣,當然跟羅特里奇家族擁有的UFA免不了某種因緣。

涼子含著惡意小聲說: “除了黃金天使寺院的護法牧師,還有UFA的首席副總裁卡普蘭,UFA日本公司的總裁廣池、顧問律師克勞薩默。真是梅拉·羅特里奇的匪幫大公演呀。”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涼子剛才列舉的人名中似乎缺了一個人。 “怎麼了,泉田君?” 受到涼子聲音的啟發,我突然想出了到底缺了誰—— “哦,可能只是很無聊的事情,不過我有點在意。” “說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丈夫……是入贅的嗎?” “為什麼這麼想?” “嗯,好像沒有擔任什麼重要的職位……是給了他一個閑職掛名供起來了嗎?” 涼子有點冷淡地回答: “梅拉·羅特里奇沒結過婚。” “可是她有女兒……啊,也對,她是未婚母親吧。”

我自己下了結論。羅特里奇家族甚至可以上溯到美國獨立戰爭時期,一直是南部的名門望族。為了保全血統和財產,家族成員想必花了庶民不可想像的辛苦和心血來維繫吧——所謂高貴的“藍血”家族是也。雖然回溯六千萬年,無論王室名家,還是庶民百姓,都是同樣的原始哺乳類動物——這種關係他們無論如何也斬不斷,怪可憐的呢。 涼子對母親梅拉、女兒阿特米西亞,捎帶著我本人,都很不中意的樣子。 “本來,你沒獲得我的許可,竟敢被車撞。一定是你上心,遇上了厄運。給我好好反省!” 身著禮服裙美艷無比的“厄運”,信口開河地指責我,然後叫來侍者,又添了一杯香檳。她光滑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玫瑰色紅暈,艷麗嬌俏得連黎明女神都要讚歎不已。

周圍當然有很多人對她的美欽佩不已或備受打擊。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湊過來,稍微被她冷淡相對就失望而返。 在我以為,他們怎麼看都只是善良無害的普通人,幸好這樣的人不會激起涼子邪惡的慾望——“一定要給這傢伙點顏色看看”。將來,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這一點小小的幸運,撫著胸口大為寬心吧。 人群開始鼓掌。台上立著一個作為古董美術品來說相當值錢的金屏風,一個西裝禮服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來開始講話——他在電視上主持午後的談話節目,頗有名氣。 忘了多少年前,這位主持人在自己的節目裡說過: “伊拉克存有大量的破壞性武器,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啦。對美國來說,繼續作壁上觀,全世界的和平就會受到破壞。沒辦法,為了維護和平,必須動用最小限度的武力,所以,我認為,我們必須支持本著和平和民主主義的美國的堅定決心。您有什麼看法?”

聽他說完,受邀參加訪談的大學教授,表情非常嚴肅地回答: “不,我並不認為伊拉克持有大量破壞性武器。從來沒有任何確定性的證據表明這一點。” 主持人的表情越來越尷尬,瞪了瞪客座的教授,趕緊岔開了話題。從此以後,這位教授再有沒有出現在節目當中。後來事實證明,伊拉克藏匿大量破壞性武器這種說法,連誤報都算不上,純粹是為了宣戰製造出來的慾加之罪。但是,這位主持人對過去的發言既沒有訂正也沒有道歉,繼續在節目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 其實也不光是這個主持人,一直主張戰爭、宣傳對外強硬論的媒體,在此事件之後,從來沒聽說他們會承認錯誤並且道歉的。而我所屬的警察組織,卻很容易孳生誤報的種子,何況還有像我的上司這樣,故意惡意利用情報和報導的問題兒童呢。 (譯者:田中這種莫名其妙橫插一槓子抒發自己政見的筆法實在有夠拙劣……)

話說回來,這段無聊到長草的時間,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為止啊。偷眼去看手錶,秒針蠕動得異常遲緩討厭,該不是在事故里弄壞了吧。不管什麼形式,趕緊結束了就好,我心底一直暗暗期待著——由此可見,我實在是個沒有預見力的凡夫俗子。 “今晚為大家準備了豐盛美味的美國牛肉。當然是百分之百衛生放心的產品,美國人每天都會食用。所以他們才會位居世界領先地位,受到各國的尊敬。” 主持人手持話筒宣傳。一口自以為傲的白牙閃閃發光。 大廳各處充滿烤肉的香氣。藥師寺涼子臉上浮現不祥的笑容,靠近一張桌子。她用切得厚厚的烤牛肉把一個大盤子盛得滿滿噹噹,接著走向色狼幹事長。 “幹事長,請用。” “嗯這個……不過,那個,我正好在減肥,多謝你的好意,可我得限制吃肉。”

他一邊說,油膩的目光一邊緊盯著涼子的美貌,片刻不離。 “不用擔心,我特地為乾事長準備了國產的牛肉呢。” “哦,是嗎。” “看起來雖然沒什麼區別,這可是最高級的松阪牛肉哦。來來,請享用吧。” “啊,是嗎,不,可是,專為我特別準備不太好吧?” “幹事長是日本的國寶,改革的象徵嘛。您寶貴的身體要緊,當然要吃最放心的食品。來,啊——” 幹事長興奮異常地把烤牛肉塞得滿嘴。涼子回來後我悄悄問她: “那個,真是松阪牛肉嗎?” “怎麼可能。大概是德克薩斯牛肉吧。現在再吃什麼好東西,那個大叔的腦子也補不過來啦!” “大家請鼓掌!” 主持人故作姿態地奮力提高聲音。掌聲響起,並立刻像暴風雨般擴散開來。梅拉·羅特里奇裹在晚禮服中優雅地走上台,開始致辭。

一個身著高雅套裝、樣子好像教師的年輕美國女子站在她身旁,看起來好像是翻譯——果然沒錯。 “我像熱愛我的祖國一樣喜愛日本。” 掌聲又起。鼓得最起勁的是色狼幹事長,還多餘地喊了一聲“好——!”,周圍的美國人苦笑起來。 我又觀察了一下梅拉左右,阿特米西亞果然不在她身邊。企業和貌似教團幹部的人都是中年或上了一點年紀的男子,一個個都是高大英俊的美男子。看來只有莫沙博士是梅拉身邊的一個特例。 “所以,在必然到來的世界末日時,我希望日本和美國一樣可以共同生存下去。最後的審判日即將到來!” 又有掌聲,不過這次的不怎麼熱烈。出席的人們在會場里四下對視,手移動到馬上就要鼓掌的準備姿勢。唯一一個還在熱烈鼓掌的就是色狼幹事長,也不知道是出於社交禮儀的緣故呢,還是壓根就沒聽懂梅拉·羅特里奇的發言內容。說不定二者皆有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演說繼續進行。與其說是大富豪的寒暄,更像傳教士的佈道。她完全無視聽眾的迷惑,聲音一句比一句亢奮,激動地震響: “不久,人類就要直接面臨世界滅亡的危機。危機也會席捲日本。日本一直是個美好的國家,日本人民很優秀,而且對美國非常忠實,只是不知為何,宗教方面一直沒有覺悟,竟然沒有皈依唯一絕對的正神,胡亂歸附邪惡的多神教,還搞偶像崇拜。這樣下去到末日來臨的時候,一定會踏上萬劫不復的黑暗道路。” 聽到這裡,連色狼幹事長那堆滿脂肪的肥臉上客套的笑容也消失了——雖然沒有完全遁跡。對權勢者的阿諛奉承好像是他的第二天性,因此笑容的殘骸不棄不離地貼在他臉的下半部分。 做翻譯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听夠了,還是自我意識中認為“這是神的旨意,說話的不是我本人”,她完全沒有表情,一句不差、語調機械地翻譯著。她與梅拉·羅特里奇的狂熱形成異樣的對比。 “再次降臨時,主對一切惡者將不再容忍。他會從天上降下軍隊,將地上一切的惡一掃而空。最惡的表現,就是攻擊體現自由與正義的唯一的神,以及所有針對神的信仰者和他們的文明進行的恐怖活動。我們要撲滅惡的使徒,淨化他們玷污的土壤。讓硫磺之火變成暴雨降臨到地面,滅絕一切違抗神的惡徒吧!” 這種好像低成本世界末日電影裡常見的世界觀,像濁流一般從那位女性大富豪口中噴湧而出,湮沒了整個大廳。 據說,美國人有半數左右都不承認進化論,堅信“世界和生命都是神創造的”。活生生的例子,並且也是最詭異的例子,就在我眼前。梅拉·羅特里奇水藍色發亮的雙眼冒出狂熱的火焰,看起來不像神明的光芒之火,卻像地獄的劫火。 “警告日本人。因為愛你們,憐惜你們才會這樣。立刻摒棄邪惡的多神教,皈以唯一絕對的真神。現在還來得及——應該說,這是最後的機會。踏上光明的道路吧,與我們一起,走上充滿正義與光榮、永遠的道路!” 梅拉說完是一陣沉重的沉默。絕望般的掌聲一波波蕩起。 (譯者註:我到今天才知道,有個形容“絕望”的副詞是“自棄糞”……orz) “羅特里奇女士的話太偉大了,這是懷著對神的敬畏之念,充滿了被神選中的人的使命感的肺腑之言。能擔任主持的大任,我真是不勝榮幸。” 針對主持人露骨的奉承,梅拉輕蔑地表示寬容: “這都是神的真心。” “原來如此。您的心意真是太高貴了,讓我們受益匪淺。” “哼!” 涼子從秀麗的鼻尖冷笑一聲。 “那麼,請您舒展胸襟,盡歡而談。接下來來賓們還會向您祝詞的。” 主持人竭盡所能地捧出笑臉,緩解了大廳裡的欺負。談笑聲漸漸充滿會場。 “泉田君怎麼看?” “真是個危險的歐巴桑。” “怎麼危險了?” “她的想法本身就不地道,不過每個人都有宗教和思想的自由權力吧。可是,她特地在會場上大肆鼓吹,聽眾會怎麼想,這可很難判斷……” 我並不了解宗教家的行動應該如果,不過作為大型企業的經營者,是相當不合適的吧。 “內容也不過如此,沒什麼新鮮的。在美國,每天都有基督教右派的佈道者,在專用的電視台裡藉著電波向全國廣播這些大言不慚的話呢。” “啊,這樣嗎。” 即使如此,專程跑到日本來,梅拉·羅特里奇到底想幹什麼呢?針對“邪惡的多神教”的宗教恐怖宣傳嗎?難道要炸掉寺廟火燒神社嗎……不至於吧。 我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總結著想法。 不管怎麼說,美國是世界第一輸出國。從牛肉到導彈,以及民族主義,一切的一切都要強行販賣。他們絕不會說“請買吧”,只會說教“應該買”,訓誡“不買是錯誤的”,和要挾“不買就會破壞兩國的信賴關係”。無論什麼人都好,誰來教教他們,正經的買賣之道應該是什麼樣的吧。 可是,哪怕進口了危險的牛肉,不吃就是了。強行灌輸的極端宗教價值觀可要怎麼處置才好呢?我正想著,涼子用胳膊肘頂了頂我: “泉田君,那個鬼氣森森的男人是誰來著?” 聽她一說,我的視線投向大廳的出入口,一個男人離去的背影立刻映入眼簾。他似乎隨意掃了掃宴會的情形,很快失去了興趣似的。凌亂的白髮,有點臟的白大衣,刺激著我不快的記憶。 “是莫沙博士呀,剛才我不是告訴你了。” “啊,是嗎。我不想記起這傢伙,就給忘掉啦。” “真是您的風格。不過您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他從亞洲和非洲各國接走了三十個不到十歲的孤兒,作為樣子撫養起來。” “哦,那還挺高尚的嗎?” “光這麼說倒像是的。” “……後來怎麼樣了?” 聽了我的問題,涼子聳聳裸露的形狀完美的肩膀: “五年後發現,所有的孤兒都受到了性虐待。無論男女。其中三人自殺,三人死亡,情形可疑。還有五人失踪,八個人進了精神醫院長期治療。” 明明只喝了礦泉水,我嘴裡卻泛著苦澀。咳嗽一聲後我提出疑問: “這傢伙喪盡天良,為什麼還能昂首闊步地隨意行動呢?” “花錢買和解,以威脅的手段脅迫撤回證詞,證人失踪,向陪審員施壓和收買……再說受害者全都是孤兒,根本沒有堅決鬥爭的親人。羅特里奇家的權錢發揮了終極的功效啦。” “媒體報導呢?” “羅特里奇家是封塔納媒體集團的大股東。” 這下,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您說是羅特里奇家的權錢獲得了勝利,不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維護莫沙博士呢?” “你也能推測個十之八九吧?很明顯,是'有所必為'嘛。” 這女人果然敏銳。 “莫沙博士作為主治醫師,掌握著羅特里奇家的重大秘密……是這意思吧?” “是什麼秘密呢?”涼子的問題似乎有激活我的腦細胞的作用: “線索很少,不過我猜是跟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的出生有關的秘密吧。” 阿特米西亞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物呢?我在抱有極大興趣的同時,也有些顧慮,因為探究這個問題,太侵犯阿特米西亞的隱私了。 犯罪搜查會侵犯到被害者和加害者雙方的隱私,如果加上媒體作為共犯,貽害簡直不可計數。這個問題,無論怎麼自我警戒都不算過分。 “本來,梅拉·羅特里奇是為了傳道來到日本的吧?” “傳道啊……” 涼子皺起柳眉,又一次喝光了杯中的香檳。也不知道喝第幾杯了,我有點急躁起來。 “不過,想知道那個扮嫩的歐巴桑到底有什麼企圖的話,辦法還是有的。” “怎麼辦?” “把梅拉·羅特里奇抓起來拷問就行啦。” “我已經向您說過好多次啦,拷問是不行的。另外,要不要到外面走走。” “為什麼?” “我覺得您吹吹夜風,醒醒酒比較好。” “你,當我的保護者?” 中毒的同時,我的手腕被涼子挽住,只好陪著她往陽台走。露西安和瑪麗安正跟不知道是什麼人的年輕男賓客聊得高興,這時卻立刻要來伴隨女主人。涼子揮揮手阻住她們,我們倆人單獨來到陽台。 陽台向外,遠處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讓人想起“更深黑月夜”這樣的枕詞(譯者註:枕詞,和歌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法,置於特定用語前,用於調整語調、渲染情緒。一般是五個音節,置於歌劇的前五個音。見於《萬葉集》等。)在東京生活舅了,完全沒有天黑的實感,夜間也沒有這麼暗沉。 抬頭仰望天空,似乎有一層薄霧。透過淡淡的氣體面紗,初夏的星座在夜空裡閃爍著。即使這樣的場景已經很俗了,卻還是會讓人感到浪漫氣氛的夜晚。這樣美好的夜晚竟會迎來那麼淒慘的結局,一定不是輕井澤自然環境的錯。 陽台上只有室內漏過來的光線,有人靠近時,一開始不大看得清楚對方的面目。我正想著,是哪個吃飽了的傢伙晃晃悠悠湊過來的,靠近了才發現,竟然是我的老熟人—— 岸本明。警視廳警備部所屬的警部補。比我年輕十歲,階級卻相同——也就是說,他便是所謂前途光明的Career官僚。 “泉田兄,你這副打扮幹什麼呢?” 這個問題理所當然,可是讓這傢伙一說,不知為什麼就會惹我不爽。 “你看我幹什麼呢?” “你是涼子大人的伴兒吧。” 他立刻就答上來了,而且回答正確。真是半點都不可愛。看我不回話,岸本窺看著周圍,悄聲說道: “那那,涼子大人今晚有什麼目的?” “單純休假而已。” 把涼子稱為“涼子大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岸本,對我這糊弄的回答可不滿意。 “哎,怎麼可能,才不會是簡單的休假呢。不要騙我了。我們可是同道呀。” 在我連傷口的疼痛都忘記了,正要一腳把他踢飛的時刻—— “泉田君。” “岸本警部補。” 分別招呼自己部下的聲音同時想起,兩位上司一起現身。兩位美女在夜霧下的陽台上互相瞪視,彷彿艷麗的大紅玫瑰和清秀的白百合之間迸發出青色的火花,也不知是璀燦呢,還是恐怖呢? “你跑來幹什麼?” “我負責來賓的保衛工作。” “我就是來賓。” 涼子對啞口無言的宿敵挺起胸膛: “也就是說,保護我的神聖職責就落到你頭上了喲。哦呵呵呵,在你無聊的職業生涯中,這可是最有意義的工作啦。餵,快點,能保衛就好好保衛一個給我看看!” “對不起,室町警視,她喝醉了。” “你說什麼呢,我很清醒。像冰一樣冷靜哦。想從現在的我身上奪走理性和良識,回頭我可會找你算帳的。” 真是一定說服力都沒有。由紀子忍不住憤慨: “不用瞎操心。你的理性和良識都給你自己剩著好啦。剛才我還不小心打了泉田警部補,早知道應該打他的上司才對。” 這可是真是言多必失。由紀子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以手摀嘴,可涼子櫻花瓣一樣美麗的耳朵會張得像扇葉一樣,把由紀子的失言捕獲無遺——不,說不定是我的錯覺呢,我往好處想著。 “是嗎,由紀竟敢打泉田君。” “那個……那是……” “你竟然打受傷的人。你打了受傷的人對吧?你是不是打了受傷的人?” 涼子的聲音像唱歌似的往上提。由紀子似乎招架不住了,可是也不能轉身逃跑吧。 “換過來,你得讓我打。這樣才公平。” “別鬧了。你有什麼立場責怪別人?” “哎呀,我可沒打過已經受傷的人哦。打人打到受傷的倒是有過。” 這還得意?而且這話即使不算說謊,也不能叫正確。照著已經被打倒的對手兩腿之間踩下去使對方昏厥,這種事她幹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當時的情形是我突然出現在室町警視背後的,沒有辦法的事。要是美國的話,背後的人可能會突然襲擊呢。請您別在意了。” “你說的'請別在意',是對誰說的?” 她用不懷好意的語氣不懷好意地挑刺。 “對您二位都是。” “哎呀,是嗎!我還以為你是對羅特里奇家的恐龍女說的呢!” 實在被她氣得不行,我無話可說了。由紀子倒開始努力使對話向理性的方向轉移: “應該對羅特里奇家提出起訴,至少有過失傷害、扣押監禁、損壞財產這些罪過呢。不過考慮到其他情況,比較現實的方法還是庭外和解吧。” “對方是羅特里奇家呢,要是只給一億美元可不干。那樣的話就法庭上見吧,泉田君。”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沒關係的嘛。反正他們榨我們的錢可是以百億美元為單位的,稍微搶回來一點,是日本人的正當權力。” “要是事態升級惡化了怎麼辦呢?你想下地獄,隨便你好了,可不要把別人也捲進去。” “哼,你就窮光蛋一個上天堂去吧,我寧願握著重金下地獄。” 有錢能使鬼推磨,涼子早就說過了。不過,也不算是胡說八道。 “再說泉田君說了,他一定會陪我一起去地獄的喲。” “我才沒說過那種話。” 至今為止,被涼子勉強拉作部下,任何行動都陪著她,她要下地獄我也逃不掉,這是事實。我多少已經有點放棄掙扎了,可這種想法竟然被閻王大魔頭誤解為是我的自願,這是何等的災難啊。 “你真是太不容易了,泉田警部補。” 由紀子這次沒有說更多的話。有個制服警官跑過來,向她詢問什麼指示,由紀子便帶著岸本,看我微微低頭行禮,她也以目還禮,然後離開了。 涼子假裝沒聽到,只說肩膀冷,我們倆也回到了室內。聰明的做法或許是脫掉西裝給涼子蓋在肩上,可我身體很疼動不開,也無可奈何。 一回室內,馬上有個聲音叫我們: “請問,客人您……” 我轉身去看,是位賓館的侍女——當然不會又是美少女了,是個身材微胖,滿頭白髮的老工人。她遞給我一個寫著賓館名的大紙袋。 “客人,請問您是姓泉田嗎?” “我是……” “啊,那就好。啊,是羅特里奇家的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一位個子很高、頭上包著繃帶的英俊男人……她說的是英語,我也不大拿得準。這樣,我把東西交給您了。” “麻煩您了。” 侍女搖搖晃晃地走開了。打開紙袋一看,我大概苦笑了一下——看到我的樣子,涼子發出洞悉一切的刻薄聲音: “還真頑固呀,那個恐龍女。要是睡衣的話,就扔還給她。又不是你的睡衣。” “是我的衣服呀。她還給我了。” 我放心了。這下好了,脫掉禮服也有的換。褲子和襯衫都在裡面。 “什麼嗎,連個謝罪的留言都沒有呀。真是受夠她了,太不懂禮了。” 一邊從旁邊偷看,涼子還一邊挑剔著。 “不,沒關係,還給我就好了。” “總當老好人。所以你這傢伙……” 涼子住了口。因為刺耳的鈴聲充斥著我們的聽覺—— 談笑和討論聲一齊消失,大約二百個賓客臉上都顯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張望大廳內外。不祥而惹人厭煩的鈴聲在他們的頭頂上、水晶燈下的空間裡迴響著。不知道誰終於反應過來了,大聲嚷著: “是火災警報器!” “啊,著火了?著火了嗎?!” 女賓驚叫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在大廳地步上踏響。 “大家不要慌!我現在引導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這個冷靜的聲音發自室町由紀子。受責任感的驅動,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職責權限的干警,有條不紊地向左右發出指示。真是才盡其用。 “岸本警部補,你帶領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談笑和討論聲一齊消失,大約二百個賓客臉上都顯出不安和疑惑的表情,張望大廳內外。不祥而惹人厭煩的鈴聲在他們的頭頂上、水晶燈下的空間裡迴響著。不知道誰終於反應過來了,大聲嚷著: “是火災警報器!” “啊,著火了?著火了嗎?!” 女賓驚叫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在大廳地步上踏響。 “大家不要慌!我現在引導大家到安全的地方去。” 這個冷靜的聲音發自室町由紀子。受責任感的驅動,她不愧是清楚自己職責權限的干警,有條不紊地向左右發出指示。真是才盡其用。 “岸本警部補,你帶領大家疏散。女性先走。” “啊,是是。快,大家請往這邊走,不要慌,沒關係的。” 雖然自己是個沒主張的膿包,接到上司的明確指示,連岸本也能做出應由的行動。 本來,這是古風的賓館,樓層不高,大部分都是水平方向展開的二層建築,只有大廳是一二層貫通的。男人從窗口直接跳到庭園裡也不費力,出席者們意識到這點之後,混亂應該漸漸平息,不會鬧出更大的亂子。 涼子和我,還有瑪麗安、露西安,跟在移動的人群最後。我低聲問涼子: “你怎麼做到的?” “什麼意思?” “您那會不是說要放火嗎?” “你以為這是我幹的嗎?!” 涼子立刻爆發:“我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嘛!我又不是超能力噴火人!” 確實,涼子沒有這個機會。就算她可以命令侍女們動手,這樣做又沒有好處,並不值得。 走出玄關,一眼看到寬闊的台階上方,不覺驚呆了。濃煙已經滾滾升起,赤黃的火舌扭曲搖擺著。 人群中一陣恐慌,好半天人潮才開始湧動,盛裝的紳士淑女們急於逃命。這種時刻總會有人跌倒,今晚也不例外,到處都有老人、女子在驚叫。 “火勢蔓延得很快呢。” “不過,反正還不到深夜,二樓上應該沒有熟睡的客人吧。” 被她一說,我不由想起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來,有點擔心,不過她的警衛要多少有多少,輪不著我操心。她應該已經躲避到建築物外面了吧。 我身體還很酸痛,幫兩三個人從地上爬起來之後,一起跑到庭園裡。這時候,濃煙從窗戶裡湧出,與夜霧混成一片,模糊了視線。招呼朋友往外走的聲音此起彼伏,混亂中能聽到一點消防車的警笛聲,卻還很小。這裡是舊輕井澤的最深處,消防車一時間也不容易趕到吧。 夜霧的高原避暑地。悠久傳統的洋派賓館。衣香鬢影的宴會。火勢熊熊的建築物。 簡直是哥特羅馬式的世界啊。 涼子帶著酒醉未醒的表情說出駭人聽聞的怪談: “接下來必定要出現深夜行走的蠟人像之類的吧!” 這所賓館只有一個部分是三層建築,那就是玄關上層的鐘塔。煙霧和火焰氣勢洶洶,其上露出是慘白的巨大錶盤。 “那是誰,Milady?” 這話是瑪麗安問的,雖然是法語,我也能懂。不,因為她指著上方的一個地方,周圍所有往那方向看的人,都能發現錶盤附近有個時隱時現的人影。 “鐘塔上有人!” “危險啊,不救不行吧。” 人群騷動,但很明顯救助非常困難。在雲梯救火車到來之前,完全沒法出手相救。我瞪大眼睛盯了很久,愕然大叫: “阿特米西亞?!” 那個人影正是阿特米西亞·羅特里奇。她也穿著紅色的裙子,不過跟涼子所穿的酒紅色不同,好像是緋紅色的——不,真是這樣嗎?阿特米西亞的裙子其實是白色的,被火焰映照才顯出緋紅色的吧。火焰在黑暗中舞蹈,明暗交錯,很容易誤導人的視覺。 涼子揚聲叫道: “那女人跑到那兒乾什麼去了?!” “我還想知道呢。” “真是的,盡會生事。她又不是貓,又不是煙,幹嘛這樣的時候偏偏跑到高處去。就不會考慮給別人添多少麻煩嘛。” “她大概有她自己的原因吧。” ——來不及說這樣的話,我默默往前湊了一步。正想著無論如何總得去救她,不意發現我身旁站著一個人——是個女子,阿特米西亞的母親,梅拉·羅特里奇。 “阿特米西亞,快下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異樣,並不想擔心女兒的母親的語氣,卻好像斥責不受規矩的學生的捨監似的。黑衣保鏢們似乎想擁著她往後撤,被她甩開,又叫她的女兒: “阿特米西亞,你沒聽見嗎!” 似乎聽見了。阿特米西亞轉向母親的方向,火焰映出她的表情,端莊卻僵硬得如同假面。她開口了,聲音聽上去一點都不像求助的意思。 “你著急了?活該!” 那是嘲笑母親的聲音,看到她狼狽驚慌時暢快淋漓的聲音。某種直覺攝住我的頭腦,使我停住了腳步——這場火,該不會是阿特米西亞放的吧? 梅拉·羅特里奇的眼睛本來應該是淡藍色的,在我看來卻像是暗紅色的。她眼中執妄的焰火,甚至比現實的烈火還要來勢洶洶。 “阿特米西亞!” 她嘶啞地喊叫著。涼子的手還挽在我左上臂上,一眼不發,觀望著大富豪母女兩人淒絕的對話。 “你以為你能幹什麼?你的身體都屬於我!” 她往前逼近兩三步,好像被無形的繩子牽引似的,腳步很不自然。莫沙博士做了個什麼手勢,黑衣保鏢們跟過去拉著女主人的肩膀、手腕,盡量恭謹地拉著她向後退。 “我怎麼可能把這副軀殼交給你!很遺憾,就在這裡,我要把自己的身體變成灰燼。我已經受夠了,該結束了!” 阿特米西亞大笑,笑聲迴盪在夜空中,甚至壓過了烈火熊熊燃燒的聲音。 “連一點細胞的殘片都不會給你留下的。活該!” 面對女兒的嘲笑,母親放聲慘叫——聽起來卻不像悲鳴,卻像詛咒爆發的咆哮聲。 “阿特米西亞……!” 周圍的人群被恐怖所攝,凍在原地。烈火的熱氣升騰到賓館上空,灰燼迸發四散,我卻感覺血管被潑了冰水一樣澈寒透骨。 我前進了兩三步,立刻被消防員鐵青著臉拉住了。不知什麼時候,消防車終於趕來了。我不過是肩和胳膊稍微被押了一下,竟然全身都痛起來,真沒出息。 “傷者就要有傷者的樣子,老老實實呆著!” 即使是涼子的話,這個意見也是正確的。我哪怕再想掙扎妄動,露西安和瑪麗安已經守在左右,以半防守的姿態等著了。 就在我面前,涼子緊緊盯著烈火洶洶的賓館,頭髮的輪廓映出金黃色的閃光,裙角被熱風吹拂飄起,真是複仇女神一般的迫力和美艷。 火焰洶湧燃燒,漸漸地鐘塔完全被吞噬了。錶盤整體赤紅,那裡的人影也被吞沒了。 阿特米西亞對自己實施火刑。 眾人一起發出高高低低的驚叫。其中,梅拉·羅特里奇已經發不出聲音了,被黑衣保鏢們拖住向後撤退,身穿薄薄的骯髒白衣的莫沙博士跟在後面。 “餵,救護車,快叫救護車!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那是國家的損失。” 這個粗啞無力的聲音是色狼幹事長發出的。他倒在草地上,短短的手腳掙扎著,似乎是出逃的時候扭傷了腳腕。一個大概是他秘書的瘦瘦的中年男子左右亂跑,張慌地亂叫“救護車!救護車!”,周圍卻沒有任何人聽見。人人都茫然地望著不遠處火焰和黑煙盤旋渦卷的樣子。 噴響鐘塔的粗大水流似乎對兇猛的火勢沒什麼影響。我們的衣服上升起不少水氣,也不知道是霧,還是噴水的緣故。終於,“快閃開!”隨著一個緊迫的驚叫,異樣的聲音炸響,被火焰湮沒的建築物消失了,一瞬間坍塌下來。 就這樣,輕井澤最有歷史的洋式賓館,好不容易修復之後沒過幾年就被燒毀,徹底轟塌了。同時埋葬了美國屈指可數的富豪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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