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黑名單

第6章 第六章

黑名單 劳伦斯·布洛克 7896 2018-03-16
破曉時分他離開時,她還在睡。那是個清爽的早晨,他原打算走幾個街區,結果一路走回家。她住在克羅斯比街一棟倉庫改裝後的統樓層頂樓,而他在第一大道一棟戰前所建的公寓裡住了好幾年了,離聯合國沒幾個街口。途中他停下來吃了早餐,又去聯合廣場晃了晃看樹。在離家近些的地方,他鑽進了一家書店,翻閱一本講北美洲樹木的口袋指南書。那書是設計來讓你可以認出一棵樹,然後告訴你一切可能會想知道的信息。他判定那些信息遠超出他所需知道的,於是沒買書就離開了。 然而一路到家,他繼續在觀察樹。曼哈頓中城不是巴黎西郊的大公園布隆涅森林,但在基普灣和默里山的大部分小街道上,人行道邊都種了一些樹,而他不覺間就瞪著瞧,好像從沒看過樹似的。

他對城市的樹一向很留意,尤其是養狗的那幾個月。但狗主人都會傾向於從功利主義的本質去看待樹。如今沒有狗的凱勒能夠把樹當成——當成什麼?一個具有特殊形狀、顏色、密度等特性的美術作品?上帝在世間之手工藝品的證據?樹木權利的強烈自我證明?凱勒不確定,然而他無法把自己的視線從那些樹上移開。 回到他那戶一房一廳的整潔公寓,凱勒忽然注意到空蕩蕩的牆壁。他曾在臥室的牆上掛了兩張日本版畫——用竹子框裱得很精巧——是一個女友送的聖誕禮物,那女友早已結婚搬走了。客廳裡面唯一的藝術品就是凱勒自己買的一幅海報,是幾年前他去惠特尼美術館看過一個霍普的回顧展之後所買的。 那張海報是霍普最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孤獨的用餐者坐在餐館吧台,透出言語無法表達的寂寞心情。凱勒覺得這幅畫很鼓舞人心,對他來說,這幅畫傳達的訊息是:他的孤獨狀態並不寂寞,這個城市(並延伸至全世界)充滿了寂寞男子,坐在某個憂傷餐館的高腳凳上,喝著他們的咖啡,度過日日夜夜。

那兩幅日本版畫沒什麼好批評的,他已經好幾年沒注意過。而那張海報則不一樣,他很樂於欣賞它,但那也只是張海報罷了。海報的真正作用,也不過是更新他對原作油畫描繪內容的記憶。如果他從沒看過原作,那麼他或許還是會對海報很有感覺,但遠遠比不上原作給他的衝擊。 至於擁有一幅霍普的原作,唉,根本想都別想。凱勒的工作獲利甚豐,他可以過得很舒服,而且還投入一大筆錢在郵票收藏上,不過要想有能力在牆上掛一幅霍普的畫,他還相距好幾光年。他海報上的那幅畫——呃,其實是不會拿出來賣的,但如果真在拍賣會上出現,將會出現七位數字的價格。凱勒猜想自己或許有可能為一幅藝術品付出七位數字,只不過其中兩位數字是在小數點之後。 凱勒在第三大道的一家越南餐廳吃了中飯,然後在一家花店稍事停留。接著他走到五十七街,那裡有一棟大樓他以前經過時注意到,十層樓中每層都至少有一家畫廊。今天除了兩家外,其他全都在營業,他逐一進去,看看裡面展覽的作品。一開始他神經兮兮地提防,怕畫廊的職員會跟他推銷,或者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來的闖入者,到處亂看自己根本不打算買的東西。但根本連個跟他點頭的人都沒有,也沒人關心他在看什麼、看了多久,等他進出了三家畫廊後,他就完全放鬆了。

他明白了,逛畫廊就像逛博物館一樣,只有兩點除外:你不必買門票,也不會有吵鬧不休的小孩,旁邊陪著拼命解說的老師。你怎麼知道這些藝術品值多少錢?每幅畫旁邊的牆上都貼了一個數字,可是沒有5,那些數字照順序排列,1—2—3—4—5—6—7,總之與價錢無關。顯然公開標示價錢被認為是太無禮了,但這些畫難道不想賣嗎?不然你該怎麼辦?看中了就自己去問價錢嗎? 在一家畫廊,他注意到另一個藝術贊助人拿著一張塑料薄板紙,不經意地偶爾看一下,出去前放在前頭櫃檯。凱勒拿起來看,果不其然,上面是所有展出作品的價目表,還有作品標題、尺寸、媒材(油畫、透明水彩、丙烯酸、不透明水彩,隨便什麼),以及完成年代。 有件作品的價格欄標示著NFS,他猜意思是非賣品(Not For Sale)。還有兩件作品的價格旁邊有紅色小圓點,他記得有幾件作品旁邊的編號也有類似的小圓點。當然囉——紅色小圓點表示這幅畫已經賣掉了!畫廊可不會立刻打包讓你帶回家。作品必須放在畫廊裡直到展覽結束,所以如果你買了畫,他們就在旁邊貼個紅色小圓點,不去動那張畫。

他恭喜自己猜出了這一套系統,然後又想到其他人無疑早就曉得了。在紐約的所有畫廊裡,他可能是唯一缺乏這項知識的人。好吧,至少他自己摸清了。他不必當白痴,跑去問人那個小圓點是乾嗎的。 他到家時,郵差已經來送過信了。凱勒向來不怎麼關心郵件,反正信來了就收,處理一下,把垃圾郵件丟掉,該付賬單的就付一付。自從他開始集郵,現在每天的郵件都隱藏著寶物。 全國各地和幾個海外的郵票商會把他從目錄上訂購的,或者他在通信拍賣中標得的郵票寄給他。還有的寄給他看貨選購、可退貨的郵票精選,讓他輕鬆選擇,留下自己喜歡的。還有郵票月刊和一份郵票週報,以及無窮盡的拍賣目錄、價目表和特價品。 除了平常的價格表和目錄,凱勒今天還收到了他的每月精選郵票,它寄自緬因州的一名女子。 “親愛的約翰,”他讀著信,“這是一套很棒的德國殖民地郵票,加上其他幾套供你一覽。寄上的二十六張郵票總共194.43元。希望你能看到一些自己喜歡的。你誠摯的,碧翠絲。”

算到現在,凱勒和碧翠絲·倫思塔特交易已經快兩年了。她每次寄東西都會附上類似的短箋,他的回信也一向是老台詞:“親愛的碧翠絲,謝謝你寄來的精選郵票,其中大半已經在第一街的此處覓得歸宿。寄上83.57元的支票。你誠摯的,約翰。”他們彼此稱呼“親愛的凱勒先生”和“親愛的倫思塔特女士”一年多,但現在是約翰和碧翠絲,讓他們的通信有一種令人親密的美好遐想。 不過也僅止於遐想。他不曉得碧翠絲·倫思塔特已婚或單身、年老或年輕、高或矮、胖或瘦,不曉得她自己收不收集郵票(很多郵票商自己就是收藏者)。而她那邊,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收集郵票。 而他也正希望保持如此。喔,他無法避免偶爾的幻想,在幻想中碧翠絲·倫思塔特(或其他集郵的女子)擁有天使臉孔和芭比娃娃的身材,最後成為他的靈魂伴侶。幻想不會傷害任何人,只要別真付諸行動。他寄的短箋跟她一樣,保持一成不變的敷衍和客套。她寄郵票給他,他寄支票回去。一切運行得好好的,何必搞亂呢?

這些包退的特選郵票,通常最多可以留在手上一個月,但凱勒很少留在手上超過一兩天。這回他只需要一小時,挑出他想要的郵票。他可以稍後再鑲進集郵冊,現在他寫了一張支票和三行字的短箋,下樓丟進郵筒。然後他搭巴士到第十四街,換L線地鐵過東河到貝德福街。 凱勒對曼哈頓相當熟,但對曼哈頓之外的紐約其他行政區,他腦袋裡面的地圖就像中世紀水手所擁有的世界地圖。有幾塊已知的小地方,其他則是一大片上面銘刻著“過此界有惡魔”的區域。布魯克林有些地方他有點熟——圓石丘是因為他曾有個女友住在那裡;海洋公園是因為幾年前他曾加入那裡的一個保齡球隊參加比賽(如果能算比賽的話)。他對威廉斯堡一無所知,不過記得南邊的主要居民是波多黎各裔和猶太虔信派,而北邊則是波蘭裔和意大利裔。近幾年很多尋找便宜統樓層的藝術家紛紛進駐此區。 (大聲嚷著:“這裡也算一個區了!”——用西班牙語和意第緒語、波蘭語和意大利語。)

德克蘭·尼斯萬德住在威廉斯堡北邊的貝瑞街,從地鐵站走路過去只要十分鐘。凱勒找到了那個地址,是在貝瑞街靠東一排樸素的三層樓房之一。樓下有三個門鈴,這表示每層住一戶。空間大小則要看尼斯萬德的房子有多深,從街上看不出來。 這個街區,以及整個這一帶,確實都在歷經“紳士化”,但很多部分還沒進入狀況,也還沒到達廣植行道樹的階段。然而德克蘭·尼斯萬德這個把樹畫得傳神的可以召來白蟻的人,所住的街區竟然連半棵樹都沒有。凱勒很好奇這是否困擾他,或甚至他是否注意到這一點。或許樹木只不過是拿來畫的,當尼斯萬德畫完之後,樹木也就拋諸腦後了。 凱勒走了一圈,感受這個區域。他在一個街區外發現了一家波蘭餐館,進去點了一碗甜菜牛肉濃湯和一大盤波蘭餃子,喝了一大杯附贈的Kool-Aid葡萄飲料,然後扣除了優厚的小費之後,還找了他一張十元的紙鈔。在這邊吃晚餐真是太便宜了,即使把地鐵車錢加進去都划算。

尼斯萬德走進來時,他正在一間名叫“破鐘”的酒吧啜著一瓶黑啤酒。他沒想到會看到尼斯萬德,不過看到了也沒太驚訝。 “破鐘”(到底為什麼取這店名?店裡根本看不到任何鍾,不管破還是沒破)是附近唯一看起來像是專供藝術家喝酒的地方。其他酒吧都明顯是做勞工階級生意的,比較適合油漆房子的油漆工,而不是畫榆樹和楓樹的畫家。尼斯萬德可能偶爾會拜訪這些地方,喝杯烈酒或啤酒,但如果他打算要去哪裡混一陣子,那就會是“破鐘”。 尼斯萬德走進來,旁邊跟著一個顯然是他的女人,那女人則用背嬰袋帶著一個嬰兒,顯然是他們的小孩。他一路跟左右的人打招呼。凱勒聽到有個人跟他恭喜某篇藝評,另一個人問他開幕怎麼樣。他們都知道德克蘭·尼斯萬德來了,而且顯然大家都挺喜歡他的。

在凱勒看來,尼斯萬德一副回到了家的樣子,但凱勒猜想他在附近任何酒吧看起來都還可以。他的風格和特徵可以適應任何環境,而且他身上穿的黑紅格子襯衫和褲前鈕扣式的利瓦伊牛仔褲,看起來更像是伐木工而不是畫樹的畫家。他今天沒穿得一身黑,不過反正酒吧里面也沒有收藏家。凱勒猜想,黑色適合曼哈頓下城,那裡一般人都穿得像藝術家。而在河這端的布魯克林,則是藝術家穿得像一般人。 凱勒喝完他的啤酒就回家。 那晚他回到家,錄音機裡沒有他的留言,次日早晨他去街角吃早餐時也沒人打電話來。他找出一個號碼撥了電話。 她來接電話,他說,“嗨,我是凱勒。” “你出現了。” “我出現了。”他附和道。 “難怪大家都喊你凱勒,因為你都自稱凱勒。”

“是嗎?” “'嗨,我是凱勒。'你剛剛就這麼說的。你的玫瑰好漂亮,真沒想到,而且非常受歡迎。” “我一直在納悶花有沒有送到。” “真禮貌,不說你在納悶我會不會打電話給你。”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說,“我知道你很忙,而且——” “而且花店可能弄丟了卡片,那我就不會曉得花是誰送的了。” “這點我想過。” “我也猜你會這麼想。你以為我沒打電話?相信我,我打了。你知道曼哈頓電話簿上有多少凱勒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有差不多兩欄吧。” “兩欄沒錯。其中有兩個約翰·凱勒和兩個約翰森·凱勒,更別說有七八個J.凱勒。其中沒有一個是你。” “我沒在電話簿上登記。” “不簡單,福爾摩斯先生。” “哦,”他說,“我猜你沒有我的電話號碼。” “我猜也是這樣,不過現在我有啦,聰明兄,因為我的電話上有來電顯示裝置,所以你的秘密再也不是秘密啦。我可以隨時打電話給你,大男孩。你覺得怎麼樣?” “我沒想過,”他說,“所以很難說有什麼感覺。假設我今天晚上七點左右過去找你,我們一起吃晚飯。” “不行。” “不過我有個更棒的想法。假設你九點半左右過來,然後我們做愛。” “這樣可以,”他答應,“可是你不想吃晚飯嗎?” “我菜做得很爛。” “去餐廳嘛,”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出去吃。” “我的餐桌禮儀很糟糕,”她說,“而且我五點預約了要去看心理諮詢師。” “通常不是看一個小時嗎?” “一般是五十分鐘。” “你看完我們一起吃晚飯嘛。” “通常呢,”她說,“我會在去看諮詢師的路上買杯香蕉冰沙,裡頭加了小麥胚芽和蛋白質粉和螺旋藻,隨便什麼,然後邊諮詢邊喝。你知道嗎,這種時候最適合補充營養了。然後我會直接回家工作,因為我還有個訂單得解決,然後我九點收工,泡個澡,洗個頭,把自己打扮得令人無法抗拒,九點半你出現,我們就會有個獨一無二的圓滿性接觸。這一點,我或許該說,我會整天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凱勒,九點半見。” 那天午后凱勒搭了巴士穿過二十三街,找到瑞吉斯·布伊爾畫廊。那個街區還有其他畫廊,他進去其中兩家匆匆看了下。平均價格比五十七街的畫廊便宜,不過沒便宜多少。只要你看過好幾個地方都在賣博物館展覽海報和大量印刷的日本歌舞伎圖片,你就會發現要是趕時間沒法貨比三家,藝術有可能會變得很昂貴。 畫展開幕夜裡,布伊爾畫廊擠滿了人。現在空蕩蕩的,只有凱勒和櫃檯的女人,那女人是那種自信滿滿的金發女子,最近剛從某個好大學畢業,很快就會嫁給某個住在郊區的高薪老公。她給了凱勒一個沒啥熱度的淺笑,回去看她自己的書。凱勒拿起一張價目表,想必開幕夜就已經有了,但當時他還不曉得要去找來看。 他在畫廊消磨了兩小時,仔細欣賞一幅幅畫。 回到公寓,他打電話給桃兒。 “我一直在想。”他說。 “你想縮手不干,拔起塞子,阻斷水流。好吧,我也不怪你。” “不是。” “不是?” 他搖搖頭,然後才想到他是在講電話。 “不是,”他說,“不是那麼回事。我只是對那個客戶很好奇。” “他怎麼樣?” “只有'他'?” “這是一般人稱代名詞,凱勒。不然你要我怎麼說?他們?它?'我對那個客戶很好奇。''客戶?他或她怎麼樣?'我是個老派女孩,凱勒。我講的都是像我八年級英文老師教的。” “遵照。”他說。 “什麼?” “你講的都是'遵照'你們老師教的。” “你講的這個,”她說,“不是傑普森太太教我們的,總之我不認為她會這樣教。所以別管了,那個客戶怎麼樣?” “他是誰?” “或她?不知道。” “因為我不懂怎麼會有人想殺這傢伙。除非或許有哪個伐木業的。” “啊?” “他畫樹,你看過那些畫之後,就不會想砍樹了。” “所以你變成什麼了,凱勒?愛樹或藝術愛好者?” “我昨天晚上去威廉斯堡,然後——” “你覺得這樣聰明嗎?” “這個嘛,我可能必須要接近那邊的獵物,所以得做點事前勘查啊。” “我想也是。” “那一帶很棒,有藝術氣息但很誠實。感覺很好的地方。” “所以你想搬去那裡。” “我不想搬家,桃兒。不過你能查出任何有關那個客戶的事情嗎?打電話給找你的人,替我打探一下?” “為什麼?” “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叫你在你住的城市干活兒已經夠棘手了,為什麼還要搞得更複雜?” “呃……” “他什麼都不會告訴我,他是專業的。我也是,所以我連問都不會問。你自己也是個專業人士,凱勒。還需要我說更多嗎?” “不,算了。你知道他畫一幅畫能得到什麼嗎?” “主題?” “一萬元。那是平均數,大幅的要貴一點,小幅的便宜一點。” “就像鑽石,”她說,“或是什麼,不曉得。公寓吧。他能賺多少又怎麼樣?你該不會想去買一幅吧?” 他沒吭聲。 “哦,上帝慈悲,”她說,“好有智慧呀,凱勒。你做掉那傢伙,然後在牆壁上釘個釘子掛上他的畫。再也沒有比保留這種小禮物更專業的行為了。” “桃兒……” “如果你非得留個紀念品的話,”她說,“幹嗎不割下他一隻耳朵?這樣還可以省一萬塊。要是有人問起,你還可以說那是梵高的耳朵。” “好吧,”瑪吉·格瑞斯孔說。 “現在這樣不是很棒嗎?” 凱勒本想說些什麼,但不確定自己能講出完整的句子。 “我打電話找那些凱勒的時候,”她繼續說,“試過叫約翰和約翰森和只有J的,我真想殺了發明按鍵式電話的人。如果只有老式的轉盤式撥號電話,我根本一開始就不會去試了。因為我早知道你不會登記在電話簿上,總之不會是曼哈頓。我猜你住在斯卡代爾區。” “為什麼是斯卡代爾區?” “這個嘛,反正是這類的地方。威徹斯特或長島,或可能是康涅狄格州。總之是郊區。” “我住在曼哈頓。” “你怎麼會想在曼哈頓撫養小孩?” “我沒有小孩。我沒結婚。” “我想過要去找找看威徹斯特有幾個約翰·凱勒,”她說,“可是你會去上班,我只會找到你太太。” “我沒有太太。” “所以我就想要打去你辦公室。” 他也沒有辦公室。 “打去哪兒?我又沒說我在哪兒上班。” “我本來想去找找財星五百大企業名單。不過後來你打電話給我,就省得我麻煩了。” “看來你以為我是那種企業界的。” “我為什麼會有那種結論?”她的手疊在他手上。 “看一眼就把你歸類,凱勒。你穿了傳統的一身黑去參加那天的開幕酒會嗎?或是穿著濺了顏料的牛仔褲,頭上包著紅色布巾?沒有,你就穿西裝打領帶來了。那我怎麼會以為你是個企業界的呢?” “我退休了。” “現在就退休,不嫌年輕了點嗎?或者你賺了太多錢,再工作也沒意思了?” “我偶爾還是會工作。” “做什麼?” “顧問。” “給誰當顧問?” “一些公司。” “我答對了。”她說。 “所以偶爾我得出城幾天或一星期。” “去當顧問。” “嗯,我是那種顧問兼解決麻煩的調停人。每年接兩三件工作,所以跟退休差不了多少。” “而且你也不缺錢。” “過得還可以。這些年來存了點錢,也繼承了些遺產,而且投資還蠻幸運的。” “贍養費和小孩的撫養費沒吃掉大半嗎?” “我沒結過婚。” “沒撒謊?現在我知道你是單身,才剛剛修正了一點印象,但你一次婚都沒結過?怎麼逃得掉?” “我也不知道。” “有回我拉了個傢伙回家,”她說,“以前我還在畫醜畫、到處跟陌生人睡覺那陣子。他跟你年紀差不多,長得帥到不行,在床上又體貼,他也沒結過婚。我真想不透為什麼,後來才曉得他是個神父。” “我不是神父。” “真可惜。你可以當解決上帝麻煩的人。你知道嗎?我們不該聊這些。首先,我希望這段關係保持在表面化程度就好。” “那麼這段談話就是往對的方向邁進一步了。” “不,太涉及私人了。我們可以聊聊天,但不要談自己。要毀掉一段關係,最容易的方式就是逐漸了解彼此。” “總之,你跟那個神父幾乎一樣可愛,在床上還更棒。而且你現在在這裡,至於那個神父,我看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裡,想想看,真是太完美了。不過我們幹嗎浪費時間講這些?” 一會兒之後,他說,“我今天回過那個畫廊。” “哪個畫廊?” “我們相遇的那個。叫瑞吉斯·布伊爾嗎?我想看看沒有了葡萄酒和起司,那些畫會是什麼樣。” “也沒有上百個人。結果你覺得怎麼樣?” “我喜歡那些畫,”他說,“那個畫家可以把樹畫得很傳神,不過卻沒法讓畫賣出去,我只看到兩幅畫貼了小紅點。” “比德克蘭期望的多了兩幅。” “怎麼回事?” “這個嘛,我也是聽來的。好像他打了幾個電話給他的收藏家,還有幾個曾表示興趣的博物館人員,講的都一樣。叫他們來參加開幕酒會,看看他的近作,但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買畫。” “為什麼?” “因為德克蘭受不了瑞吉斯·布伊爾。” “那個畫廊的老闆?那他幹嗎不去別的畫廊?” “他正打算換地方,現在他跟瑞吉斯的合約到期了。這是他最後一次在那裡展,這個月一日開始,他就加入奧廷格畫廊旗下了。所以德克蘭希望大家都等一等,讓吉米·奧廷格拿到賣畫的佣金,而不是瑞吉斯·布伊爾。” “奧廷格訂的價格會一樣嗎?” “吉米可能會調漲一點點,”她說,“只要他覺得大家都願意等的話。他對德克蘭的作品寄望很高。” “而瑞吉斯·布伊爾不這麼想?” “瑞吉斯只知道這是他從德克蘭的作品上頭賺到錢的最後一次機會。所以他想方設法把價錢壓低,好把畫盡量賣掉。吉米·奧廷格禁得起長線操作。對藝術家來說,現在建立高一點的價格水平,會比賤賣掉畫作要來得有利。” “我猜想一切都比表面上看起來要復雜。” “就像其他事物一樣,”她贊同道,“那你呢?為什麼有興趣?你在考慮要投資德克蘭的大橡樹嗎?” “有幾幅畫掛在我公寓裡可能不錯,”他說,“尤其其中一幅,不過別叫我形容是哪幅畫。” “還不就是一棵樹,一棵樹就是一棵樹。” “是一棵老樹,背景是冬天,不過好幾幅都是這樣。問題就出在每幅都不一樣,可是要你形容的話,聽起來都一樣。” “我知道。對了,別告訴德克蘭我說的這些,但你幹嗎在乎佣金是誰抽的呢?如果你真的很喜歡某一幅畫,且你確定一個月或一年後你還是想看到那幅畫……” “那就去買?” “因為往後你要買,只可能更貴。而且可能會有人搶先買走。” 大約一點十五分,瑪吉陪他走到門邊,踮起腳尖給了他一個吻。 “別再送花了,”她警告他,“一次很完美,但一次也就夠了。偶爾打個電話給我,比方一周一次,然後我們像今天這樣共度一兩個小時。” “一兩個小時,”他說,“一周一次之類的。” “太多了嗎?”她拍拍他的臉頰。 “超過這個的話,我們可能會累垮哦。” 搭出租車回家的路上,他心想,超過這個的話,我大概會累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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