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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凱勒的心理治療

殺手 劳伦斯·布洛克 15927 2018-03-16
“我做了這麼個夢,”凱勒說。 “事實上我寫下來了,照你說的。” “很好。” 躺上沙發前,凱勒已經脫下外套掛在一張椅背上。他爬下沙發從外套的前胸襯裡口袋掏出筆記本,然後坐上沙發找到寫了夢境的那頁。他很快念過筆記,闔上本子,然後坐在那兒,不確定接下來要怎樣。 “隨你意,”布林說。 “或坐或躺,看哪樣舒服。” “無所謂?” “我是無所謂。” 說起來哪樣比較舒服呢?交談時坐姿好像比較自然,而躺在沙發上則有傳統做後盾。凱勒迫切希望能盡力作好治療,所以決定照著傳統來。他伸直了身子,把腳抬高。 他說:“我住在一間屋子裡,但感覺像在古堡裡。沒完沒了的甬道,好幾十個房間。” “是你的屋子嗎?”

“不是,我只不過住在那裡。事實上我算是屋主一家的僕人之類。他們就跟貴族一樣。” “而你是僕人。” “只除了我的事情好少,而且他們平等待我。我跟他們家人打網球。屋後有這麼個網球場。” “而這是你的工作?跟他們打網球?” “不,我只是舉個例子說明他們怎麼平等待我。而且我跟他們同桌吃飯,不像僕人那樣在樓下吃。我的工作是老鼠。” “老鼠?” “房子鼠滿為患。我跟他們一家共進晚餐,我有個堆滿了美食的盤子,然後一名打著黑色領帶的男僕走進來,送上一盤加蓋的碟子。我掀開蓋子,上頭有張紙條寫著:老鼠。” “就這麼兩個字?” “沒錯。我從桌邊起身跟著男僕走下一條好長的走道,最後來到閣樓一個還沒完工的房間。房里四處都是小老鼠,肯定有二三十隻,而且我得把它們殺掉。”

“怎麼殺?” “一腳踩死。這是最快最人道的辦法,可我心裡有疙瘩不想做。不過我越早完事,就越早可以回去用餐,而我又好餓。” “所以你殺掉老鼠?” “對,”凱勒說,“有一隻差點跑掉,不過就在它要衝出門的時候我狠狠踩上去。然後我又回到餐桌,大夥兒在吃喝在笑,可我的盤子已經清走了。然後起了陣騷動,最後他們又把我的盤子從廚房端回來,不過食物跟先前不一樣了,是……” “嗯?” “老鼠,”凱勒說。 “它們給剝了皮煮熟,但終究還是一盤老鼠。” “然後你吃下肚?” “我就在這時醒來,”凱勒說。 “及時醒來,我得說。” “哦,”布林說。他是高個男子,大手大腳有點蠢,穿著黃斜紋褲搭上暗綠襯衫和棕色燈芯絨外套。依凱勒看,他高中時想必是班上的討厭鬼,現在則琢磨出紳士的派頭來——脾性古怪的那種。他又說一次“哦,”然後兩手交握,問凱勒他覺得這個夢表示什麼。

“你是醫生。”凱勒說。 “你覺得這夢在說我是醫生?” “不,我覺得能講出夢境含義的是你。也許含義是說我不該臨上床前囫圇吞下晃晃牌冰淇淋。” “告訴我你覺得這夢可能表示什麼。” “也許我把自己當成貓。” “或者殺蟲公司的員工?” 凱勒沒說話。 “這個夢我們從很表面的層次來討論好了,”布林說。 “你是大企業僱用的,只除了你們用的稱呼不一樣。” “他們習慣叫我們研發專員,”凱勒說,“不過工作本身是掃除麻煩。” “大半時間你都閒著沒事。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娛樂,過得舒舒服服。打網球,比方說,和有錢有權的人共享美食。可是一旦有人發現老鼠,'啪'地馬上擺明了你是有事待辦的僕人。”

“我懂了。”凱勒說。 “那就講下去,解釋給我聽。” “呃,很明顯,不是嗎?出了問題我就上場,我得放下手頭的事馬上處理。我得快刀斬亂麻,而這就表示我要炒人魷魚、關掉人家整個部門。我非做不可,不過感覺就像踩老鼠。等我回到餐桌要吃東西時——我看意思是領薪了?” “領取報酬,對。” “卻得到一盤老鼠,”他做個鬼臉。 “換句話說是怎樣?我的報酬來自我得開除別人毀人生路,得犧牲他們我才能討生活。所以這叫罪惡感之夢?” “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罪惡感作祟。我的利潤來自別人的不幸,來自我帶給別人的痛苦。就這麼回事,對吧?” “表面上如此,嗯。如果往深層看的話,也許就會開始發現其他關聯。比方說,你當初選上這個工作也許就有關聯,還有你童年的某些層面。”他十指交叉靠回椅背。 “萬事交相作用,你知道。沒有哪樣事可以分開看,絕對沒有偶然,就連你的名字也一樣。”

“我的名字?” “彼得·。這點你想想,好吧,從現在到下次面談的時候。” “想我的名字?” “想你的名字還有名字怎樣適合你。另外,”——下意識地朝他腕錶一瞥——“不過時間到了。” 杰羅德·布林的辦公室位於中央公園西邊大道,在九十四街的街口。凱勒走到哥倫布大道,搭公交車坐了五個街區,過馬路叫輛出租車。他要司機穿過中央公園,等他在五十街下車時,他可以很合理地確信沒有人跟踪。他在一家熟食店買了咖啡然後站在人行道上,喝的時候很警醒。然後走到他住的建築——位於四十八和四十九街之間的第五大道上。這是棟戰前蓋的高樓,大廳是裝飾藝術的風格,電梯有人服務。 “啊,凱勒先生,”服務員說道。 “好美的天氣,是吧?”

“很美。”凱勒說。 凱勒在十九樓有個單間臥室的小套房。他可以望出窗外看到聯合國大廈、東河、皇后區。 11月的第一個禮拜天他可以觀賞到許多人跑步穿越昆斯博羅橋——離紐約馬拉鬆的中點站只有幾英里路。 這個壯觀的場面凱勒盡量都不錯過。他會在窗口坐好幾個鐘頭,只見好幾千人通過視線,首先是世界級跑者,然後是跑得好生賣力的中等生,最後則是慢得不能再慢的——有的走路,有的一拐一拐。他們從斯塔頓島起跑,終點在中央公園,而他們嚴酷的考驗他也只能看到過橋進入曼哈頓的那幾百碼。看著看著,這幕景象總要叫他流下眼淚,雖然他講不出原因。 也許可以拿來跟布林談。 把他引薦給這位心理醫生的是個女人,一位叫唐娜的有氧舞蹈老師。凱勒是在健身房認識她的。他們約會幾次上了幾次床,次數多到可以證明兩人房事不合。凱勒還是每個禮拜到那家健身房兩三次,舉起金屬物體再放下,後來他又碰到她時兩人成了朋友。

有一回他剛從某地出差回來,想必嘰里呱啦講了那個小鎮有多好。 “凱勒,”她說:“要真有什麼天生的紐約人哪,你就算一個。這你曉得,對吧?” “大概吧。” “可你老愛編織美夢說你要到蒙大拿的大象鎮逍遙過日。你不管上哪個地方,都要編出整個人生來搭它。” “這樣不好嗎?” “誰說不好來著了?可我打賭你做心理治療拿這討論一定很有趣。” “你覺得我需要做心理治療?” “我覺得你可以從心理治療得到很多,”她說。 “瞧,你上這兒來,對吧?你爬階梯機,用健身器材。” “大多是舉重。” “隨便啦。你來這兒不是因為身體衰弱。” “我來這兒是要保持身體健康。” “而且因為這樣感覺很好。”

“所以怎樣?” “所以啊,我看你是得了密閉症想伸出頭來透透氣,”她說,“跑遍全國找遍中介帶你去看你不打算買的房子。” “才幾次而已,再說這又有什麼不好?可以消磨時間。” “你做這些事,可又不曉得原因何在,”她說。 “你知道心理治療是什麼嗎?是場冒險,是一趟發現之旅,而且就跟上健身房一樣。是……唉,算了。除非你有興趣,講再多也是白搭。” “也許我有興趣。”他說。 唐娜本人就在做心理治療,這點他不驚訝。不過她的治療師是個女的,而且兩人都同意他找男的會比較自在。她的前夫一直很喜歡他的治療師——西城一個叫布林的心理醫生。唐娜自己從來沒跟這人碰過面,而且她跟前夫的關係不太好,不過——

“沒關係,”他說。 “我自己打給他好了。” 他打了電話給布林,端出唐娜前夫的名字當做介紹人。 “不過我看他恐怕連我的名字都不曉得,”他說。 “不久前我們在派對裡頭聊起來,不過之後沒再碰過面。可他講的有些東西我聽了很受用,所以,哎,我就在想我應該試試。” “直覺是頂棒的老師。”布林說。 凱勒約了時間,告訴對方他叫彼得·斯通。頭一次諮詢時他提到他為一家龐大的企業工作,不過沒提名字。 “心理治療的事他們態度有點保守,”他告訴布林。 “所以我不打算給你地址電話,而且每次諮詢我都會付現金。” “你的生活充滿秘密。”布林說。 “恐怕是如此。我的工作需要這樣。” “在這兒你可以放開懷來講實話。重點就是要找出你防著不讓自己知道的秘密。這兒就像神聖的告解室一樣你不用擔心洩密,不過我的工作不是為你赦罪。說穿了,為你赦罪的是你自己。”

“噯。”凱勒說。 “在這同時,你有秘密要守。這點我尊重你。我不需要你的地址電話,除非我臨時有事得取消約談。我建議你提前一兩個鐘頭打電話來確定諮詢時間沒變,要不你也可以冒個險偶爾白跑一趟。如果你得取消哪次約談,一定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前通知我。要不我還是照樣收費。” “很公平。”凱勒說。 他一個禮拜去兩次,禮拜一和禮拜四下午兩點。如此這般搞出什麼名堂實在難講。有時候凱勒躺在沙發完全放鬆,自由自在誠實講起童年。有時候他覺得那五十分鐘的諮詢彷如在走平衡木;有來自兩邊的力量同時拉扯——他會急巴巴地想一吐為快,可又被迫全都不能講。 沒有人曉得這件事。有一回他撞見唐娜,她問他有沒有打電話給心理醫生,他害臊地聳聳肩表示沒有。 “這我想過,”他說,“可後來有人跟我提到這麼個按摩師——綜合瑞典和日式按摩——說來我覺得這可比找人往我腦袋瓜裡搞七搞八來得有幫助。” “噢,凱勒,”她說道,語帶感情。 “希望你永遠這個樣。” 他是在禮拜一講起有關老鼠的夢。禮拜三早上他的電話鈴響,是桃兒。 “他想見你,”她說。 “馬上過去。”他說。 他打好領帶穿上外套,叫了出租車上中央車站轉搭火車到白原鎮。他在那兒又叫了出租車要司機開往華盛頓大道讓他在諾華克街的街口下車。出租車開走以後,他沿著諾華克街走向湯頓廣場然後往左轉。右邊第二家是棟維多利亞式的古老大房子,四面環繞門廊。他按了鈴,桃兒讓他進門。 “樓上的工作間,”她說,“他在等你。” 他走上樓,四十分鐘後又下來。一個叫路易的年輕男子開車載他回車站,路上他們聊起兩人都在體育台看到的一場最近的拳賽。 “我呢,我是希望,”路易說,“遙控器上有個靜音鈕樣的玩意兒,差別在它會幫播報員消音不過你還是會聽到觀眾吵鬧還有拳頭落下的聲音。少的只有耳朵裡沒完沒了的嘰嘰聒聒。”凱勒心想不知是否可行。 “我看沒什麼不可以,”路易說。 “其他什麼都辦得到。如果你可以把人放到月球上,要愛爾·伯恩斯坦閉嘴應該也可以。” 凱勒搭火車回紐約,步行到他的公寓。他打了幾通電話,打理好一袋行李。三點三十他下了樓,走過半個街區,攔輛出租車到肯尼迪機場,領了美國航空六點十分飛往圖森那班飛機的登機證。 到了候機樓,他想起和布林有約。他打電話取消禮拜四的諮詢。因為隔不到二十四小時,布林說,他還是得照樣收費,除非他可以找到別人補缺。 “這無所謂,”凱勒告訴他。 “希望我能趕在禮拜一約談前回來,不過這種事多久才能辦完實在難講。如果趕不回去,至少我應該可以在二十四小時以前通知你。” 他在達拉斯換機,將近午夜時抵達圖森。除了隨身那袋,他沒有其他行李,不過他還是走到行李領取處。一名戴著寬邊帽的骨瘦男子捧了面牌子站在那裡,上頭是手寫的字母:NOSCAASL。凱勒盯了這男子幾分鐘,注意到沒有旁人盯他。他走向那人說道:“你曉得,一路從達拉斯過來,我都在想這是什麼字。最後我想到了,是倒過來拼。” “沒錯,”男人說,“完全正確。”他好像印象深刻,一副凱勒破解了日本海軍密碼的樣子。他說:“你沒托運行李,對吧?我原就這麼想。車子在那兒。” 到了車裡,男人給他看了三張照片,全是同一個男人,粗壯黝黑,油亮的黑髮一張貪婪的豬臉。八字胡濃密,眉毛濃密。鼻子有毛粗孔。 “這人名叫羅利·瓦斯克斯,”男人說。 “婊子養的八成贏不了選美,對吧?” “看起來沒錯。” “走吧,”男人說,“帶你去看他住哪兒,在哪兒用餐,在哪兒給人收屍。羅利·瓦斯克斯納命來。” 兩小時以後男人在拉曼達旅館讓他下車,遞交房間和汽車鑰匙給他。 “已經幫你登記好住宿了,”他說,“車子停在最靠近你房間的樓梯底下,是三菱Eclipse汽車,挺好的交通工具。顏色照說是銀藍,不過文件寫的是灰色。租車單放在置物匣。” “應該還有個什麼吧。” “也在置物匣裡。鎖起來了,當然,不過我給的鑰匙既是啟動鑰匙也能打開置物匣,還有車門跟行李箱。而且你要是把鑰匙倒著拿也行,因為鎖孔不分上下。小日本真不是蓋的。” “不知道下回又要變出什麼把戲來。” “呃,感覺好像沒什麼,”男人說:“不過花在確定鑰匙沒錯、上下沒搞錯的時間可也是積少成多啊。” “這腦筋動得合情合理。” “沒錯,”男人說。 “喏,你的油箱裝滿了。用的是普通汽油,不過份量夠你開到四百英里以上。” “輪胎呢?算了,玩笑話。” “好個玩笑,”男人說。 “'輪胎呢?'這我喜歡。” 車子停在該停的地方,置物匣裡放著車子的租車單和一把半自動手槍——0.22cm口徑的霍茲曼太陽犬,滿膛子彈,旁邊躺著個備用彈匣。凱勒把槍和備用彈匣塞進隨身袋,鎖上車子,沒經過櫃檯徑自走向他的房間。 淋浴過後,他坐下來兩腳翹在咖啡几上。全都安排妥當,這一來事情的確簡單多了,不過偶爾他寧可換個方式——手頭只有名字和地址,沒人幫他打理一切。這樣是省事,沒錯,可天曉得會留下什麼線索?天曉得那把槍什麼來歷,或者那位捧著NOSCAASI牌子的瘦排骨會在警方逮了他逼供時說出什麼好的來? 所以更要快馬加鞭早早了結。他看了第四台一部老電影,看得久到呵欠連連一覺睡到自然醒。他出門上車時柃了個袋子。他打算回房,不過如果到時候不回來的話他可沒留下什麼待清理,連指紋也沒。 他到丹尼餐廳吃早點。一點左右他在費蓋若一家墨西哥館吃午餐。將近傍晚時他把車開進城北的山丘,太陽下山時還待在那裡,然後他便開車回到拉曼達。 那天是禮拜四。禮拜五早上他刮鬍子的時候電話鈴響。他讓它響,準備離開時電話又響了。這回他也沒接,徑自拿了條手巾再次擦抹所有表面,之後他便出門上車。 當天下午兩點他跟踪羅利·瓦斯克斯走進薩瓜羅巷的保齡球館,在洗手間裡往他頭上打三槍。小槍沒發出什麼噪音,連在瓷磚廁所的密閉空間裡頭都沒有。早先他即興設計了個消音器——往槍管包了層太空時代絕緣料,開火發出的大半聲響都能蓋住而且不會增加多少重量或體積。要是你能辦到這點,他想著,你應該也能叫愛爾·伯恩斯坦閉嘴。 他留下卡在廁所隔間裡的瓦斯克斯走掉,槍留在半英里以外的雨水排水道,車留在機場的長期停車場。 搭機回家時,他心想他們當初何必找他。他們提供了車、槍跟幫手。怎的不自個兒解決就好?他們難道真有必要大老遠把他從紐約找來踩老鼠? “你說了要我想我名字的含義,”他告訴布林。 “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含義。何況名字又不是我選的。” “聽我說,”布林表示,“有這麼個玄學定理說,人生的一切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事實上我們也選擇了找什麼父母投胎,而根據這個定理,生活裡發生的事事物物都是在展現我們的意願。所以天下沒有意外,沒有巧合。” “要我相信還真是個問題。” “你不用相信。眼下我們只消把這當成假設就好。假定是你選了彼得·斯通這個名字,這當中有何含義?” 凱勒伸得筆直躺在沙發上,無法從中得到樂趣。 “呃,彼得是陰莖,”他不情不願地說。 “石頭陰莖應該就表示勃起,是吧?” “是嗎?” “依我看,決定叫自己彼得·斯通的人應該是想證明什麼吧。性功能焦慮症。你就是要我這麼講吧?” “我是要你隨意講,”布林說。 “你有性功能焦慮嗎?” “從沒這麼想過,”凱勒說。 “當然,出生以前,大約在我選好父母決定他們應該幫我選什麼名字的時候,我有多少焦慮可就難講了。在那年齡,保持勃起可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所以我想當時我是有很多事情可以焦慮。” “現在呢?” “我可沒有勃起問題,如果你是問這個的話。我已經不像十幾歲的時候一晚可以沖個三四次,不過腦筋正常的人誰會來這套呢?我通常都可以把事情辦完。” “把事情辦完。” “對。” “你勃起。” “有什麼不對嗎?” “你覺得呢?” “不要來這套,”凱勒說。 “不要反問我。如果我問個問題你不想回答的話,就擱著好了。可是不要倒過來問我。聽了很煩。” 布林說:“你勃起,你把事情辦完。可是你有什麼感覺呢,彼得·斯通先生?” “感覺?” “毋庸置疑,彼得在俚語裡頭意指陰莖,不過還有個更早期的意思。你可記得耶穌對首位門徒彼得說了什麼嗎?'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會建造在這磐石上。'因為彼得意謂石頭。我們的主說了個雙關語。說來你的名字意謂石頭,而你的姓則是斯通。這表示什麼呢?石頭加石頭。堅硬、頑強、頑固不靈,沒有感情、沒有感覺。” “別講了。”凱勒說。 “在夢裡,你殺老鼠的時候感覺如何?” “沒感覺。我只是想把事情辦完。” “你感覺到它們的痛苦了嗎?你對自己的成就感到驕傲嗎?事情辦完很滿意嗎?它們死掉你覺得興奮,有種性快感嗎?” “沒,”凱勒說,“我沒有感覺。我們可以暫停一下嗎?”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胃有點不舒服,如此而已。” “想上廁所嗎?要我倒杯水給你嗎?” “不用,沒什麼。坐挺了感覺就好些。不會有事的。已經沒事了。” 坐在窗口,看的不是跑馬拉鬆的人而是穿行昆斯博羅橋的車流,凱勒此時在想名字的事。尤其惱人的是,他想著,他可不需要找個拿到合格證明的玄學師來說明彼得·斯通這名字的含義。名字擺明了就是他選的,不過可不是靈魂決定找父母投胎時往他們腦袋瓜裡種個名字的那種做法。當初打電話跟杰羅德·布林頭次約見時,就是他自己選的名字。名字呢?布林想知道。斯通,他回道,彼得·斯通。 問題是他不笨。冷血、頑強、沒感情,不過不笨。想玩名字遊戲的話,不需要限定在他自個兒選的假名上。你可以拿他用了一輩子的名字玩得好開心。 他的全名是約翰·保羅·凱勒(John Paul Keller),不過沒有人叫過他凱勒以外的名字,而且很少人曉得他叫約翰·保羅。他的公寓租約還有皮夾里大部分的名卡上,秀出的名字都是JP凱勒。大家都只叫他凱勒,男人女人皆然。 (“樓上的工作間,凱勒。他在等你。”“噢,凱勒,希望你永遠這個樣。”“這話很難啟齒,凱勒,不過我沒法兒從這段關係得到滿足。”) 凱勒(Keller),德文的意思是地窖或者酒館。可他媽管那乾嗎,你不需要知道凱勒在別國語言的意思。只消換個元音,Keller=Killer(殺手)。 夠清楚了,不是嗎? 躺上沙發上,兩眼閉合,凱勒說:“我看心理治療是起了功效。” “怎麼說?” “昨晚我碰到一個女孩,請她喝了幾杯,跟著她回家。我們上了床,可我啥也沒法做。” “你啥也沒法做。” “呃,如果你想照字面意思來講的話,有些事我是能做。我可以打電話,打電話訂外送比薩。我可以唱《憂鬱寶貝》。不過我沒法做我倆都寄望我會做的事,也就是跟她做愛。” “你舉不起來。” “你知道,你還真精明。什麼把戲都騙不過你。” “你舉不起來在怪我。”布林說。 “是嗎?這我可不曉得。只怕我連自己都不怪呢。實話實說,我的感覺是好笑多過喪氣。而且她沒生氣,也許是因為我沒生氣鬆了口氣吧。不過為了確定以後不會再犯,我已經決定改名叫迪克·哈丁。”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父親,”凱勒說,“老天,什麼問題啊。問這幹嗎?” 布林沒說話。 凱勒也好幾分鐘沒開口。然後闔上眼睛,他說:“我根本不認識我父親。他是士兵。我出生前他就戰死了;或者是我出生前他給派到海外,在我幾個月大的時候死了;或者也許是我出生的時候他在家,或是我很小的時候他放假回家,把我抱上膝蓋告訴我他以我為榮。” “你有這樣的記憶?” “我沒有記憶。”凱勒說。 “我唯一的記憶就是我媽跟我講起他的事,所以才會一團亂,因為她在不同時候跟我講了不同版本。他是在我出生以前或者之後不久陣亡的,而且他也許沒看到我就死了,或者他是見過我一次把我抱上膝蓋過。她是個好女人,不過很多事都含糊帶過。她唯一講得一清二楚的是,他是士兵,還有他在海外陣亡。” “而他的名字——” 是凱勒,他想著。 “跟我的一樣,”他說。 “不過別管名字了,有件事比名字來得重要。聽我說,她有張他的照片,半身照,是這麼個年輕英俊的士兵穿了製服戴著軍帽——那種脫下後會折平的。我小時候那照片鑲了金框擺在她的梳妝台,然後她就跟我講起他是我父親什麼的。 “不過有一天照片不在那兒了。'不見了。'她說。這個話題就此打住。當時我大了點,應該有七八歲吧。 “幾年以後我養了隻狗。我幫牠取名叫士兵,紀念我父親。多年後我想到兩件事。第一,叫狗士兵可真好笑;第二,誰聽過有人幫狗取名字紀念父親的?不過當時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 “狗兒後來呢?” “它變成性無能。閉嘴,好吧?我要講的可比狗狗重要多了。十四五歲的時候,下午放學後我都在我家附近幫某個傢伙打零工,清掃地下室、閣樓還有搬運垃圾之類。有一回有這麼家雜貨舖倒了,老闆想來死了,總之我們是在幫新房客清理地下室。一箱箱垃圾到處堆,我們全都得過濾,因為這個傢伙賺錢有一部分靠的就是賣掉人家僱他清掉的東西。不過垃圾你可沒法一一看得很仔細,太耗時間了。 “當時我在檢査這麼個盒子,誰曉得竟然拉出我父親的裱框相片。就是擱在我媽化妝台上那一張,穿著制服戴頂軍帽,搞丟了的那張,而且鑲的框一模一樣。怎的會跑到那裡去?” 布林一聲不吭。 “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目瞪口呆。像是跑到電視劇《陰陽魔界》裡頭一樣。然後我就把手探進盒里拉出我碰到的頭一樣東西——也是同樣的照片鑲在同樣的框裡。 “整個盒子都是鑲框照片。大概有一半是那士兵,剩下的是個一臉清新的金發女郎,頭髮齊肩往裡卷,笑得好開心。原來是一盒相框,廉價的框。以前他們都這樣包裝的,上頭附張照片展示用。就我所知現在也一樣。所以我媽呢,她一定是在廉價商店買了個相框然後告訴我那是我父親。等我稍微大一點以後她就把照片扔了。 “我拿了其中一張裱框照片回家。我沒跟她提,也沒拿給她瞧,不過照片我留了一陣子。後來我發現那是二次大戰拍的。換句話說,不可能是我父親的相片,因為他應該是穿別種制服。 “這時我想我已經曉得她講起我父親的事只不過,呃,是在編故事罷了。我不認為她知道我父親是誰。我覺得她是喝醉酒以後跟了個人走,好幾個男人也不一定。一個或幾個又有什麼差別?她搬到另外一個城,告訴人家她結了婚,丈夫在服役或者陣亡了,隨她講就是。” “這你感覺如何?” “這我感覺如何?”凱勒搖搖頭。 “如果我的手給出租車門夾到了,你也會問我感覺如何。” “而且也會把你問倒,”布林說。 “這會兒還有個問題。你父親是誰?” “我才說了——” “可你總有個父親啊。不管你認不認識,不管你母親知不知道他是誰,總有個男人留下精子生出了你,除非你相信你是基督再世。” “不,”凱勒說。 “還好我至少給免了這個幻覺。” “那就告訴我他是誰吧,這個給了你種的男人。你聽過什麼或者推演出什麼都別管。眼下我問的不是思考推理的你。我問的是憑直覺認知的你。誰是你父親?你父親做的是什麼?” “他是士兵。”凱勒說。 凱勒往上城方向走在第二大道上頭,發現自己站在一家寵物店前面正盯著櫥窗裡兩隻嬉鬧的小狗。 他走進去。有一整面牆層層堆滿關了小狗小貓的籠子。凱勒看進籠裡時心情一沉。一波波悲傷的感覺襲向他。 他轉身看起其他寵物。籠裡的鳥,乾水族箱裡頭的沙鼠和蛇,一箱箱熱帶魚。對於它們他是無所謂。他不忍心看的是小狗。 他離開店鋪。隔天他去了家動物收容所,走過一籠籠等著人收養的狗兒。這回悲傷的感覺好重,胸口襲來陣陣壓力。他的臉想必透露了什麼,因為負責的年輕女人問他是否還好。 “只是一陣頭暈。”他說。 到了辦公室,她告訴他如果特別鍾情某個品種的話,他們也可以幫忙。他們會把他的名字入檔,如果有那個品種的狗—— “想來我是沒法養寵物,”他說,“我經常旅行,沒法承擔那種責任。”女人沒回答,於是凱勒的話在她的沉默里迴響。 “不過我想捐筆錢,”他說,“我想贊助你們的工作。” 他掏出皮夾,抽出鈔票,也沒數就交給她。 “匿名捐款。”他說。 “我不要收據。抱歉佔用你的時間。抱歉我沒法領養狗。謝謝,非常謝謝你。” 她說了什麼,不過他沒在聽。他匆匆跑出門。 “'我想贊助你們的工作。'我跟她這麼講,然後我就衝出門去因為我不希望她謝我,或者問我問題。” “她會問什麼呢?” “不曉得,”凱勒說。他在沙發上翻個身,背對布林,面對牆壁。 “'我想贊助你們的工作。'可我連他們做啥都不曉得。他們幫某些動物找家,而其他動物他們怎麼處理呢?安樂死?” “也許。” “我想贊助什麼?幫忙找家還是安樂死?” “你說呢?” “我已經說了太多。”凱勒道。 “或許不夠多。” 凱勒沒搭腔。 “看到狗關在籠子里為什麼叫你悲傷?” “我感覺到它們的悲傷。” “人只感覺得到自己的悲傷。有什麼好悲傷的,狗關籠子裡?你給關過籠子嗎?” “沒有。” “你的狗,士兵。跟我講講它吧。” “好吧,”凱勒說,“這點我想我可以。” 一兩次諮詢以後,布林說:“你沒結過婚。” “沒。” “我結過婚。” “哦?” “結了八年。她原先是我的接待小姐,幫我約時間、引領客人到候診室等我看診。現在我沒有接待員了,由機器接電話。諮詢空檔我就檢査機器上的留言,也在這段時間裡接電話、回電。如果原先我有一台機器的話,就可以省掉好多好多錢。” “婚姻不美滿?” 布林好像沒聽到問題。 “我想要小孩。她八年裡墮了三次胎沒跟我講。一個字也沒吭。然後有一天她啪地把真相甩了出來。我看過醫生、做過檢查,所有跡像都說我有生殖能力,精子數很高而且是活動力強的精子。所以我就要她去看醫生。'白痴啊你,我已經殺了你三個小孩了,不要煩我好不好?'我跟她說我要離婚。她說得花我很多錢。” “然後呢?” “我們結婚八年,離婚九年。每個月我都開張贍養費支票寄去。如果可以由我決定的話,我寧可把錢燒掉。” 布林靜下來。一會兒之后凱勒說:“你跟我講這些幹嗎?” “不干嗎。” “難不成跟我的心理狀態有關聯?我該連連看嗎,啪地拍拍前額說:'當然,當然!我真瞎了眼!'” “你跟我交心,”布林說,“感覺上我跟你交心也是應該的。” 幾天以後桃兒打電話來。凱勒搭火車到白原鎮,路易在車站跟他碰頭,開車送他到湯頓廣場的一棟房子去。之後路易開車送他回車站,然後他便回到城裡。他算準布林沒法接的時候打過去,在錄音機留言。 “我出公差要飛聖地亞哥。下次約談我沒法到,也許下下次也一樣。我會想辦法通知你。” 還有旁的要告訴布林嗎?他想不出來。他掛上電話、打個包,然後搭了美國國鐵到費城。 車站沒人接他。白原鎮的男人給他看了張照片,給他一張寫了個名字地址的紙條。這回的男人在離美國獨立廳幾個路口的地方開了家成人書店。對街有家酒館——絕佳的盯梢站——不過探頭瞧一眼凱勒就很清楚,他跑到裡面會很搶眼,除非他先解下領帶脫了外套,然後花個二十分鐘在臭水溝打滾。 沿街過去凱勒找到一家餐館,而且如果他坐在遠遠一角的話,就可以盯看書店的反射玻璃前窗。他喝杯咖啡,然後過街走到書店——此時有兩個人值班。一個是眼神悲傷的黝黑青年,來自印度或者巴基斯坦;另一位是凱勒在白原鎮看的那張照片裡頭眼球微凸的雙下巴男子。 凱勒走過一整牆錄像帶,翻閱展示的雜誌。他在那兒待了大概十五分鐘以後男孩說他要去吃晚飯。年長的男子說:“噢,時間到了啊?嗯,不過別忘了七點前要回來換班,好吧?” 凱勒看看表。六點。其他客人都隱身在後頭的影帶包廂。不過男孩已經看了他一眼,再說他又不用趕。 他隨手抓起幾本雜誌付賬。雙下巴男人裝了袋撕條膠帶封好。凱勒把買來的東西放進隨身行李然後出門找旅館。 隔天他去了家博物館然後看場電影,六點十分抵達書店。年輕的店員走了,想來是在哪兒吃咖哩餐。雙下巴男人坐在櫃檯後頭,店裡有三個客人,兩個在淘影帶,一個在看雜誌。 凱勒四處瀏覽,希望他們會決定清場。有那麼一刻他站在一整堵牆的影帶前頭,可看到的卻是一牆關在籠子的狗。一閃而過,而且他也說不准是幻像還是某種記憶倒帶。不管哪樣,他都不喜歡。 一個顧客走了,不過另外兩個還在晃,接著又從街上來個新的。印度男孩半個小時內就要回來,而且天曉得他會不會耗完他那個小時才回來。 他走近櫃檯想表現出比他感覺到的更緊張。眼神不定,偷眼斜瞟。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私下跟你談行嗎?” “談什麼?” 眼睛垂下,肩膀縮起,他說:“特別的事。” “如果是要看小女孩的話,”男人說,“無意冒犯,不過我可啥都不知道,而且我也啥都不想知道,何況我連該介紹你上哪兒都不知道。” “不是那種事。”凱勒說。 他們走進後頭一個房間。雙下巴男人關上門,就在他轉身時凱勒橫了手劈向他頸肩交接處。男人的膝蓋抖動,凱勒猛地往他頸上纏了圈鐵絲。不到一分鐘他已經出了門,不到一個鐘頭他已經坐在北上的高速列車裡。 到家時他想起袋子裡還有那些雜誌。好糊塗,應該前一個晚上就丟掉的,不過他硬是忘得一干二淨包裹連拆都沒拆。 而他現在也找不到理由拆。他把包裹拿到甬道沒開封口就扔進焚化爐。回到公寓裡,他倒了杯不烈的蘇格蘭威士忌加水,看了Discovery一個紀錄片。消失中的雨林,又一樣天殺的事得憂心。 “,”杰羅德·布林說,兩手捧在胸前,指尖交按。 “想來你知道這個故事。他無意間殺了他父親,娶了他母親。” “兩道我截至目前都逃過了的陷阱。” “說得好,”布林說。 “不過真逃過了嗎?當你以研發專員的身份飛往他處,當你算是掃除麻煩的時候你實際上到底在幹嗎?你炒人魷魚、裁掉人家整個部門、關掉工廠、打亂別人的生活。這樣講可還公平?” “應該吧。” “其中隱含了暴力。解僱別人、終結他的事業,象徵層面上等於是殺了他。而且他又是陌生人,我敢說其中屬於重量級的人物年紀往往比你大,對吧?” “你的重點是?” “你行你所行的時候,好像是在追踪你從未謀面的父親要殺他。” “不知道,”凱勒說。 “不會有點牽強嗎?” “而你和女人的關係,”布林繼續說,“也有非常強烈的俄狄浦斯成分在。你的母親性格模糊生活沒有重心,在她自己的生命裡都不是完整的存在,無法和他人建立關係。你自己跟女人的關係也是同樣模糊無法聚焦。你性無能的問題——” “一次!” “——是這種混亂情況自然的結果。你母親已經過世了,對吧?” “嗯。” “而你父親一直無法找到,幾乎可以確定已經身亡了。目前你該做的,彼得,就是採取特別設計來反轉這整個模式的象徵性行動。” “我不懂。” “是隱晦了點,”布林承認道。他蹺起二郎腿,撐只肘子在膝蓋,骨瘦的下巴窩在翹出來的大拇指上。凱勒想著——不是頭一回——布林前世想必是只鸛。 “如果你生命裡有位男性,”布林繼續說,“最好比你至少大幾歲,可以隱約扮演你父親的角色,而且需要忠告、需要指示的時候你可以跟他討教。” 凱勒想到白原鎮的男人。 “不要殺掉這人,”布林說,“在像徵層次上,不用說——我現在講的都是像徵層次——不要跟你以前處理父親角色的人一樣把他殺掉,我覺得你也許可以做些什麼滋養這個人。” 幫白原鎮的男人煮頓飯?買個漢堡給他?幫他涼拌一份生菜色拉? “也許你可以想個辦法,用你的特殊才能幫助這人,不要毀滅他,”布林繼續說。他從胸前口袋掏出手帕擦擦前額。 “也許他的生命裡有個女人——你的母親,象徵性的——而且也許她對你父親是絕大痛苦的來源。所以不要跟俄狄浦斯一樣和她做愛殺掉他,你也許可以反轉通常的模式,方法是,呃,愛心待他而且,嗯,殺掉她。” “噢。”凱勒說。 “象徵性的,我是說。” “象徵性的。”凱勒說。 一個禮拜後布林遞給他一張照片。 “這叫主題式統覺測驗,”布林說。 “你看著照片,編個故事來搭。” “哪種故事?” “哪種都行,”布林說。 “是想像力練習。你看著照片的主題,想像她是哪種女人,還有她在幹嗎。” 是彩色照,上頭有個頗為高雅的黑髮女人,穿了身定做的衣服。她拉著鍊子牽隻狗。狗兒中等大小,身體肥短眼神警醒。顏色是愛狗族所謂的藍,不過其他人會說是灰。 “是個女人跟條狗。”凱勒說。 “很好。” 凱勒吸了一口氣。 “狗兒能講話,”他說,“不過它不會在其他人面前講。女人有一回想拿它炫耀,結果搞得自己灰頭土臉。現在她學乖了。他們獨處時它會劈裡啪啦講個不停,而且這隻狗娘養的對什麼都有意見,從三十年戰爭的真正原因到千層面的最佳食譜,它跟她是什麼都講。” “好厲害的狗狗。”布林說。 “是啊,而且現在女人可不希望其他人曉得它能講話,因為她擔心他們搶走它。照片裡,他們是在公園,看來像中央公園。” “要不或許是華盛頓廣場。” “有可能是華盛頓廣場,”凱勒同意道。 “女人鍾愛這條狗。狗兒對女人的感覺就沒那麼確定了。” “你覺得這女人怎樣?” “很有魅力。”凱勒說。 “表面上,”布林說。 “私底下不是那麼回事,相信我。你覺得她住哪兒?” 凱勒想了想。 “克利夫蘭。”他說。 “克利夫蘭,為什麼是克利夫蘭,看在老天份上?” “她總得住個什麼地方吧。” “如果接受測驗的是我,”布林說,“我也許會假想女人住在第五大道盡頭,華盛頓廣場上。我會讓她住第五大道1號,也許是因為那棟樓房我很熟。你曉得,我在那兒住過。” “噢?” “高樓層一間大公寓。而且每個月一次,”他繼續說,“我會開張支票寄到那個地址——以前我就住那裡。所以我會想到這棟特定的建築也是理所當然嘍,尤其眼下我看的又是這張特定的照片。”他和凱勒四目交會。 “你有個問題,對吧?沒關係,問吧。” “這狗是什麼品種?” “狗?” “我只是在納悶。”凱勒說。 “說起來,”布林說,“是澳洲牧牛狗。看上去像雜種狗,對吧?聽我的沒錯,它不會講話。不過照片你何不留著好了?” “好哇。” “你心理治療的進展還真不錯。”布林說。 “你的表現我很肯定。我就知道該做的事你會做。” 幾天以后凱勒坐在華盛頓廣場一張公園凳上頭。他卷好報紙走向一個穿著亮色外衣戴頂呢帽的暗發女人。 “對不起,”他說,“請問這只可是澳洲牧牛犬?” “沒錯。”她說。 “好俊的狗,”他說。 “難得看到。” “大部分人都以為它是雜種狗。這個品種太少見了。你也養了一隻嗎?” “是啊,監護權歸我前妻。” “苦了你。” “更苦的是狗狗,它名叫士兵。現在還是士兵——如果她沒索性幫牠改名的話。” “我這隻的名字叫納爾遜,是小名。不用說,它文件上的名字可是長長一串好難唸。” “你教它玩把戲嗎?” “它什麼世面都見過,”她說,“再沒什麼好教了。” “我上禮拜去格林威治村,”凱勒說,“他媽的發生了最最天殺的一件事。我在公園碰到一個女的。” “這叫最最天殺的一件事?” “呃,對我來說挺反常。我通常都在酒吧跟派對碰到女人,要不就是有人介紹。可我們碰上了也聊起來,然後隔早我又湊巧遇上她。我請她喝了杯卡布奇諾。” “你剛巧連著兩天碰到她?” “對。” “在格林威治村?” “我住那兒啊。” 布林皺皺眉。 “不該讓人看到你跟她一起的,是吧?” “怎的不行?” “你不覺得有危險嗎?” “到目前為止,”凱勒說,“也只耗掉我一杯卡布奇諾的錢而已。” “我還以為我們有默契。” “默契?” “你不住格林威治村,”布林說。 “我知道你住哪兒。不用做出驚訝狀。你頭一回離開這裡的時候,我站在窗口看。你一副防人盯梢的模樣,所以我就耐著性子慢慢來,後來等你松下戒心的時候我就一路跟著你。其實不難。” “幹嗎跟踪我?” “為了查出你是誰。你名叫凱勒,住在第一大道865號。我早知道你幹啥營生。任誰單是聽到你做的夢就能猜到。再說你又現金付賬,動不動就要臨時出差。我還是搞不清你的老闆是誰,黑幫老大或者市政府,不過又有什麼差別?你跟我太太上床了嗎?” “你的前妻。” “回答問題。” “對,上了。” “老天。你辦成事了嗎?” “嗯。” “幹嗎笑?” “我只是在想,”凱勒說,“辦得可還真驚天動地呢。” 布林沉默許久,眼睛定在凱勒肩膀右上方一個點。然後他說:“真真叫人失望。我原本希望你有足夠的意志力超越俄狄浦斯情結,不要單單重演歷史。你玩得很開心,對吧?好個頑皮的小男生!戰勝了你像徵性的父親!把他的女人帶上床。不用說,你滿心想著要她懷孕,希望她可以把她狠心拒絕過他的東西給了你。啊?” “想都沒想過。” “遲早都會想的。”布林往前傾身,露出關切的表情。 “真不想看你這樣子毀了自己的心理療程,”他說。 “原本你的表現還真好。” 從臥室窗口你可以俯視華盛頓廣場公園。這會兒有好多隻狗在那裡,不過看不到澳洲牧牛犬。 “好棒的景觀,”凱勒說。 “好棒的公寓。” “相信我,”她說,“是我辛苦賺到的。你在換衣服,要上哪兒嗎?” “只是覺得有點心浮氣躁。我帶納爾遜出去遛遛可以嗎?” “你慣壞它了,”她說。 “你慣壞我們兩個了。” 某個禮拜三早上凱勒搭出租車到拉卡迪亞機場,搭機到聖路易斯。他跟白原鎮男人的生意夥伴喝了杯咖啡,然後搭了晚班飛機回到紐約。他再次搭輛出租車直接回到位於第五大道盡頭的公寓大樓。 “我叫彼得·斯通,”他告訴門房。 “我想布林太太應該在等我。” 門房瞪起眼珠子。 “布林太太,”凱勒說。 “17—J的那位。” “老天。” “有什麼不對嗎?” “看來你還沒聽說,”門房說。 “真希望得跟你講的人不是我。” “你殺了她。”他說。 “可笑嘛,”布林告訴他。 “她是自殺。她跳了樓。如果你想听我的專業意見的話,她是憂鬱纏身。” “如果你想听我的專業意見的話,”凱勒說,“有人幫了她一把。” “如果我是你的話,可不會四處宣揚這說法。”布林說。 “要是警察想找兇手的話,他們搞不好會鍥而不捨盯上一位斯通·凱勒先生——石頭殺手是也。而且我搞不好得告訴他們,醫患之間慣常有的情感移轉過程出了岔,搞半天你執迷上我和我的私生活,而我又是怎麼設法勸服你不要實行白痴加三級的計劃反轉俄狄浦斯情結。然後他們有可能問起你幹嗎用假名,而你又是怎麼個營生法,然後……看得出為什麼不動聲色可能是你的最佳選擇了吧?” 狗兒像是得了暗示,馬上從書桌後頭踏出來。它一眼瞧見凱勒,尾巴開始搖起來。 “坐下,”布林說。 “瞧見了吧?它訓練有素。你也請坐吧。” “我站著就好。你殺了她,然後領著狗走掉而且——” 布林嘆口氣。 “警察在公寓裡找到狗——杵在開著的窗子前直哼唧。等我過去指認屍體跟他們講了她以前幾次自殺未遂以後,我自願把狗帶回家。沒有別人可以照顧它。” “我可以。”凱勒說。 “不過沒那必要,對吧?不會有人下令要你遛我的狗兒、跟我老婆做愛,或者在我公寓睡覺。已經不需要你的服務了。”布林好像對自己嚴厲的措辭感到內疚。他的瞼柔和起來。 “你可以回到重要得多的心理治療去。事實上,”——他指指沙發——“何不這會兒就躺下?” “主意不壞。不過首先你是不是可以把狗叫到別個房間去?” “該不是擔心它打岔吧?開個小玩笑而已。它可以到外間辦公室等我們。去吧,納爾遜。好狗狗……噢,天。你怎的膽敢把槍帶進我的辦公室?馬上給我放下來。” “沒有的事。” “看在老天份上,幹嗎殺我?我不是你父親。我是你的心理醫生。殺了我根本說不通,你無利可圖而且後患無窮。完全不合理性,還要糟呢,這簡直就是神經質的自我毀滅。” “看來我還沒給治好。” “這叫什麼,黑色幽默不成?不過這話可巧也沒錯。你離治好還有好長的路要走,老哥。事實上,依我說你就要經歷心理治療的危機呢。開槍殺了我你可怎麼度過難關?” 凱勒走到窗口,啪地打得大開。 “我沒打算開槍殺你。”他說。 “我從來沒有丁點自殺傾向,”布林說,背抵著一面書架牆。 “從沒。” “你前妻死掉,你灰心喪志。” “噁心,噁心之至,而且有誰會信?” “再說吧,”凱勒告訴他。 “至於心理治療危機嘛,呃,也要看著辦嘍。我會想出個法子來。” 動物收容所的女人說:“還真巧。那天你過來登記了名字說要養只澳洲牧牛犬。你曉得,這個品種在咱們國家可是少之又少。” “難得一見。” “可你瞧今早來了只什麼?一隻很討人喜歡的澳洲牧牛犬。轟地叫我吃了一驚。好俊是吧?” “俊得沒話講。” “自從來到這裡它就一直哼唧叫。好可憐,它的主人死了沒人養牠。天老爺,瞧它怎麼就撲向你!看來牠喜歡你。” “依我說我們是天作之合。” “八九不離十。它名叫納爾遜,不過你當然可以幫牠改名。” “納爾遜,”他說。狗兒的耳朵豎起來。凱勒伸手搔搔它。 “不了,我看不用改。說起來納爾遜是誰啊?英國哪個英雄人物對吧?名將軍之類的?” “是海軍上將我想。大英海軍總司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記得吧?特拉法加廣場之役?” “依稀有那麼點模糊的印象,”他說。 “不是士兵是水手。呃,沒差多少,你說是吧?這會兒我看得付個領養費,填些什麼表格吧。” 處理完這部分之後她說:“我還是好生納悶。怎的這麼巧。” “我認識過這麼個人,”凱勒說,“他一口咬定天下沒有巧合跟意外。” “呃,這事不知道他會怎麼解釋。” “我倒想听聽,”凱勒說。 “走吧,納爾遜。好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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