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盜賊的樂園

第12章 布朗神父的童話

風景如畫的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城同時也是一個獨立王國,德意志帝國至今仍保留著多個這樣的袖珍王國。歷史上它很晚才歸於普魯士的強權統治,距故事發生的這個晴朗夏日也不過50年。這天,弗朗博和布朗神父愜意地坐在這小王國的花園裡,品嚐著當地釀造的啤酒。當代人的記憶中,戰爭與野蠻司法的痕跡仍歷歷在目,這點很快就能得到驗證。但如果你只是匆匆一瞥,不免會對其中展露的童真趣味印象深刻,而這也正是德國最具魅力的一面。在那些小小的世襲君主國中,一切都如戲劇一般,國王會像廚師一樣勤勤懇懇地處理內政。城中設有無數的崗哨,站崗的士兵們宛如怪異的德國玩具;金色的陽光灑在輪廓分明的城垛上,看起來就像一個金光燦燦的薑餅蛋糕。天氣很好,天空呈現著濃郁的湛藍,即便以藍天聞名的波茨坦也望塵莫及;又更像是孩子從廉價顏料盒中取出的那種藍色,被肆意潑灑出來。光禿禿的樹木也透出一派生機,因為枝椏上那些尖尖的芽苞還是粉嫩的,在濃重的藍色映襯下,好像無數純真的身影。

雖說布朗神父外表平平,也過著平凡的生活,但他並不是毫無浪漫情愫的,只不過他也和大部分孩子一樣,通常只把那些白日夢藏在心裡。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色彩斑斕的日子裡,置身於這樣一個結構精巧的小城中,他確實覺得恍如進入了童話世界。他像個年輕人似的,看到那根令人生畏的劍杖便感到開心,弗朗博總是拿著它邊走邊甩。而此刻,它正立在他那高高的慕尼黑大啤酒杯旁。哦不,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下,他甚至發現自己在盯著他那把破雨傘笨拙的圓頭,腦中隱隱想起了一本五顏六色的玩具書中那根食人魔的木棍。但他從不編故事,除了下面這個童話: “我在想,”他說,“如果一個人想要冒險的話,在這樣一個地方真的能夠實現嗎?這兒確實像個適合冒險的地方,但我總覺得他們會用紙刀和你作戰,而不會用真的刀劍。”

“你錯了,”他的伙伴說,“這兒的人不僅用真劍決鬥,而且可以不用劍就殺人,甚至還有更厲害的呢。” “呃?你說的是?”布朗神父問。 “噢,”另一人回答道,“這兒曾有人被射殺,但兇手卻沒用火器,這在歐洲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吧。” “你是說用了弓箭嗎?”布朗神父好奇地問。 “我指的是腦中的子彈,”弗朗博回答道。 “你沒聽說過這地方前任國王的故事嗎?那可是20年前警界最大的謎案之一。當然,你肯定記得俾斯麥推行的統一大計,這裡就是在早期被強制吞併的,但整個過程也不是一帆風順。帝國(或者說是渴望能夠成就的帝國)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派了格羅森馬克的國王奧託來統治這個邦國。我們在那邊的走廊上看到過他的肖像,如果他能長點頭髮和眉毛,而且不像禿鷹那樣皺紋斑斑的話,他還算得上是位英俊的老紳士。不過他的麻煩事可多了,待會兒我會講給你聽。他曾經是名運籌帷幄、戰功顯赫的軍人,但征服這個小地方卻並不容易。在和著名的安霍爾德兄弟的幾次交戰中,他吃了不少虧。斯溫伯恩還給那三位愛國游擊隊員寫過一首詩呢,你應該還記得吧:

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事實上,如果不是三兄弟中的保羅卑鄙而決絕地背叛了革命,這兒根本不會被佔領。他拒絕繼續忍受這一切,於是洩露了起義的秘密,導致叛亂被鎮壓,而他自己也最終被提拔為奧托國王的宮廷大臣。後來,斯溫伯恩先生詩歌中真正的英雄路德維希在城邦被攻陷時陣亡,直至犧牲那刻手中仍握著長劍。而海因里希,三兄弟中的另一人,雖然並不是叛徒,但和那兩位積極的兄弟相比卻顯得過於溫和,甚至怯懦了,後來他索性過起了隱居生活。他轉而信奉基督教的無為主義,幾乎成了貴格會教徒。他差不多將自己所有的財產都分給了窮人,此外便不涉世事。他們說不久前還偶爾能在附近看到他,總是穿著黑色寬大的外套,近乎失明,滿頭亂蓬蓬的白髮,但那張臉卻是異常地柔和。 ”“我知道,”布朗神父說。“我見過他一次。 ”

他的朋友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以前來過這裡,”他說。 “可能關於這個地方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不管怎樣,那就是安霍爾德兄弟的故事了,他是三兄弟中最後一位倖存者,也是這件事中唯一還在世的當事人了。” “你是說,國王也在很早以前就死了?” “死了,”弗朗博重複道,“我們也只能這樣說。你肯定能理解,晚年的時候,他也像所有暴君一樣開始變得神經緊張。他在城堡周圍大量增派巡邏的守衛,直到崗哨比城裡的房子還多;所有可疑人物都遭到毫不留情的射殺。他將自己的房間安置在其他屋子構成的大迷宮中央,幾乎一直躲在那裡;他甚至還在那個房間裡又造了一座小屋,或者說只是個櫃子,用鋼板加固後活像個保險箱或者軍艦。有人說,那小屋的底下還挖了一個秘密的地洞,小得只能容下他一個人。所以,他為了不被送進墳墓,倒願意待在一個和墓穴沒區別的地方。但他做的事還不止這些。平定叛亂後,當地民眾繳械投降,但現在,奧托又堅持要求絕對禁止民間擁有任何武器,一般政府可不會這樣做。這項命令得到了嚴厲徹底的執行,組織嚴密、熟悉當地情況的官員負責監控每個小地方。最終,在將人力及科學發揮到極致的情況下,奧托國王確信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已經受到了最嚴密的防護,連一把玩具手槍也不可能帶進來。”

“人類科學絕不可能確定到那種地步,”布朗神父說,雙眼依然凝視著頭頂樹枝上那些紅色的嫩芽,“光是定義和內涵就很難界定。什麼是武器?那些最無害的家居用品都可以用來殺人;像茶壺,甚至茶杯罩都有可能。另一方面,如果你拿把轉輪手槍給古英國人看,我都懷疑他會不會知道這是一種武器,當然,如果你朝他開槍的話自當別論。也許有人帶來了一種看起來都不像火器的新型火器呢,可能它長得像一枚頂針,或者別的什麼。那子彈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這我倒沒聽說,”弗朗博回答道:“但我的信息也不全面,我都是從一位老朋友格林姆那裡聽來的。他當時是德國警界一位頗能幹的偵探,他原本要逮捕我,反倒被我給抓住了,我們聊了挺多有趣的事。他那時在這裡負責調查奧托國王的案子,不過我忘了問他有關子彈的事了。按照格林姆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他稍作停頓,一口氣喝了大半杯黑啤後才繼續說道:

“事發當晚,國王本該去外圍的一個房間,因為他要接待幾個他非常想見的客人。他們是被派來探測黃金的地質專家。這也算是個古老的傳說了,據說這兒附近的岩層中蘊含著豐富的金礦,這個小城邦長久以來就是靠這些金礦供給的,而且,因為金礦的存在,他們才得以一直維繫自己的地位,就算鄰邦的軍隊再怎麼強大,他們也可以在其猛烈的砲火攻擊下保有公平談判的籌碼。不過,迄今為止,最嚴密的探測都沒能找到金礦,雖然它們已經能——” “已經能確定查到玩具手槍了,”布朗神父笑著說。 “但那個叛變的兄弟呢?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國王嗎?” “他總說他並不知情,”弗朗博回道:“他說這是唯一一個他的兄弟們瞞著他的秘密。只能說,確實有些只言片語支持他的這個說法。偉大的路德維希死前看著海因里希,手卻指著保羅並說,'你沒有告訴他……'然後就永遠地沉默了。不管怎樣,那些來自巴黎和柏林的傑出的地質學家和礦物學家已經到了,他們的穿著極為華麗而貼合身份,任何參加過皇家學會晚會的人都知道,再沒有人會像科學家那樣熱衷於穿著打扮了。那可真是一場人才濟濟的聚會,但時間有點晚了。漸漸地,那個管家——你也見過他的畫像了,長著一對濃黑的眉毛,雙眼甚是嚴肅,臉上則掛著無意義的笑容——是的,那個管家發現所有人都已到齊,唯獨缺了國王本人。他找遍了外圍的所有房間,隨後記起他那病態的恐懼症,又匆忙趕到最裡層的房間,但那裡也空無一人。他費了很長時間才打開房間中央的鋼製小屋,但裡面是空的。他又去查看了那個地洞,它好像更深了,更像是一方墓穴——當然,這是他的描述。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面長排的房間和走廊裡突然爆發出了陣陣尖叫和騷動聲。”

“起初,那隻是遠遠傳來的一陣喧囂,甚至還在城堡外面,可以感到漸漸靠近的人群因未知的事件而萬分緊張。很快,那便成了近得驚人的喧鬧聲,如果不是所有語句互相干擾的話,聲音已經大得可以聽清內容了。接著,每句話都變得異常清晰,聲音越來越近,很快,有人衝進房間,按照慣例簡要地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 “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和格羅恩馬克的國王奧托,躺在城堡外已經結露的樹林裡,暮靄中,他雙臂張開,仰面對著皎月,被打爛的太陽穴和下巴處仍汩汩地冒著鮮血。那也是他全身上下唯一還如活物般在動的部位了。因為要接待城堡裡的客人,他穿著整套黃白相間的製服,但肩帶或圍巾卻被解下來皺巴巴地扔在身邊。在被抬起前他就已經死了。但不管是死是活,他都成了一個謎,他平時總躲在最裡層的房間裡,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結著露水的樹林裡呢?而且身邊沒有武器,也沒有侍從。”

“是誰發現屍體的?”布朗神父問道。 “宮廷裡一個女孩子,叫海德薇格·馮什麼的,或是別的什麼名字,”他朋友回答說,“她當時正好去樹林裡摘野花。” “她摘到了嗎?”神父問,神情茫然地盯著頭頂密如蛛網的枝葉。 “是的,”弗朗博回答說。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管家還是老格林姆,或者別的什麼人吧,說當時那情景真是恐怖極了。當他們聽到她的喊聲趕到現場時,那女孩正捧著一束春意盎然的鮮花,彎腰對著那具沾滿鮮血的軀體。不管怎樣,重點是在救援人員到達前,他就已經死了,而這個消息當然得送到城堡裡去。宮廷裡國王駕崩自然會引起恐慌,而這消息的威力卻比那大多了。一時間群情激憤,外來訪客成了最大的嫌疑對象,尤其是那些採礦專家和多名位居要職的普魯士官員。很快,人們就發現發掘寶藏的計劃比他們預想的規模要大得多,而這些專家與官員也曾被許以重賞,或者是國際上的好處,有人甚至說國王的秘密府邸以及重兵把守的措施並不是為了防備民眾叛亂,而是為了掩護私下勘察——”

“那些花的莖桿長嗎?”布朗神父問。 弗朗博盯著他。 “你可真是個怪人!”他說。 “老格林姆就是那樣說的,鮮血和子彈本身就夠醜惡了,但他說這件事最醜陋的部分卻是那些花都特別短,幾乎是在接近花朵的位置被拽斷的。” “當然,”神父說,“一個成年的女孩真的要摘花的話,她肯定會連同很長的花莖一起摘。如果她是像孩子一樣只拽下了花朵,那似乎——”他猶豫了一下。 “什麼?”弗朗博追問道。 “好吧,那看起來就好像她是在慌亂中揪下的,目的就是,嗯,就是為了在她到了現場後再為自己的在場找個藉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弗朗博沮喪地說。 “但僅憑一點就可以打消所有嫌疑了——沒有武器。如你說的,可能會殺死他的東西很多,甚至連他自己的肩帶都有可能;但我們要解釋的並不是他是怎麼被殺死的,而是他是怎麼被射死的。事實就是我們沒法解釋。他們徹底搜查了那個女孩,因為老實說,雖然她是那個陰險的老管家保羅·安霍爾德的侄女兼護理,她的確還是有點嫌疑。她是個非常浪漫的人,很可能會對她家族裡那份古老的革命熱情懷抱著同情。但同時,不管你多麼浪漫,還是沒法想像不用任何槍支就將一大顆子彈射進一個人的下巴或者腦袋。現場沒有手槍,但又確實開了兩槍。我的朋友,這個難題就交給你了。”

“你怎麼知道開過兩槍呢?”神父問。 “他頭上只中了一槍,”他的同伴說,“但肩帶上還有一個彈孔。”布朗神父舒展的眉頭突然擰緊了。 “找到另一顆子彈了嗎?”他問。 弗朗博有些不耐煩了。 “那我可不記得了,”他說。 “等等!等等!等等!”布朗喊道,眉頭越皺越深,神情好奇,且專注得頗不尋常。 “你別覺得我失禮,讓我好好想想這件事。” “沒問題,”弗朗博笑著喝完了啤酒。一陣清風拂過綻滿嫩芽的樹枝,將片片粉色、白色的花瓣吹成朵朵浮雲,把天空裝扮得更藍了,斑斕的景緻也因而多了幾分精巧。它們乘風而上,就像可愛的天使迎著敞開的窗戶,向空中的家園飛去。城堡裡最古老的龍塔高高地聳立著,和這啤酒杯一樣怪異,卻也同樣平凡。越過塔樓隱隱就能看到那片樹林,國王就死在那裡。 “那個海德薇格後來怎麼樣了?”最終,神父問道。 “她嫁給了施瓦茨將軍,”弗朗博說。 “你肯定聽說過他的經歷,那可真是個傳奇。他在薩多瓦和格拉維羅特立下了赫赫戰功,但在那之前他就已經頗有名聲了;事實上,他可是從普通士兵一路升上去的,這點太不尋常了,就算是在德國最小的……” 布朗神父突然直起身來。 “從普通士兵升上來的!”他喊了起來,嘴唇撅起似是要吹起口哨來。 “哦,哦,多麼奇特的故事!多麼奇特的殺人方式;不過恐怕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但想想看,他懷著多深的仇恨,竟然忍了這麼久——” “你什麼意思?”弗朗博問道。 “他們是怎麼殺死他的?” “他們用肩帶殺死了他,”布朗小心地說;沒等弗朗博反駁又繼續道:“是的,是的,我知道子彈的事。可能我應該說他是因為有這條肩帶才死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我想,”弗朗博說,“你肯定想出些眉目了,但你沒法解釋他腦袋裡有子彈這一事實。正如我之前說過的,他很可能是被勒死的,可他卻中了槍。那麼是誰開的槍?又是用的什麼槍呢?” “他是被他自己的命令射死的,”神父說。 “你說他是自殺的?” “我沒說是他自己的意願,”布朗神父回答道。 “我是說他自己的命令。” “好吧,不管怎樣,你有什麼想法?” 布朗神父開懷笑了起來。 “我只是來度假的,”他說。 “我可沒什麼想法。只是這地方讓我想起了一些童話,你願意的話,我就給你講個故事吧。” 小巧的彤雲像極了甜點,輕巧地飄到薑餅屋似的城堡上空,給砲塔戴了一頂皇冠;而綻滿嫩芽的樹枝則像嬰兒粉嫩的手指,伸展著,似是努力想要觸到它們。蔚藍的天空此時已蒙上了淡紫色的晚霞,布朗神父突然又開口了: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夜晚,樹枝仍滴著雨水,露珠也已凝結起來。格羅森馬克的國王奧托匆匆溜出城堡邊門,迅速鑽進了林中。一名哨兵向他敬禮,但他並沒有留意,他不想引起特別的關注。那些在雨水浸潤下灰溜溜、濕漉漉的大樹如沼澤般吞沒了他,他很高興。他故意挑選了人跡最少的邊門出行,但這兒還是不能如他所願。不過幸好也不會有好管閒事的傢伙來追他,他的這次出行是臨時決定的,完全沒有人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來訪者被他留在了宮中,他們已經不重要了。他突然意識到,用不著他們,他自己就能辦到。” “他這巨大的熱情並不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那倒還算高貴些,他渴望的是金子。因為黃金的傳說,他離開格羅森馬克,侵占了海里希瓦爾登斯坦。因為這傳說,也僅僅是為了這個傳說,他收買了那個叛徒,又殺死了那位英雄;為此他一遍遍反复盤問那個虛偽的管家,直到他終於確信,那叛徒對此事確實毫不知情。為了能得到更多的金錢,他勉強花費了不少,又許諾了更多;為此他在雨夜像個賊一樣偷偷溜出了自己的城堡,因為他想到了另一種廉價卻同樣能滿足自己慾望的方法。” “他沿著草木橫生的山路艱難地攀爬著,山勢陡峻,山脊俯瞰著城市,那隱士的居所就在這條山路的盡頭,在山脊上綿延排列的石柱叢間。說是居所,倒更像是圍著荊棘柵欄的一處山洞,安霍爾德兄弟中的第三人就長期住在這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奧托國王想,他完全沒有理由拒絕交出金子,他知道那地方都已經好多年了,卻從沒有去找過它們,雖然現在他信奉禁慾主義,對財產與歡愉早斷了慾念,但在那之前他也沒有去找過。是的,他們曾經是敵人,但現在,他不是聲稱要摒棄偏念嗎?只要承認他的目標,讚頌一下他的教條,他就很可能和盤托出金錢的秘密。雖然他設下了嚴密的防禦工事,但奧托並不是膽小鬼,而且,不管怎樣,他的貪婪要遠勝過他的恐懼。況且,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他確信整個王國已經沒有私人武器,他更百倍地確信山上那個貴格教徒的小屋子裡不會有任何武器,那兒只有他和兩個粗野的老僕人,以植物為生,年復一年,從沒有其他人跡出現過。奧托國王俯視著腳下那燈火通明的城市,宛如一個明亮、方正的巨大迷宮,嘴角浮起了一絲冷酷的笑意。放眼所及,到處是他的人扛著來福槍站在哨前,而敵人卻什麼都沒有。崗哨離山路很近,只要他喊一聲,馬上就會有士兵衝上來,更不用說樹林裡、山脊上定時還有巡邏隊;各地都設了崗哨,遠到那昏暗的樹林中,河流的另一邊都是他的哨兵,因距離遙遠而顯得矮小了許多。想溜進城的敵人也絕無遠路可繞。而且,宮殿的東、西、南、北門以及四面立牆下也都是戒備森嚴的哨兵。他很安全。” “當他爬到山脊上時,情況就更明顯了,他這位宿敵的小窩暴露在外,一眼就能看到。奧托正站在一小塊石頭平台上,三面全是斷崖絕壁。身後是黑色的洞穴,掩藏在綠色的荊棘叢中,洞口很低,完全無法想像有人能鑽得進去;前方是陡峻的懸崖和雲霧繚繞的巨大山谷。石頭平台上立著一座古老的青銅誦經台,上面放著一本巨大的德語聖經,顯得不堪重負。在這高處潮濕的空氣中,那青銅抑或黃銅已被蝕成了綠色。奧托立刻想到,'就算他們有武器,到現在也肯定已經爛掉了。'月亮升起來了,為山峰和崖壁投下了一片死寂的光亮,這時,雨已經停了。” “誦經台後站著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雙眼望著山谷對面。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垂墜而下如周遭的崖壁般筆挺,但他那頭白髮和口中微弱的絮語卻似在風中無力地飄搖。顯然,他正在朗誦日課,這是他宗教修習的一部分。'他們信仰馬……'” “'先生,'海里希瓦爾登斯坦的國王以一種少有的謙恭態度道,'我只希望能和你講一句話。'” “'和戰車,'那老人繼續無力地念著,'但我們相信我們的上帝耶和華的名……'最後幾個字已微不可聞。他虔誠地合上了書本,隨後又摸索著抓住了誦經台的邊緣,因為他已近乎失明。從低低的洞口很快鑽出來兩個僕人扶住了他。他們穿著與他相同的黑色長袍,但頭髮並不如他那樣像是打了銀霜,面容也不像他那般飽經了風霜。他們是克羅地亞或者匈牙利的農民,長著寬闊的臉盤,神情遲鈍,但雙眼卻閃著灼灼的光華。國王第一次感到有些心慌了,但他的勇氣仍在,他的交涉慾望也沒有退去。” “'恐怕,'他說,'自從你兄弟在那次可怕的砲擊戰中喪生後,我們再沒見過面吧。'” “'我所有兄弟都死了,'老人說,雙眼仍直直地望著山谷對面。隨後,他突然將那副柔弱無力的面孔轉向了奧托,銀色的髮絲如冰柱般耷拉在眉間,他又補充道:'你知道,我也已經死了。'” “'希望你能明白,'國王努力控制著自己,幾乎已經是在妥協了,'我並不是要為了那場爭端到這兒來糾纏你。我們不談那件事到底誰對誰錯,但至少有一點我們是絕沒有錯的,因為你做的總是對的。不管別人對你家族的政策怎麼評判,沒人認為你是因為黃金而搬到這兒來的;你證明了自己,你沒有嫌疑……'” “身穿黑色長袍的老人一直用他那雙水藍色的眼眸注視著他,神情呆滯。但當他說出'黃金'一詞時,老人突然伸出手來,像是要抓住什麼,兀的,他將臉轉向了群山。” “'他提到了黃金,'他說,'他提到了不合法的東西。快讓他閉嘴。'” “奧託有著普魯士民族傳統的陋習,他認為成功是天生而非努力得來的。他認為他那樣的人就該永遠征服別人,而他人的命運便永遠只能是被征服。因而,他似乎從不明白何為驚訝,也不懂該為下一步做好準備,此刻,他完全被嚇傻了。他正要張口回答,嘴巴卻被堵住了,一條結實、柔軟的帶子突然像繃帶般緊緊纏住了他的腦袋,他的話也被憋回了喉嚨。足足過了近40秒鐘,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那兩個匈牙利僕人幹的,用的還是他自己的軍裝肩帶。” “老人蹣跚著回到了他那銅架上的《聖經》邊,耐心地翻了幾頁,那姿態著實令人不寒而栗。終於,他翻到了《雅各書》,開始念道:'舌頭在百體裡也是最小的,卻能——'” “國王被他聲音裡的某些東西嚇壞了,他突然轉身,沿著來路狂奔下山,向王宮花園衝去,一直跑到半路他才想起要解開扼住脖子和下巴的肩帶。他試了又試,卻怎麼也解不開;打結的那人顯然很清楚,用雙手在腦後解開扣結比在胸前要難得多。他的雙腳是自由的,可以像羚羊般在山上跳躍,他的雙手也是自由的,可以揮出各種手勢和信號,但他卻沒法講話。他成了一個啞口的惡魔。” “他已經走近了城堡外圍的樹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無法出聲意味著什麼,也明白了那些人的用意。他再次陰沉地俯視著山下那個光亮、方正的迷宮般的城市,卻再也笑不出來了。先前那種得意的心境,那些語句他又重新體味了一遍,此刻卻是殘忍的諷刺。放眼所及,到處是他的人扛著來福槍站在哨前,如果他回答不出盤問,任何人都可能將他射死。崗哨離山路很近,樹林裡、山脊上有定時巡邏隊,所以他不可能在樹林裡躲到天亮。各地都設了崗哨,想溜進城的敵人絕無遠路可繞,因此,他想繞遠路回到城中也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喊一聲,馬上就會有士兵衝上山來,但他現在卻喊不出聲。” “月亮升到了天頂,已經成了皎潔的銀色,明亮的藍色夜空映襯著城堡周圍松樹的暗影,呈現出明暗不一的條紋。花瓣寬大的花朵毛茸茸的,在月光下褪去了色彩,卻閃著燦燦的光芒,以前他從未留意過這些東西;當它們攢成一團時就像攀附在樹木的根部,實在妙不可言。或許,他心中本就潛伏著某種非凡的東西,那一刻,這東西終於擊垮了他的理智。在那座樹林裡,他確實體會到了某種無可名狀卻又異常德國化的東西——童話。他隱約感到自己正被吸近食人魔的城堡,但他忘了自己就是那食人魔。他想起兒時曾問過母親,家裡那座古老的花園裡會有熊嗎。他彎腰去摘一朵花,好像它擁有某種能解除魔法的神力。花莖卻比他想像得結實,但終於還是咔哧一聲折斷了。他小心地想把它插到肩帶上,這時,他聽到了一陣喊聲,'誰在那?'於是他記起來肩帶並不在正常的位置。” “他想喊,但就是出不了聲。又是一聲盤問;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槍響,子彈呼嘯而來,擊中了目標,又歸於靜寂。格羅森馬克的國王安詳地躺在童話般的樹叢中,再不會用金子或鋼鐵使壞了;只有月光那銀色的筆觸勾勒著他制服上精細的飾物,還有他額上深深的皺紋。願天主寬宥他的靈魂。” “按照嚴格的崗位規定,那名開槍的哨兵自然得跑去查看被他擊中的目標。他叫施瓦茨,當時還是個列兵,後來便漸漸攀升上去了。他找到的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光頭男人,臉上被他自己的肩帶纏得嚴嚴實實,像是戴了一個怪異的面具,只有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仍在月光下閃著冷冷的光芒。子彈穿過肩帶打進了下巴,這就是只開了一槍卻有兩個彈孔的原因。年輕的施瓦茨扯下了那神秘的絲質面罩扔在草地上,或許他不該有此舉動,但卻是人之常情;然後他看到自己打死了什麼人。”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就無從得知了。雖然樹林裡發生瞭如此恐怖的事,但我仍傾向於認為那兒確實曾有過一個美麗的童話。那位叫海德薇格的年輕女士救了那個士兵,後來又嫁給了他,但她是之前就已與他相識呢,還是恰好撞見這場意外並從此開始與他相戀,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想,我們能夠知道的是,這位海德薇格是個女英雄,也值得那位英雄娶她。她做了一件勇敢、明智的事。她說服那位哨兵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那樣他就不會和這場災難扯上關係了;他不過是忠心耿耿、嚴守紀律、隨時待命的50名哨兵中的一員。她留在屍體旁,驚恐地呼叫起來;她和這災難也不會有任何瓜葛,因為她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火器。” “好了,”布朗神父愉快地站起來說,“我希望他們過得幸福。” “你要去哪兒?”他的朋友問道。 “我要再去看一眼那個管家的畫像,那個背叛了他兄弟的安霍爾德,”神父回答說,“我想知道他哪裡——我想知道,如果一個人最終背叛了那個讓他出賣兄弟的人,他的背叛是不是會顯得不再那麼惡劣?” 他站在畫像前陷入了長久的沉思。那是一位銀髮的老人,濃黑的眉毛,描畫的粉紅笑臉似乎與他眼眸中閃爍的嚴厲警告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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