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盜賊的樂園

第7章 紫色假髮

愛德華·納特先生是《革新日報》一位工作勤勉的編輯。他正坐在辦公桌前,伴著清脆的打字機聲,一邊拆信件,一邊校對稿子,打字機一邊是一位精力旺盛的年輕女士。 他的身體略微發福,皮膚白皙,只穿著襯衫;他動作利落,語氣堅定,不容辯駁;但他那對圓溜溜的、相當稚氣的藍眼睛卻總顯出困惑甚至憂鬱,與他的行為舉止截然相反。其實,這樣的神情並不全是誤導。與其他擔負重任的新聞業者一樣,他平常的神色總是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被控誹謗,害怕失去廣告贊助,害怕印刷錯誤,也害怕丟了工作。 這份報紙的老闆(也是納特的老闆)是個門外漢,他的頭腦中存在著一些根深蒂固的錯誤觀念;他親自聘用了一群聰明能幹的員工,其中一些不僅才華橫溢,而且經驗豐富,但(很糟糕的是)他們卻熱衷於主導報紙的政治方向。納特需要不斷地調和老闆與這些員工之間的矛盾,尋找折中方案,這令他頭痛不已。

此刻擺在他眼前的信件就是一位聰明能幹的記者寫給他的,他一向行事果斷利落,現在卻猶豫要不要打開信。他把信放到一邊,接著拿起一份校稿,用他的藍眼睛瀏覽起來,又用一支藍色的鉛筆勾勾畫畫,劃掉“通姦行為”,換成“不當行為”,劃掉“猶太人”,換成“外鄉人”,然後搖搖鈴鐺,叫人把它送到樓上。 此後,他疑慮重重地撕開了信封。信是一位重要的撰稿人寫的,上面蓋著德文郡的郵戳,內容如下: 的傳說;至於你嘛,你連新聞報導都信不過,這種事就更甭提了。你可能還記得那個傳說,那是英國歷史上最醜惡的一頁——弗朗西絲·霍華德那個惡毒的婦人毒死了奧弗伯里,但國王出於莫名的恐懼赦免了兇手。據傳這事和巫術脫不了乾系;還有人說,有個僕人通過鑰匙孔聽到了國王與凱爾的談話,了解到了內情;這秘密實在是可怕,他聽了以後,那隻耳朵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變得又大又醜。事後,儘管他得到了土地、金錢還有世襲的爵位,但是精靈般的尖耳朵仍舊不時在家族中出現。還好,你不信那些黑魔法;要不然你就不敢用這篇稿件了。要是你的辦公室裡出現什麼神蹟,你最好也不要聲張,現在的主教們盡是些不可知論者。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埃克斯穆爾與他的家族確實有些古怪;我敢說,有些事雖然很自然,但並不怎麼正常。而且,我猜在這件事中,耳朵不過是種象徵或者幻覺,抑或是場疾病或者其他什麼的。還有一種傳言說,騎士黨們效仿詹姆斯一世戴上長假髮,就是為了掩蓋像第一代埃克斯穆爾公爵那樣的耳朵。這無疑都是胡思亂想出來的。

納特先生盯著左腳的靴子,思量了一下;接著用他那宏亮卻死氣沉沉的聲音大喊了一句——每個字都是同一個音調:“巴洛小姐,我要給芬恩先生寫封信,請做一下記錄。” 他一口氣表述出了這封言簡意賅的信;而巴洛小姐也一口氣記錄下來。然後他又拿起另一份校稿和一支藍色鉛筆,劃掉“超自然的”,換成“不可思議的”,劃掉“擊斃”,換成“制服”。 納特先生以這種快樂又健康的方式自娛自樂,一直到下一個週六,在同一張桌子前,他向同一位打字員做口述,又用同一支藍色鉛筆在芬恩先生的第一部分報導上做批改。報導一開頭就對親王們的惡行提出了猛烈的抨擊,同時也對上層人士深表失望。儘管言辭激烈,卻文采飛揚;但是作為編輯,他要像往常一樣,讓人給這篇稿子加上一些更加聳人聽聞的小標題,比如“貴婦與毒藥”,“怪誕的耳朵”,“艾爾斯家的巢穴”以及諸如此類的上百處巧妙的改動。接下來就是耳朵的傳說,擴充了芬恩第一封信中所述的內容,然後又加入了他最新發現的情況,內容如下:

我了解所謂記者的寫作技巧就是把結尾放到開頭,然後稱之為標題。我了解新聞報導的真諦就是將“瓊斯勳爵去世”的消息告訴根本不認識他的那些人。本記者認為,這和很多新聞業的慣例一樣,不是真正的新聞報導;而《革新日報》要在這方面樹立更好的榜樣。我提議原原本本地敘述他的故事,循序漸進。我會使用當事人的真名實姓,這樣在多數情況下他們可以隨時出面證實其真實性。至於聳人聽聞的標題——還是留在最後吧。 當時,我沿著蜿蜒的小路穿過德文郡的一處私人果園,那條路似乎在向人們指示德文郡的蘋果酒,果然,它確實將我領到了這樣一個地方。那是一座狹長低矮的小旅店,僅由一棟小屋與兩座穀倉組成;屋頂上覆蓋著茅草,就像史前時代長出的棕色與灰色的毛髮。但在門外有塊招牌寫著藍龍旅店;招牌底下有一張粗糙的長桌,以前在大多數未禁酒的英國小旅店門前都能見到,那時候禁酒者與釀酒者的壟斷還沒有破壞人們開懷暢飲的自由。桌旁坐著3位紳士,看起來都像是活在百年以前的人。

現在我對他們有了更多的了解,可以毫不費力地描述出對他們的印象;但當時,他們在我眼中就像3個實實在在的幽靈。其中一人給我的印象最深,一方面是因為他個子最大,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坐在正中央,面對著我,他是個高大肥胖的人,一襲黑衣,面色紅潤,甚至有些像是在發怒,但是頭髮所剩無幾,且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仔細觀察了他一陣後,我還是說不清是什麼令我覺得他是件古董,不過他那條白色教士領帶和額頭上的一道道皺紋確實有些古舊的味道。 坐在桌子右邊的人更加難以描摹,說真的,那人就是一副隨處可見的平凡長相,圓腦袋,棕頭髮,圓滾滾的朝天鼻,同樣是一身教士的黑衣服,只是樣式更嚴格。看到他身邊桌上那頂帽簷彎曲的寬邊帽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把他和古老的東西聯繫起來。他是一位羅馬天主教教士。

或許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第三位,更會讓人聯想起古老的東西,儘管他的身材更瘦小,著裝也不那麼講究。他瘦長的四肢都蓋在衣服下面,也可以說是裹在緊身的灰色衣袖與馬褲裡面;土黃色的長臉像鷹一樣,瘦削的下巴縮在衣領與圍巾中,彷彿一根老樹枝,這讓他的神情顯得更加陰鬱;而他的頭髮(原本應該是深棕色的)是一種怪異的紅褐色,和他蠟黃的臉一比,更像是紫色而不是紅色。他的頭髮不僅顏色不尋常,而且其濃密的程度與捲曲的樣子全都很不自然,這一頭捲髮根本是戴在他頭上的。可經過一番思量,我傾向於認為是桌上的幾樣物件讓這個地方一眼就給我留下了陳舊的印象,那便是一組高挑的老式酒杯,一兩顆檸檬,還有兩隻煙斗。不過,我的工作就是來探訪一個古老的世界。

作為一個老練的記者,又是在一間小旅店前,我用不著厚著臉皮就可以坐到長桌旁,再叫上幾杯蘋果酒。穿黑衣的大個子似乎非常博學,尤其了解當地的古物;穿黑衣的小個子雖然話不多,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倒顯得更具修養。因此我們相談甚歡;但第三個人,那位穿著緊身褲的老紳士,似乎比較冷漠、傲慢,直到我把話題轉到了埃克斯穆爾公爵和他的祖先身上。 我感覺這個話題似乎使另外兩位有些尷尬;但它成功地打開了第三位的話匣子。他說話的態度很矜持,發音吐字中透出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還不時拿起煙斗抽上一口,他向我講述了幾個我這輩子都沒聽過的可怖的故事:艾爾斯家有位先人吊死了親生父親;另一個虐待自己的妻子,將她拖在馬車後面穿過村子;還有一位放火燒了一座教堂,裡面全是兒童,等等。

其中部分內容確實不適合公開出版,比如說血腥修女的故事,斑點狗的劣跡,或是採石場中的醜事。所有這些血腥的邪惡之事都從他優雅的兩片薄唇中汩汩流出,他的神情拘謹,不時還要從那細長的高腳杯中啜飲一口。 我能看出我對面的大個子有意想要阻止他;但他顯然對老紳士又有幾分忌憚,不敢貿然行事。而桌子另一邊的小個子教士,儘管並沒有這樣的尷尬,卻也只是呆呆地看著桌子,似乎懷著巨大的痛苦——聽這老紳士的故事,他確實只能如此。 “你似乎,”我對發言者說,“很討厭埃克斯穆爾家族。” 他看了我一會兒,嘴唇依然顯得拘謹,卻抿得更緊,顯得有些蒼白了;接著他故意摔斷煙斗並打碎了桌上的酒杯,站起身來,那情景就像一位完美的紳士釋放出魔鬼般的怒火。

“這兩位先生,”他說,“會告訴你我是否有理由喜歡它。艾爾斯家古老的詛咒重重地壓在這片土地上,好多人都吃過它的苦頭。他們知道,沒有人比我更受其害。”說著,他用鞋跟碾碎了掉在地上的一片碎玻璃,然後大步走進了由茂盛的果樹構成的一片蒼翠之中。 “真是位怪脾氣的老先生,”我對另外兩位說,“你們知道埃克斯穆爾家的人怎麼得罪他了嗎?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穿黑衣的大個子像頭困惑的公牛一樣吃驚地盯著我;他大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最終,他說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再次表明我一無所知,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小個子教士開口了,他的眼睛仍舊看著桌子,“那位就是埃克斯穆爾公爵。” 然後,我還沒來得及理出頭緒,他又用同樣平靜的語調補充了幾句,但氣氛已經有所緩和:“這位是我的朋友馬爾博士,公爵家的圖書管理員。我叫布朗。”

“可是,”我結結巴巴地說,“如果他是公爵,為什麼他要那樣說老公爵們的壞話?” “他大概真的相信,”名叫布朗的教士回答說,“他們把詛咒傳給了他。”之後他又隨意地插了一句,“因此他才戴著假髮。” 好一陣,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 “你指的是那個奇異耳朵的傳言?”我追問道,“我當然聽說過那事,但它肯定是迷信的人把單純的小事渲染成了奇談。我有時覺得那不過是各種致殘,也可能是毀容故事中比較離譜的一種。16世紀的時候,曾經有割耳朵的刑罰。” “我可不這麼認為,”小個子在沉思中回答說,“這並沒有超出一般的科學或者說自然法則的範疇,一個家族中確實可能頻繁地出現某種畸形——比如說一隻耳朵大,一隻耳朵小。”

大個子圖書管理員用一雙紅潤的大手摀著他的禿腦門,彷彿正陷入對自己職責的思考。 “不對,”他嘆息道,“你誤解他了。聽好了,我沒有理由為他辯護,更不會對他表示什麼忠誠。他像暴君一樣對待我和每一個人。不要因為看見他坐在這裡,就幻想他不是個喜歡作威作福的領主。他會把人從1英里外叫回來,替他搖響一步之遙的傳喚鈴——就為了從3英里外召來另一個人把3碼外的火柴盒拿過來。他去哪兒都要帶著專門替他拿手杖的跟班;還要一個貼身僕人替他舉著看戲用的望遠鏡——” “但卻少了個貼身男僕幫他刷衣服,”教士插了一句,語氣平淡卻帶了點好奇,“因為那個僕人會連公爵的假髮一起刷了。” 圖書管理員轉向他那邊,似乎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看他情緒激動,或許是喝酒喝得。 “布朗神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說,“但你說的對。他支使著全世界替他辦每一件事——除了為他穿衣服。而且他堅持要求在穿衣服的時候必須四下無人,就像在沙漠裡一樣。任何沒有正當理由出現在他更衣室門口的人,都會被毫不留情地解僱掉。” “他真是個有意思的老頭,”我評論道。 “不對,”馬爾博士直白地回答:“我都說過了,你對他的評價是錯的。先生,公爵的確承受著他剛剛說過的詛咒帶來的痛苦。他確實為此感到恥辱與驚恐,他的紫色假髮下面藏著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知道那不是純粹的毀容,比如說受過刑,或是外貌上的遺傳缺陷。我知道,事實比那些更糟糕;因為有人對我說,他親眼見到了任何人都編造不出的一幕,有個比我們勇敢得多的人對秘密不以為然,想要一探究竟,卻被他看到的景象嚇得狼狽而逃。” 我張嘴剛要說話,可馬爾再次無視了我,他在雙手的遮掩下繼續說道:“神父,我不介意告訴你這事,因為這更多的是在為可憐的公爵辯護,而不是出賣他。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次他差點失去了他所有的財產?” 教士搖了搖頭;圖書管理員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從自己的前任那邊聽來的,那人是他的資助人與導師,他完全信任他。一定程度上說,故事的內容稀鬆平常,無非是一個大家族的財產如何被敗光——這還要歸功於家族的律師。他的律師有辦法誠實地行騙,這麼說雖然有些矛盾,但是確實如此。他並不是挪用託他代管的資金,而是利用公爵的粗心大意讓整個家族陷入財務困境,讓公爵以為有必要由他實際掌握那些資金。 這個律師名叫艾薩克·格林,但是公爵總叫他以利沙;他得到這個名號恐怕是因為他的頭禿得像個先知,儘管他還不到30歲。他的地位提升得很快,可他是靠一些下賤的工作起家的;起初是個“眼線”或者說告密者,然後又成了放債人:作為艾爾斯家的事務律師,他工於心計,做事滴水不漏,靜候萬事俱備再打出致命一擊。這一擊是在晚餐上發生的;老圖書管理員說他腦海中總會浮現出當時桌上的燈罩與酒瓶的樣子,當時那個小律師面帶微笑,向偉大的領主提出平分財產的要求。後來的結局也不容忽視;公爵一言不發,抄起酒瓶在那人的禿頭上打了個粉碎,就像我當天在果園中見到公爵打碎酒杯那樣。律師的頭皮上留下了一處紅色的三角形傷疤,他的眼神也變了,但笑容依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回擊攻擊他的人。 “我很高興你這樣做,”他說,“現在我能奪走你的全部財產。法律會把它判給我的。” 埃克斯穆爾面如死灰,但眼中還燃著怒火。 “法律會把它判給你,”他說:“但你得不到它……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將是你的末日降臨,如果你要奪走它,我就摘下我的假髮……怎麼樣,你這可憐的禿毛雞,誰都能看見你的禿腦殼。但見過我禿頭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噢,你想怎麼說,想如何解釋都可以。但馬爾發誓說那都是千真萬確的,律師向空中揮了幾下拳頭,就直接從房裡跑了出去,再也沒有在村子裡露面;人們依舊對埃克斯穆爾充滿恐懼,卻更像是把他當成了一個術士而非領主了。 此時馬爾博士一邊講故事一邊誇張地揮舞著手臂,帶著一股盲從信徒的狂熱勁兒。我非常懷疑,這一切很可能是對某些早已過時的街談巷議的誇大。我這故事的前半部分就要講完了,但為了馬爾博士,我要再列舉我採訪到的兩件事,它們證實了他的故事。我從村里的老藥劑師那裡打聽到,有天夜裡確實曾有一個穿著晚禮服,自稱格林的禿頭男人來找他治傷,那人額頭上有個三角形的傷口。而且我從法律文書和舊報紙上發現有過一樁法律糾紛,是一個叫格林的人起訴埃克斯穆爾公爵,雖然結果不詳,但確有此事。 《革新日報》的納特先生在稿件的頂端寫了幾句極不協調的話,又在旁邊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記號,然後用他慣有的宏亮卻單調的聲音對巴洛小姐說: “我給芬恩先生寫信,你記一下。” ,布朗先生。 又過了一兩天,思維活躍又睿智的編輯收到了信,這是芬恩先生關於貴族生活的神秘傳說的第二部分。他仔細檢查著這份報導,藍眼珠越瞪越圓。稿件的開頭是這樣的: 我有了驚人的發現。我承認這與我預期的完全不符,自然會令公眾更加感到震驚。我斗膽說一句,毫不誇張,我要寫下的內容將會傳遍整個歐洲,當然也會傳遍美洲和各殖民地。這一切都是我在那片小果林中的小木桌前聽說的。 這全都歸功於小個子教士布朗;他是個非同尋常的人。大個子圖書管理員離開了桌子,也許是為自己多嘴多舌而感到羞愧,也許是在擔心他神神秘秘的主人,尤其是主人離開時的那股怒氣。不論如何,他沿著公爵穿過樹林的足跡走掉了。布朗神父拿起一顆檸檬,饒有興味地盯著它。 “檸檬的顏色真惹人喜歡啊!”他說,“公爵的假髮有一點讓我厭惡——它的顏色。”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回答說。 “我敢說他把耳朵遮起來一定是有原因的,就像邁達斯王一樣,”教士帶著天真的歡快神情繼續說,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看起來有些無禮,“我當然明白用頭髮遮住耳朵比用銅盔與皮帽好。但是既然要用頭髮,為什麼又要搞得不像是正常的頭髮?這世上可沒有那種顏色的頭髮。那顏色更像是照過樹林的一片暮色。如果他真的以家族的詛咒為恥,為什麼他不掩飾得更好些?我告訴你吧,因為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這麼醜的假髮有什麼值得自豪的——他的故事也令人生厭。”我說。 “好好想想,”古怪的小個子回答說,“要是你遇到這種事的話,會怎麼想。我不是說你比其他人更勢利更病態:但你不認為從某種角度上看,古老的家族詛咒是件好事嗎?如果格拉姆斯怪物的繼承人拿你當朋友,你會感到羞愧嗎?你就不會感到哪怕一點點受寵若驚嗎?要是拜倫家的人只向你一個人吐露他家族中的惡行呢?別太苛求那些貴族們,他們的心智不比我們普通人的更健全,他們也喜歡誇耀自家的不幸。” “天啊!”我大叫,“你說的沒錯。我母親的家族裡出過一個女妖;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每當我感到痛苦的時候,都會從中得到安慰。” “再想一想,”他繼續說,“當你提到他的祖先時,那兩片薄嘴唇裡吐出了多少血腥與惡毒的言辭。如果他不感到自豪,怎麼會向每個陌生人展示他家的恐怖屋?他不隱瞞自己戴著假髮,不隱瞞自己的血統,不隱瞞自己家族的詛咒,不隱瞞自己家人的罪惡——但是——” 小個子的聲音瞬間變了,他使勁拍了下巴掌,就像醒過來的貓頭鷹那樣,眼睛迅速瞪得又圓又亮,這一系列表現如同小桌上發生了爆炸一般。 “但是,”他總結道,“他卻極力隱瞞自己的更衣情況。” 公爵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在閃著微光的樹林中,著實嚇了我一跳,他腳步輕柔,還戴著夕陽顏色的假髮,和他的圖書管理員一起正轉過房子的拐角。趁他還沒走到聽力可及的範圍內,布朗神父鎮定自若地補充道:“為什麼他要隱藏他紫色假髮下的秘密?因為那不是你我所以為的秘密。” 公爵轉過拐角,帶著他天生的高貴氣質坐回到桌子的上首位子。圖書管理員窘迫地站在一旁,像頭大黑熊。公爵神情嚴肅地看著教士。 “布朗神父,”他說,“馬爾博士向我報告說你來這裡有事相求。我已經不再信奉父輩們信仰的宗教;但是看在他們的份上,也看在咱們相處了這麼多天的份上,我願意洗耳恭聽。但我希望你能私下里跟我說。” 我的紳士風度迫使我起身離席,我的記者職責卻迫使我無法走開。正在我左右為難之際,教士做了一個挽留的動作。 “要是,”他說,“公爵大人能恩准我提出真心的要求,或者我能得到向你提議的權力,我強烈地建議越多的人在場越好。在這個國家中,甚至在我的教民中,總有幾百人的心靈被一個魔咒所迷惑,而我懇請你打破它。我希望我們能請來整個德文郡的人看你完成這件事。” “來看什麼?”公爵挑著眉毛問。 “來看你摘掉假髮。”布朗神父說。 公爵面無表情,但他呆呆地凝視著向他提出請求的人,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可怕表情。我能看到圖書管理員的兩條長腿在打晃,好像池塘里樹枝的影子;而我的頭腦中盤旋著一個揮之不去的想法,我們周圍的樹林中,鳥兒已經被一群魔鬼悄悄地取代了。 “我寬恕你的無禮,”公爵的聲音裡帶著虛假的同情。 “但我拒絕你的要求。只要把我不得不獨自承受的恐懼向你透露哪怕那麼一點點,你也會尖叫著跪到我腳下,祈求我不要再講了。我會給你些暗示。你永遠不知道未識之神的祭壇上會刻上什麼字。” “我知道未識之神,”小個子教士說,不知不覺中透出的那種信心有著一股花崗岩高塔般的威嚴。 “我知道他的名字;是撒旦。真正的神是有型的,他就在我們中間。我還要告訴你,不論在哪裡,如果有什麼秘密支配了人,那秘密一定是邪惡的。假如魔鬼告訴你有什麼事物太可怕了,不能看,那你就要看。假如他說有什麼太恐怖了,不能聽,那你就要聽。假如你認為某些真相令人無法承受,那你就要承受。我懇請你,在此時此地這張桌子旁,結束這場噩夢吧。” “要是我那樣做了,”公爵壓低聲音說,“首先枯萎和腐爛的就是你和你的信仰,以及你賴以生存的一切。在身死之前,你會體會到莫大的虛無。” “基督的十字架會保佑我免受傷害,”布朗神父說。 “摘掉你的假髮。” 我倚在桌邊,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聽著雙方唇槍舌劍的辯論,我也心潮澎湃。 “公爵大人,”我大叫,“我看你是在唬人。摘掉假髮吧,不然我就把它揪下來。” 我估計我可能會因襲擊罪而遭到起訴,但還是十分高興能那樣做。當他仍然很生硬地說出了“我拒絕”時,我當即撲到他身上。他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邪勁兒,猛力掙扎著想要擺脫我;但我終於按住了他的頭,直到假髮脫落。我承認,當假髮在搏鬥中掉落時,我閉上了眼睛。 馬爾當時也在公爵身邊,他大叫一聲,我聞聲睜開了眼睛。他和我同時低頭瞧著公爵沒有假髮遮掩的禿頭。接著,圖書管理員的驚叫打破了沉默:“這是怎麼回事?哎,這人沒什麼要遮掩的。他的耳朵和正常人的一樣啊。” “是的,”布朗神父說,“這正是他要掩蓋的。” 教士徑直向他走過去,但卻看也沒看他的耳朵。他只盯著對方光禿禿的額頭看,態度幾乎嚴肅到了可笑的程度,然後他指著一個早已癒合但仍依稀可辯的三角形傷疤。 “我想,他就是格林先生,”他禮貌地說,“他最終得到了全部財產。” 現在請允許我告訴《革新日報》的讀者,在這件事中,我覺得有一個最不可思議的地方。這其中的身份轉換,在你們看來彷彿波斯傳說一樣瘋狂虛幻,但是(除了我理論上的襲擊罪)這一切自始至終都嚴格地遵循著法律的規定。這個帶著古怪傷疤、長著正常耳朵的人並不是冒名頂替的騙子。儘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戴著別人的假髮,自稱長了與另一個人一樣的耳朵,但他沒有竊取那人的頭銜。他是貨真價實的埃克斯穆爾公爵。事情是這樣的。老公爵的耳朵的確有點畸形,或多或少和遺傳有關。這也是他的一塊心病;在那暴力的一幕發生時(毫無疑問發生過),他杜撰了詛咒的故事,並用酒瓶打了格林。但此事的結局卻大為不同。格林提出索賠,並且獲得了財產;失去一切的貴族開槍自殺,且並未留下任何遺孤。過了一段時間,英明的英國政府恢復了“無人繼承的”埃克斯穆爾的貴族封號,按照慣例將它授予了當地地位最高的人,也就是那個得到了巨額財產的人。 這個人利用了領地中的古老傳言——準確地說,在他勢利的靈魂中,他真的羨慕和崇拜這些傳言。結果,成千可憐的英國人都在一位神秘的領主面前瑟瑟發抖,以為那人繼承了古老的命運,冠冕上邪星閃耀——其實他不過是個市井流氓,不到12年前還是個騙子律師和當舖老闆。我認為這是非常典型的案例,可用來揭露今天乃至未來貴族階層真實生活的醜惡面目,直到有一天上帝會幫助我們變得更加勇敢,那時就是他們的末日。 納特先生放下手稿,用不尋常的尖利聲音大喊:“巴洛小姐,請記錄下我給芬恩先生的信。” 巴洛小姐歡快地走開了,納特把稿件揉成一團,扔進了廢紙簍中;但是沒動手以前,他的習慣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劃掉“神”,換成“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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