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盜賊的樂園

第2章 盜賊的樂園

在托斯卡納的青年詩人圈中,偉大的穆斯卡里也算是個名人,他以獨創性享有盛譽。此刻,他疾步邁進了最中意的那家餐廳。它坐落在地中海邊,可以俯瞰海景,頭頂有遮陽篷,四圍攏著一圈檸檬樹和橘子樹,形成天然的籬笆牆。系白圍裙的服務生早已開始佈置一張張潔白的餐桌,為精美的早午餐做好準備;這種講究的場面似乎又為優美的就餐環境添了不少光彩。穆斯卡里長著和但丁一樣的鷹鉤鼻;他一頭黑髮,頸上的黑色圍巾柔亮而飄逸,背上還披著一件黑色斗篷,令人不由得想到,他真該再配個黑面罩,那樣的話便頗有些威尼斯情景劇的風範了。他舉手投足間都像是一個走南闖北的行吟詩人,但同時又像主教那樣擁有特定的生活圈子。他充分利用那個時代提供給人的活動空間,如同唐璜攜帶細長劍和吉他周遊世界那樣,過著四海為家的生活。

外出旅行的時候,他總要帶上兩隻箱子:一隻裝各種寶劍,他憑著這些兵刃與無數人進行了精彩的決鬥;另外一隻裝曼陀林琴,他曾在某個假日里用這把琴為恪守傳統的埃塞爾·哈羅蓋特小姐——一位約克郡銀行家的女兒——彈奏小夜曲。然而他既不是江湖騙子,也不是幼稚無知的孩子,而是個思路清晰、熱情奔放的拉丁人,如果喜歡什麼,他便會身體力行,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的詩歌和別人寫的散文一樣直白。他渴望聲名,他醉心於美酒佳人,熱情如火,總是酣暢淋漓地表達自己的愛恨情仇,從來不會像北方人那樣遮遮掩掩,畏畏縮縮。在那些內向的族群看來,他表現得太過激烈,讓人覺得危險,乃至有犯罪傾向。他就像燃燒的烈火或者波濤洶湧的大海,單純得讓人無法信任。

英國銀行家和他美貌的女兒就住在附屬這家餐廳的酒店裡,這才是穆斯卡里時常光顧這家餐廳的真正原因。他朝四處匆匆掃了一眼,就知道那家英國人還沒有離開房間下樓來。餐廳裡杯盤閃耀,但仍然是食客寥寥,顯得空空蕩盪。餐廳一角坐著兩位正在閒聊的教士,穆斯卡里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此刻卻也沒多看他們一眼,只當他們是兩隻聒噪的烏鴉。更遠處有個座位掩映在掛滿金橘的矮樹後面,原本坐在那兒的客人此時起身,朝他走了過來。他的衣著風格與自己的迥然不同。 只見來者穿著彩色格子圖案的花呢服裝,扎著粉紅領帶,衣領挺括,腳上則是惹眼的黃色靴子。他刻意搭配的這身裝束,體現了地道的馬蓋特鄉間傳統風格,華麗花哨卻毫無新意。隨著這個貌似倫敦佬的傢伙漸漸走近,穆斯卡里驚異地發現:這個英式打扮的人分明長著一個意大利人的腦袋。一頭密實的捲發,面孔黝黑但表情生動,兀然端立在硬挺的衣領和喜慶的粉紅色領帶之上。事實上,他太熟悉這副尊容了。那套令人眼花繚亂的英式度假裝並不能妨礙穆斯卡里認出他:那個幾乎已被遺忘的老朋友埃薩。他在大學時曾是眾所周知的奇才,剛滿15歲便名噪歐洲。但他登上社會大舞台後,卻一事無成。他最初的公開身份是個劇作家和蠱惑人心的政客,後來在私下里做過幾年演員、旅行家、委託代理人或者記者。穆斯卡里最後只記得他是個演員,再後來就沒了音訊。在聚光燈下大出風頭令他陶醉,只是,據說他後來捲入了一樁大醜聞,把自己的舞台生涯斷送掉了。

“埃薩!”詩人大叫著站起身,驚喜交加地握住他的手。 “喔,我以前經常在演員休息室見你穿著各種戲裝,可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打扮成英國人。” “這個,”埃薩一本正經地回答,“可不是英國人的服飾,這是意大利人未來的服飾。” “果真如此的話,”穆斯卡里說,“我得承認,我更喜歡意大利人過去的服飾。” “這就是你的老毛病了,穆斯卡里,”穿花呢服裝的埃薩搖搖頭說:“當然,這也是意大利人的毛病。早在16世紀,我們托斯卡納人就開創了現代文明:最新的鋼製品、最新的雕刻品和化學工藝。為什麼我們現在就不該有最新型的工廠,最新款式的汽車,最新穎的財政學——最時髦的服飾?” “因為沒必要,”穆斯卡里答道。 “意大利人很難真正進步,因為他們太精明了。一旦找到了過上舒適生活的捷徑,他們就絕不會再看一眼那些複雜的新路。”

“是啊,在我看來,馬可尼,或鄧南遮才是意大利的驕傲,他們的光輝至今猶存。”埃薩答道。 “所以我現在成了未來主義者——和一名導遊。” “導遊!”穆斯卡里笑了起來。 “這是你一連串職業中最新的一個?給誰作導遊呢?” “哦,一個叫哈羅蓋特的人,應該還有他一家子。” “難道是住在這家酒店的那位銀行家?”穆斯卡里熱切地追問。 “就是他,”埃薩答道。 “報酬不錯吧?”行吟詩人不無天真地探問。 “會有一筆收入,”埃薩諱莫如深地微笑著說。 “不過我可不是一般的導遊。”接著,似乎是為了換個話題,他突然說道:“那個銀行家是帶著女兒和兒子來的。” “他女兒真是個仙女,”穆斯卡里肯定地說,“至於父親和兒子,我想不過是俗人罷了。拋開他為人和善的優點不談,難道你不覺得他真是我說的那種俗人?他的保險箱裡放著幾百萬,而我的口袋卻空空如也。但你不敢說——你不能說——他就比我聰明,膽子就比我大,更有活力。他並不聰明,那雙藍眼睛就像兩粒鈕扣,死氣沉沉;人也沒精神,像個中了風,走兩步就得找把椅子坐下。他倒也很守本分,是個和和氣氣的老傻瓜。他很有錢,可也不過是像小孩子收集郵票那樣積攢起來的,沒什麼了不起。你太有商業頭腦了,埃薩。所以你才不會像他那樣成功。一個人要想擁有那麼多錢,首先得傻到特別想要那麼多錢的地步。”

“要這麼說的話,我已經有那麼傻了。”埃薩沮喪地說。 “不過,我看你還是暫停對他的品頭論足吧,銀行家已經進來了。” 他說的不錯。走進來的確實是著名的銀行家哈羅蓋特先生,可沒有人看他。他是個魁梧的老人,那雙藍眼睛混濁無神,淡黃色的髭鬚泛著灰白。要不是背駝得厲害,說他是個上校也不為過。他手裡拿著幾封尚未開封的信。他兒子弗蘭克長得很帥氣,一頭捲髮,曬黑的皮膚,血氣方剛。可周圍同樣沒人關注他。像往常一樣,至少是此時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埃塞爾·哈羅蓋特身上,緊盯著不放。她有著一副希臘式的面孔和滿頭的金發,膚色有如晨曦般柔美,活脫脫一幅女神從蔚藍色大海中升起的畫面。詩人穆斯卡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氣,那感覺像是在縱情暢飲。確實可以這麼說,他暢飲著祖先所創的娉婷絕代的經典之作。埃薩也凝視著她,只是流露出了更多的迷惑。

哈羅蓋特小姐光彩照人,很樂意融入這種場合與人交談,她的家人則已適應了歐洲大陸輕鬆隨和的習俗,允許陌生人穆斯卡里、甚至導遊埃薩與他們同桌交談。在埃塞爾·哈羅蓋特身上,傳統習性不僅得以完美體現,同時還閃耀著獨特的光彩。她為父親的成就自豪,也酷愛追求時尚,並樂在其中。她是個被嬌寵的女兒,還是個調情的高手,這一切集於一身,再配上她天性中的善良,她的孤傲竟也變得令人愉悅,而她在世俗社會中享有的尊貴也顯得那麼清新和真誠。 此刻,他們激烈爭論的議題是:本週他們去郊遊時要經過的那條山路是否真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危險。當然,他們提到的危險與滾石或者雪崩無關,而是一種更具浪漫色彩的情形。埃塞爾確信,當代的傳奇故事是真實的,那些強盜是不折不扣的亡命徒,他們仍然在山樑上出沒,把持著亞平寧山上的隘口。

“他們說,”她就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女生那樣說道,“統治整個意大利的不是國王,而是萬賊之王。但他究竟是誰呢?” “是個大人物,小姐,”穆斯卡里答道,“是可以媲美你們那位羅賓漢的大人物。大約10年前,萬賊之王蒙塔諾的故事開始流傳,那時的人們都以為山賊已經絕跡了。可就在這時,蒙塔諾出現在山里。像是一場無聲的革命,他很快就威名遠揚。在每個山村,人們都能看到他言辭激烈的佈告;在各個山谷,都閃現著他那些持槍哨兵的身影。意大利政府曾6次進行剿匪,但每次都在一場惡戰之後以慘敗告終,他們的對手就像拿破崙一樣難以製服。” “這種事,”銀行家憂心忡忡地說,“在英國是絕對不容許的。既然這樣,我們恐怕只能另選路線了。但我們的導遊認為那兒很安全。”

“非常安全,”埃薩傲慢地說,“我在那兒來來往往20次了。在我們祖母生活的那個年代也許真有個慣犯占山為王,但這種事即便不是人們虛構的,也早就成了歷史。攔路搶劫這種事早就被徹底剷除了。” “根本不可能被徹底剷除,”穆斯卡里反駁道:“對於南方人來說,武裝叛亂不過是家常便飯。我們的農民就像大山一樣仁慈厚道,生機盎然,但他們內心深處燃燒著暗火。人一旦陷入絕境,通常會有兩種反應:北方人習慣於借酒澆愁——我們南方的窮人就不同了,他們會拿起匕首。” “詩人的確與眾不同,”埃薩嘲笑著說。 “如果穆斯卡里先生是英國人的話,他或許仍在倫敦的旺茲沃思自治市尋找劫匪吧。相信我,在意大利不再有被搶劫的危險,就像在波士頓不會再有被剝頭皮的危險一樣。”

“你主張去那兒走一趟嗎?”哈羅蓋特先生皺著眉頭問他。 “啊,這聽起來真可怕!”埃塞爾叫了起來。她閃動著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穆斯卡里。 “你真覺得那個隘口很危險嗎?” 穆斯卡里將他那頭黑髮往後一甩。 “我知道那兒有危險,”他說。 “明天我會去看看。” 一番爭執之後,埃塞爾陪著老哈羅蓋特起身離開了,埃薩和穆斯卡里則仍你來我往地高聲諷刺挖苦著對方,小哈羅蓋特一時遭到了冷落,獨自一飲而盡杯中的白葡萄酒,然後點了根香煙。就在這個當口,一直坐在餐館角落的那兩位教士站起身來。那位高個、白髮的意大利教士離開了餐廳,另一位矮個教士則轉身朝銀行家的兒子走來。小哈羅蓋特驚奇地發現:這位羅馬天主教教士居然是個英國人。他隱約記得似乎在他那些天主教朋友的一次聚會上見過這個人。但尚未等他想起來,那位教士便開口了。

“弗蘭克·哈羅蓋特先生,”他說,“我想我原來跟你介紹過我自己,不過我並不指望你還能記得我。我不得不說的這件怪事要是由陌生人來說可能更合適。哈羅蓋特先生,我只有一句話,說完就走:照顧好你悲痛欲絕的妹妹!” 這話從何說起?儘管做哥哥的弗蘭克平常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卻也避不開她那活靈活現的音容笑貌,諷刺挖苦之聲仍清晰地在耳畔迴響;此時此刻他還能聽到妹妹的歡笑聲從酒店花園那邊傳來。弗蘭克大惑不解,緊盯著神情憂鬱的勸告者。 “你說的是那些強盜?”他問道,又想起自己曾隱隱擔心過的事情,“還是說需要提防穆斯卡里?” “人從來都不會理會真正的悲傷,”這位古怪的教士說道,“只有事到臨頭才會萌發善心。” 教士說完便匆匆離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弗蘭克,愕然地僵坐在那裡。 一兩天后,一輛馬車滿載著這群人上路了,一路顛簸,緩緩爬上森然兀立的山嘴尖坡。無論埃薩如何輕鬆地否認危險的存在,也不管穆斯卡里怎樣激烈地予以反駁,哈羅蓋特一家上山遊玩的初衷未受任何影響。穆斯卡里本想獨自前來,但最終還是選擇與眾人同行,進山一遊。更令人驚奇的是,當馬車經過一個海濱小城的驛站時,那位矮個子教士突然現身,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聲稱自己出公差,正好需要穿過中部山區。然而這不期而遇似乎沒那麼簡單,小哈羅蓋特不由想起了昨天他那神秘的警告,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懼。 他們乘坐的是四輪輕便遊覽馬車,內部比較寬敞,是現代主義人才埃薩的傑作。事實上,為了促成這次旅行,埃薩跑前跑後地張羅,在整個活動中充分展現出他的科學才能和活潑機智的性格特點。此時,人們不再只是揣度或者空談劫匪可能帶來的危險,注意力開始轉向行動上的防範。埃薩和弗蘭克都帶著上了子彈的轉輪手槍,穆斯卡里(此時快活得像個小男孩)則在黑斗篷遮掩下,佩了把短劍。 上車的時候,穆斯卡里搶先一步,坐到了可愛的埃塞爾身邊;在她的另一側則坐著那位教士,他叫布朗,不太愛說話,這讓穆斯卡里慶幸不已;埃薩和哈羅蓋特父子則坐在後排座位上。穆斯卡里本來堅信此行凶多吉少,但一路上卻興致勃勃,談笑風生,這種判若兩人的表現,說不定會讓他的聊天對象埃塞爾小姐以為他精神不正常。馬車在鬱鬱蔥蔥的峭壁間不斷向上攀行,兩邊的崖壁宛如果園覆蓋的連片峻峰,步步登高的旅程展現出令人驚嘆的無窮魅力,此情此景不由得感染了埃塞爾,她感到自己的靈魂被某種東西吸引著,隨他一起上升,進入了異樣的紫色天國,眼前是眾多旋轉、耀動的太陽。泛白的山路蜿蜒曲折,如同爬行在山間的一隻白貓,時而像緊繃的繩索橫跨陰暗的深淵,時而又如拋出的套馬索纏住聳然凸出的山岬。 然而,不管他們爬得多高,眼前的荒原始終如玫瑰花綻放一般繁茂。微風拂過的田野在陽光映照下五彩斑斕,恍如翠鳥、鸚鵡和蜂鳥在其間輕飛曼舞,一派百花齊放,爭奇鬥妍的景象。談到草甸和林地,沒有哪處比英國的更可愛了;要說山峰和峽谷,哪裡都比不過斯諾登峰和格倫科峽谷的壯美。但埃塞爾從未去過斯諾登峰風景區,也從未見過花木叢生的南坡公園背倚著山石嶙峋的陡峭北坡;她也從未親歷過格倫科峽谷的勝景,那里長滿各種果樹,居然盛產英國東南部肯特郡特有的水果。在英國人的印像中,高山峻嶺和莽莽荒原往往意味著寒冷與荒涼,但這裡的景色卻別有一番風味。它更像是五彩畫片築成的宮殿,在地震中轟然倒地,支離破碎;又像是一個荷蘭鬱金香花園,被轟然炸起,花瓣紛紛落地。 “這簡直是建在比奇角上的邱園啊!”埃塞爾感嘆道。 “它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穆斯卡里說道,“是火山的傑作。就像人間發生的革命運動,充斥暴力,卻又結出碩果。” “恐怕你自己就有暴力傾向。”她衝著他莞爾一笑。 “但是沒有成果,”他承認說,“如果我今晚死去,我將永遠是個光棍、一個傻瓜。” “是你自己要來,又不是我的錯”埃塞爾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沉默了片刻才說道。 “當然不是你的錯,”穆斯卡里答道,“特洛伊城失守,那也不是你的錯。” 他們說話間,馬車已行進到一處絕壁之下,堪堪欲墜的岩壁如展開的翅膀,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狹窄、驚險的岩脊,這場面令幾匹馬受到了驚嚇,躑躅不前。車夫跳下車,想要牽著它們往前走,卻發現它們不聽使喚。一匹馬奮力揚起前蹄,後腿力撐著龐大、駭人的身軀,幾乎直立起來。這匹馬的狂暴動作一下子打破了平衡,馬車如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小舟,車頭隨之翹起,撞開路邊的樹籬翻了下去。穆斯卡里急忙伸出手臂攬住埃塞爾,她也緊緊抓著他,驚聲尖叫起來。穆斯卡里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就是為這種時刻的到來而活著的。 穆斯卡里只感到壯麗的岩壁如同紫色的風車,在眼前不停地旋轉,幾乎就在同時,更加驚心動魄的一幕發生了。一直昏昏欲睡的老哈羅蓋特,騰地站起身,在傾斜的馬車翻下之前,徑直跳下了懸崖。乍一看,他的舉動簡直與自殺無異,但轉念一想,這再明智不過了。穆斯卡里此刻才明白,自己以前太小看這個約克郡的老人了,他動作敏捷,而且頗具洞察力;但見他不偏不倚,恰好跳到一小片平地上,上面覆蓋著一層鬆軟的草皮,長滿三葉草,好像是特意安排了用來接住他的。碰巧的是,其他人也很走運,只不過是被甩出後,狼狽不堪地摔落到了地上。那段彎路的正下方,恰好是一塊花草叢生的凹地,看上去就像個綠色天鵝絨口袋,縫綴在山丘披裹著的綠色長衣之上。正因為如此,眾人滾落下來之後,並未受傷,只是一些小件行李、包括口袋裡的物件散落了一地。出事的馬車被路兩側的樹籬死死纏住,懸在他們上方,那幾匹馬則吊掛在斜坡上,痛苦不堪。矮個子神父頭一個坐起身來,他直愣愣地撓著頭,一臉茫然。弗蘭克·哈羅蓋特聽到他在自言自語:“我們怎麼偏偏掉在這兒?” 神父眨巴著眼,環視身邊散落的物件,兀自撿起他那把笨重的雨傘。雨傘另一邊躺著穆斯卡里掉落的寬邊帽,帽子旁邊還有一封尚未開啟的商務信函。他掃了一眼收信人的地址,接著把它交給了老哈羅蓋特。在神父的另一側,埃塞爾小姐的遮陽帽半掩在草叢裡,就在它的外側有個奇怪的小玻璃瓶,大概有兩英寸長。神父把它撿起來,若無其事地迅速拔出瓶塞,湊近瓶口嗅了嗅,他那張嚴肅的臉頓時變成了土灰色。 “天哪!”他喃喃自語道,“這不會是她的吧?難道她的悲痛已經降臨?”他順手把它放進了背心口袋裡。 “我想我這麼做是對的,”他說,“我得多了解些情況。” 神父滿臉痛楚地凝視著埃塞爾,穆斯卡里正把她從花叢中扶起來,只聽她說:“我們已然掉進了天國;這是一種徵兆。凡人爬到高處後,會朝下掉落;只有眾神才能掉向上方。” 確實,當埃塞爾從五顏六色的花叢中站起時,她顯得如此漂亮,如此快樂。看著眼前的這個場景,神父不禁對自己最初的懷疑產生了動搖,腦子裡又冒出另一個念頭。 “說不定,”他想,“這瓶毒藥不是她的,也許只是穆斯卡里的一個誇張的鬼把戲吧。” 穆斯卡里小心翼翼地扶她站好,接著又像在舞台上似的,朝她滑稽地鞠了一躬,然後拔出短劍,使勁砍斷了緊繃的韁繩,那幾匹馬這才掙扎著站立在草地上,身體還不住地顫抖著。穆斯卡里一通忙活之後,剛要喘口氣,卻發現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一個衣衫襤褸、曬得黝黑的人,不聲不響地從灌木叢裡鑽出來,走過去牽住了那幾匹馬。他腰帶上繫著一把寬大的彎刀,模樣怪異。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他悄無聲息地突然現身,不免讓人生疑。穆斯卡里張口問他是誰,那人也不理不睬。 穆斯卡里環顧左右,只見凹地裡的眾人,個個都是一副困惑和驚訝的表情。緊接著,他又發現另一個曬得很黑、破衣爛衫的人站在凹地下方突出的一塊岩石上,他腋下夾著一枝短槍,胳膊肘支在草地的邊緣望著他們。穆斯卡里抬頭向上看去,只見在他們剛才摔下來的那個位置,另有4支卡賓槍的槍口指著他們,端著槍的那4個人也都是曬黑的面孔,目光如炬、紋絲不動地緊盯著他們。 “強盜!”穆斯卡里大叫一聲,語氣中居然透著幾分興奮。 “這是個圈套。埃薩,你要是能先把那個車夫幹掉,我想我們還能殺出去。他們只有6個人。” “那個車夫,”埃薩站在那兒,雙手插在口袋裡,冷冷地說,“恰好是哈羅蓋特先生的僕人。” “那他更該被打死,”穆斯卡里不耐煩地叫著,“他拿了黑錢,陷害自己的主人。我們護著埃塞爾小姐,猛衝過去,把上面那幾個人打散。” 面對頭頂上方的卡賓槍口,穆斯卡里毫不畏懼,在野花草叢中艱難地攀爬。但他隨後便發現,除了小哈羅蓋特誰都沒動。他轉身揮舞著短劍,示意他們跟上。他看到埃薩依然站在那塊草地中間,雙腿跨立,兩手仍插在口袋裡;他一臉譏諷,瘦削的面龐在夜光中越拉越長。 “穆斯卡里,你以為我是同學中的失敗者,”他說,“而你自己是個成功者。但我取得了比你大得多的成就,而且將會青史留名。我一直身體力行演繹著史詩,而你只會書寫歷史。” “快行動吧,別瞎扯啦!”穆斯卡里居高臨下大聲吼道。 “我們需要救助一名女士,有3個男人能幫著你,而你卻站在那兒說廢話。就這表現,你叫自己什麼好呢?” “我是蒙塔諾,”冷漠的埃薩聲音洪亮,大喊道,“我就是那個萬賊之王。歡迎來到我的避暑山莊!”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又有5個人一聲不響地從灌木叢中鑽出來,都持槍望著埃薩,靜候他的吩咐。其中一個強盜手握一大張紙。 “我們大家野餐的這個漂亮的小巢,”這個導遊變身的強盜接著說,語氣依然輕鬆,只是臉上露出了邪惡的微笑,“再加上它下方的幾個山洞,就是遠近聞名的'盜賊的樂園'。這是我在山里的重要據點;原因嘛,你們無疑已經註意到了,無論從上面的馬路上,還是底下的山谷裡,都看不到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易守難攻,但最重要的是它不容易被發現。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裡,假如警察追踪到此處,我也必定會葬身此地。我可不是那種'拼死抵抗'的罪犯,我比他們好很多,我會給自己備好最後一顆子彈。” 大家像被雷擊了一樣釘在原地,愕然凝視著他,惟獨布朗神父表現不同。他長噓一口氣,似乎放了心,同時又伸手摸到口袋裡那個小玻璃瓶。 “謝天謝地!”他喃喃自語道,“這還差不多,毒藥當然是這個強盜頭兒的。有了它,他就能像加圖那樣,永遠不會被活捉了。” 萬賊之王談興正濃,依舊以彬彬有禮卻暗藏殺機的口吻繼續著他的高談闊論。 “接下來,”他說,“我只想向我的客人們介紹一下,在我這裡要做些什麼事。贖金的事,無非是古已有之的老套路,就不必多加解釋了,我身在其位,責任不可推脫。但即使是贖金也只適用於你們中的部分人。明天一大早,我將會釋放布朗神父大人和遠近馳名的穆斯卡里,並護送他們下山。恕我直言,詩人和教士從來就窮得叮噹響。既然他們身上沒什麼油水可撈,不妨做個人情,藉機向古典文學和聖教會表達我們的敬意。” 他停頓片刻,面露令人反感的微笑。布朗神父望著他,不斷地眨著眼睛,似乎突然對他說的話產生了興趣,開始凝神傾聽。萬賊之王從他身邊那個嘍羅手裡拿過那張紙,迅速掃了一遍,繼續說道:“至於我其它的意圖,都已清楚地寫在這份佈告上了。過一會兒你們可以傳看一下,看完以後,這個佈告就要張貼在山谷中每個村子周圍的樹上和山里的每個路口。它的具體內容我就不詳細說了,你們可以自己看。主要是兩條:第一,我宣布英國百萬富翁和金融巨頭塞繆爾·哈羅蓋特先生在我手上。第二,我宣佈在他身上找到了價值2000英鎊的鈔票和債券,並說他已經把它們交給了我。問題是,我向輕信的公眾宣布子虛烏有的事是不道德的。所以我提議馬上兌現,老哈羅蓋特先生現在就把口袋裡的那2000英鎊交給我。” 銀行家緊皺眉頭看著他,陰沉的臉漲得通紅,但看上去他真被嚇著了。馬車傾覆時,他那縱身一跳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元氣。當穆斯卡里和弗蘭克採取大膽行動,想要突破劫匪的包圍圈時,他只是垂頭喪氣地呆在原地沒動。現在,他紅腫的手顫抖著,極不情願地伸進胸前的口袋,掏出一疊紙和幾個信封,遞給了劫匪埃薩。 “很好!”埃薩高興地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大家相處得很融洽。我再接著剛才的話題,談談很快就要向全意大利公佈的佈告要點吧。第三點涉及的是贖金。我要求哈羅蓋特家族的朋友們支付3000英鎊贖金。我想這肯定不算多,如此低估他家的身價,倒有些侮辱了人家。為了能高攀上這個富貴之家,有機會保持來往,誰會不願意付出3倍的價錢贖他?實不相瞞,在佈告的末尾是些套話,說的是如果收不到錢會產生什麼樣的不良後果。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女士們先生們,我向你們保證,這兒就是我的安樂窩,我要在此過夜,享受美酒和雪茄,也請容我歡迎諸位,權當這是次郊遊露營,享受一下'盜賊的樂園'裡的奢侈生活吧。” 就在他講話期間,又有一些嘍羅悄無聲息地陸續聚攏過來,他們全都拿著卡賓槍,戴著臟兮兮的軟邊帽,神情可疑。他們的數量之多,使得穆斯卡里也不得不承認,要想揮舞著短劍沖出重圍簡直比登天還難。他四下張望,發現埃塞爾早已走到父親身邊,正在悉心安慰他。她以父親的成就為傲,甚至到了有些勢利的程度,但她對父親本人懷有同樣強烈的親情之愛,或者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熱戀中的穆斯卡里面對這種場景,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對她關懷父親的拳拳之心不無讚賞,但同時又心生不滿。他啪地一聲將短劍插回劍鞘,悶悶不樂地走到綠茵茵的邊坡那裡,一屁股坐在地上。布朗神父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穆斯卡里轉過頭衝著他,心頭湧上一團無名火。 “餵,”穆斯卡里尖刻地說,“還有人會認為我異想天開嗎?你說說,山里的劫匪是不是真的被徹底剷除了?” “也許是吧,”布朗神父模棱兩可地回答道。 “你說什麼?”穆斯卡里厲聲問道。 “我是說,我也被弄糊塗了,”神父答道,“把我弄糊塗的是這個埃薩或蒙塔諾,管他叫什麼名字呢。我總覺得他作為導遊就夠費解的了。強盜?這就更讓我想不明白了。” “這話怎麼講?”穆斯卡里追問道,“嗨!我還以為,他是盜賊這件事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了。” “我想不通的問題有3個,”布朗神父悄聲說道,“我想听聽你的看法。首先,我要告訴你,那天我也在那家海邊餐廳吃午飯。你們4個人離開時,你和哈羅蓋特小姐說笑著走在前面;老哈羅蓋特和埃薩跟在後面,倆人很少說話,而且說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不過我無意中聽到埃薩說'是啊,就讓她有點兒快樂吧。你知道這種打擊隨時都可能把她擊垮。'老哈羅蓋特聽了之後沒有回答。所以,那句話里肯定有什麼名堂。我一時衝動,就告訴了她哥哥,說她可能有危險;我沒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危險,因為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這個危險就是現在被劫,顯然說不通。因為,既然這個強盜兼導遊一心想要將老哈羅蓋特誘入圈套,他為何要警告他的主顧,哪怕只是小小的暗示呢?所以肯定不會是這個。可如果不是的話,埃薩和老哈羅蓋特又都知道,哈羅蓋特小姐會大禍臨頭,會是什麼樣的災難呢?” “哈羅蓋特小姐會大禍臨頭?”穆斯卡里忽地挺直了身,不禁脫口而出。 “你接著往下說,快。” “不過,我心裡的謎團全都跟這位萬賊之王有關,”布朗神父沉思著繼續說,“接下來我要說說第二個疑問。在提出贖金要求時,他為什麼要強調當場從受害者身上拿走了2000英鎊?這種做法本身絲毫沒有表現出他們真想要贖金。事實上,正好相反,反而會讓哈羅蓋特的朋友們覺得劫匪窮凶極惡,他很可能會發生不測。然而,他卻極力渲染當場'強搶'的事實,而且是他提出要求的第一條。為什麼埃薩·蒙塔諾要廣而告之,讓整個歐洲都知道:在他勒索銀行家之前先掏了他的錢包?” “我想不出來,”穆斯卡里這次沒有異常舉動,只是揉搓著自己的黑髮。 “你或許覺得在啟發我,可實際上我越聽越糊塗。關於萬賊之王的第三個疑點是什麼呢?”“第三個疑點,”布朗神父仍在苦思冥想,順口說道,“就是我們現在坐著的這個地方。為什麼這位強盜兼導遊要說這裡是他的重要據點,把它稱作'盜賊的樂園'呢?當然,這片空地確實軟綿綿的,掉下來倒是摔不壞,景色也不錯。而且,正如他所說的,不論從山頂上還是山谷裡都看不到這裡,的確是個理想的藏身之地。但它不是什麼據點。絕不可能成為據點。如果真把它當據點的話,只能算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一個。因為,穿越整個山脈的一條大路就在它上方,警察最有可能經過的地方就是這裡。你想想看,半個小時前,他們用5條破舊的短槍就把我們制伏了。現在只要有一個排的士兵,就足以把這裡所有的人打下懸崖。無論這個長滿花草的奇怪角落意味著什麼,它絕對不是據點,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它具有某種奇怪的重要性,另有利用價值,至於到底有什麼價值,我還沒弄明白。它更像是被意外發現的天然劇場或者演員休息室;它就像是個演出浪漫喜劇的舞台;它就像是——” 神父很認真地越講越多,漸漸顯得有些單調,幾近夢囈。穆斯卡里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但他一直保持著高度警覺,此時隱約聽到山里傳來異樣的聲響。這聲音非常微弱,但他敢發誓,習習晚風中確實夾雜著某種聲音,似乎是奔騰的群馬,依稀還有叫喊聲。 此時那幾個英國人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因為他們缺乏在這種環境下的生活經驗,耳朵沒那麼靈敏;但蒙塔諾則不同,他已跑到邊坡的高處,在被馬車撞壞的樹籬後,靠著一棵樹站穩,順著那條路張望。他站在那裡時顯得很滑稽:為了突出他的匪首身份,他已戴上了一頂怪模怪樣兩邊耷拉著的帽子、佩戴著來回晃蕩的肩帶和一把短劍,但他這副行頭掩飾不住他那身導遊身份的粗花呢衣服,鮮亮的斑斑塊塊顯得異常刺眼。 過了片刻,他轉過茶青色的面孔,一臉不屑地打了個手勢。眾劫匪迅速有序地向四處散開,可以明顯看出他們接受過游擊戰術的嚴格訓練。但他們沒去佔據那條沿山脊而行的馬路,而是藏身在路邊的林子里和樹籬後面,像是在暗中監視著敵人。遠處的聲音越來越大,可以感到路面開始震動,已經能清晰地聽見有人在大聲發出命令。劫匪們紛紛躲進更隱蔽之處,縮成一團,低聲咒罵著,有人扣上手槍的扳機,有人解下腰刀拿在手裡,槍套或劍鞘劃過岩石,令夜晚的空氣中到處迴響著細微的金屬碰撞聲。轉眼間,兩處的聲響匯集到空地上方的馬路上,只聽見折斷的樹枝噼劈啪啪作響,馬的嘶鳴聲和人的吶喊聲亂作一團。 “救援來啦!”穆斯卡里大喊一聲,騰地站起身,揮舞著他的帽子。 “警察開始收拾這些劫匪啦!為了自由,衝上去!一起去幹掉他們!來吧,別什麼都推給警察;那種現代社會推崇的做法是不對的。咱們從後面襲擊那幫惡棍。現在,警察來救我們了。來吧,朋友們,一起上去幫一把吧!” 穆斯卡里說著話,隨手把帽子朝樹後扔了過去,他再次拔出短劍,開始沿著斜坡向上面的馬路爬去。弗蘭克·哈羅蓋特也跟著跳了起來,手握轉輪手槍,跑過去幫他。但他愕然聽到父親開口阻止他,老哈羅蓋特聲音沙啞,似乎心煩意亂到了極點。 “我不同意,”老哈羅蓋特用近乎窒息的聲音說,“我命令你不要參與。” “可是,父親!”弗蘭克滿懷熱情地說,“這位意大利人衝到了前面,難道你想讓人笑話我們英國人畏縮不前嗎?” “沒有用,”老哈羅蓋特一邊說,身體一邊在劇烈地顫抖,“沒有用。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布朗神父看著這位銀行家,然後本能地把手放在胸前,實際上是去摸那隻裝著毒藥的小瓶子。他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道光芒,如同得到了天主的啟示。 此刻,穆斯卡里沒再停下來等待後援,他衝上邊坡,到了大路上,照著萬賊之王埃薩的肩膀狠狠一擊,埃薩不由得打了一個晃,拔出短劍轉過身來。穆斯卡里二話不說,又揮劍劈向他的腦袋,埃薩趕忙招架、抵擋。就在倆人你來我往,刀光劍影拼殺之際,埃薩故意半途收劍,閃在一邊笑了起來。 “何必要這樣,老伙計?”埃薩用地道的意大利俗語沖他說道,“這場該死的鬧劇很快就要收場啦。” “你什麼意思?想蒙混過關?”步步緊逼的穆斯卡里氣喘吁籲。 “難道你不僅不誠實,連膽量都是冒牌的?” “有關我的一切都是假的。”埃薩已徹底放鬆,他愉快地答道,“我是個演員,早就丟掉了我的本來面目。我既不是真的導遊,也不是真的強盜,我只是一堆假面具,你不能與這些面具決鬥。”這話一說完,他就像個小孩子那樣天真地笑了起來,然後又恢復了雙腿跨立的姿勢,背對著馬路上的戰場。 絕壁下夜色漸濃,很難看出衝突雙方的勝負,只是依稀可見那些高大的警察催馬向前,衝擊那群頑抗的盜賊,而後者似乎無意廝殺,只是不斷地騷擾,推搡他們。在穆斯卡里眼裡,這場面簡直就像一群市民圍著警察不讓他們通過一樣,根本不像是大禍臨頭、負隅頑抗的歹徒該有的表現。穆斯卡里轉動著雙眼,大惑不解地望著眼前的場景。就在這時,有人碰了碰他的肘部,是小個子佈朗神父,他就像小一號的諾亞戴著頂大號的帽子,神情詭異地站在那裡,他表示想跟穆斯卡里說幾句話。 “穆斯卡里先生,”神父說,“在這場奇怪的危機中,任何不當言辭都是情有可原的。我無意冒犯,只是想告訴你,有件事能讓你顯得更有用,你不用幫警察,他們遲早會贏。請允許我冒昧地干預你的私生活,我想知道,你愛那個姑娘嗎?我是說真心愛她,要娶她,做她的好丈夫,是嗎?” “是的。”穆斯卡里的回答很乾脆。 “她喜歡你嗎?” “我想是的,”這回答同樣很莊重。 “那就過去幫幫她吧,”神父說道,“為她獻出你的一切,為她獻出天和地——假如你有的話。時間已經不多了。” “為什麼?”詩人驚奇地問道。 “因為,”布朗神父答道,“她的厄運就要來了。” “除了救兵,”穆斯卡里反駁道,“什麼都不會來。” “好吧,你快過去,”神父說道,“從你說的救兵那裡把她救出來吧。” 正當神父說著話時,潰敗的劫匪們徹底沖開了路邊的樹籬。他們儼然是一群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紛紛鑽入灌木叢和草叢深處;透過破損的樹籬,人們可以看見騎馬走過的警察戴著的三角帽。然後是一聲令下,只聽到眾人紛紛下馬的嘈雜聲。緊接著,在樹籬的缺口處,也是“盜賊的樂園”的入口處出現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官,他頭戴三角帽,蓄著已顯灰白的帝髯,手裡還拿著一紙公文。大家一時間都靜了下來。但老銀行家異乎尋常的舉動打破了現場的沉默,他像被扼住了喉嚨般地嘶吼起來:“搶劫!我被搶劫了!” “是啊,你被搶了2000英鎊,”他的兒子弗蘭克驚訝地說:“但那都是幾個小時前的事了。” “不是2000英鎊,”銀行家說道,突然鎮靜得讓人害怕,“只是一個小瓶子。” 那位蓄著花白帝髯的警官闊步走過綠草如茵的凹地,中途與萬賊之王打了個照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撫又像是警告,然後使勁兒一推,埃薩不由得打了個趔趄。 “你要是不想惹麻煩,”警官說道,“就別耍這些花樣。” 穆斯卡里再次發現,這根本不像是抓獲走投無路的萬賊之王的場面。警官走過他身邊,在老哈羅蓋特一家人面前停了下來,說道:“塞繆爾·哈羅蓋特,你涉嫌盜用赫爾-哈德斯菲爾德銀行的資金,我現在以法律的名義宣布逮捕你。” 這位大銀行家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古怪表情微微點了點頭,似乎琢磨了一會兒。然後他半轉過身,邁出一步站在了懸崖邊上,還沒等他人做出任何反應,他就像當初跳出馬車時一樣舉起雙手縱身跳了下去。但他這次沒有跳到下面那一小片草地上,而是跳進了1000英尺深的峽谷,摔了個粉身碎骨。 意大利警官憋著一肚子氣,對著布朗神父嘮叨個沒完,但他的欽佩之情也溢於言表。 “看來他這次是徹底地逍遙法外了,”他說,“要我說的話,他才是個大強盜。我想,在他一生所設計的騙局中,最後這個絕對無與倫比。他挾帶公司的巨款潛逃到意大利,然後出錢找人扮成劫匪,自導自演了這場綁架鬧劇,想以這種方式掩蓋巨款和他本人失踪的真相。當時大多數警察都信以為真,覺著確實發生了綁架案。可是,他多年來一直變著法耍弄人,跟這次差不多,只是不如這次巧妙。對他的家人來說,他的死確實是個重大的損失。” 穆斯卡里牽著埃塞爾的手,準備離去,她很悲傷,緊握著他的手,多年以後,他們依然會這樣相依相伴。就算剛發生了不幸,穆斯卡里還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半開玩笑地向已解除武裝的埃薩·蒙塔諾表達著友情。 “接下來你準備去哪兒?”穆斯卡里回過頭來問他。 “伯明翰,”演員埃薩一邊噴雲吐霧地吸著煙,一邊回答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未來主義者嗎?如果說我有什麼信仰的話,那就是那些東西:變化、忙碌和每天早晨起來都有的新事物。我要去曼徹斯特、利物浦、利茲、赫爾、哈德斯菲爾德、格拉斯哥、芝加哥——總之,去開化的、文明的、充滿活力的地方!” “總之,”穆斯卡里說,“是去真正的盜賊的樂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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