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7章 達納威家族的厄運

兩位風景畫家並排站立、看著同一片風景,同時也是一片海景,二人都被眼前之景深深吸引,只是各自感受並不完全相同。這其中一位來自倫敦,是位名聲日盛的畫家,在他眼裡,這片風景既陌生又奇異。另一位是當地畫家,但他的名聲可不僅限於當地,對他來說,這片風景則更為熟悉;但是或許正因為他熟知此地,反倒使他具有更深切的奇異感觸。 就二人看到的色調和形態來說,眼前是一大片綿延的沙灘,倚靠著遠處落日灑下的餘暉,整個景緻呈現出一條條的黯淡色帶,有死氣沉沉的綠色、青銅色、褐色,更有一抹灰黃色,在薄暮中,給人的感覺不僅僅是晦暗沉悶,還透著某種甚於金色的神秘。唯一打破這些平行色帶的是一座長方的建築,從田野一直延伸至大海,邊緣的雜草和燈芯草彷彿馬上就會跟海藻連成一體。但是這房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上部竟有殘垣斷壁般的荒涼,許多扇寬大的窗子和巨大的孔縫洞穿牆面,在漸漸隱去的日光下,彷彿一副光禿禿、黑乎乎的骨架;而房子的下層卻幾乎沒有窗戶,大多被木板封住或用磚砌死,在暮色中依稀可見它們的輪廓。但是起碼有一扇還稱得上是個窗戶;最令人稱奇的是,從裡邊竟透出了一絲光亮。

“誰能住在那種破舊的殼子裡啊?”倫敦人驚呼,他是個大個子,一副放蕩不羈的文藝青年相,年紀很輕,卻蓄著濃密的小紅鬍子,使他看起來比實際老成;他在切爾西大名鼎鼎,人稱哈利·佩恩。 “鬼吧,你可以那麼想,”他的朋友馬丁·伍德答道。 “說真的,住在那兒的人確實挺像鬼的。” 或許這聽起來有悖常理,來自倫敦的藝術家大呼小叫,抑制不住內心的新鮮和好奇,就好像個農夫,而這位鄉村藝術家倒更像是一個機智精明、經驗豐富的人,他表情沉穩,面露和善,饒有興味地看著對方;實際上,總的來說,後者是一個更穩重、更傳統的形象,此時的他穿了一身深色衣服,冷漠的方臉龐刮得乾乾淨淨。 “當然,這不過是時代的象徵,”他繼續說,“或者說,它標誌著舊時代和舊家族消逝的趨勢。那裡住的是偉大的達納威家族的最後一支,許多新時代的窮人都要比他們過得好。他們甚至沒錢修葺自家住宅的上層,現在已經沒法住人了;只好住在廢墟一樣的下層,就跟蝙蝠和貓頭鷹似的。但是他們的家族肖像畫最早可以追溯到玫瑰戰爭時期,他們還存有英格蘭歷史上的第一幅人物肖像,其中有幾幅非常精美;我碰巧知道這些,是因為他們曾經就修繕這些畫問過我的專業意見。尤其是其中有一幅,也是較早的一幅,畫得太好了,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他們的整個宅子都讓人毛骨悚然,光看外表就能想像出來,”佩恩回答說。 “呃,”他的朋友說道,“跟你說實話,確實是那樣。” 之後有那麼片刻的寂靜,但不一會兒就被一陣微弱的沙沙聲打破了,是從護城河邊上的燈芯草叢里傳出來的;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從岸邊晃過,像只受到驚嚇的鳥迅速移動著,這使他們不免感到一絲緊張,這倒也情有可原。但那不過是一個手提黑包、疾速行走的人而已:這個人臉色焦黃,眼神犀利,他看向倫敦人的眼神流露出些許晦暗和猜疑。 “原來是巴尼特醫生,”伍德鬆了一口氣說。 “晚上好啊,醫生。你是要去那所房子嗎?不會有人生病了吧。” “在那種地方生活,任何人都得生病,”醫生憤憤地低聲說:“只不過有時候他們病得太厲害,以至都不知道自己病了。那裡的空氣都是腐敗有毒的。我一點兒也不羨慕那個要從澳大利亞來的小伙子。”

“是誰啊,”佩恩唐突地問,一臉茫然,“從澳大利亞來的小伙子是誰?” “啊!”醫生輕蔑地哼了一聲:“你的朋友還沒告訴你嗎?實際上我相信他應該就是今天到。真是老式傳奇劇裡的浪漫情節:家產繼承人從殖民地回到他破敗的城堡,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甚至包括履行一個古老的家族婚約,娶大小姐為妻,她獨守在爬滿常春藤的塔樓上,就等著這一天了。古怪的老套路,是吧?但有時候還真會發生。他甚至還有點小錢呢,在這種事上,那似乎總是唯一的亮點。” “達納威小姐,獨守在爬滿常春藤塔樓上的那位,對這事怎麼想?”馬丁·伍德冷乾巴巴地問。 “都到這時候了她還能怎麼想呢,”醫生回答說。 “在那個雜草叢生、充斥迷信的老窩裡,他們才不會去思考,只會做白日夢,聽天由命。我想她只是把遵從家族婚約、接納來自殖民地的丈夫,當作是達納威家族厄運的一部分,知道吧。我真的覺得,假如哪怕他是個嗜殺成性的獨眼黑人羅鍋,她也會坦然處之,覺得那不過是畫龍點睛之筆,正好貼合這暮光之景。”

“你當著我這位倫敦朋友的面,把我的鄉下朋友形容得也太不堪了,”伍德邊說邊大笑起來。 “我本想帶他登門拜訪的;任何畫家都不該錯過達納威家族的肖像,如果他有緣一見的話。但是既然他們要接待澳大利亞來的客人,或許我該改天再去。” “哦,還是去看看他們吧,看在上天的份上,”巴尼特醫生熱切地說。 “不管是什麼事,只要能讓他們的生活少些頹廢,多些歡樂就行,這樣就能讓我的工作變得輕鬆一些。依我看,要想讓他們都打起精神,只有一位來自殖民地的表親是遠遠不夠的;來的人越多越好。來吧,我帶你們進去。” 隨著離那座房子越來越近,他們看到它彷彿一座孤島,矗立在灌滿海水的護城河之中。三人過了橋,來到另一側,眼前是一條十分寬闊的石板路或者說是路堤,寬大的裂縫裡冒出一叢一簇的野草和荊棘。這片石台在昏暗的暮色中顯得闊大而空曠,此時的佩恩簡直無法相信,在這樣一方小天地中,竟然包含瞭如此厚重的曠古荒涼之感。石台向一側延伸過去,就像一塊巨大的門階直通門前;那是個十分低矮的都鐸式拱門,敞開著,卻如洞穴般漆黑。

爽快的醫生也不客套,徑直將他們帶進了房子裡,頹敗之境又一次沖擊著佩恩。他原以為會沿著彎曲狹窄的樓梯,登上一座荒廢的塔樓;但在這裡,通向宅子內部的頭幾級階梯實際是向下的。他們向下走過幾段短小破舊的樓梯,經過幾間亮著微光的大屋子,若不是其中成排的深色畫作和落滿灰塵的書架,可能人們真會以為此地原先是位於護城河之下的城堡地牢。蠟燭在房間各處的老式燭台上燃燒著,偶爾會映出逝去的典雅在灰塵中顯露的些許細節;但是這位訪客對這人造光並沒有太多感觸、也沒有因此感到壓抑,讓他有這種感覺的是那道黯淡的自然光。當順著這長方的屋子向裡走的時候,他看到了那牆上唯一的窗戶——一扇奇異的橢圓形窗,是17世紀末的風格。但奇怪的是,透過這扇窗,人們並不能直接看到天空,只能看到天空的倒影;在河岸投在水面的陰影之下,一縷黯淡的陽光淺淺地映照在護城河的水面。佩恩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夏洛特小姐,她只能通過一面鏡子看到外面的世界。從某種意義說,這位“夏洛特”小姐不僅是從鏡子中看世界,而且她看到的世界還是上下顛倒的。

“達納威家族在沉淪,達納威家宅也在沉降,”伍德低聲道:“它好像在慢慢地沉入沼澤或流沙,直到大海最終將它淹沒,為它加上一層綠色的屋頂。” 當有個人無聲無息地來到近前迎接他們時,就連處亂不驚的巴尼特都不禁打了個冷戰。的確,屋裡實在太安靜了,當他們意識到這裡竟然有人時,難免都被嚇了一跳。他們進入房間時,裡面已經有3個人:3個昏暗的身影,在昏暗的屋子裡紋絲不動;這三人都穿著黑衣服,看著好像黑乎乎的影子。當第一個身影靠到窗戶透進的灰色光線邊上時,他的臉顯現了出來,蒼白得就像他頭上的白髮。這位是老瓦因,這裡的管家,自從這家的古怪父親、上一位達納威勳爵死去之後,他長久以來扮演著家長的角色。假如他的牙全掉了的話,應該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可事與願違,他還真剩了一顆牙,並且時不時地就會露出來,給他增添了幾分凶相。他彬彬有禮地問候了醫生和他的朋友們,陪同他們來到坐在那裡的另兩個黑衣人跟前。其中一位是個天主教會的神父,在黑暗的古老歲月,他很可能也在神父洞裡藏過身,在佩恩看來,單憑這一點,就又給城堡增添了幾分陰鬱古老的氣氛。佩恩可以想像他在這個淒涼之地或低聲祈禱,或捻珠祈禱,或敲響鐘聲,或是其它顯得陰鬱與淒涼的事。此時,他可能正在用宗教思想開導和安慰那位女士;但很難說那安慰真的取得了實效,或者起到了任何鼓舞人心的作用。至於其它方面,那位神父本身看上去極其普通,相貌樸實,幾乎不著表情;但是那位女士則完全不同。她的臉龐絕非平淡無奇或無可稱道;她的臉從她灰暗的裙裝、頭髮和背景中凸顯了出來,臉色白得嚇人,卻驚人的美艷。佩恩盯著那張臉看了許久,直到他不敢再看;而且他還想趁有生之年再爭取多看幾眼。

伍德只是跟他的朋友們禮貌地相互寒暄著,漸漸引出想要再次參觀肖像畫的願望。他表示聽說了今天家裡要迎接遠客,對貿然來訪表示歉意;但對方一再說,有客來訪反倒讓家人松點心,可以分散他們注意力,緩和一下緊張氣氛,他很快就被說服了。因此,他也沒再囉嗦,帶著佩恩穿過中央會客廳,來到了掛著畫像的書房,因為這裡有張畫像是他特別想要展示的,它不僅只是一幅畫,而且近乎是個迷。小個子神父也邁著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邊;他似乎對古畫有一定了解,就像熟悉古老的祈禱文一樣。 “我為發現了這幅畫而感到很驕傲,”伍德說。 “我認為它是霍爾拜因的作品。如果不是,那肯定是跟霍爾拜因生活在同一時代、和他一樣偉大的人所作。” 那幅畫筆力蒼勁,感情誠摯,是那個時期流行的風格,畫中人一襲黑衣,飾以黃金和毛皮,表情沉重,面龐飽滿,臉色相當蒼白,眼神卻很機警。

“多遺憾啊,藝術竟沒能永遠停留在那個過渡時代,”伍德大聲說,“也不再繼續過渡了。它是多麼逼真啊,簡直像真人,你們不覺得嗎?他的臉部在周邊稍顯僵硬的畫面的映襯下,顯得更加鮮活和豐富,你們不覺得嗎?還有他的眼睛,甚至那臉更真實。憑良心說,我覺得那眼睛太逼真了,跟那張臉並不匹配!就好像那雙靈活機敏的眼球從一個大白面具上凸現出來。” “那種僵硬似乎在軀體上也有所體現,我覺得,”佩恩說。 “在中世紀結束的時候,人們還沒能準確地掌握解剖結構,起碼在北方是這樣。我覺得左腿畫得不是很精確。” “我不敢苟同,”伍德輕聲回答。 “那時候現實主義剛剛興起,還沒過度發展,那時的畫家,常常比我們想像得更寫實。他們會將肖像繪製中細緻入微的手法用於描述人們習以為常的事物。你可能會說這個人的兩側眉毛或者眼窩有點兒不一致;但是我敢說,如果你見過他的話,你會發現他一邊的眉毛確實比另一邊高出了一些。而且他可能就是個瘸子,本來就有一條扭曲的腿,如果事實果真如此,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他看著多像個老惡魔啊!”佩恩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我相信神父能原諒我這樣的措辭。” “我相信魔鬼,謝謝,”神父帶著神秘莫測的表情說道。 “奇怪的是,傳說中那魔鬼確實是個瘸子。” “我說,”佩恩抗議道,“你的意思不會真的說他是惡魔吧;但是他到底是誰啊?” “他是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時代的達納威勳爵,”他的同伴回答他。 “但是他也有一些傳奇故事;畫框邊緣的題詞裡就涉及到了其中一個,我在這裡找到了一本書,裡面的筆記涉及到了更多內容。它們讀起來都挺詭異的。” 佩恩躬身向前,探頭去讀那畫框邊緣陳舊的題詞。除去那些過時的字體和拼法,看起來好像是某種韻文,大意如下: 七世一到我將歸來:七時一到我將離開:適逢彼時莫握我手:擷我心者哀於心頭。

“不知怎麼的,聽起來確實挺嚇人的,”佩恩說,“也許是因為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即使弄懂了也很嚇人,”伍德低聲說。 “我在那本舊書裡發現了日期稍晚的記錄,說的是這個帥小伙如何為了嫁禍他的妻子,故意自殺,致使她因謀殺罪被處死。另一處筆記記錄的是第七代後發生的悲劇——在喬治時代——另一位達納威自殺了,並且提前有意將毒藥放在了妻子的酒中。據說兩次自殺都發生在晚上7點。我猜從中可以推論出,他確實每七代人就回來一次,然後就像韻文中寫的,不幸的事就會發生在任何昏了頭嫁給他的女子身上。” “如果那麼說的話,”佩恩回到道,“下一個第七位紳士心里肯定會很不安吧。” 伍德的聲音低了一些,但他還是說道:“新的繼承人就是第七位。” 哈利·佩恩的寬大胸膛和肩膀猛地起伏了一下,就像一個人在卸掉重擔的樣子。 “我們都在說什麼瘋話啊?”他大喊道。 “我們都算是開化時代受過教育的人。在我進到這麼個陰暗潮濕的地方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會談論這種事,除非是嘲笑它們。” “你說得對,”伍德說。 “如果你長期住在這麼個地下宮殿的話,你就會對事情產生不一樣的感受。經過很多次接觸之後,那幅畫開始讓我有種古怪的感覺。有時候我感覺,那張畫像中的臉比住在這裡的人的臉還要鮮活;我感覺它擁有某種法力或者魔力:它主宰著自然力量,攫取芸芸眾生和世間萬物的命運。我猜你們會說我想像力太豐富了。” “什麼聲音?”佩恩突然喊道。 他們都側耳傾聽,除了遠處大海低沉的隆隆聲,似乎再沒別的聲音了;這時,他們忽然感覺到有什麼聲混雜了進來;就好像一個人聲穿透海浪在呼喚著什麼,一開始被海浪聲淹沒,後來越來越近。下一刻他們終於確定了:在外邊的暮色中,有人在大聲叫喊。 佩恩轉過身,透過矮窗,弓身向外望去。這扇窗外的景緻依然只有堤岸和天空在護城河中的倒影。然而那幅倒轉的畫面跟他之前看到的已經不一樣了。堤岸在水中的倒影裡多了兩片黑影,是站在岸邊的人腿腳部分的倒影。透過那小洞,人們只能看到兩條黑乎乎的腿倒映在水面暗淡的烏青色餘暉裡,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但是不知怎麼,僅僅是看不到頭的事實,便使眾人感到它彷彿籠罩在雲霧之中,給他們隨後聽到的聲音增添了些可怕成分;那是一個男人在高聲喊叫,至於喊的什麼,他們既聽不清也聽不懂。佩恩一直在凝視著窗外的景色,只見他的臉色變了,聲音也變了: “他站著的樣子多奇怪啊!” “不,不,”伍德說,像是悄聲寬慰他。 “倒影裡看東西總是那樣的。是水波的蕩漾使你產生了那種想法。” “哪種想法?”神父簡短地問道。 “他的左腿有點彎,”伍德說。 佩恩之前曾把那橢圓形的窗子想像成某種魔鏡;而且在他看來,那鏡子裡還有其它像徵著厄運的謎一樣的影像。在那人影旁邊,還有另外一件他辨認不出的不祥之物;逆光勾勒出了三條細腿的暗黑輪廓,就像一隻三腿蜘蛛怪或者三腿鳥站在那陌生人邊上。然後他產生了一個不那麼瘋狂的想法,覺得那東西好像異教徒求取神諭的三腳凳;過了一會兒,那東西不見了,那個人的雙腿在水中的投影也從畫面中消失了。 他轉過身,看到了管家老瓦因蒼白的臉,他急著張口說話,露出嘴裡的最後一顆牙。 “他來了,”他說。 “從澳大利亞來的船今天早晨已經到岸了。” 當他們從書房返回中央客廳的時候,他們聽到新來者噠噠的腳步聲從入口的階梯處傳了過來,聽起來身後還拖著幾件輕巧的行李。當佩恩看到其中一件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大笑起來。他想像的三足怪獸只不過是便攜式照相機的伸縮支架,很容易裝卸;而且目前看來,那個拿著此物的男人也是看上去也很可靠,沒什麼異常。他穿著深色衣服,但屬於那種休閒款式;他的襯衫是灰色法蘭絨的,他的靴子在寂靜的房間發出高聲的迴響。當他大步向前去跟他的新圈子打招呼時,他的步態清楚地表明,他的腿是瘸的。但是佩恩和他的同伴們盯著的卻是他的臉,他們無法把目光從他的臉上挪開。 顯然,他感覺到迎接他的眾人表現得有點古怪和不自然;但是大家都很確信,他並不知道原因是什麼。那位在某種意義上已經同他訂婚的女士,她的美麗當然足以吸引他;但是顯然她也嚇著了他。老管家如同臣僕面對領主那樣向他表達敬意,然而卻像把他當成了家族鬼魂。神父還在看著他,臉上的表情難以言喻,這使他更感到緊張了。佩恩的腦子裡浮現出一種新式的諷刺,更像是希臘式的諷刺。他曾經把那陌生人想像成了惡魔,但現在看來,他對自己既定的命運毫無意識,這就更糟糕了。他彷彿正大步走向罪惡的深淵,卻猶如俄狄浦斯一樣不明所以。他滿懷盲目的欣喜來到這個家族的老宅,架起照相機記錄下了他看到的第一眼;卻連架起的相機都被想像成了悲情女巫的三腳凳。 讓佩恩意外的是,就在他即將告辭的時候,那澳大利亞人似乎已經對周圍的境況不再那麼茫然無知了。他低聲對佩恩說: “別走……或者早點兒回來。你看著還像個正常人。這地方實在是讓我心驚肉跳。” 當佩恩從那些幾乎陷入地下的廳室出來,又接觸到了夜晚的空氣和海洋的氣息之後,他感覺自己好像從一個夢幻中的黑暗世界走了出來,在那個世界,龐雜的事情堆積如山,給人許多不安和虛幻之感。 陌生親戚的到來似乎不太令人滿意,而且給人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畫里和畫外那兩張相同的臉像一個雙頭怪獸困擾著他。然而總地說來也算不上一場噩夢;或許,他清清楚楚看到的那張臉,終究不是畫中那張臉。 “你是說,”他對醫生髮問,此時他們正一起走在暗黑的沙灘上,一旁的大海正在慢慢變暗:“你是說那年輕人跟達納威小姐訂的婚,是因為什麼家族契約嗎?聽起來就像小說似的。” “而且是部歷史小說,”巴尼特醫生答道。 “達納威家族的人在幾個世紀以前就陷入沉睡了,那時候人們真按我們現在讀的浪漫小說裡的方式做事。是的;我認為確實是有某種家族傳統,規定每兩代或三代,若表親之間有年齡合適的人,就要結婚,為的就是聯合資產。我看這種傳統挺傻的;如果他們總是這樣,一代一代近親婚配,遺傳法則恐怕是造成他們家族腐朽的主要原因。” “我可不敢說,”佩恩有些保留地說,“他們全都腐朽了。” “是啊,”醫生回應,“那小伙子看著並不腐朽,當然了,儘管他的腿是瘸的。” “那小伙子!”佩恩喊道,突然變得難以名狀的憤怒。 “好吧,如果你覺得那年輕女士看著腐朽的話,我看腐朽的是你的品位。” 醫生的臉變得陰沉又嚴酷。 “我覺得我比你更了解吧,”他狠狠地說。 他們在沉默中走完全程,二人都感覺自己和對方剛才都太粗魯了;佩恩只能獨自一人琢磨這件事,因為他的朋友伍德落在了後邊,處理一些跟繪畫有關的生意。 殖民地表哥想找人解悶,佩恩自然不願放過這個天賜良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在接下去的幾週內,他對達納威家黑暗的內部構造有了許多新的了解;儘管說起來他的心思也不全在給殖民地表哥解悶上。那位女士的憂鬱由來更久,或許需要更多激勵;總之,他任勞任怨,願意做任何讓她高興的事。然而,他並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形勢尚且不明朗,這使他內心充滿疑慮、很不自在。幾週過去了,從達納威家族新成員的舉止中,誰都看不出他是否依從了古老的家族契約,視自己為訂婚之人。他總是精神恍惚地徘徊在黑暗的畫室裡,站在那呆呆地凝視著那幅黑乎乎的不明肖像。那監獄般的房子裡的陰影一定已經開始投射到他身上了,他從澳大利亞帶來的信心已經所剩無幾。但是事到如今,佩恩對他最關心的一點仍然沒有任何新發現。有一次,當馬丁·伍德慢條斯理地給畫像上框時,他曾經試圖跟他的朋友吐露心事;但是即使從他那裡,佩恩也沒能得到任何滿意的回答。 “我看你不能插足,”伍德簡短地說,“因為已經有婚約在先了。” “如果真有那回事,我當然不會插足,”他的朋友反駁道:“但是到底有沒有呢?當然我還沒跟她提過;但是我已經把她看透了,我很確信她不認為有那回事,即使她知道可能有。他也沒說有這事,甚至沒有任何暗示表明可能有這事。我看這種猶疑不決對大家都不公平。” “尤其是對你,我看,”伍德有點尖刻地說。 “但是你要想問我,我就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我看他是害怕。” “害怕被拒絕?”佩恩問道。 “不;害怕被接受,”另一個回答。 “你可別撲上來咬我——我的意思不是害怕那女士。而是害怕那張畫。” “害怕那張畫!”佩恩重複道。 “我是說,害怕那個詛咒,”伍德說。 “難道你不記得那個韻文了嗎,達納威家族的詛咒會落到他們倆的身上。” “沒錯,但是看啊,”佩恩大喊:“即使是達納威家族的厄運都不能兩者兼顧。你先跟我說,我不能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因為有婚約,然後又告訴我,不能履行那個婚約,因為有個詛咒。但是如果詛咒可以毀掉婚配約的話,那麼她又為什麼要被婚約束縛呢?如果他們害怕結婚,他們有自由去跟別人結婚,然後一切就結束了。為什麼我要遵守連他們自己都不打算遵守的東西並為此受苦啊?在我看,你的看法挺沒有道理的。” “沒錯,這就是一團亂麻,”伍德很不快地說,然後繼續敲打著一幅油畫的邊框。 有天早晨,新繼承人突然打破了長時間讓人困惑的平靜。他採用的方式很奇怪,有些殘忍,他一向如此,但是顯然是因為急於做個正確的抉擇。他選擇開誠佈公地尋求建議,不是像佩恩一樣單獨地問這個、問那個,而是將一群人聚在一起。他面向眾人講話時的表現,就像下鄉的政治家。他稱之為“攤牌”。幸運的是,他這次大張旗鼓的舉動並沒把那位女士包括在內;佩恩一想起她的感受就不禁顫抖。但這個澳大利亞人非常坦誠;他認為尋求幫助和了解信息是自然而然的事,於是就召集家庭會議,像打牌一樣將所有的事攤到桌面上。也可以說他不堪重負,把所有牌都扔在了桌子上,就像一個日日夜夜都為某個問題所困擾的人,終於被越來越大的壓力壓垮了。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半地下的窗戶和下沉的步道,此地所有的鬼魅陰影,已經莫名其妙地改變了他,它們中飽含的舊情往事在他身上有了更多活生生相似之處的體現。 包括醫生在內的五個人圍坐在桌子旁邊;佩恩百無聊賴地想著,自己身上的淺色花呢套裝和紅色頭髮一定是這屋子裡僅有的色彩了,神父和管家都是一身黑,伍德和達納威像往常一樣穿著幾近黑色的深灰套裝。也許這種不同正是那年輕人說他“還像個人”的原因。這時,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突然轉身,開始說話。沒多久,這位茫然的藝術家就意識到,原來他說的是這世界上最讓他牽掛的事。 “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他說道。 “我一直在這麼問自己,我快瘋了。我從來沒想到過我竟然會思考這種事情;但是我一想到那肖像畫還有韻文,還有那些巧合、或者隨你們怎麼叫它都罷,我就渾身發冷。到底有沒有這回事?達納威家族的詛咒到底存不存在,還是它只是一場該死的意外?我到底有沒有權利結婚,或者說我是否要將冥冥中巨大而黑暗的東西,我自己都一無所知的那個東西引向自己或者別人頭上?” 他轉動眼珠掃視桌子一圈,最後落在神父不苟言笑的臉上,似乎他的話是對神父說的。眼看著一個迷信的問題拋給了滿腦子迷信的判官,本性務實的佩恩實在不能忍受,他要奮起反抗。他就坐在達納威身邊,還沒等神父開口,他就先插了嘴。 “好吧,那些巧合確實挺稀奇的,我承認,”他說,似乎是在強顏歡笑:“但是我們肯定——”這時他停了下來,彷彿被閃電擊中了似的。因為在他打斷談話之後,達納威猛地轉過頭,隨著他這一動,他的左側眉毛一下子抬了起來,那一瞬間,對他怒目而視的恰是肖像中的那張臉,分毫不差,而且更加令人驚駭。其他人都看到了;都彷彿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刺了眼,目眩神離。老管家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 “情況不妙,”他嘶啞地說:“我們對付的東西太可怕了。” “是的,”那神父低聲表示同意,“我們是在跟可怕的東西打交道;是我知道最可怕的東西,它的名字就叫胡說八道。” “你說什麼?”達納威問,仍舊看著他。 “我說胡說八道,”神父重複道。 “目前為止我沒特別提出過什麼觀點,因為這事跟我沒有關係;我只是在這附近臨時傳道,達納威小姐想要見我。但是既然你直接指名問我,當然,答案很簡單。如果你有正當的理由娶一個人,當然不會有什麼達納威家族的厄運阻止你那麼做。一個人不會注定犯下哪怕極為微小的可贖之罪,更不用說像自殺或者謀殺這種罪行。你不可能因為姓達納威,就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去做邪惡的事,我也不會因為名叫布朗就怎麼樣。布朗家族的厄運,”他饒有興趣地補充著——“布朗家族的宿命聽起來更有意思。” “在所有人中,”澳大利亞人重複道,盯著他,“是你告訴我去那樣想這事。” “我告訴你去想想別的事,”神父暢快地答道。 “你新興的攝影藝術有何成果啊?照相機好用嗎?我知道樓下確實挺暗的,但是樓上那些空曠的拱廊只需簡單改造就可以變成一流的攝影工作室。找幾個工人給它配上玻璃屋頂應該是很快的事。” “真的假的,”馬丁·伍德抗議道,“我還以為你是這世界上最不想看到那些美麗的哥特式拱門被鼓弄的人呢,那可是你的宗教最傑出的存世作品。我以為你肯定對那種藝術很感興趣呢;沒想到你竟這麼熱衷攝影。” “我熱衷的是陽光,”布朗神父回答道,“尤其在這種詭異的事情上;而攝影有個優點,正好需要陽光。我可以將世上所有的哥特式拱柱碾成粉末,只為拯救一個人的心智,如果你沒理解到這一層含義,那麼你對我的宗教的了解根本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多。” 年輕的澳大利亞人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好像突然變得朝氣蓬勃。 “哎呀!說得太對了,”他大喊:“雖然我從來沒想過能從你那方面聽到這種說法。告訴你吧,神父閣下,我要做點什麼,我要證明我還沒有完全失掉勇氣。” 老管家仍然警覺地看著他,渾身顫抖,好像他感覺到那年輕人狂熱的抗爭帶有某種垂死的預兆。 “哦,”他大喊,“現在你要怎麼辦呢?” “我要去給那畫像拍照,”達納威回答。 然而才不到一個星期,災難的風暴就似乎從天邊席捲而來,使神父一直以來呼籲的理智清醒的陽光陷入黑色的陰暗中,達納威家的宅邸再一次被厄運籠罩。佈置新工作室並沒有費多大力氣;從裡邊看,它跟其它此類工作室非常相似,空無一物,只有明亮的光線充滿整個房間。若一個人從樓下晦暗的房間上來這裡,總會感覺像是踏入了一個十分現代的光輝之地,有一種未來的飄渺感。伍德對這座城堡十分熟悉,並抱怨這種改造並不雅觀,後來只得作罷,不過在他的建議下,樓上廢墟中保存完好的間小屋,被三下兩下改造成了一個暗室,在這裡,達納威可以脫離明亮的日光,藉著紅燈投射的暗紅光線摸索著工作了。伍德大笑著說,那盞紅燈已經說服他、使他接受這場恣意破壞了;因為那個暗紅空間就如煉金術士的洞穴一樣瀰漫著浪漫氣息。 在準備給神秘肖像拍照那一天,達納威破曉時分就起床了,經由唯一連通上下的螺旋樓梯把肖像畫從書房拿到了樓上。然後,他把它放置在明亮陽光照耀下的畫架上,在它前面支起三腳架。他說他急著拍好照片,送給一位專門研究這座老宅子的古董專家;但是其他人都清楚這不過是個藉口,為了掩蓋更深層的東西。這個行為,如果不是達納威和這幅邪惡照片的精神決鬥,也算是達納威和他內心懷疑的決鬥。他想讓攝影的光亮與那黑暗的畫作進行較量;他想看看新型藝術的陽光能否驅散古老藝術的陰影。 也許這正是他要獨自做這件事的原因,即使某些細節似乎佔用了他過長的時間,造成了遠非正常的延遲。不知為何,在這一天,他很排斥那些來到他工作室的人,他對著焦距,手忙腳亂,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因為他拒絕下樓吃飯,管家給他送來了一餐飯;幾個小時後那位老紳士回來時,發現飯已經基本被吃光了;但他之前送飯來的時候,卻連一聲感謝都沒有得到。佩恩上去過一次,想看看他有什麼進展,但遭到那位攝影師冷遇,於是又下來了。布朗神父也悄然漫步過去,給達納威送了一封信,是那位專家寫的,肖像的照片就是要寄給他。布朗神父看到恢弘的玻璃房裡灑滿了陽光,在某種意義上,這個世界就是由他創造的,然而他沒機會發表自己對這房間、以及對達納威這種痴迷愛好的感想,布朗神父把信放在了淺盤裡,下了樓。他很快就記起來,自己是最後一個從那唯一的樓梯下來的人,樓上只剩下了一個人、還有他身後的一間空屋子。其他人都站在通往書房的畫廊裡,旁邊那巨大的黑檀木時鐘好像一隻巨型棺材。 “你剛去看達納威的時候,”佩恩過了一會兒問,“他弄得怎麼樣了?” 神父一隻手摸著腦門。 “別說我精神出問題了,”他帶著悲哀的微笑說。 “我覺得我是被樓上的陽光耀花眼了,看東西不真切。說實話,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達納威站在畫像前的姿勢有點怪異。” “哦,是那條瘸腿造成的,”巴尼特毫不遲疑地說。 “我們不都知道嘛。” “你知道嗎,”佩恩冷不丁壓低了聲音說,“我覺得我們不全知道,或者對它一無所知。他的腿怎麼了?他的祖先的腿又怎麼了?” “哦,我在翻讀他們的家族檔案時,看到的那本書裡有相關內容,”伍德說:“我去幫你拿來。”然後他就去了旁邊的書房裡。 “我覺得,”布朗神父輕聲說,“佩恩先生問起那個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 “我乾脆全說出來算了,”佩恩說,但聲音更低了。 “不管怎麼說,肯定會有個合理解釋。隨便什麼人都可能裝出肖像畫上那個人的樣子。我們對達納威都知道些什麼?他表現得一直很奇怪——” 其他人都詫異地看著他;唯獨神父似乎不為所動。 “我覺得是因為從來沒人拍攝過那幅肖像畫,”他說。 “所以他才想那麼做。我覺得那沒有什麼奇怪的。” “實際上,確實挺平常的,”伍德微笑著說;他剛剛回來,手裡拿著書。在他說話的同時,他身後的大黑時鐘上的發條裝置微動了一下,接下來連續的敲擊聲響徹整座房子,總共七響。隨著那最後一響,樓上傳來了坍塌的聲音,如霹靂般撼動了這座房子;在聲音消逝之前,布朗神父已經爬上了那彎曲的樓梯。 “我的天啊!”佩恩不禁大叫:“上邊就他一個人。” “是的,”布朗神父沒回頭,直接上了樓梯。 “我們肯定只會發現他一個人。” 當其他人從呆滯的狀態恢復回來,急匆匆跑上石階,到了那間嶄新的工作室時,他的確是孤身一人。他們發現他躺在摔倒在地的照相機上,相機架細長的腿詭異地倒向了三個方向;達納威跌落在相機上面,那條黑色的彎腿倒向第四個方向。有那麼一刻,這黑乎乎的一團看起來好像他被一隻可怕的巨型蜘蛛纏住了。再不用多看一眼、也無須多碰觸一下,他們已經知道,他死了。只剩下肖像畫還一動不動地立在畫板架上,人們甚至可以想像畫中人的眼睛此刻發出了微笑的光芒。 布朗神父一直在安撫突遭橫禍,驚恐失措的達納威家人,過了整整一個小時,他碰到了老管家,只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一字一頓,如同嘀嗒作響的大鐘在那個可怕的鐘點發出的報時聲。幾乎不用去聽,他也知道他念叨的是什麼。 七世一到我將歸來,七時一到我將離開。 正當他想說幾句寬慰人的話時,那老人似乎突然醒悟,一下子變得暴怒起來;他的輕言輕語變成了尖銳的叫喊。 “你!”他大叫:“你和你的陽光!事已至此,連你都不能不說達納威家族的詛咒存在了吧。” “關於這個,我依然堅持我的觀點,”布朗神父溫和地說。停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我希望你們能讓可憐的達納威遂願,把照片寄出去。” “照片!”醫生尖利地喊道。 “那又有什麼用呢?實際上,說來也怪;根本就沒有任何照片。看起來他折騰了一整天,根本沒拍照。” 布朗神父猛地轉身。 “那你就自己去照,”他說。 “可憐的達納威說得太對了。把照片拍下很重要。” 當所有的來客,醫生、神父還有兩位畫家沉悶地穿過黃褐色沙灘,一串黑色的身影漸行漸遠時,他們情緒低落,一開始都多多少少保持著沉默,也可以說他們的精神受到了沉重打擊。他們所經歷的無疑猶如一聲晴天霹靂,就在他們幾乎遺忘了的時刻,那個迷信傳說居然應驗了;在那個時刻,醫生和神父兩人都給他們頭腦裡充滿了理性主義,如同攝影師讓他的屋子充滿了陽光。他們可以如其所願繼續保持各自的理性;但是在青天白日下,第七個繼承人的確回來了,而同樣是在青天白日下,在第七個鐘點他又消失了。 “恐怕時至今日,所有人都會永遠相信達納威家族的迷信了,”馬丁·伍德說道。 “我知道有個人不相信,”醫生尖銳地說。 “我為何要因為有人迷戀自殺而去相信迷信呢?” “你認為可憐的達納威先生死於自殺?”神父問道。 “我很確信他是自殺的,”醫生回答。 “有可能,”另外一人表示同意。 “那上面只有他一個人,那間黑屋子裡到處都是有毒的藥水。另外,這不正是達納威家族的人喜歡做的事嘛。” “你不認為這是應了家族詛咒嗎?” “不認為,”醫生說道:“我只相信一種家族詛咒,那就是家族戒律。我告訴你過,這跟遺傳法則有關,他們家的人都是半瘋。如果人總在自己的家族內結婚、繁衍,退化是在所難免的,不管他願不願意。遺傳法則是人們無法迴避的;科學的真理無法被否決。達納威家的人的心智已經七零八落了,就像他們房子上破舊的木條和石塊,七零八落,被大海和鹹霧吞沒。自殺——他肯定是自殺了;我敢說剩下的肯定也都會去自殺。這也許是他們最擅長的事兒了。” 這個滿口真理的人正說著的時候,達納威家的女兒的臉龐忽然浮現在了佩恩的腦海裡,令人吃驚地清晰,那張悲哀的慘白面孔凸顯在深不可測的黑色背景中,是那麼鮮活,美得令人目眩神迷。他張開嘴想說話,卻發現無言以對。 “我知道了,”布朗神父對醫生說:“所以說你終究還是相信迷信的?” “你什麼意思——相信迷信?我相信自殺是出於科學的必然性。” “好吧,”神父回答道,“我看不出你那科學的迷信和其它玄幻的迷信有什麼區別。它們終究會把正常人變成行為異常的人,不是腿有問題就是胳膊有問題或者是自己不能拯救自己的生命或靈魂。按韻文裡說的,是達納威家族的厄運導致他們被殺,按科學教科書裡寫的,則是達納威家族的厄運驅使他們自殺。不管是哪種說法,他們都無法掌握主動權。” “但是我以為你說過,你在這種事上相信合理的觀點,”巴尼特醫生說。 “你不相信遺傳嗎?” “我說的是我相信陽光,”神父大聲而清晰地答道,“我不會在兩種迷信的分支中選擇任何一條,因為它們都將我們引向黑暗。我這樣說的憑據就是:你們仍然沒弄明白,那間房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關於自殺?”佩恩問道。 “我是說關於謀殺,”布朗神父說;他的聲音,雖然只是些許地提高,似乎不知為何在整個海岸迴響。 “這是謀殺;但是謀殺是由人的意志造成的,天主賦予人的自由意志。” 佩恩完全沒有聽到此時另一個人的回應。因為那個詞對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影響;好像熱烈吹奏的小號,攪動了他的情緒,可他卻停駐了腳步。他在荒涼的沙灘中央靜立了一會兒,任憑其他人走到他前邊去;他感覺到血液在靜脈裡流動,彷彿頭髮全都豎立了起來;然而他卻也感覺到了一種新鮮的,奇異的興奮感。一種太過複雜的心理感受飛速地從他心頭掠過,他無力抓住,只得出一個連自己也無法辨析的結論;但那個結論讓人寬慰。靜立片刻後,他轉過身,穿過沙地,慢慢走向達納威家的宅子。 他邁著大步越過護城河,甚至連橋都為之顫抖,他順著樓梯拾級而下,穿過數個長方的房間,伴著腳底發出的迴響,徑直來到了阿德萊德·達納威跟前,只見她坐在橢圓窗子邊上,周身籠罩著淺淺的光暈中,就像被丟棄在死亡之地的聖人。她抬起頭,一抹驚訝的神情使她的臉變得更加美妙絕倫。 “怎麼回事?”她說。 “你怎麼回來了?” “我來這兒是為了我的睡美人,”他說著大笑了起來。 “這座老房子太久之前就已睡去了,就像那醫生說的;但是如果你也假裝老成的話就太傻了。上到陽光普照的地方去,聽聽真相吧。我給你帶回來一個詞;這是個可怕的詞,但是它可以打破你的囚禁生活。” 他說的話,她一句也沒聽明白,但是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她站了起來,任由他帶領自己走過長長的會客廳,踏上樓梯,走出了房間,置身於夜空下。眼前一座荒廢花園的遺跡一直延伸到大海,一個形似法螺的老舊噴泉,生了綠銹,還靜立在那裡,乾枯的貝殼裡再無水柱噴出,空蕩蕩的盆座裡也早無水花濺落。他以往經過這裡時,總能看到夜空勾勒出的那個荒涼孤寂的輪廓,令他在不止一個層面上聯想到某種命運沉淪。無須多久,不用懷疑,那枯乾的水池就會被淡綠色的苦澀海水填滿,花朵也會被淹沒和扼殺在海藻從中。所以,他曾對自己說,達納威家的小姐可能是要結婚了;但是她結婚的對象卻是像大海一樣冷酷無情的死亡和厄運。但現在,他抓住好似巨人之手的青銅法螺噴泉,用力搖晃著它,彷彿要將一個佇立在花園裡的偶像或邪惡的神一舉推翻。 “你什麼意思?”她鎮靜地問。 “能讓我們自由的那個詞是什麼?” “那個詞就是謀殺,”他說,“它將為你帶來自由,像春天的花朵一樣新鮮的自由。不,我的意思不是我謀殺了誰。但是當你在惡夢中生活了多年以後,有人能被謀殺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好消息。你還不明白嗎?在你那個夢中發生的一切,全都是你自己的臆念;達納威家族的厄運在達納威家人的心裡駐留得太久了;它就像朵可怕的花一樣自我綻放。就算是發生了好的意外也無法解脫,都是必然發生的;不管是老瓦因和他妻子的傳說,還是巴尼特和他新鮮的遺傳學說。但是這個男人的死並不是因為什麼魔力無邊的詛咒,或者家族遺傳下來的瘋狂。他是被謀殺的;對我們來說,那謀殺純粹就是一場意外;是的,願死者靈魂安息:但這確實是個好的意外。它是一道陽光,因為它來自外界。” 她突然一笑。 “是的,我有些明白了。我覺得你說話有點兒像個瘋子,但我懂了。但是誰謀殺了他?” “我不知道,”他冷靜地答道,“但是布朗神父知道。就像布朗神父說的,起碼謀殺是人類意志造成的,像海風一樣自由的意志。” “布朗神父是個特別好的人,”她頓了一下說:“他是唯一能使我感到快樂的人,直到——” “直到什麼?”佩恩問道,動作顯得有些衝動,他向她彎下身子,推了一下那鏽跡斑斑的龐然大物,噴泉在底座上晃蕩了幾下。 “好吧,直到你的出現,”說完她又一次笑了。 這座沉睡的宮殿就這樣被喚醒了,至於它是怎樣甦醒的,就不在這個故事的陳述範圍了,儘管在當晚暮色籠罩海岸之前,甦醒的過程已經完成大半了。當哈利·佩恩再次踏上回家的路,穿過那片他曾懷著無數種心情走過的黑色沙地時,他感到自己攀上了此生無與倫比的幸福巔峰——他只感到熱血沸騰,內心充溢著激情。他可以把那個地方重新畫滿鮮花,將青銅法螺噴泉再次塗上金黃的色彩,讓那噴泉再次噴出水甚至是酒來,對他來說做到這些都輕而易舉。但是為他展開所有這些明亮和鮮花簇擁的畫卷的,卻是“謀殺”那個詞,而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它是怎麼回事。他不加考察就听信了這個詞,但他並非輕率愚笨;因為他是能感知到真理的人。 直到1個多月後,佩恩才回到他倫敦的家,按照他與布朗神父的約定,把那張照片拿給他。那場悲劇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在調整心態逐漸使自己適應的同時,他也盡情享受著甜蜜的愛情,這便淡化了陰影本身對他心理的影響;但要讓他擺脫這個陰影隱含著一個家族宿命的想法,以平常心看待它似乎並不容易。就這樣,他想方設法讓自己一刻不得閒;直到達納威家恢復了原先刻板的日常生活,肖像再次被放回了書房很久之後,他才鼓足勇氣借助於鎂光燈給那幅肖像拍了照。他禁不住神父的一再懇求,便在按照最初約定把它交給古董專家之前,拿著照片過來讓神父先看。 “我不太明白你對這整件事的態度。布朗神父,”他說。 “看樣子你好像已經用自己的方法解開謎團了。” 神父悲痛地搖搖頭。 “沒有絲毫頭緒,”他答道。 “我怎麼這麼遲鈍,我被困住了;被最現實的問題困住了。真是個古怪的案子;在某種程度上簡單得要命,然後——讓我看看那張照片,好嗎?” 他把照片拿到眼前,眉頭緊鎖,用他的近視眼盯著看了一會兒,問道:“你有放大鏡嗎?” 佩恩拿出一塊,神父透過放大鏡端詳良久,然後說道:“看看書架靠邊的那本書的書名;是《教宗若安的歷史》。現在,我想知道……是的,的確是;還有上面那本是關於冰島的什麼書。主啊!竟然是以這麼奇怪的方式發現的!我在場時竟然沒有註意到它,真是愚蠢至極啊!” “你到底發現了什麼啊?”佩恩不耐煩地問道。 “最後一條線索,”布朗神父說,“我不再困惑了。是的;我覺得我弄明白了那個不幸故事的始末。” “為什麼呢?”另一個追問道。 “噢,因為,”神父微笑著說,“達納威書房裡有關於教宗若安和冰島的書,更別提我看到的另一本,名為《腓特烈的宗教》的書了,這樣就不難推測其餘的事情了。”然後,看到對方不耐煩的神情,神父臉上的笑容褪去了,他更加認真地說道:“實際上,這最後一點,儘管是最終的線索,卻不是整件事情的關鍵。這個案子中還有比這更詭異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證據的詭異。我先說說會讓你大吃一驚的事。達納威不是那天晚上7點死的。他到那時已經死了一整天。” “大吃一驚這種說法還真是毫不誇張,”佩恩冷峻地說,“因為你我後來都曾經親眼看見他走來走去呢。” “不,我們沒有,”布朗神父輕聲說。 “我以為我們都看到了他,或者說當時以為看到了他,手忙腳亂地給相機對焦。你去房間的時候,他的頭是不是鑽進了那個黑套裡?我去的時候是的。這就是我為什麼覺得那房間和那身影有些怪異。並不是因為那腿是畸形的,而是因為它很正常。它被同樣的黑色褲子遮蓋著;但是如果你看到一個人用你以為的其他人的方式站立著,你就會覺得他的樣子很奇怪,很不自然。” “難道說,”佩恩有些戰栗地大喊著,“那是個陌生人?” “是那個謀殺犯,”布朗神父說。 “他在破曉時分就殺了達納威,他和屍體都藏在了黑屋子裡——那是個絕妙的藏身地點,因為通常不會有人進去,即使進去也什麼都看不清。但是他想辦法讓屍體在晚上7點跌落到了地板上,當然,這樣一來,整件事就能用詛咒來解釋了。” “但是我不明白,”佩恩說。 “他為什麼不等到7點再殺他,非要跟屍體擠在一起藏14個小時呢?”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神父說道。 “為什麼沒拍照片?答案是,兇手計劃好在他剛上去就殺掉他,不讓他拍成照片。對兇手來說,不讓照片落到研究達納威家古文物的專家手上是至關重要的。” 屋子裡突然一陣寂靜,然後神父壓低聲音繼續道:“你該明白這有多簡單了吧?對了,你自己想到了其中的部分可能性;但它比你想的還簡單。你說一個人可以裝扮成古畫中的人物。而偽造一幅畫,讓畫上的人物跟某個人相像,當然就簡單多了。簡單地說,達納威家族的厄運根本就不存在,而證明這一點的方式的確相當奇特。根本就沒有古老的肖像畫;沒有古老的韻文;沒有一個男人使自己的妻子致死的傳說。但是有一個極其惡劣極其聰明的人,他為了搶奪另一個人的未婚妻,不惜將他置之死地。” 神父突然衝佩恩悲哀地一笑,好像在安慰他。 “剛才我以為你覺得我說的是你,”他說,“但是你並不是唯一因為多情經常光顧那房子的人。你認識那個人,或者你以為認識他。但那個畫家兼古董專家,名叫馬丁·伍德的人高深莫測,僅僅作為他藝術上的朋友不可能摸清他的底細。記得他被叫去評估和登記那些肖像畫吧;在那種灰塵覆蓋的貴族老宅,那就基本意味著他們連自家有什麼都不知道,需要他來告訴他們。如果有什麼之前沒注意過的東西出現,他們也不會感到驚訝。這幅畫肯定得技藝精湛,它的確是的;或許當他說如果不是霍爾拜因,也是一位有同樣才華的人時,他是對的。”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佩恩說,“不過,這裡面還有太多我弄不明白的地方。他怎麼知道達納威長什麼樣?他到底是怎麼殺的他?醫生們看起來還很困惑啊。” “我看到過一張照片,是那個澳大利亞人提前寄給小姐的,”神父說,“一旦認定他就是新繼承人,伍德可以通過各種方式了解他的情況。我們可能不知道個中細節;但是要做到這些一點兒都不困難。你記得吧,他曾經在暗房幫忙;我看那就是個理想的地點,比如在那,他可以用毒針刺進一個人身體,因為毒液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是的;我認為根本沒有困難。唯一困住我的難題是,伍德是怎麼同一時間身處兩地的。當他在樓下的書房看書的時候,怎麼能把屍體從暗房弄出來,把它靠在相機架上以確保它過幾秒倒下去?而且,我還蠢到從未查看過書房裡的書;只是在這張照片裡,僥倖交了'好運',才看出了涉及教宗若安的這本書透露出的簡單事實。” “你還真是把最精彩的謎題留到最後,”佩恩冷峻地說。 “教宗若安跟這一切究竟有什麼關係啊?” “不要忘了關於冰島的什麼東西的那本書,”神父提醒他,“還有那個叫什麼腓特烈的人的宗教。剩下的只需問問已故的達納威勳爵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可以解決了。” “哦,是嗎?”佩恩不耐煩地大聲說。 “他是個有文化修養,有幽默感的怪人,我相信,”布朗神父繼續說著。 “因為有文化,他就會知道教宗若安根本不存在。因為有幽默感,他很可能想到了用《冰島的蛇》之類子虛烏有的事情當書名。我就大膽猜一下,第三本書的名稱是《腓特烈大帝的宗教》——也是沒有的事。說到這裡,你還不明白那些書名的蹊蹺嗎,它們正適合放在根本不存在的書的背面;或者換句話說,不正適合放在一個根本不是書櫥的書櫥上?” “啊!”佩恩大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有一個隱藏的樓梯——” “通往伍德親自選的那間暗房,”神父點點頭說道。 “很抱歉。這事是難以避免的。它極其平庸又十分愚蠢,我在這起相當平庸的案子裡的表現也一樣愚蠢。但是我們已經被這個現實版的老套浪漫故事攪亂了頭腦,這是個以腐朽貴族和敗落老宅為背景的故事;在這種宅子裡,這種密道的存在是難以避免的。那是個神父洞;我真應該被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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