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6章 帶羽翅的匕首

布朗神父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發現,若不竭力抑制身體的輕微抖動,就很難將帽子掛到帽鉤上。這種毛病的源頭,其實不過是異常複雜事件中的一個細節而已;然而,在他忙碌的一生中,這也許是能使他記起整個案件的唯一細節。它可以追溯到那件令警察局的醫官博伊恩倍感困擾的事實,為此,他曾不得已在12月某個嚴寒的早晨派人來請布朗神父。 博伊恩醫生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是個讓人難以捉摸的愛爾蘭人。像他這類的愛爾蘭人並不鮮見,他們會滔滔不絕地大談科學的懷疑論、唯物主義、犬儒主義;但只要一說到宗教儀式,他們便會一口咬定說,那些都起源於他們本國的宗教傳統,斷無其它可能。很難說清楚他們的信條僅僅是浮光掠影還是本就根深蒂固;但可能性更大的是,兩者兼有,而夾在中間的卻是一大堆唯物主義。不管怎樣,每當他覺得可能會涉及到這類問題時,他就會把布朗神父請來,雖然他並不刻意表現出自己喜歡這樣。

“我不能確定是否需要你來,”他上來就說。 “我什麼都不能肯定。我根本就不知道這案子該由誰辦,是醫生、警察還是神父。” “噢,”布朗神父微笑著說,“我想你既是醫生又是警察,我似乎是少數派。” “我承認你是政客們所說的那種負有使命的少數派,”醫生說。 “我的意思是,你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同時也乾些我們這一行的事。但是很難說這事到底是誰的本行,是你的,我們的,還是精神病院院長的。我們剛收到一位先生的請求,他就住在附近山上的那所白房子裡,因為擔心有人要謀殺他而請求保護。我們已經盡可能了解到了一些情況,也許我該從頭給你講一講這是怎麼回事。” “大致情況是這樣的,在英格蘭西南部,有個叫艾爾默的大地主。他結婚很晚,育有三子,分別是菲利普、斯蒂芬和阿諾德。而在他單身的時候,由於擔心無後,便收養了一個叫約翰·斯特雷克的小男孩,他認為這孩子非常聰明且很有發展前途。這孩子來歷不明,有人說他是棄嬰,也有人說他是吉普塞人。我想這後一種說法與艾爾默晚年的表現有關,他沉溺於各種神秘之事,其中包括看手相和占星術。他的三個兒子說,慫恿他這麼做的就是斯特雷克。不過,這三個兒子還說了許多別的事。他們說斯特雷克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尤其是個謊話連篇的人;他是個說謊的天才,擅於隨機應變編造謊言,能在偵探面前蒙混過關。不過,考慮到以往發生的那些事,也可能是自然而然產生的偏見。

也許你或多或少能想像出後來的事情。老人幾乎把他的一切都留給了這個養子。在他去世後,幾個親生兒子便質疑他的遺囑。他們說,父親是遭到恐嚇才屈服的,不客氣地說,是被嚇糊塗了,才有了這種愚蠢的舉動。他們說斯特雷克曾以極其怪異和狡猾的辦式對老人施加影響,無視他的護士和家人,在他彌留之際對他進行恐嚇。不管怎樣,他們似乎成功地證明了老人精神狀況出了問題,因為法院宣布遺囑無效,他的三個兒子繼承了全部遺產。據說當時斯特雷克的表現很可怕,他大發雷霆,發誓要把他們三兄弟全殺掉,一個接一個,誰都別想逃脫他的報復。現在要求警察保護的是阿諾德·艾爾默,他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也是最後一個。 ” “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神父嚴肅地看著他說道。

“對,”博伊恩說。 “另兩個已經死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這就是令人生疑的地方,沒有證據表明他們是被謀殺的,但是被謀殺的可能性相當大。老大繼承了父親名下的土地,據說是在他家花園裡自殺的。老二進入製造業當了老闆,頭撞在他自己工廠的機器上死了;他也可能是一腳踩空,掉下去撞死的。可是,如果確實是斯特雷克殺了他們,那他肯定狡猾透頂,不僅能從容作案,還能讓自己全身而退。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也許事情從頭到尾都是狂想症患者將種種巧合想像成了某種陰謀。所以,我需要一個頭腦清醒、無公職的人去和這位阿諾德·艾爾默先生談談,了解一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有妄想症的人會有什麼樣的表現,也能識別出一個人是否在說實話。我想讓你先去打探一下,然後我們再著手處理。”

“這似乎怪得很,”布朗神父說,“你們之前居然不認為有認真對待的必要。假如這件事真有什麼內情的話,它也存在了很長時間了。他選擇此時請求你們保護有什麼特殊理由嗎?” “你可以想像得到,我考慮過這個問題,”博伊恩說。 “他的確給出了理由。但我承認,這是讓我感到困惑的緣由之一,我覺著這不像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胡思亂想那麼簡單。他聲稱他所有僕人都突然甩手不干,離開了他,情急之下,他只得請求警方來守護他家。在向他了解情況的過程中,我確實發現山上那幢房子裡的僕人大批出走了;當然,小鎮上也是流言四起,眾說紛紜,我敢說那些都是一面之詞。根據僕人們的描述,他們的主人整日煩躁不安,恐懼萬分,吹毛求疵,變得令人無法忍受;他要求僕人們像哨兵和醫院的護士那樣熬夜輪班守護這房子;他們一刻都不得閒,因為他要求必須有人陪著他。就這樣,僕人們都說他是個瘋子,然後就全走了。當然這並不能證明他真是個瘋子;不過,如今這個時代,一個人居然要求他的男僕或者客廳女傭去充當武裝警衛,這的確夠稀奇的。”

“於是,”神父微笑著說,“他就要求警察來充當他的客廳女傭,因為他的客廳女傭不願充當警察。” “我也認為那很過分,”醫生表示贊同:“但我得負責任,在斷然拒絕之前需要找個緩兵之計,而你就是緩兵之計。” “好極了,”布朗神父爽快地說。 “如果你沒意見,我現在就去拜訪他。” 小鎮周邊連綿起伏的原野覆蓋著一層嚴實的白霜,晴朗的天空散發著刺骨的寒意,東北方向,血一般的火燒雲已經悄然爬上了天空。就在那片較為陰暗、不祥的色彩背景中,山上那棟房子若隱若現,房前的幾根灰白支柱,構成了短短一段古典造型的石柱廊。一條直通房屋的蜿蜒小徑越過起伏的高地,倏然消失在一片黑乎乎的濃密灌木叢中。當他快走到灌木叢時,感覺空氣似乎越來越寒冷,彷彿正在接近冰屋或北極。但他是個非常務實的人,從來不會將幻想當成現實。他只是抬頭望著房頂上飄浮的烏雲,歡快地說:“要下雪了。”

穿過低矮的意大利風格鐵藝門洞,他走進了滿目淒涼的花園,那是原本井然有序的東西突然被人遺棄後產生的無序之景。深綠色的草木披掛著斑斑白霜,呈現出一片灰色;大量瘋長的雜草已經開始侵蝕花壇,原來齊整的邊沿變得犬牙交錯。那座房子的下半部隱沒在草叢和灌木叢之中。這些植物大多屬於四季常青或耐寒的品種;雖說也是滿目濃密的蒼綠,但又因為是在北方的緣故,很難稱得上鬱鬱蔥蔥,稱之為北極叢林恐怕更恰當。這種類比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於房子本身,它那排廊柱和古典立面,原本該俯瞰地中海,如今卻偏偏迎著北海的寒風漸漸凋零。各處零星顯露的古典裝飾更加重了這種對比;女像柱以及依照古典悲喜劇形象雕刻的面具,從這座建築的各個轉角俯視著灰色雜亂的花間小徑,飽經風霜的面孔看上去斑痕累累。渦形柱頂也似經不住寒冷的侵襲而蜷起。

布朗神父走上雜草叢生的台階,來到了一處兩邊立有巨大圓柱的寬闊門廊,上前敲門。等了幾分鐘後沒見動靜,他再次敲門,然後背對門站在那裡耐心等候,同時眺望著遠處漸漸暗下去的景緻。北方飄來的一大片烏雲,將一切都籠罩在了陰影之下。布朗神父向外瞭望的時候,感覺頭頂上的柱子在暮色中顯得又大又黑,他看到那大團烏雲泛著乳白光暈,如同一個巨大的華蓋滑過屋頂,籠罩門廊。這個有著乳白色邊緣的華蓋越降越低,似乎要落入花園,漸漸地,這片濃雲飄走了,只在冬日的天空中留下絲絲縷縷的銀白,映出落日餘暉。布朗神父一直等待著,房子裡沒有絲毫動靜。 然後他輕快地走下台階,繞著房子尋找其它入口。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側門,並用力敲了幾下,接著等。然後他又擰了擰門把手,發現門關得很死。神父只好沿著房子邊緣踱著步子,尋思著自己可能面對的各種情形,猜想著古怪的艾爾默先生或許深藏在房中,因此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也許外面傳來的聲音讓他以為是登門尋仇的斯特雷克,因而將自己藏得更深。或許僕人們在清晨離開時只打開了一道門,隨後就被主人上了鎖;然而無論艾爾默做了什麼,以僕人們當時的心境來看,他們不大可能會仔細留意關嚴各處門窗。神父繼續四處搜尋:這個地方其實並不大,只是透著些許矯飾的氣息;沒多大會兒,他已經轉了一圈。緊接著,他便發現了他預料中要搜尋的地點。有間屋子的落地窗掛著窗簾,窗前爬滿了藤蔓,不過,窗戶開著一條縫,肯定是有人忘記關了。他進去後發現這是個中心房間,裡面裝飾得比較過時,但佈置得很舒適,一邊有個樓梯通到上層,另一邊有扇門通向外邊。他正對面是另一扇門,嵌著紅色玻璃,以現代人的品位來衡量,顯得不免艷俗;看著像是用廉價彩色玻璃製成、身穿紅袍的人像。在他右邊的圓桌上放著一個大碗似的水族缸,盛滿發綠的水,裡面的魚和類似的活物好似在水池裡一般遊曳。水族缸對面有棵枝繁葉闊的棕櫚樹。這裡所有的東西都如此枯燥乏味,完全是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風格,因此當他看到帷幔遮掩的壁龕裡有部電話的時候,不免感到很稀奇。

“誰呀?”彩色玻璃門後傳來一聲尖利的疑問。 “我能見見艾爾默先生嗎?”神父不無歉意地問。 門開了,一位穿著孔雀綠便袍的男子滿臉狐疑地走了出來。他頭髮亂蓬蓬的,像是一直躺著,才起床的樣子。但從眼神看,他不但很清醒,而且還很警惕。布朗神父很清楚,生活在幻覺或危險陰影中的人,往往會顧不上打理自己,變得不修邊幅。從側面看,他有一張鷹一樣的臉。但要是從正面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蓬亂的棕色鬍鬚。 “我就是艾爾默先生,”他說,“我從未想過還會有訪客。” 艾爾默先生惴惴不安的眼神促使神父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如果這個人真的只是偏執狂,他就更不會反感直來直去的做法了。 “我想知道,”布朗神父輕聲說,“你是不是真的從未想過會有訪客。”

“你說對了,”他鎮定地說。 “我一直在等一位客人,可能也是最後一位客人。” “我希望不是這樣。”布朗神父說,“不過,我推斷出,我不大像是你期待的那個客人,至少這能讓我鬆口氣。” 艾爾默先生爆發出一陣狂笑。 “你當然不是,”他說。 “艾爾默先生,”布朗神父開門見山地說,“我貿然來訪,真不好意思,不過我的朋友告訴我你遇到了麻煩,並請我來看看是否能為你做點什麼。實際上,在這樣的事情上,我還小有經驗。” “沒有像這樣的事,”艾爾默說。 “你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說,“你們這個家族發生的不幸都是非正常死亡?” “我的意思是,它們甚至都稱不上是正常謀殺,”艾爾默答道。 “那個要將我們斬盡殺絕的人簡直就是地獄裡的惡鬼,他的力量來自地獄。”

“所有邪惡只有一個來源,”神父鄭重地說。 “但你怎麼知道它們不是正常的謀殺呢?” 艾爾默以手勢作答,示意客人坐到椅子上。然後他自己慢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皺著眉,雙手搭在膝蓋上;但當他抬起頭時,表情比剛才溫和了許多並帶著更多的關切,說話聲也變得相當親切和克制。 “先生,”他說,“我絲毫不希望你把我想成不講理的人,我通過推理得出了這些結論,不幸的是,想到底也只能是這種結果。我讀了大量這方面的書;因為只有我繼承了父親在這類玄奧事物上的學識,從那之後我也就繼承了他全部藏書。但是我要對你講的,不是基於書本上的東西,而是我親眼目睹的。” 布朗神父點點頭,艾爾默接著往下說,字斟句酌似的:“就我大哥的事來說,最初我也不能肯定。在他被槍殺的地方沒有發現任何痕跡或腳印,只有丟在他旁邊的一把手槍。但他才收到一封恐嚇信,肯定是我們的仇人寫的,因為信上有個記號,像個帶翅膀的匕首,這是他邪惡可憎的把戲之一。再有就是據一個女僕說,她在黃昏時看到有東西順著花園圍牆移動,那東西很大,不可能是一隻貓。我也沒再往下深究;我要說的是,假如兇手真來過,他也沒留下任何踪跡。可是,當我二哥斯蒂芬死的時候,情況就不同了;從那以後,我就都明白了。在工廠的大煙囪下面,有台機器在露天腳手架上運轉;我二哥被鐵鎚擊倒後不久,我就爬上了平台;除了那個鐵鎚,我沒發現任何其它可以打倒他的東西。不過我有個重要發現。” “在我和工廠大煙囪之間冒著廠裡排出的滾滾濃煙;但透過濃煙的間隙,我看到煙囪上站著一個像是披著黑斗篷的黑色人影。含有硫磺的煙霧又在我和煙囪之間瀰漫開來;當煙霧消散後,我抬頭看遠處高聳的煙囪——那兒根本就沒人。我是個頭腦清醒的人,我要問所有頭腦清醒的人,他是怎麼爬上那個令人眩暈、無法攀登的煙囪上去的,他又是怎麼下來的呢?”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神父,似乎要讓他解開這個謎題;沉默片刻後他突然說:“我二哥的腦漿都被打出來了,但身體完好無損。我們在他口袋裡發現了其中一封警告信,日期是出事的前一天,上面打著飛行的匕首那個標記。” “我能確定,”他語氣沉重地繼續說,“那個飛行的匕首標記不會是隨意或者偶然留下的。跟那惡人有關的任何事都不會是偶然的。他精於設計;儘管是個極其黑暗、錯綜複雜的設計。他的腦子裡不僅充斥著各種精巧的詭計,而且還有各種標誌和密語、無聲的符號和無字的圖像,全是你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他是世上最惡毒的那種人:他是個邪惡的神秘主義者。目前我不敢妄言已破解了這個標記的全部秘密;但看來可以肯定,這個標記與他針對我們這個不幸家族所做的一切,那些驚人的、難以置信的活動之間,必定存在某種關聯。菲利普在自家草坪上被打死,但找不到任何跟兇手有關的蛛絲馬跡,難道說這種詭異的死法跟某種帶翼的凶器扯不上任何關係?那像羽毛箭一樣的帶羽毛狀翅膀的匕首,靠斗篷做翼懸在高聳的煙囪頂上的那個人,這兩者之間難道沒有任何關聯?” “你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他就一直在空中飄著?” “是術士西門幹的,”艾爾默答道,“就像黑暗時代流行的預言所說,敵基督會飛。無論如何,信上有帶翼的匕首;不管它能不能飛,它肯定能殺人。” “你是否注意到它印在什麼樣的紙上?”布朗神父問道。 “是普通紙嗎?” 神秘莫測的艾爾默突然爆出一陣狂笑。 “你可以看看是什麼樣的,”艾爾默板起面說,“因為今天早上我也收到了這樣一封信。” 他現在坐在椅子上,向後靠著,蓄著山羊胡的下巴抵著胸部。那件綠色便袍有些小,兩條長腿露了出來。他身子沒動,只把一隻手伸進便袍口袋裡摸索,然後掏出一小片紙,胳膊僵直,手裡的紙片抖動著。他的整個架勢讓人覺得他得了偏癱,既僵硬又衰弱。但神父後來的一席話對他產生了奇特的振奮作用。 布朗神父有點兒近視,他眨著眼看了看艾爾默給他的那張紙。那張紙比較特別,粗糙卻不普通,就像取自某位藝術家的素描簿;上面用紅墨水清楚地畫了一把帶翅膀的匕首,那翅膀就像赫耳墨斯的信使權杖,上面寫著:“得此者,次日死到臨頭,步其兄長後塵。” 布朗神父將那張紙扔到地上,挺直身體坐在椅子上。 “你不能被這種東西嚇倒,”他厲聲說。 “惡魔總是企圖讓我們絕望,進而陷入絕境。” 令神父詫異的是,這個垂頭喪氣癱坐在那兒的人受到了驚動,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如夢方醒。 “你是對的!你是對的!”艾爾默大叫著,顯得異常激動。 “惡魔會發現我還沒那麼絕望,也沒有陷入絕境。也許我擁有比你想像中更大的希望、更得力的幫助。” 他雙手插兜站在那裡,皺起眉頭盯著神父,而神父則在透著緊張的沉默中,一時產生了疑問,不清楚他的大腦是否因長期處於險境而受到了影響。可他說起話來,條理很清楚。 “我敢肯定,我的兩位兄長因為用錯了武器,這才遭到慘敗。菲利普握著轉輪手槍,所以死後被人們認定為自殺。斯蒂芬有警察保護,可他同時也感覺這種狀況有些可笑;他不允許警察跟他一起爬上腳手架,結果他在上面只站了片刻就出事了。他們兩個都變得玩世不恭,對我父親臨終前那段時日表現反常,痴迷於神秘玄奧之事反應過度,陷入懷疑一切的另一個極端。但我一直很清楚,他們對我父親了解的遠遠不夠。沒錯,他研究魔法,最終被黑魔法斷送了,倒在斯特雷克這個惡棍施加的黑魔法之下。但我的兄長們選錯了解藥。解除黑魔法的不是野蠻的唯物主義或塵世智慧,而是白魔法。” “那取決於,”神父說,“你的白魔法指的是什麼。” “我指的是銀魔法,”另一個人低聲說,像是在透露什麼秘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你知道我說的銀魔法是怎麼回事嗎?請稍等一下。” 他轉身打開紅色玻璃門,進了走廊。這房子不像布朗神父想像的那樣深;那扇門並未通向什麼內室,只見一段很短的過道,盡頭是一道門,直通花園。神父心想,過道一側的那扇門無疑是主臥室,主人就是從那裡身著便袍走出來的。這一側只有個普通的衣帽架,上面掛著一堆骯髒的普通舊帽子和外套;但過道另一邊有些有趣的東西:一個老舊的深色橡木餐具櫃,裡面擺著些舊的銀餐具,上面還掛著幾件舊武器,不知是紀念品還是裝飾品。阿諾德·艾爾默在那裡停下,抬頭望著一把老式廣口手槍。 過道盡頭的門是關著的,日光從門縫射了進來。神父天生對自然事物有著敏銳的直覺,這道異常炫目的白光告訴他,外面發生了什麼。那正是他進屋之前就預言過的。他從房主身邊跑過,主人被嚇了一跳。神父打開了門,迎面而來的是白茫茫、亮晶晶的一片。通過門縫看到的白光,既有日光本有的白色,也夾雜著白雪散射的瑩瑩光芒。漫天飛舞的雪花落在廣袤的原野上,處處是晶瑩素妝,純白無暇。 “不管怎樣,這就是白魔法,”布朗神父高興地說。然後他轉身走回門廳,一邊嘀咕著:“我想,也是銀魔法吧。”因為白光映射在銀器上,泛著美妙的色澤,晶瑩的光也照亮了隱身在各處昏暗中的古舊武器。艾爾默陷入沉思,亂蓬蓬的頭上似乎籠罩著一圈躍動的銀色光暈。他從陰影中轉過臉來,手裡拿著一把奇特的手槍。 “知道我為什麼選這種老式大口徑短槍嗎?”他問道。 “因為我可以裝上這種子彈。” 他從餐具櫃裡找出一把使徒湯匙,使勁把上面的小頭像掰掉。他補充說:“咱們回另一間屋吧。” “你讀過有關丹地戰死的故事嗎?”重新落座後,艾爾默問神父。他剛才對神父風風火火的舉動感到不快,但此時已經恢復了平和。 “你該知道迫害誓約派成員的約翰·格雷厄姆吧,他的黑坐騎可以沖上絕壁。你知道嗎?因為他把自己出賣給魔鬼,只有用銀子彈才能打死他。就你而言,這一點令人寬心。你的學識至少讓你相信魔鬼。” “噢,對,”布朗神父說,“我相信魔鬼。我不相信的是丹地,不相信關於丹地和誓約、黑馬之類的傳說。約翰·格雷厄姆不過是17世紀時的職業軍人,與他同時代的軍人相比,相當出類拔萃。他之所以迫害他們,無非因為他是龍騎兵,而不是龍。經驗告訴我,將自己出賣給魔鬼的不是那些舞刀弄槍的人。我知道的魔鬼崇拜者有所不同。具體是誰我就不說了,免得鬧的滿城風雨。我只舉與丹地同時代的一個人為例。你聽說過斯太爾的達爾林普爾嗎?” “沒有,”對方生硬地答道。 “你該聽說過他的所作所為,”布朗神父說,“他的惡行遠遠超過了丹地;然而,他卻因為被人遺忘而沒落得遺臭萬年。他是格倫科大屠殺的罪魁禍首。他是個知識淵博、很有頭腦的律師,是個十分真誠而有理想的政治家。他性情溫和,有張文質彬彬的面孔。他才是那種把自己出賣給魔鬼的人。” 艾爾默從椅子上探起身,有些急切地表示贊同。 “天啊!你說的對,”艾爾默叫了起來。 “一張文質彬彬的面孔!約翰·斯特雷克的臉也是這樣。” 然後他站起身,凝神盯著神父。 “你在這裡等一下,”他說,“我拿些東西給你看。” 他從中間那道門走回去,並隨手關上。神父心想,估計他是去餐具櫃那邊或進了臥室。布朗神父仍端坐在那裡,出神地盯著地毯,光線透過紅玻璃門,在地毯上投下一縷淡淡的紅光。有一陣那片光斑像紅寶石般亮了起來,隨後又暗了下去,彷彿風雪天的太陽從雲縫中剛一露面,隨即又被遮上。室內似乎凝固了,只有暗綠色魚缸裡的水生動物在來回游動。他在苦思冥想。 過了一兩分鐘,他站起身,躡手躡腳走到電話機旁,給警方總部的朋友博伊恩醫生打了個電話。 “我想跟你說說艾爾默先生和他那些事,”他悄聲說。 “這事很古怪,不過我倒覺著這裡面有些名堂。假如我是你的話,我會立刻派些人過來;我想,可以派四五個人過來圍住這座房子。假如真有事發生,犯人逃跑的方式很可能出乎我們預料。” 掛上電話,他又回到原位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深色地毯,從玻璃門透過來的光又一次映出血紅色的亮斑。透進來的光線裡似乎隱含著什麼,令他神思恍惚,將他引向了虛無縹緲的境地,恍如飄入創世之初,出現第一縷光明的那個時刻,就在像徵著門窗的符號中,那件事的所有迷團忽隱忽現。 從關著的門後傳來一聲慘叫的同時,又有一聲槍響。槍聲的迴響還沒消逝,門就猛地被撞開,房主人搖搖晃晃進了這間屋子,便袍肩部撕破了一半。他拿著槍,槍口還冒著煙。看上去他全身在顫抖,部分原因是他在不自然地發笑。 “榮耀歸於白魔法!”他叫道。 “榮耀歸於銀彈頭!這個地獄惡魔多次作惡都僥倖逃脫,這下我終於為兄長報了仇。” 他跌坐在椅子上,槍從手中滑落到地上。布朗神父從他身邊飛奔出去,穿過玻璃門,沖向過道。他跑過去,伸手抓住臥室門把手,似乎要進去;然後,他垂著頭站了一會,好像是在查驗什麼——隨後跑到過道盡頭,打開了通向花園的那扇門。 此前不久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兀然躺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乍一看,它有點像個大蝙蝠,再定睛一看,其實是個人;面朝下趴在那裡,一頂拉美樣式的寬沿黑帽蓋著整個頭部;那件非常寬大的黑斗篷鋪展在地上,也許事有湊巧,兩隻寬鬆的袖子都完全鋪開,看似蝙蝠的黑翼。雖然兩隻手都被遮蓋著,布朗神父大致看出一隻手所在的位置,而且發現在離它不遠的斗篷邊沿下面,某種金屬武器閃著微光。然而,它的整體效果很奇特,猶如奢華但不失簡約的紋章圖案;彷彿一隻展示在白底上的黑鷹。神父繞著它走了一圈,瞥見了帽子遮住的那張臉,正是房主人所說的文質彬彬的面孔;甚至流露著懷疑和冷峻:約翰·斯特雷克的面孔。 “唉,該死的,”布朗神父喃喃自語。 “它真的像個巨大的吸血蝙蝠,如同獵鷹似的猛撲下來。” “除此以外他還能怎麼來呢?”門口那邊傳來說話音。布朗神父抬頭看見艾爾默再次站在那裡。 “難道他不是走來的嗎?”布朗神父含糊其辭地說。 艾爾默伸長手臂,朝眼前的雪景揮動了一下。 “你看這雪,”他語調低沉,洪亮中又帶著某種有節奏的顫音。 “這雪難道不像你所謂的白魔法一般純潔無暇嗎?除了撲倒在那裡的可憎污漬,方圓幾英里內還有別的污點嗎?雪地上除了你我留下的腳印,再無其他任何人的踪跡;也沒有走向這所房子的任何足跡。” 他緊盯著這個小個子神父,表情古怪。過了一陣他又說:“再說了。他用來飛行的那件斗篷太長了,穿著它根本走不了路。他不是個大高個兒,斗篷會像王袍的後擺似的拖在身後。如果你願意,可以在他身上展開看看。” “你們倆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布朗神父突然問道。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很難說清楚,”艾爾默答道。 “當時我朝門外看,正要轉身時,突然感覺身邊起了一陣風,就像我遭到半空懸轉的輪子連續猛擊。我打了幾個轉,胡亂開了一槍;然後什麼都沒看到,除了你我現在看到的這個。我敢說,要不是我的槍裡裝著銀彈頭,你看到的就不是它,而會是另一個人的屍體躺在雪地裡。” “順便問一下,”布朗神父說,“我們該讓它丟在雪地裡,還是你願意把它抬進你的屋裡?我想走廊那邊是你的臥室吧。” “不,不,”艾爾默趕緊說,“我們得讓它留在原地,等警察過來查看。另外,我已經受夠了這種刺激。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要去喝一杯。之後,他們可以任意處置我。” 回到主房間的艾爾默,癱坐在棕櫚樹和養魚缸之間的椅子上。他進屋時曾打了個趔趄,還差點碰翻了魚缸,他在幾個壁櫥和角落裡一通亂摸,總算找到了一瓶白蘭地。他本來就不像是有條理的人,此刻更是心緒煩亂到了極點。他大口喝著白蘭地,開始興奮地嘮叨,好像要打破寂靜。 “我知道,你仍然不相信,”他說,“哪怕你親眼目睹了一切。請相信我,在斯特雷克和艾爾默家之間的爭鬥背後有更多隱情。另外,你沒理由變成無信仰的人。你應該堅定地維護被這些蠢人稱為迷信的所有東西。我說,你不認為那些老婦講的什麼運氣啦、魔咒啦,包括銀子彈之類的故事都大有講頭嗎?對於這些東西,你作為天主教徒有什麼說法呢?” “我說,我是不可知論者,”布朗神父微笑著回答。 “胡說,”艾爾默不耐煩地說。 “相信這些東西是你的本分。” “噢,當然,我確實相信一些事,”布朗神父讓步說:“這樣一來,我自然就不相信另外一些事了。” 艾爾默傾身向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神情怪異,像個催眠師。 “你確實相信,”他說。 “你確實全都相信。即使在我們否定一切的時候,我們還是相信一切。否定者信,不信者也信。憑良心說,難道你不覺得這些矛盾的東西其實並不矛盾嗎?不是有個宇宙包容著這一切嗎?靈魂圍繞著星辰之輪運轉,一切都在循環往復;也許我和斯特雷克以各種形態對抗過,獸對獸,鳥對鳥,也許我們會永遠鬥下去。但既然我們相互追尋並彼此需要,即便永恆的恨也成了永恆的愛。善與惡在同一轉輪上旋轉,它們實為一體,不可分割。在你內心深處你難道就沒有意識到,在你所有信念的背後難道你就不相信,只存在一種實在,而我們全是這個實在的投影;一切不過是單一事物的不同表象:在一個中心裡,人類轉化為人,人轉化為神嗎?” “不是這樣,”布朗神父說。 屋外,黃昏漸漸降臨。在這樣的雪天傍晚,黃昏時的大地看起來比天空還明亮。透過半掩的窗戶,布朗神父模糊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正站在大門外的門廊下。他隨意朝他最初進屋的落地窗那邊掃了一眼,又看到兩個同樣一動不動的人影遮暗了窗戶。那個彩色玻璃門半掩著;他能看到門外的短過道裡,有兩個長影子的末端,儘管在夕陽平射下有些誇張變形,他還是能大致分辨出那是兩個人的身影。博伊恩醫官聽從了他在電話裡給出的建議。這所房子已被警察包圍。 “為什麼非要說不呢?”主人仍像催眠師那樣盯著布朗神父,固執地追問。 “你親眼看到了那場永恆戲劇的片段。你已經看到約翰·斯特雷克發出的威脅,要用黑魔法殺死阿諾德·艾爾默。你已經看到阿諾德·艾爾默用白魔法殺了約翰·斯特雷克。你看到阿諾德·艾爾默還活著,此時正在跟你談話,可你就是不信。” “對,我不相信,”布朗神父說著,便從椅子上起身,像是要告辭。 “為什麼不呢?”主人問。 雖然神父只是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但他說出的話卻如洪鐘震耳,響遍室內各個角落。 “因為你不是阿諾德·艾爾默,”他說。 “我知道你是誰。你就是約翰·斯特雷克;你還將三兄弟中的最後一個也殺了,他正躺在外面的雪地上。” 對方聞聽此言,兩眼瞬時瞪得溜圓;他似乎要做最後一番努力,憑藉暴突的眼球來催眠並控制他的同伴。接下來,他猛然閃向一側;幾乎就在同時,他身後的門開了,一個彪悍的便衣刑警不動聲色,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另一隻手垂著,但手中握著一把轉輪手槍。房主人慌亂地往四下里看,只見靜悄悄的房子裡,到處都是便衣。 當天晚上,布朗神父和博伊恩醫生圍繞艾爾默一家的悲劇又作了一次長談。此時,本案的主要事實已經明了,再無疑點。因為約翰·斯特雷克已經澄清了他的身份,甚至坦白了他的所有罪行;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在吹噓自己取得的勝利。隨著最後一個艾爾默死去,他一生的追求便畫上了圓滿的句號,與此相比,其它任何事,包括他本人存在與否,對他來說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那個人是個比較特殊的偏執狂,”布朗神父說。 “他對其它任何事,甚至殺其他人都沒興趣。為此我還要感謝他;因為今天下午每次回想當時的情形時,我都會感到萬幸。毫無疑問,你也會想到,他大可以賞給我一顆鉛頭子彈,一走了之,根本不用費盡心思,編造會飛的吸血鬼和銀頭子彈之類的鬼故事。實話告訴你,這個念頭冒出來不止一次。” “我納悶他為什麼沒有動手,”博伊恩說,“這真讓我想不明白;不過,這事就沒我能想明白的地方。你究竟是怎麼發現的?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哦,你提供給我的信息很有價值,”布朗神父謙虛地回答,“特別是那條起了作用的信息。我是說,關於斯特雷克的那段聲明,說他很有想像力,擅長編造謊言,說謊時鎮定自若。今天下午他便需要編造謊言,他也確實做到了應付自如。或許他犯的唯一錯誤就是編造了一個超自然的故事;他覺得既然我是個教士,就應該相信任何事。而大部分人卻沒有這種想法。” “可我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醫官說。 “你確實需要從頭說起。” “這事要從便袍說起,”布朗神父直截了當地說。 “我從未見過這麼完美的偽裝。當你在一座房子裡碰到一個穿便袍的人,你會很自然地想到他在自己家裡。我也是這麼樣想的;可後來,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小事。當他取下那把手槍時,伸直手臂咔噠一聲扣動槍機,好像不熟悉槍的人要試試槍裡是否裝著子彈那樣;如果真是他的槍,他肯定知道是否上了膛。我不喜歡他亂找白蘭地或者差點撞倒魚缸的動作。因為如果一個人的家里長期擺放著這種易碎的東西,他應該會養成下意識地避開它的習慣。不過,這些也可能是我想像出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疑點是下面這個。他從兩扇門之間的小過道裡走了出來;而在過道裡的兩扇門中只有一扇通向一個房間;於是我便想著他剛從臥室出來。我試過那個門把手,是鎖著的。當時我就覺著很奇怪;就通過鎖眼往裡看。裡面空蕩蕩的,顯然沒人住;沒有床,什麼都沒有。因此可以認定,他並沒從房子裡的任何內室出來,而是從外面進來的。當我明白了這一點時,我就想清楚了整件事的原委。” “毫無疑問,可憐的阿諾德·艾爾默在樓上睡覺,或原本就住樓上,他穿著便袍下了樓,走出那個紅玻璃門。在走廊的盡頭,他看見了背光站著的仇家。他看到的這個人身材高大,蓄著山羊胡,戴頂寬邊黑帽,身披一件肥大的黑斗篷。他根本沒時間再多看一眼,斯特雷克就猛撲上來,卡住他的脖子或是用刀刺他;究竟怎樣要等驗屍後才能確定。斯特雷克站在衣帽架和壁櫥之間的窄過道裡,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低頭看著他最後一個敵人倒在地上。就在這時,他聽到一些響動,是客廳那邊傳來的腳步聲,這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實際上,當時是我穿過落地窗進屋時弄出的動靜。” “他換裝的速度奇快,令人咂舌。他所做的不僅是換裝那麼簡單,其中還有冒險傳奇,而且是臨場發揮的冒險傳奇。他摘下大黑帽子,脫掉大黑斗篷,換上死者的便袍。然後他乾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至少是一件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害怕的事,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他像掛衣服似的把屍體掛在了衣帽鉤上,然後把自己的長斗篷搭在屍體上,剛好能全遮住,他又拿他的大帽子把整個頭部都蓋上。那個過道空間狹小,一間屋的門又鎖著,這就成了藏屍體的最佳辦法,也是非常絕妙的一種做法。我自己就曾在衣帽架旁邊經過了一次,當時只以為掛的是衣服,根本沒多想。這件事給我心裡留下了陰影,只要一想到這個,我就不寒而栗。 “或許這事就算辦妥當了;但我隨時有可能發現那具屍體;而且總掛在那兒也不是個辦法,隨時可能暴露,到時候再解釋就難了。於是,他採取了更大膽的做法,自己發現屍體,自己解釋屍體的由來。 “此人的腦子確實轉得快,鬼點子多得讓人驚嘆又令人害怕,他很快就想出了偷梁換柱的主意;進行角色換位。他已經扮成了阿諾德·艾爾默,何不讓他死去的敵人扮演約翰·斯特雷克呢?在這一番昏天黑地的折騰當中,一定有什麼東西吸引著這個陰險而富於幻想的人。這就像辦一場可怕的化裝舞會,兩個敵對的人扮成對方參加舞會。只是,這場化妝舞會注定是場死亡之舞;其中一位舞者會死去。這就是為什麼我能設想他謀劃此事的過程,並能想像著他在微笑。” 布朗神父灰色的眼睛失神地註視著前方。在不受眨眼的毛病干擾時,那一雙大眼算是他臉上唯一還有些看頭的地方。他簡明而又嚴肅地繼續說:“一切都來自天主,尤其是理性、想像力和心靈這個偉大饋贈。它們原本都是善的,即使它們誤入歧途,我們也不應忘記它們的本源。我們說的這個人本身擁有非常高貴的能力,只是走上了邪路。他有講故事的本領。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家;只不過他扭曲了他的創作能力,用於功利和邪惡的目的;用於以虛假的事實而不是真實的虛構欺騙他人。起初,他以巧妙的藉口和精心編造的謊言欺騙老艾爾默;但即便如此,在最初的時候,這也可能只是小孩子講些誇張的故事和撒個謊而已,就跟他聲稱見到了英格蘭國王或者精靈之王一樣。這種被扭曲的創作力不斷增強,而助它一臂之力的便是滋養一切惡習的那個惡習,也就是自傲;他對自己隨時隨地編出精巧絕妙故事的能力越來越自負。小艾爾默們說他會下魔咒,總能讓父親著迷,指的就是這個;這並非虛言。那是中講故事的人對暴君施的魔咒。他滿懷詩人的高傲,帶著偉大說謊者虛假但又不可揣度的勇氣在世間行走,直至最後時刻。只要有一天身處險境,他就會編出更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而今天,他正好身處險境。 “正如我說的那樣,我可以肯定,無論那是神奇幻想還是陰謀詭計,他都樂在其中。他開始以顛倒的方式編織真實的故事:也就是將死人當成活人,並將活人當成死人。他已經穿上了艾爾默的便袍,開始融入艾爾默的身體和靈魂。他看著躺在雪地中的屍體,把它當成自己的屍體。他以奇怪的方式將屍體攤開,讓它呈現出猛禽朝獵物猛撲下來的樣子。他用來妝扮屍體的,不僅有他自己那件黑色的飛行斗篷,還有一套黑暗的童話故事,說什麼只有銀彈頭才能擊落這隻黑鷹。我不知道是餐具櫃上閃爍的銀光,還是門外晶瑩的白雪啟發了這個具有強烈藝術氣質的人,使他想出用來對付魔法師的白魔法和白金屬。不管這想法是怎麼來的,他像詩人一樣當它是自己的原創;並像實干家那樣即刻行動,付諸實施。他將屍體搬到雪地上,當它是斯特雷克的屍體,這樣就完成了身份的交換和角色的轉換。他刻意將斯特雷克打造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鳥妖,在空中盤旋。這個鳥妖有一對翅膀,能使它如閃電般飛行;有一雙利爪,能隨時置人於死地;如此這般,他便可以解釋為什麼雪地上沒有腳印和其它怪現象。就這件膽大妄為的藝術品而言,我真的十分佩服他。實際上,他還借題發揮,其中一個漏洞被用來證明他的觀點;他說那個斗篷太長,證明那個人從不像凡人一般在地上行走。但他說這話的時候緊盯著我;我隱約感覺他當時也有些心虛,想要唬住我。” 博伊恩醫生若有所思。 “那時你已經得知實情了嗎?”他問。 “我想身份轉換這事聽起來很怪異,夠讓人神經緊張的。不知道對於內中隱情,是當場猜到還是慢慢猜出更讓人感到詭異。我想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確定無疑的呢?” “我給你打電話時,就已經真的起了疑心,”他的朋友答道。 “但引起我懷疑的,也不過是從關著的門透過來,投射在地毯上忽明忽暗的紅光。它就像是濺上去的血,變得越來越清晰,發出複仇的呼號。這光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我知道太陽還沒出來;造成這種現象的唯一解釋,就是通向花園的那道門被打開又關上。但如果他走出去時看到了他的敵人,他肯定會大呼小叫;而事實上,是過了一段時間才有了吵鬧聲。因此我就感覺他出去乾了別的事……去做什麼準備……但至於我是什麼時候確定無疑的,另當別論。我知道,就在最後關頭,他還在設法迷惑我,想要用他護身符般的邪惡眼神和念咒的聲音控制我的心智。毫無疑問,他以前也常用這種手段對付老艾爾默。但重要的不僅是他說的方式,也是他說的內容。是其中的宗教和哲學含義。” “恐怕我是個務實的人,”醫生開著蹩腳的玩笑說,“從來不為宗教和哲學勞神。” “如果你從不勞神,就永遠成不了務實的人,”布朗神父說。 “聽我說,醫生;你很了解我,我想,你知道我不是盲信的人。你很清楚,我熟悉各種宗教信仰裡的各種人。壞宗教裡有好人,好宗教裡有壞人。但我在實踐中,學到了一個小小的事實,一個很實際的要點,完全是我憑經驗獲得的,就像動物靠經驗掌握了一些技能,或者一種佳釀靠積累創出了品牌。我碰到過的罪犯,要么從不進行理性思考,要么思考總沿著東方式的思路以及輪迴轉世、命運之輪和咬尾蛇之類的內容。我只是在實踐中發現,那條蛇的僕從被下了詛咒;它們必用肚子行走,終身吃土;同時還發現,惡棍和墮落者總會談論那一類靈性。它涉及的未必就是真正的宗教本源;而是在我們這個務實的世界上,它成了惡棍的信仰。而我清楚地知道,高談闊論的那個人就是個惡棍。” “嘿,”博伊恩說,“我本認為,惡棍有可能宣稱信奉自己選擇的任何宗教。” “是的,”神父贊同地說:“他可以宣稱信奉任何宗教;也就是說,他可以假稱信奉任何宗教,如果僅僅是出於偽裝的話。假設那隻是習慣性的偽善,並無其它,毫無疑問一個習慣性的偽君子是可以這樣行事的。各種類型的面孔都能戴任何樣式的面具。任何人都能學到一些詞語或者乾脆口頭聲稱他持有某種觀點。我可以走到大街上,大聲宣告我是個循道宗教徒或是桑地馬尼安教派的信徒,不過我估計別人會覺得我說的不像真的。但我們談論的是個藝術家;對於藝術家來說,面具必須製作得與自己的臉型絲毫不差才是享受。他製作的外表必須對應他的內在;而他只能從他的靈魂中取來製作外在形態的材料。我想,他完全可以自稱是個循道宗教徒;但他永遠成不了一名滔滔雄辯的信徒,只能是個能言善辯的神秘主義者和宿命論者。我說的是在這種人在竭力試圖充當理想主義者時,他腦海中浮現的那種理想。在他跟我周旋的時候,他一直盡可能地表現得像個理想主義者;而無論何時他想要做此努力,你往往會發現他心目中只有那一類的理想。這種人可以渾身都是血污,卻總能相當誠懇地告訴你,佛教好於基督教。不,他將誠懇地告訴你,與基督教相比,佛教具有更多的基督精神。僅僅這一點便足以讓我們認清了他心目中的基督精神是多麼可怕,令人驚駭。” “說心裡話,”醫生笑著說,“我不知道你是在抨擊他,還是在為他辯護。” “說一個人是天才,並不意味著是為他辯護,”布朗神父說。 “遠非如此。一位藝術家會因真誠流露而出賣自己,這是個很簡單的心理學上的事實。列奧納多·達·芬奇不可能裝作不會畫畫的樣子去作畫。即便他硬要裝,也會裝得很蹩腳。假如此人真的假裝是個循道宗教徒,他的表現也會極其可怕、令人驚詫。” 當神父再次出發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天更冷了,但不知何故這讓他感覺神清氣爽,令人陶醉。樹上積滿了雪,看著就像聖燭節上的銀色枝狀大燭台,用來在清冷中淨化人的心靈。那是刺骨的寒冷,它如同那柄黑魔法的銀劍,曾穿刺他的純淨靈魂,帶給他純粹的痛。但它又不是要置人於死地的酷寒,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除掉了阻擋我們獲得不朽和無限活力的一切人間障礙。暮色中的淡綠天空上,只能看到孤零零的一顆星,猶如伯利恆之星,而天空本身彷彿成了一個奇怪的矛盾體——一方澄淨透明的幽深洞穴。它看起來就像有個綠色冷爐,以某種類似加熱的特殊方式喚醒萬物,在漸漸融入那些冰冷剔透的色彩當中的同時,它們也如有翼的生物那樣變得更加輕盈,如彩色玻璃那樣變得更加清晰!它因真理欲出而振動激盪,它用一條鋒利的冰刃,將真理與謬誤剝離;而保留下來的一切則盡顯從未有過的生命力,彷彿冰山最深處的一顆寶石凝縮著所有快樂,隨著冰溶石出而得以釋放。神父漸行漸遠,走入泛綠的暮色當中,一口一口深吸著清爽、純淨的空氣,此刻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隨著白雪覆蓋了他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一些混亂和不健康的思緒似乎也遺留在了身後,或者乾脆從記憶中消失了。就在踏雪回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語地說:“其實,那人說的白魔法還真存在,只是他不知該去哪裡尋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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