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5章 金十字架的詛咒

六個人圍坐在一張小桌旁,相互間看上去如此格格不入,就像各自遭遇海難而流落到同一座小荒島上,不期然湊到了一起。至少他們周圍就是大海;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身處的小島被另一個島包圍著,一座像拉普他一樣的大飛島。這座島就是摩拉維亞號巨輪,而他們圍坐的小桌,則是船上餐廳中星羅棋布的小桌之一。摩拉維亞號正快速行駛在夜幕中浩淼的大西洋上。這幾個人毫無共同點可言,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在從美國回英國的旅途中。其中至少兩位堪稱名人;其餘幾位實屬無名小卒,有一兩個應該說還相當可疑。 第一位名人就是蜚聲遐邇的斯梅爾教授,他是拜占庭晚期歷史考古研究的權威。他在美國大學開設的講座被認為是最具權威性的,甚至得到歐洲頂級學術中心的承認。他的文學作品充斥著對歐洲歷史的溢美之辭,成熟而富於想像力,以至於當他操著一口美國腔說話時,人們往往會詫異不已。然而,事實上,他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他留著淺色長發,從方正寬闊的額頭梳向腦後,一張長臉,五官端正,專注的表情里奇妙地夾雜著蓄勢待發之勢,如同一頭看似漫不經心的雄獅正伺機迅猛出擊。

這群人裡只有一位女士;而她(如同記者們常常說到她的那樣)總是表現出頤指氣使的派頭;時時處處都要扮演女主人的角色,成為眾人矚目的中心,不論在此地還是在其它任何場合。她就是戴安娜·威爾士小姐,一位聲名遠揚、遊歷了許多國家,特別是熱帶國家的女旅行家;但在晚餐時的亮相中,她並未流露出絲毫粗獷豪爽之氣。她模樣本就俊俏,又顯露著某種熱帶風尚,一頭紅發濃密、熱烈。就像記者們所說的那樣,她著裝大膽,獨領風騷,但她有張機智的面孔,而且目光如炬,體現著在政治性會議中勇於發問的那類女士才有的顯著特徵。 其餘四人則相形見絀,乍看之下竟是那麼無足輕重;不過,只要細細打量便會發現他們也各有特點。其中一位小伙子在乘客登記時寫下的名字是保羅·T·塔蘭特。他是個美國人,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個對型,即另類美國人的原型。每個民族大多會有這麼個原型,也就是無論從哪方面看,它都代表著一個族群典型特徵的反面。美國人特別崇尚勞作,一如歐洲人崇尚戰爭。勞作散發著英雄主義的光暈,任何好逸惡勞之人都不能稱其為正常人。對型極其罕見,因而也顯得更加突出。他是個浪蕩公子或者花花公子:他揮金如土,是那種常常出現在美國小說中的孱弱的反派。保羅·塔蘭特整日無所事事,除了不停地換衣服,每天大約換6次,使身著的西裝由淺入深或從深到淺地變換精緻的淺灰色調,猶如黎明或黃昏時刻天際間的銀白色調展現出的微妙變換那樣。與大多數美國人不同,他蓄有精心打理的短小、捲曲的山羊胡;與大多數花花公子,甚至是他那一類的花花公子不同的是,他並不張揚,反而顯得相當陰鬱。他沉默寡言、神情抑鬱,滿懷拜倫式詩意般的憂鬱。

另外兩位旅行者是英國的演講者,剛結束他們的美國之旅,從這點來看,他們可以歸為同類。其中之一是倫納德·史密斯,一個名氣不大的詩人,但是個小有成就的記者;他腦袋長,頭髮淺,衣著得體,看樣子對自己很在意。另一位正好相反,模樣有些滑稽,五短身材,蓄著那種海象般的黑色八字須,而且不善言辭。他曾從巡展的美洲虎口中救出羅馬尼亞公主,為此被指控犯有搶劫罪,但同時又受到褒獎,一時成為廣受關注的人物。正因為如此,人們自然而然地感到他對神、進步、自己的早年生活經歷以及未來英美關係等方面的想法,一定會在明尼阿波里斯和奧馬哈居民中引起共鳴並予以足夠重視。第六個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是矮小的英國教士,名叫布朗。他凝神聆聽眾人的談話,並在那一刻開始覺察到其中定有蹊蹺。

“教授,我想你對拜占庭的那些研究,”倫納德·史密斯說,“很可能對我們有所啟發,幫我們多了解一些布賴頓的南部海濱附近發現的那座墓的情況,對吧?當然,布賴頓離拜占庭有些遠。但我看過一些資料,裡面談到它的埋葬方式和屍體防腐處理的做法,恐怕是拜占庭時代獨有的。” “將拜占庭研究聯繫到這個肯定很牽強,”教授冷冷地說。 “人們總是說專家如何,而我覺得世上最難的是莫過於成為專家。就拿這件事來說:如果一個人不懂在它之前的羅馬帝國以及在它之後的伊斯蘭運動,又怎麼能透徹了解拜占庭呢?多數阿拉伯藝術其實都是拜占庭藝術。喔,就說代數——” “算了吧,什麼代數不代數的,”那位小姐斷然喝道。 “我從來沒關心過代數,而且永遠也不會。我對屍體防腐這種事最感興趣。你知道,加頓挖掘巴比倫古墓的時候,我正好和他在一起。打那以後,我發現木乃伊和保存完好的屍體這類玩意太刺激了。就跟我們說說這個故事吧。”

“加頓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教授說。 “他們一家都很有意思。他那個當上國會議員的兄弟可不是個普通的政治家。我是聽了他關於意大利的演講後才知道了法西斯黨是怎麼回事。” “哦,我們此行不去意大利,”戴安娜小姐不依不饒地說,“而且我相信你正要去發現了古墓的那個小地方。在蘇塞克斯郡,對吧?” “在英格蘭的這些小區塊裡,蘇塞克斯算相當大了,”教授說。 “要想走個遍會花很長時間;那地方確實是信步遊覽的好去處。爬上那些看似低矮的山丘後你才發現其實它們很大。” 話音落定,眾人竟突然出乎意料地緘口不言,直到那位小姐打破了沉寂,“啊,我要到甲板上去,”邊說邊起身離去,另外幾位男士也隨之站起身,但教授猶猶豫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有矮個子教士還坐在桌邊,一絲不苟地折起他的餐巾。等到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教授突然對他的同伴說:

“你對剛才那段閒聊怎麼看?” “哦,”布朗神父微笑著說,“既然你問我,我只能說其中有些東西讓我覺得有點意思。我可能想錯了,不過那伙人好像幾次試圖讓你談談在蘇塞克斯發現的保存完好的屍體。而你卻禮貌地將話題引向別處,先是說代數,再提到法西斯黨,然後又說到英格蘭南部和西南部的丘陵景觀。” “總之,”教授回答說,“你認為我什麼都可以談,唯獨要避開那個話題。你說的很對。” 教授沉默了一會兒,低頭盯著桌布;然後他抬起頭,猛然打開了話匣子,猶如看準目標的獅子採取了迅捷的行動。 “這麼跟你說吧,布朗神父,”他說,“我當你是我平生遇到的最睿智和最高尚的人。” 布朗神父是地道的英國人。與他的同胞一樣,突然受到他人當面恭維時會感到無所適從,特別是這種以美國人的方式認真且誠摯地表達的讚美。他只能喃喃自語,含糊其辭地回應。教授表現得依舊很誠懇,急著往下說:“你看,在一定程度上,這事其實很簡單。在蘇塞克斯海邊的杜厄姆村,人們在小禮拜堂底下發現了黑暗時代的基督徒墓穴,很顯然,死者是位主教。教區牧師本人恰好也是個考古專家,從中發現了很多我仍然一無所知的東西。有傳聞稱屍體經過了防腐處理,採用了只有希臘人和埃及人掌握的獨特方法,西方人對此不了解,尤其是在那個時代。因此,沃爾特斯(也就是教區牧師)先生自然而然便想到可能與拜占庭的影響有關。但他同時提到的另一件事,讓我更感興趣,因為它關乎到我個人。”

他緊皺眉頭盯著桌布,那張嚴肅的長臉顯得更長、更嚴肅了。他長長的手指在桌布圖案上滑動著,彷彿那是張規劃圖,標明了荒廢的城市以及建於其中的廟宇和墓地。 “因此我要告訴你,而不是其他人,為什麼我不願在人員混雜的情況下談論此事;同時也想說明,為什麼別人談論得越熱鬧,我就越要謹慎。據說在棺材裡有個金鍊十字架,看上去很平常,但背面刻著某種神秘的符號,世上只有兩個十字架上刻著那種符號,它是其中一個。它與世上最早的教堂神秘之物存在某種淵源,應該喻示著聖彼得去羅馬之前在安提俄克建立教區的經歷。不管怎樣,我相信跟它一模一樣的只有一個,而那一個就在我手裡。我聽說有個涉及金十字架的詛咒的故事;但我沒在意。無論是否存在詛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存在一個陰謀;儘管只是一個人的陰謀。”

“一個人的陰謀?”布朗神父幾乎是機械地重複著。 “就我所知,是一個瘋子的陰謀,”斯梅爾教授說。 “說來話長,而且從某些方面看也很愚蠢。” 他又一次停頓下來,用手指在桌布上描摹著建築圖紙似的圖樣,然後繼續說道:“也許我該從頭說起,這個故事裡的一些細節對我來說沒什麼特別含義,或許你能看出其中的玄機。這事發生在很多年以前,當時我正獨自研究克里特島和其它希臘島嶼上的文物古蹟。實際上很多工作都是我自己完成的;有時會臨時找當地居民幫忙,那些人幹活太糙,有時真就只是我自己,沒有任何幫手。就在獨自工作的情況下,我無意間找到了一個地下迷宮,摸索到盡頭後發現了大量廢棄物、破碎的裝飾品和散落在四處的寶石。我認定這是某個塌陷的祭壇,那個神秘的金十字架就是在這裡撿到的。我翻轉過來,看到它的背面刻著'Ichthus'也就'魚'的圖案,它是早期基督徒的標記,但它的形狀和花紋與我們平常所見大為不同;在我看來,它更貼近現實生活,似乎是古時的設計者有意要讓它看上去更像條真魚,而不是只表現出傳統寓意或是靈氣。我還發現它的一端漸趨扁平,看著不像是純粹出於美觀考慮,反倒像是刻意體現粗野、原始的動物習性。

“為了簡單說明我為何認為這項發現非常重要,我必須告訴你發掘這個物件的地點。從某個角度看,它帶有在一次發掘中再發掘的性質。我們的研究目標不僅僅是古物,而是研究古物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或者我們中有人認為有理由相信,這些大體上屬於米諾斯時代的地道就像那個著名的彌諾陶洛斯迷宮一樣,並沒有自那個時代起便從人們的視野中完全消失,歷經多個世紀一直沉睡,直到被現代探險者發現。我們相信在這期間這些地下建築,甚至可以說這些地下城鎮和鄉村已經被人洞穿,有些人出於某種動機曾進去探尋過。至於到底是什麼動機,存在諸多說法:有人認為是帝王們懷著對科學的好奇心,下令進行考察;還有人認為在羅馬帝國末期人們熱衷於來自亞洲的各類可怕的迷信活動,逐漸形成了某種秘密的摩尼教派或者任何其他崇尚無節制地狂歡的教派,他們在洞穴中舉行縱酒縱慾活動的秘密祭神儀式。我本人則屬於另一派,認為這些洞穴的功能類似於地下墓穴。也就是說,我們相信在當時羅馬帝國境內掀起一波波迫害狂潮期間,基督徒們隱身在這些由古老的異教徒打造的岩石迷宮裡。因此,當我發現並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金十字架,又看到那個魚形符號時,我突然感到幸運之神竟然對我如此厚愛;就在我轉身要再次向上向外走,抬眼看著低矮的地道裡向前伸展的光禿的岩壁的時候,猛然發現上面有人工刻劃的痕跡,雖然只是勾勒出了大致模樣,但不可能認錯,那分明就是魚的形狀,我又一次感到欣喜若狂。

“它的樣子猶如魚化石或者某種原始生物,被永遠固著在凍結的海裡。最初我也沒想太多,那不過是在石頭上胡寫亂畫而已,隨後我的潛意識裡忽然冒出個念頭,那些早期的基督徒肯定感覺自己就像魚一樣,無聲無息地棲息在失落的世界裡,周邊是一片死寂和昏暗,陷落到了眾人腳下的深處,遊蕩在暗黑、無聲的世界中。 “每個走在石洞中的人都知道被鬼魅的腳步追隨是什麼感覺。腳步的迴聲忽前忽後拍打著每根神經,明明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卻總是疑神疑鬼,無法信服周邊確實再無他人。我已經習慣了這種迴聲產生的效果,一直沒有太在意。過了一段時間,我瞥見刻在石壁上的象徵符號,便停下腳步。剎那間,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因為我的腳已經站住,而那迴聲卻在繼續前進。

“我向前跑了幾步,感覺幽靈般的腳步聲也在朝前跑,但聽得出來它的節奏和我的腳步並不合拍,根本不是自然迴響的節奏。我再次站住,那個腳步聲也停了下來;但我發誓,它們停得有些晚;我大聲問了一句;我的喊聲居然有回應,但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它從我前面那塊岩石轉角處傳來;在整個心驚肉跳的追趕過程中,我注意到它總是在類似的轉彎處停下說話。我用小手電能照亮眼前那片狹小的空間,但看上去總像是一間空屋子,什麼都沒有。就在這種情況下,我跟那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人對話,而且一直持續到能看到外界的亮光,即便到了這裡,我還是無法看清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底是怎麼消失的。不過那個迷宮的出口處有很多開口和裂縫,他返身回到洞穴深處輕而易舉。我只知道自己出來的時候站在一座大山的荒涼的台階上,像是由大理石鋪成的階地,不同的只是一簇簇綠色植物散佈其間,看上去感覺比純淨的岩石更有活力,就像古希臘陷落後,來自東方的入侵者四處蔓延。我眺望著遠處藍藍的大海,陽光直射地面,周邊一片死寂,連一絲風都沒有,草葉都紋絲不動,也看不到任何人影閃動。 “那場談話真可怕;離得那麼近、那麼真切並且還很隨意。對方沒顯身形,沒露面目,無名無姓,卻能叫出我的名字,在相當於將我們活埋的洞穴和岩縫中淡淡地跟我說著話,並不比我們兩個坐在俱樂部裡的扶手椅上閒聊更激動更富有戲劇性。但他也告訴我,他遲早會殺掉任何染指這個帶魚形符號十字架的人,無論是我還是任何其他的人。他明確地對我說,他不會犯傻要在迷宮裡把我殺死,因為他知道我手裡有把上了子彈的轉輪手槍,還說他冒的險跟我一樣大。但他同樣平靜地告訴我,他會精心謀劃殺我的行動,做到萬無一失,他要掂量每個細節,排除任何風險,要以一個中國手藝人或者印度刺繡工用畢生精力打造完美藝術品的精神來謀劃這件事。然而,他並非東方人;我很確定他是個白人。我懷疑他跟我一樣,是個美國人。 “從那以後,我不時會收到一些標誌和象徵性的符號以及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便條,所有這些都讓我至少可以確認,假如這人是個狂人,那他就是個偏執狂。他一直以這種輕鬆超然的方式告誡說,針對我的死亡和埋葬方式的準備工作令人非常滿意;避免這一系列行動最終成功實施的唯一途徑,就是交出那件我據為己有的遺物,也就是我在洞穴裡發現的那個獨特的十字架。他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宗教情感或者這方面的狂熱;他似乎除了收藏家那種獵奇的熱情以外,再無其它任何感情。這也是我感覺他是個西方人而非東方人的緣由之一。但他對這個物件情有獨鍾,強烈的佔有欲讓他發狂。 “然後就傳來了這個消息,是真是假有待驗證,說是在蘇塞克斯墓中經過防腐處理的屍身上發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十字架。如果他此前是個狂人,那麼這條消息足以讓他變成七鬼附體的狂魔。一個十字架在另外一個人手裡已經夠他受的了,現在又出現一個,而兩個都不在他手上,這簡直比遭到酷刑折磨還令人無法忍受。他開始發了瘋似地給我發訊息,如同向我射出密集的毒箭,而且每條訊息都會更自信地聲稱,在我伸出不該伸的手去取墓中十字架的那個瞬間,便是我死到臨頭之時。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他寫道,'你永遠叫不出我的名字;你永遠看不到我的臉;你將死去,而且到死都不知道是誰殺了你。我會混在你周圍那些人中間;但我只會是那個你根本視而不見的那個人。' “根據他那些威脅,我推斷出他很可能會一路跟踪著我;並且伺機偷走十字架或者因為我拿著它而想辦法讓我嚐到苦頭。但我平生根本沒見過此人,他可能是我遇見的任何人。從邏輯上來看,他可能是在餐桌上為我服務的任何一個侍者。他也可能是跟我同桌的任何一名乘客。” “他也許就是我,”布朗神父說,不無得意地挑著他文法上的毛病。 “他可能是任何其他人,”斯梅爾嚴肅地說。 “剛才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唯一能確定不是敵人的就是你。” 布朗神父又一次面露尷尬;他隨後微笑著說:“嗯,奇怪的很,我的確不是。我們必須考慮的是,在他——在他造成不愉快之前,有沒有可能查清他是否真在這裡。” “我想,有一種查明的可能,”教授冷冷地說。 “我們到達南安普敦港口後,我會立刻在海邊找輛車;如果你能和我同行,那就再好不過了,當然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同行,我們這個小團體也該解散了。假如他們中有任何人也出現在蘇塞克斯那個小教堂墓園的話,我們自然就弄清楚他究竟是誰了。” 教授的計劃一一付諸實施了,至少他找到了車,而且有布朗神父同行。他們乘車沿著濱海路蜿蜒前行,路的一邊是大海,另一邊是漢普郡和蘇塞克斯郡的丘陵;前後左右也看不到任何有人跟踪的跡象。在他們去往杜厄姆村的路上,只碰到一個與他們要辦的事相關的人。他是個記者,剛參觀過教堂,又在教區牧師陪同下看了最新考古挖掘現場所在的小禮拜堂;他做的評論和筆記也不過是要見報的一般性內容。但斯梅爾教授的想像力或許太豐富了,無法擺脫那個記者的態度和样貌給他造成的奇怪的、沮喪的感覺。那人身材高大,衣著邋遢,鷹鉤鼻,眼窩深陷,八字須憂鬱地下垂著。作為觀光客,他沒有表現出絲毫應有的快樂;實際上,他正邁著大步,要盡快離開這裡。教授和神父便攔住他,向他打聽情況。 “無非是一個詛咒,”他說:“對於此地的詛咒,旅遊指南和教區神父這麼說,還有村里的老人或者不知哪個專家也這麼說;確實,感覺還真有那麼回事。不管是真是假,我很高興從裡面出來了。” “你相信詛咒嗎?”斯梅爾好奇地問。 “我什麼都不信;我是個記者,”這個憂心忡忡的人答道——“我是《每日電訊》的布恩。不過那個墓穴確實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我不會否認,我的確覺著後脊梁骨發涼。”然後他加快腳步,朝著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那傢伙看著真像只烏鴉,”他們轉身走向教堂墓園時,斯梅爾冒出這麼一句。 “人們對預示凶兆的鳥有什麼說法來著?” 他們緩緩走進墓園,這個美國古物收藏家兩眼放光,流連在教堂墓地大門孤零零的頂蓋和那棵巨大的紫杉,它濃密的樹冠遮天蔽日,即使是大白天也顯得那麼幽暗,如夜幕降臨。小徑在高低起伏的草地中漸漸向上,草地裡的墓碑以各種角度傾斜著,就如在波濤洶湧的綠色海洋中的石筏,東搖西晃著漂向遠處,直至一道隆起擋住去路,在那之外便是泛著淺灰色的光,像天塹一樣的真正的大海。他們腳下滋生著的雜草也變成了叢生的海濱刺芹,並漸漸消失在灰黃色的沙地裡;在距離叢生的刺芹幾步遠的地方,灰白色海面襯出一個黑色剪影,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如果不是那身深灰色服飾,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墓碑上的雕像。但布朗神父當即辨認出那個身影的特點:優雅的溜肩膀和那綹滿含慍怒、向外撅著的短山羊胡。 “哎呀!”考古學教授驚呼道:“這不是那個叫塔蘭特的人嘛,如果你還稱他為人的話。我在船上聊這事的時候,你沒想過我這麼快就得到答案了吧?” “我覺得你的答案未免有些多,”布朗神父回應道。 “呃?你什麼意思?”教授猛地回頭看了神父一眼,不解地問。 “我是說,”另一位柔和地說,“我似乎聽到那棵紫杉後面有說話聲。我覺得塔蘭特先生不像看上去那樣是孤身一人;我甚至敢說,不像他想表現的那樣孤單。” 塔蘭特仍是一副鬱鬱寡歡的神態,他慢慢轉過身的同時,神父的話也得到了應驗。此時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清脆並且相當生硬,但毫無疑問是女人的聲音,只聽她很老道地打趣說:“我怎麼可能知道他會來這裡?”斯梅爾教授慢慢醒覺來,這句輕快話並不是說給他聽的;於是在困惑之中,他被迫得出結論,還有第三人在場。戴安娜·威爾士小姐從紫杉陰影裡走了出來,她一如往常那樣顯得歡快和果決,幾乎與此同時,教授冷冷地註意到她後面還跟著一位。正是那個衣冠楚楚、瘦削的倫納德·史密斯,那個曲意逢迎的詩人。只見他如影隨形緊跟著恣意張揚的戴安娜小姐,臉上掛著諂媚的微笑,腦袋像狗那樣歪向一邊。 “我的天啊!”斯梅爾低聲抱怨著:“怎麼,他們全在這裡!就差那個長著海象鬍子的馬戲團老闆沒來。” 他聽到站在身邊的布朗神父在暗中發笑;的確,這種形勢已經演變到了不止是讓人發笑的地步。眼前亂糟糟的熱鬧場景,就像在變戲法;因為就在教授說話的同時,就像有人成心要開玩笑耍他似的,那個長著彎月八字須的圓腦袋突然從地下冒了出來。他們隨即發現,他鑽出來的那個地洞其實很大,裡面有個梯子直通地下;它實際上就是他們要參觀的地下景觀的入口。那個小矮子頭一個發現這個入口而且已經順著梯子下去了一兩級,然後又探出頭招呼他的同伴。他的模樣顯得異常荒謬,活像是在惡搞《哈姆雷特》裡掘墓人出場的那一幕。或許他的八字須過於濃密,說話時也有些含糊不清,只聽他說:“就在這下面。”但眾人猛然意識到,儘管他們在長達一周的時間裡在餐桌邊與他相對而坐,卻從來沒聽他開過口;而且儘管他本應是個英國講師,說話時卻帶著濃濃的外國口音。 “你看,我親愛的教授,”戴安娜小姐興奮地大呼小叫,“你那個拜占庭木乃伊簡直太令人嚮往了,不容錯過。我不過是禁不住要過來看看;而且我敢肯定這幾位男士跟我想得一樣。現在你一定要講講有關的一切。” “我並非一切都知道,”教授臉色很難看,板著臉說,“從某些方面說,我甚至都不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當然,我們這麼快就又聚在了一起本身就夠怪異的了,不過我想沒有什麼能夠阻擋現代人對信息的渴求啊。不過,如果我們大家一定要去現場的話,我們必須得以負責任的方式進行,而且恕我直言,要有人負起領導的責任。不論是誰負責挖掘工作,我們都必須去打聲招呼;恐怕我們至少需要登記一下姓名。” 急不可耐的戴安娜小姐的和滿腹狐疑的考古學家之間發生了衝突,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場激烈的口角。考古學教授堅持認為,教區牧師和本地相關方有權過問此事並最終說服了眾人。那個蓄著八字須的小個子很不情願地回到地面,勉強默認了走正常程序進入現場。所幸的是,教區牧師親自到場,他看上去很帥氣,頭髮花白,戴著一副眼鏡,令他更顯疲憊。他熱情地與教授攀談起來,把他當成考古方面的知己,他對教授身邊那幾個人似乎存有些許敵意,同時又對這群互不相干的人能湊在一起感覺很有趣。 “我希望你們不是迷信的人,”他和藹地說。 “我把話說在前頭,據說熱衷於這事的人要冒著各種各樣的噩兆和詛咒降臨的風險。我剛剛破解了一段在禮拜堂入口處發現的拉丁銘文;從銘文內容看,恐怕這裡面有三重詛咒:一重發生在進入密室的時候,二重與打開棺木有關,第三重也是最可怕的詛咒事關觸摸裡面的金質遺物。我自己已經觸發了兩重詛咒,”他微笑著補充說:“不過,你們要想親眼看到什麼的話,恐怕最輕微的第一重詛咒是怎麼也迴避不了的。根據傳說,詛咒不會當即顯現,而是要過一段時間,在其它場合應驗。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能讓你們稍微感到安慰。”可敬的沃爾特斯先生再次面露微笑,依舊表現出疲憊無力又和藹可親的樣子。 “傳說,”斯梅爾教授重複著,“哎,那個傳說是怎麼回事?” “說來話長,而且說法不一,就像本地其它傳說一樣,”教區牧師回答。 “不過這個傳說毫無疑問是與這個墓穴同時代的;銘文裡記錄了傳說的主要內容,大致是這樣的:居伊·德吉索爾是13世紀時這一帶領地的領主,他相中了一匹黑駿馬,而那匹馬的主人是熱那亞共和國的公使,他是個很講究實際的貴族商人,總想著賣個好價錢。貪婪的居伊為了湊足買馬的錢,鋌而走險去搶劫聖堂,而且,據另一種說法,甚至殺害了當時住在裡面的主教。不管怎樣,主教發了咒,只要拿走那個本該保存在墓中的金十字架並將其據為己有,或者金十字架被返還後繼續去打擾的話,無論是誰都必遭天譴。這個領主把那個十字架賣給了鎮上的金匠,湊足了買馬的錢;但就在他如願以償的頭一天,他騎上那匹馬從教堂門廊前走過的時候,這匹馬突然前蹄揚起,把新主人摔了下去,折斷了他的脖子。與此同時,一直生意興隆、生活富足的金匠遭遇了一系列令人費解的變故,敗了家,只能求助於生活在領地上的一個放債的猶太人。最後,這位不幸的金匠眼看著除了活活餓死再無其它出路,便找了棵蘋果樹上吊自盡。那個金十字架連同他所有的物品、房子、店鋪和各種工具早已落入那個放貸者手裡。此時老領主的兒子已繼承了這片領地,他父親因褻瀆神靈而遭此厄運令他受到極大震動,他因此成了一位宗教信徒,秉承那個時代的黑暗、嚴酷的精神,他自認為有義務將任何異端和無信仰者從他的領地上清除掉。於是便輪到那個猶太人遭受厄運,老領主曾對他很寬容,但卻被小領主處以火刑。就這樣,那個猶太人也因佔有金十字架而付出代價;經過這幾次遭天譴的事件後,金十字架被送回主教墓中,從此以後再也無人見過或碰過它。”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戴安娜·威爾士小姐居然被這個故事打動了。 “這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啊,”她說,“想想看,除了教區牧師,我們會成為第一批遭到詛咒的。” 長著濃密八字須,說蹩腳英語的先行者發現的梯子實際上只在挖掘過程中使用過,他不會有機會順著梯子進墓穴了,因為距這里大約100碼的地方有個更大、更方便的入口,此前教區牧師正在那裡做他的研究,剛從那裡出來,現在又領著眾人繞到了那個入口處。通向墓穴的坡道相當平緩,在向下走的時候,除了越來越黑以外並不困難。他們很快就自動排成單列走在又黑又陡的地道裡,但不一會兒就看到前面出現了亮光。大家默默地前進的時候,聽見不知是誰發出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還又一次聽見一聲咒罵,像一聲悶雷,而且是外國口音。 他們進到了一間環形密室,就像由一圈半圓拱圍成的廊柱大廳。這是因為建造這座禮拜堂時,哥特式尖拱形尚未像一根長矛刺入我們的文明之域。幽幽的綠光從一些支柱間射過來,這表明那邊是通向地上世界的另一個出口,微光下的密室給人一種處在海底的感覺,不知是碰巧了還是人們想像出來的,有那麼一兩個相似之處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感覺。因為在所有拱廊上佈滿了依稀可辨的諾曼人特有的狗牙圖案,在微光映照下,那些圖案就像是令人驚恐的鯊魚嘴。在密室的中央就是掀開了石板蓋的黑洞洞的墓穴,恰似這種海中怪獸的獠牙巨口。 不知是為了與環境相稱還是缺少更現代的用具,教區牧師只讓人在禮拜堂安置了4根蠟燭照明,這些長長的蠟燭都有個巨大的木製蠟燭台,擺放在地板上。他們進來時,裡面只點著一支蠟燭,微弱的燭光照射著這座巨大的建築。等大家都到齊之後,教區牧師點起了其餘三支,這樣一來那個大理石棺及其內部便更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所有的目光首先投向了死者的臉部,但見它歷經幾百年之後仍然栩栩如生。這要歸功於來自東方的神秘防腐處理方法,據說那是傳承自異教徒的古老手法,從未在本島上的簡樸墓地裡出現過。教授忍不住驚呼一聲;因為儘管那張蒼白的臉像是塗了一層蠟,但那樣子就像是一個人才閉上眼睡覺。面龐見棱見角、顴骨突出,看著像是個苦行者,甚至可能屬於對自己要求很嚴苛的那一類;身體被裹在金色長袍和華麗的服飾中,在胸脯之上,喉頭底部,那個著名的金十字架躺在一小段金鍊子或者說是項鍊上,熠熠發光。石棺敞開的方式是在它的前端將棺蓋抬起,並用兩根結實的木柱頂住,這兩根木柱分別支在死者頭後的棺材角上,然後以一定角度向上頂在棺蓋邊緣的內側。因此,屍體的腳或下半身並未全部呈現出來,但燭光覆蓋了整個臉部,在毫無生氣的蠟白的臉的對比之下,金十字架像一簇火苗跳動著,光芒四射。 自從牧師講過詛咒的故事後,斯梅爾教授便一直皺著眉頭,方腦門上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不知是深思還是焦慮的表現。但是出於女性的直覺,其中也不乏女性特有的歇斯底里,戴安娜小姐比他身邊的那些男士更清楚,他紋絲不動地凝神沉思意味著什麼。在這個一片死寂、燭光搖曳的洞穴裡,戴安娜小姐突然大喊一聲:“跟你說,別碰它!” 說時遲那時快,教授已經像獅子一樣撲到近前俯下了身。幾乎與此同時,眾人嚇得全都彎腰閃避,抱頭亂竄,有的向前有的朝後,好像天要塌了一樣。 就在教授伸手拿到金十字架的時候,支撐著棺蓋並在重壓下微微彎曲的木柱似乎一跳,然後猛地繃直了。石板前端突然滑下,眾人頓時魂飛魄散,感覺自己如同被拋入萬丈深淵,即將陷入萬劫不復之中。斯梅爾一看情況不妙迅速縮頭,但為時已晚;接著便見他倒在石棺旁邊,頭部淌出一片鮮血,不省人事。那個石棺就如過去幾百年來那樣,被再次蓋得嚴嚴實實,只在縫隙中還殘留著一兩塊木頭碎片,不由得讓人聯想起被食人魔咬碎的骨頭渣,海中怪獸合上了它的血盆大口。 戴安娜小姐看著眼前的慘象,眼睛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在昏暗的綠光映照下,她面無血色,反襯得一頭紅發鮮紅似血。史密斯仍然像狗那樣歪著頭,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卻像是一條狗望著主人,對主人遭的災禍似懂非懂。塔蘭特和那個外國人僵在那裡,表現出他們那副慣有的陰鬱神情,但卻面如死灰。教區牧師似乎昏了過去。布朗神父跪在教授身邊想要查看他的狀況。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總是擺出事不關己模樣的保羅·塔蘭特走過來幫他。 “我們最好把他抬到通風的地方,”他說。 “我想他應該還有生還的機會。” “他沒死,”布朗神父低聲說,“不過,我覺得情況不妙;你不會是醫生吧?” “不是;但是我私下里學過不少東西,”塔蘭特說。 “就別管我是什麼了。我真正的職業會讓你大吃一驚。” “我想不會,”布朗神父微笑著答道。 “在這次旅行的中途,我曾琢磨過。你是名偵探,在追踪什麼人。哦,不管怎樣,十字架總算是安全了,不會被偷了。” 就在他們說著話的時候,塔蘭特已經輕鬆、敏捷地抬起了那個虛弱的人,小心翼翼地扛著他走向出口。他回過頭答道: “是的,十字架是夠安全了。” “你是說別人都不夠安全,”布朗問道。 “你也在想那個詛咒嗎?” 心事重重的布朗神父滿臉愁容,忙前忙後地折騰了一兩個小時,令他深感不安的並不全是這場悲劇性的變故。他幫著將受害者抬到了教堂對面的小客棧裡,並諮詢了醫生。醫生告訴他,傷情比較嚴重而且很危險,但還不至於致命。神父又來到小客棧的接待室,將情況轉告早已圍坐在桌邊的幾位旅伴。但不論他走到哪裡,心裡總有一團疑雲,而且似乎隨著思考的深入變得越來越黑暗。在他破解謎題的過程中,他想明白了眾多零散的小謎題,但隨著一個個小謎題的消失,核心謎團反而變得越來越神秘。他逐個釐清了這群人中每個人的意圖,但同時卻使已經發生的事變得愈發難以解釋。倫納德·史密斯之所以來這裡,僅僅是因為戴安娜小姐要來;戴安娜小姐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就是想來而已。他們倆玩著社交界流行的那種見面調情的遊戲,只是搞這個又要摻雜些學問進來不免顯得愚不可及。不過戴安娜小姐的浪漫精神裡還摻合著迷信色彩;她的旅行竟以這種可怕的方式畫上句號,令她備受打擊。保羅·塔蘭特是個私家偵探,也許受某位妻子或者丈夫委託,來監視這場約會;也許是在尾隨那個長著八字須的外國講師,他的神情總讓人感覺是個討人嫌的異類。但是,假如他或者任何其他人曾想盜取那件古董的話,也該死心了。從種種凡人可見的情況來權衡,斷了人們念想的若非不可思議的巧合,便是古老的詛咒發揮了作用。 他帶著不常有的迷茫站在街中央,兩邊分別是小客棧和教堂。就在這時,他不無詫異地看到,剛剛結識的一個人走了過來,這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布恩先生,也就是那個記者,在陽光下顯得那麼憔悴,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竟像個稻草人。他那雙深陷在眼窩裡黑黢黢的眼睛(兩眼相距很近,中間隔著個長鼻子)直盯著神父。神父定睛看了幾次才發現,在他濃密的八字須下隱現著冷笑,或者說是一絲冷酷的微笑。 “我還以為你要離開這裡來著,”布朗神父有點兒急促地說。 “我以為你乘兩個小時前的那趟火車走了。” “哦,你看,我沒走,”布恩說。 “你為什麼又回來了?”神父厲聲問道。 “這裡並不是那種寧靜祥和的小鄉村,讓記者巴不得趕快離開,”布恩回答道。 “在這裡,事情發生得太快,與其回到倫敦那種無聊的地方,還不如在這兒多花些時間。另外,他們不能讓我置身事外——我指的是第二件事。是我發現了屍體,或者至少是那些衣服。我的行為很可疑,對吧?或許你以為我想要穿上他的服裝。難道我就成不了可愛的牧師嗎?” 然後這個瘦削、長鼻子的江湖騙子突然在大庭廣眾之中誇張地伸開雙臂,張開戴著黑手套的手,擺出一種很滑稽的賜福姿勢說道:“噢,我親愛的兄弟姐妹們,我要擁抱你們所有……” “你究竟要說什麼啊?”布朗神父大喊道,同時用他那把笨重的傘輕輕敲打著路上的石子,因為此刻他已經失去了往常的耐心。 “噢,去問問你那些在客棧的旅伴,你就全明白了,”布恩挖苦著答道。 “僅僅是因為我發現了衣服,那個塔蘭特就懷疑我;他也發現了,只不過比我晚到了一會兒而已。可這事玄機重重。那個大鬍子的小矮個恐怕是深藏不露之人。就為這,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親手殺了那傢伙。” 布朗神父似乎對此建議一點都不介意,而是感到極其不安和困惑。 “你是說,”他不無單純地問,“是我想要殺了斯梅爾教授?” “當然不是,”布恩說,他很瀟灑地擺擺手,似乎表示讓步。 “可供你選擇的死人太多了,不僅限於斯梅爾教授。怎麼,你竟然不知道又有人出事了?如果說斯梅爾教授還有口氣,那個人可是徹底沒救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就不能悄悄地干掉他。宗教分歧,你知道……基督王國分裂,太令人惋惜了。……我想你一直要奪回英國教區吧。” “我要回客棧,”教父平靜地說:“你說那裡的人知道你的意思,也許他們會跟我說說這事。” 事實上,此後不久,神父便聽說了另一宗災難事件,這個消息迫使他暫時忘卻了困擾他的那些謎團。其他人仍在客棧接待室裡,他一進去就注意到個個臉色煞白,不用問就知道令他們深受打擊的已經不是墓穴中發生的事,而是新近發生的不幸。他進來的同時就听到倫納德·史密斯在說:“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有個頭啊?” “我告訴你,這事到不了頭,”戴安娜小姐眼神呆滯,茫然地重複道:“等我們的生命都到了盡頭,這事才會到頭。那個詛咒會把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帶走;也許會像可憐的牧師說的那樣拖很長時間,但遲早會像帶走他那樣把我們全帶走。”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布朗神父問道。 眾人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塔蘭特有些漠然地說:“沃爾特斯先生,那個教區牧師自殺了。我想是他經受不住打擊,精神失常了。恐怕這事已經板上釘釘了。我們剛剛在海邊一塊突出的岩石上發現了他的黑帽子和衣服。他好像跳海自盡了。我覺得他當時的表現就有問題,像是被嚇傻了,或許我們本該照看他;可話說回來,當時哪顧得過來啊。” “你無能為力,”戴安娜小姐說。 “難道你看不出,那東西正在按照可怕的順序一個一個地判死刑?教授碰了十字架,他最先倒下;教區牧師打開了墓穴,他第二個被解決;我們只是進了那個禮拜堂,而且我們——” “停一下,”布朗神父以少有的嚴厲口吻說道:“這樣下去不行。” 他仍然不由自主地皺著眉頭,但他眼裡的疑雲已然消散,眼神明亮,似乎已經洞悉了可怕的真相。 “我真傻!”他喃喃自語。 “我早該明白了。詛咒的故事應該早就告訴了我真相。” “你的意思是,”塔蘭特追問,“發生在13世紀的事真有可能把我們全殺掉?” 布朗神父搖搖頭,平靜地加重語氣說:“我不想討論發生在13世紀的事會不會把我們全殺死;但我可以肯定,我們不可能被13世紀並未發生,而且是子虛烏有的事殺死。” “哦,”塔蘭特說,“神父懷疑超自然的事物到真是新鮮事。” “不是那麼回事,”神父心平氣和地回答:“我懷疑的東西與超自然無關,卻與自然之事有關。有人曾說過,'我相信不可能的事,但不信不可信的事。'我完全贊同這種說法。” “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相矛盾,對吧?”塔蘭特問道。 “這就是我所謂的常識,如果理解正確的話,”布朗神父答道。 “人們對涉及超自然的說法更信服,因為它說的是我們不理解的事,但會質疑與我們的理解相悖,卻本屬自然的說法。如果你告訴我,在偉大的格萊斯頓即將離世的最後時刻,曾受到巴涅爾的鬼魂糾纏,我無法辨明真假。但如果你告訴我,格萊斯頓先生第一次覲見維多利亞女王時,戴著帽子進入她的會客室,拍她的後背,還讓她抽雪茄,我就不再是不可知論者。那不是不可能,只是不可信而已。與巴涅爾的鬼魂是否出現過相比,我更確信這件事從未發生過。因為它違背這個我確切了解的世界的法則。那個關於詛咒的故事也一樣。我懷疑的不是這個傳說,而是那段歷史。” 戴安娜小姐總算恢復了一些神智,不再那麼恍惚,她對新鮮事物總是存有好奇心,此刻明亮的眼睛裡又放射出那種求知的慾望。 “你這人可真古怪!”她說。 “你怎麼能不信歷史?” “我不信這個歷史,因為它並非歷史,”布朗神父答道。 “任何稍微懂點兒中世紀歷史的人都會發現,整個故事的可信度跟格萊斯頓讓維多利亞女王抽雪茄差不多。但是,你們中有誰了解中世紀的情況?你們知道基爾特製是怎麼回事嗎?你們曾聽說過'salvo managio suo'(拉丁語:保全他的私宅)這個詞嗎?你們知道'Servi Regis'(拉丁語:王室侍者)是什麼人嗎?” “不,我當然不知道,”戴安娜小姐慍怒地說。 “拽一堆拉丁文幹嘛!” “你當然不知道,”布朗神父說。 “如果我們談論的是世界另一端的埃及法老圖坦卡蒙,以及幾個天知道為什麼保存那麼完好的非洲人乾屍;如果是巴比倫或中國發生的事;如果事關遙遠而神秘的月中人,你們的報紙就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會詳細到告訴你又發現了一隻牙刷或者領扣。但是對於建造了你們本區的教堂、給你們所住的城鎮、所從事的行業還有你們所走之路命名的那些人,你們卻無意加以了解。我自己知道的也不算多;但我所知道的已經足以讓我認定,那個故事是徹頭徹尾的胡扯。法律禁止放債人為抵債而扣押一個人的店鋪和工具。眼看著一個人陷入災難的深淵,而且由猶太人一手造成的,基爾特居然坐視不管,這絕對不可能。那些人也有惡習,有各自的不幸;他們有時會折磨甚至燒死別人。但眼看著一個人無依無靠,因為無人在意他是死是活,只能孤獨求死,這不是中世紀時期的理念,而是我們這個時代經濟、科學和進步的產物。猶太人不會成為封建領主的僕從,他們通常會享有王室侍者的特殊地位。更重要的是,猶太人不可能因他的信仰被燒死。” “你越來越自相矛盾了,”塔蘭特不由得說:“但是,你總不能否認猶太人在中世紀受到迫害的事實吧?” “如果說他們是中世紀時期唯一沒遭迫害的人,”布朗神父說,“反倒更接近事實。如果你想要挖苦中世紀精神的話,你完全可以引用更好的例證,比如說,可憐的基督徒或許會因為在本體同一論的概念上犯了錯而被活活燒死,而一位富有的猶太人可以在大街上公開嘲笑基督和聖母瑪利亞卻不被問罪。好了,故事就是那麼回事。它絕對不是中世紀發生的故事;甚至算不上是關於中世紀的傳說。不過是某個人根據他讀過的小說和報紙編造的,而且很可能是靈機一動編出來的。” 其他人被他這通離題萬里的歷史討論弄得有些發懵,似乎想不通神父為何要強調這些,而且把它們當成解開謎團的重要一環。塔蘭特擅長從糾纏不清的題外話裡尋出有價值的細節,他突然感到如醍醐灌頂。他揚起頭,小山羊胡向外撅著,原本陰沉的兩眼放著光。 “啊,”他說:“靈機一動編出來的!” “這樣說也許有些誇張,”布朗神父冷靜地說。 “我該說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精心謀劃的陰謀,而這部分跟其餘部分相比,編得有些隨意和馬虎。但謀劃者並不覺得有人會留意中世紀歷史的細節。而且他的算計大體上來看相當準,就像他在別的事上的算計大都很準一樣。” “誰算計的?誰算得準?”戴安娜小姐再也無法忍耐,突然發了脾氣,質問神父。 “你說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你還嫌我們沒受夠,還要用一大堆他呀他的來讓我們渾身起雞皮疙瘩嗎?” “我說的是兇手,”布朗神父說。 “什麼兇手?”她尖聲問道。 “你是說可憐的教授被謀殺了?” “嘿,”大鬍子塔蘭特瞪著眼,瓮聲瓮氣地說,“我們還不能說'謀殺',誰知道他是不是被人殺的。” “除了斯梅爾教授,兇手還殺了另一個人,”神父嚴肅地說。 “啊?他還殺了誰?”塔蘭特問。 “他還殺了可敬的約翰·沃爾特斯,杜厄姆教區的牧師,”布朗神父明確答道。 “他只想殺死他們倆,因為只有他倆拿了有特殊圖案的金十字架。兇手絕對是個偏執狂。” “這聽起來太怪異了,”塔蘭特喃喃自語。 “當然,我們無法確認教區牧師也真的死了。我們還沒見到屍體。” “哦,不對,你們看到了,”布朗神父說。 大家一下子驚呆了,全都一言不發。在周邊一片寂靜中,戴安娜小姐下意識地胡亂猜想著,她想像中的情境如此活靈活現,以至於嚇得自己差點兒失聲尖叫起來。 “那正是你們所看到的,”神父繼續說。 “你們看到了他的屍體。你們沒見過他活著的樣子;但看到了他的屍體,這是毫無疑問的。在4支大蠟燭投下的燭光之下,你們長時間地凝視著它;而且它不是因為自殺而漂浮在海上,是像個紅衣主教莊嚴地躺在建於十字軍東征時代之前的神殿裡。” “通俗地說,”塔蘭特說,“你實際上要我們相信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其實是被害人的屍體。” 布朗神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以一種似乎毫不相干的神態說:“我注意到的頭一件東西就是那個十字架;或者說掛著十字架的那條鍊子。對你們大多數人來說,那不過是串珠子而已,沒什麼特別的。這很自然;但是,同樣是很自然的,我在這方面懂的比你們多。你們記得它被放在靠近下巴的地方,只露出幾粒珠子,好像整條項鍊很短。但露著的那幾粒珠子排列方式有些特別,先是一顆大的,然後是3顆小的,依此類推;事實上,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是個誦經用的念珠,而且是個一端掛著十字架的普通念珠。但正常的念珠應該有至少5組外加一些零散的珠子。我自然而然便想知道其它珠子去哪兒了。如果是纏在脖子上的話,肯定會繞好幾圈。我當時沒有想明白;只是事後才猜到其餘部分去了哪裡。它在木柱底端纏了很多圈,那根木柱被固定在石棺內部的角上,用來支起掀開的棺蓋。如此一來,當可憐的斯梅爾去拽那個十字架的時候,同時也就鬆動了那根木柱,棺蓋失去支撐便砸到他的頭上。” “我的天啊!”塔蘭特說:“我開始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了。假如屬實的話,這真是件奇事。” “當我想通了這一層時,”布朗神父接著說,“我大致就能弄明白其餘部分是怎麼回事了。請記住,首先,任何負責任的考古學權威一心想的是調查研究,尋找真相。可憐的老沃爾特斯是個實誠的古文物研究者,他打開墓穴的原因就是想驗證一下屍體不腐的傳說。其它都是謠傳,因為人們往往會對這種發掘寄予很不現實的期望或者誇大其詞。事實是,他發現屍體並未經過防腐處理,而是早已化成了塵灰。只是沒想到,當他在那個塌陷的禮拜堂裡獨自借助燭光考察的時候,另外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近前。” “啊!”戴安娜小姐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驚呼:“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說的是我們曾跟那個兇手面對面交談,開玩笑,聽他給我們講傳奇故事,然後就毫髮無傷地從我們眼前溜走了。” “並把他神職人員的偽裝丟在了岩石上,”布朗附和著說。 “這事太簡單了。此人搶在教授前面,先進了墓園和禮拜堂,那時教授或許正跟那個悲慘的記者說著話。在空空如也的石棺旁邊,他襲擊了老牧師並殺了他。然後他換上老牧師的一身黑衣,並用石棺裡找到的老袍子裹住老牧師的屍體,放進石棺裡,像我剛才描述的那樣安置好念珠,用木柱支起棺蓋。通過這種方式,他給第二個敵人佈置好了陷阱,隨後就走出來迎接我們,表現出一位鄉村牧師具有的最和藹可親的優雅姿態。” “他這樣做夠冒險的,”塔蘭特質疑說,“碰到認識沃爾特斯的人就不好辦了。” “我承認他確實有些瘋狂,”布朗神父贊同說:“而且我覺得你該承認值得冒這個險,不管怎麼說,他蒙混過關了。” “我承認他很走運,”塔蘭特咆哮著說。 “可他到底是誰?” “就像你說的,他很走運,”布朗神父回答說,“而且還非常走運。因為我們可能永遠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他皺起眉頭盯著桌面,過了一會兒又接著說:“此人一直神出鬼沒,威脅這裡很多年了,但有件事他非常小心,就是保守他是誰這個秘密;至今不為人知。但如果可憐的斯梅爾醒過來,我想他一定會醒的,那麼,我們肯定能了解到更多情況。” “噢,你覺得斯梅爾教授會做什麼?”戴安娜小姐問。 “我覺得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塔蘭特說,“就是動員所有的偵探去追捕這個殺人狂魔。我自己都很想去抓他。” “哦,”布朗神父皺著眉沉思良久之後,突然微笑著說,“我覺得我知道他最應該做哪件事。” “是什麼事呢?”戴安娜小姐焦急地問。 “他該向你們所有人道歉,”布朗神父說。 然而,當布朗神父坐在病床邊,跟漸漸康復的著名考古學家斯梅爾教授談話時,卻沒有談到這一點,而且說話最多的也不是他;因為儘管醫生告誡教授不能多說話以免身體受不了,他還是要抓住這位神父朋友來訪的時機多說幾句。布朗神父有種特殊的才能,他的沉默暗含著對他人的鼓勵,而斯梅爾就是受到了這種鼓勵,談了很多本不容易說出口的怪事。他提到身體恢復期間不同階段的病態感受和經常伴隨躁狂而至的噩夢。頭部受到重創後的緩慢恢復往往會伴隨精神紊亂;而頭腦豐富有趣如斯梅爾教授者,即便在受到驚擾和扭曲的狀態中,還是容易表現出獨創性和好奇心。他的夢境由粗大的圖案構成,畫面極不均勻,如同他研究的那些粗獷生硬的古老藝術所表現的圖形;夢中充斥著奇異的聖人,頭頂方形和長方形的光暈;憂鬱、呆滯的面孔,環繞著金光閃閃的王冠和光環;來自東方的鷹隼和長著山羊胡的男人,頭髮像女人那樣盤起,戴著高高的頭飾。他還告訴他的朋友,只有一種稍微簡單、不那麼混亂的類型不斷地反復出現在他虛幻的記憶裡。所有這些拜占庭圖案會一遍遍地漸漸消失,如同烈焰中的一片金黃,在火中若隱若現地閃動,漸漸淡去;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踪,只留下光禿禿的黑色岩壁,上面閃現著魚的形狀,如同用浸入魚磷光的手指在那裡描畫。因為那個符號就是他曾經無意中抬頭看到過的,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聽到他的敵人發出的聲音,從漆黑地道的轉彎處傳了過來。 “最後,”他說,“我認為我弄懂了那個畫面和聲音的一種意義;這是我以前從不理解的。我擔什麼心呢?就因為一個瘋子放狠話要迫害或追殺我?他只是孤軍作戰,而對抗他的是一個由無數心智健全的人組成的龐大社會!那人在漆黑的地下墓穴刻畫基督的神秘符號,他受的是與眾不同的迫害。他是個孤立無援的瘋子;整個健全社會團結一致,並非要拯救他而是要殺掉他。我有時會庸人自擾,煩躁不安,懷疑這人或那人就是迫害我的人;懷疑塔蘭特,懷疑倫納德·史密斯,懷疑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許他們全是?也許在船上、火車上和村子裡的所有人都是。也許,就我而言,他們全是兇手。我以為我有理由感到驚恐,因為我在黑暗的地下深處爬行,而那裡有個人要消滅我。假如那個要消滅我的人來到世間,擁有整個世界,能號令所有的軍隊和眾人,那會怎樣?假如他能夠封閉整個大地或者用濃煙將我驅出地洞,或者在我露出頭的那一刻殺了我,那該怎麼辦?與這種級別的殺手打交道會是什麼滋味?這個世界已經忘記了這些事,就像在不久前忘記了戰爭一樣。” “是的,”布朗神父說,“但戰爭已經降臨。魚類可能又被迫轉入地下了,但是還會重見天日的。帕多瓦的聖安多尼曾幽默地說,'只有魚才能在大洪水到來時倖免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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