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4章 新月大廈的奇蹟

新月大廈本是名符其實的浪漫之所,其中多少事本身都堪稱浪漫了。至少它曾表現了歷史的甚或英雄般的真正情懷,而這種情懷依舊與商業精神共存於美國東海岸的老城之中。它原本是座具有古典風格的弧形建築,往往令人憶起18世紀的氛圍。在那個時代,像華盛頓和杰斐遜這些身為貴族的人,因其具有的共和思想而備受矚目。來此地旅遊的人會被反復問及對這座城市的感受,但話外音卻是對方就想听聽他們對新月大廈的感受。如今這座大廈已經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可正因為它一反初始風格的特點,才確保了它能倖存至今。新月形建築一側末端的窗戶恰好可以俯瞰名人聚會的一個小花園,樹木和樹籬的規整佈局堪與安妮女王花園比肩。但轉過尖角便是迥然不同的景象,從哪怕是同一個房間或'單元房'的另一扇窗看出去,眼前出現的卻是大煞風景、光禿禿的一面牆,它是一座巨大倉庫的外牆,附屬於某個令人厭惡的產業。新月大廈裡的這部分公寓,本身就是按照美國酒店的式樣改建的,看上去千篇一律,單調乏味。大廈的高度雖然仍低於那座倉庫,但要是在倫敦也堪稱摩天大樓了。但在它臨街的正面橫貫一條灰色柱廊,顯露著飽經滄桑的莊嚴,令人感覺合眾國的國父們的靈魂似乎依然在其中徘徊。然而,房間內部卻整潔、新潮,集中了紐約最新式的配設,處在雅緻的小花園和單調的倉庫之間的北端房間尤其如此。在英格蘭,這些很小的房間都被稱為單元房,每套房由客廳、臥室和衛生間構成,這些單元房內部構造完全一致,如同蜂巢中的成百個蜂房。在其中一間房裡,大名鼎鼎的沃倫·溫德正坐在辦公桌前整理信件,發佈各項指令。他做事乾脆利落,條理分明,令人嘆服,可以說是雷厲風行的典範。

沃倫·溫德先生個子很矮,留著花白散亂的頭髮,蓄著山羊胡,看似弱不禁風,實則精力旺盛。他有雙奇妙的眼睛,炯炯有神且富於魅力,給任何見到它們的人留下極深的印象。確實,經他手改良和調整過的眾多傑作都至少體現了他具有一雙慧眼。坊間流傳著諸多傳聞,甚至傳奇,稱道他能以閃電般的速度作出正確判斷,而他對人性的洞察力更是讓人們拍案叫絕。他妻子長期與他一起從事慈善工作,兩人的相識也頗具傳奇色彩。據說,在一次官方組織的慶祝活動中,身著制服的整團婦女隊伍遊行經過,他一眼便從中選出了自己未來的妻子,有人說那是女童子軍的隊伍,也有人說是女警察。還有個故事說的是3名流浪漢找到他請求救助,他們衣衫襤褸、形容污穢、面目難辨。他當即將其中一位送往專治神經失調的醫院,建議另一位去醒酒所,留用第三位做他的貼身僕人,並給予不菲的待遇,而這位貼身僕人也在隨後多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作為一位美國的公眾人物,他與同時代名人之間的交往,進行歷史性的訪談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哪怕僅僅是在報刊上的言語互動,其中包括羅斯福、亨利·福特、阿斯奎斯夫人等各類人物,在此過程中,他靈機一動的評判和巧妙機智的應對也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名人嚇不住他。正如此時此刻,儘管眼前有個同等重量級的人物,他依然平靜如常,一如既往地飛快處理著手頭的文件。

百萬富翁西拉斯·T·範達姆是個石油大亨,身材瘦削,有張發黃的長臉和一頭藍黑色的頭髮。這些色彩原本並不顯眼,卻顯出某種險惡的意味,因為在明亮的窗口以及窗外倉庫白牆的映襯下,他的臉和身形蒙上了一層暗黑的陰影;他身穿一件很講究的外套,上面綴有一條條俄羅斯羊羔皮,一言不發站在那裡。與他相反,一臉熱切和眼光炯炯的溫德則沐浴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中,因為他的辦公桌椅正對著可俯瞰小花園的那扇窗;儘管他表情專注,但讓他專注的似乎並非那個百萬富翁。溫德的貼身男僕身材魁梧、健壯有力,長著淺黃色頭髮。他正站在主人的辦公桌後面,手裡拿著一沓子信件;溫德的私人秘書是個乾練的紅發小伙子,有張棱角分明的臉。他已經握住了門把手,像是揣摩著雇主的心思或是遵從著雇主某個手勢的指令。這間房裡不僅整潔,甚至簡樸到讓人有空蕩蕩的感覺。溫德做事一向講究徹底,他將樓上整層租下,並改造成儲藏室,還將所有的文件和物品整捆打包或裝入盒子存放在那裡。

“威爾遜,把這些交給樓層文員,”溫德對拿著信的男僕說,“然後把明尼阿波利斯夜總會的小冊子拿來;在標著字母'G'的那捆裡。半個小時後我要,不過在此之前別打擾我。喔,範達姆先生,我覺得你的提議很有前景;但我不能給你最終答复,我要先看一下報告再說。我應該會在明天下午拿到那份報告,看完我會立刻打電話給你。我很抱歉目前無法給你任何更肯定的答复。” 範達姆先生感覺這恐怕算是委婉的逐客令了;他土黃色陰沉的臉上浮出一絲冷嘲,看得出來,他體會到了個中的諷刺意味。 “哦,看來我得走了,”他說。 “感謝你登門來訪,範達姆先生,”溫德彬彬有禮地說:“請原諒,我手頭還有事要盡快處理,就不送了。芬納,”他對秘書說,“請將範達姆送上他的車,半小時後你再過來。我要單獨處理一些事,完事後我會找你。”

他們仨一起出門來到走廊上,關上了門。身材高大的僕人威爾遜轉身走向樓層文員,另外倆人朝著相反方向的電梯走去,因為溫德的公寓高居在14層上,只能乘電梯上下。但他們剛走出一兩步,便意識到有人從走廊那邊闊步走過來,看樣子很魁梧、衣著光鮮。這個人個子高大,肩膀寬闊,在淺色裝束的襯托下,更顯得惹眼。只見他一身白色或淺灰色衣著,戴頂碩大的白色圓冠闊邊帽,帽簷下露出一圈幾乎與帽簷一樣寬與帽色一樣白的頭髮。他的面容在這樣的光暈襯托下顯得既堅毅又英俊,頗有羅馬皇帝的風範,只是他明亮的眼神和祥和的笑意流露的不僅是大男孩氣,更有幾分童稚氣息。 “沃倫·溫德先生在嗎?”他底氣十足地問道。 “沃倫·溫德先生很忙,”芬納說:“任何人都不能打擾他。請原諒,我是他的秘書,可以代為轉達任何口信。”

“即使教宗或者王室成員來訪,沃倫·溫德先生也不會接待,”石油巨頭範達姆酸酸地說,語氣中帶有明顯的諷刺。 “沃倫·溫德先生很特別。我進去要交給他'區區'2萬美元並談談條件,而他竟然讓我改天再來,就好像我是個應召男童。” “做個男童已經很不錯了,”陌生人說,“能應召就更好了;我倒有個值得應召的事,他必須聽聽。這是來自西部大好河山的召喚,就在你們打鼾的時候,那裡正在打造真正的美國人。你就告訴他,俄克拉荷馬市的阿特·阿爾博因來改變他的信仰。” “我要告訴你,誰都不能見他,”紅發秘書嚴厲地說。 “他下了命令,在半個小時內,嚴禁任何人打擾他。” “你們這些東部的人總是不想讓人打擾,”樂呵呵的阿爾博因先生說,“可我覺著西部正在形成一股巨大的風潮,遲早會刮到你們這裡。他正在盤算著該拿出多少錢資助各種各樣還是老掉牙的宗教;而我要告訴你的是,假如最終的資助計劃不涉及德克薩斯和俄克拉荷馬的'大神'新運動,也就意味著他將未來的世界性宗教排除在外了。”

“呃,我已經摸清了這些未來宗教的底細,”百萬富翁不屑一顧地說。 “我仔細琢磨過,結果發現它們不過是和黃狗一樣骯髒的東西。我想那個自稱索菲亞的女人,該叫自己撒非喇。不過是又一種有利可圖的欺詐而已。把所有的桌子和鈴鼓用繩子系在一起,糊弄誰呢。還有個自稱'隱形生命'的團伙,聲稱他們可以隨意從人前消失,他們的確消失了,帶著我的10萬美元跑得無影無踪。我還在丹佛認識了一個叫朱庇特·耶穌的人,連著幾個星期跟他見面,事實證明他就是個不入流的騙子。那個'巴塔尼亞人的先知'也是同樣的貨色,我敢肯定他已經逃到巴塔尼亞了。算了吧,我不會再上當了,今後我只相信親眼所見的。我相信人們管這個叫無神論者。”

“我估計你是誤解我了,”來自俄克拉荷馬市的人急著分辯說。 “我想我跟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在我們的運動中不存在任何超自然或迷信的東西;只是簡單的科學。在科學裡唯一正確的內容僅僅是健康,而唯一正確的健康是呼吸。將西部大草原上的空氣吸滿你的肺,然後再呼出來,可以將你們東部的所有老城吹進大海裡。你可以像吹走薊花的冠毛那樣將那裡最強壯的男人一口氣吹走。這就是我們家鄉興起的新運動:我們呼吸。我們不禱告;我們只呼吸。” “哦,我想你確實在呼吸,”秘書不耐煩地說。他有一張敏銳和智慧的面孔,此時帶著掩飾不住的厭倦,但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能表現出如此的耐心和禮貌,聽完這兩人的長篇大論(這與傳說中美國人的急躁和無禮完全不同),在美國能有人耐心有禮地傾聽這種獨白的確難得。

“沒有超自然的內容,”阿爾博因接著說,“不過是隱藏在所有超自然幻象背後的自然本相而已。猶太人不就是只需要神'將生氣吹在他鼻孔裡'成為有靈的活人嗎?在俄克拉荷馬那裡,就是我們自己往自己的鼻孔裡吹氣。精神一詞的含義是什麼?在希臘語中的意思不就是'呼吸'嗎?生命、進步、預言,一切皆是呼吸。” “有人會說都不過是過眼煙雲而已,”範達姆說:“不過我很高興,無論如何你們拋棄了神學的噱頭。” 芬納秘書的敏銳面孔因有紅發的反襯顯得相當蒼白,此刻他臉上倏然閃過奇怪的表情,似乎暗含一絲難言的苦澀。 “我可不高興,”他說,“我只是很確定。你似乎喜歡做個無神論者;這樣你就可能隨心所欲地相信任何你想相信的東西。我跟你不同。我向神發願,希望有神存在;但卻沒有。這就是我的運氣。”

就在此時,眾人悚然驚覺,站在溫德房門外的人已在不知不覺中從3個增加到了4個。誰都說不清這第四個人在此已經站了多久,但從表現看,他顯然一直滿含敬意,甚至怯怯地等待機會告知眾人一件急事。但令他們感到緊張的是,他似乎像只蘑菇突然無聲地出現在眼前。這話不假,他看著的確像個黑色的大蘑菇,不僅因為他矮小的身材和胖墩墩的體型,還戴著頂碩大的黑色教士帽。假如蘑菇也有帶傘的習慣,尤其是不成形的破傘,那就真看不出他和蘑菇之間還有什麼不同之處了。 秘書芬納認出這人是個教士,又多了一層驚異。但當這個教士揚起大圓帽遮蓋的那張圓臉,天真地提出要見沃倫·溫德先生時,芬納更加直截了當地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但教士絲毫也不讓步。

“我真的要見溫德先生,”他說。 “這聽上去很怪異,但我確實就想見到他。我不想跟他說話,我只想見見他。只想知道他是否還在那兒,能讓人見到。” “好吧,我告訴你,他還在那兒,而且不能讓任何人見,”芬納愈加不耐煩地說。 “你說你想知道他是否還在那兒能讓人見到是什麼意思?他當然還在。就在5分鐘之前,我們幾個從他身邊走開,然後就一直站在這個門外。” “好吧,我想看看他是否一切安好,”教士說。 “為什麼?”芬納惱怒地追問。 “因為我有嚴肅的,或者說是很嚴重的理由,”教士鄭重地說,“我對他是否一切安好很懷疑。” “噢,主啊!”範達姆有些憤怒地大喊:“別再搞迷信啦。” “我明白我必須給出理由,”小個子教士嚴肅地說。 “我想如果不把整件事都說出來,你是不會讓我哪怕從門縫往裡看的。”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想,然後繼續述說,對周邊一張張疑惑的面孔視而不見。 “我在外面沿著柱廊走著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飛跑著轉過新月大廈那個尖角,沿著小徑朝我跑過來。他長得瘦骨嶙峋,面孔我認得。他是個粗野的愛爾蘭人,我以前曾經幫過他;我不能告訴你們他的名字。他看到我時吃了一驚,叫著我的名字說'怎麼是你,布朗神父;我今天就怕看到你這張臉。'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又乾了什麼壞事,而我並不認為我這張臉嚇到他了,因為他很快就跟我傾訴了起來。這是件很怪異的事。他問我是否認識沃倫·溫德。我說不認識,儘管我知道他就住在這座樓的上層公寓裡。他說,'那個人自以為是天主的聖人;但是如果他聽到我怎麼說他,他就會尋思著上吊。'他歇斯底里地重複了好幾遍,'對,尋思著上吊。'我問他是不是傷害了溫德,他的回答相當詭異。他說:'我拿了把手槍,但沒有裝子彈,只有一條詛咒。'就我所知,他做的就是跑到這座大廈和那個大倉庫之間的小巷,手裡拿著一把只裝著詛咒的老式手槍,並照著牆開槍,就好像能打倒那座建築似的。'可就在我這樣做的時候,'他說,'我念著最惡毒的咒語,願公正的天主揪著他的頭髮,復仇的地獄抓住他的腳後跟,就像猶大那樣被撕碎,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哦,不管我後來又對這個可憐又瘋狂的人說了什麼,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稍微平靜了一些,就走開了。我繞到這座大廈的後面去查看。很顯然,在小巷裡的這面牆下有一支生了鏽的老式手槍;對於槍的情況我略知一些,可以看出裡面只裝了一點火藥,牆上留著黑火藥的痕跡,甚至還有槍口留下的痕跡,但沒有任何子彈打在上面的凹痕。他沒留下任何破壞的痕跡;除了牆上的那些黑斑和飄到天空的咒語,他沒留下任何踪跡。於是我就回到了這裡打聽這個沃倫·溫德的情況,看他是否安然無恙。” 秘書芬納啞然失笑。 “我能很快幫你解決這個難題。我敢保證他沒事;幾分鐘前我們出來時,他就坐在辦公桌前寫東西。他一個人在公寓裡;這裡比那條街高出100英尺,就算你那個朋友射出的是真子彈,也根本打不著他。除了這個門,沒有任何出入口可以通到公寓裡,而我們從裡面出來後一直就站在門口。” “不管怎樣,”布朗神父嚴肅地說,“我應該進去看看。” “但你不能進去,”芬納反駁道。 “主啊,別告訴我你真的相信詛咒。” “你忘了,”百萬富翁帶著一絲冷笑說,“這位可敬的神父所做的事不就是祝福和詛咒嘛。來吧,先生,假如他被詛咒下地獄,何不施以祝福讓他重返人間?如果你的祝福不能擊敗一個愛爾蘭惡棍的詛咒,那你的祝福還有什麼用?” “這年頭還會有人相信這些玩意嗎?”來自西部的阿特抗議道。 “我估計,布朗神父相信很多東西,”範達姆說,他因此前遭到冷落,現在又目睹眾人爭吵而憋著一肚子火。 “布朗神父相信一位隱士可以用咒語喚出鱷魚馱著他過河,過了河之後就對那條鱷魚說去死吧,它就死了。布朗神父相信某個聖者或者什麼人去世了,然後被變成3具屍體,分派到了3個教區,我估計那些教區全是他的家鄉吧。布朗神父相信一位聖者將他的斗篷懸掛在日光上,而另外一位則以他的斗篷為船橫渡大西洋。布朗神父相信那個聖驢有6條腿,而洛雷托聖母之家能在空中飛行。他相信數百位石雕處女能整天眨眼、哭泣。對他來說,相信一個大活人從鎖眼中逃走或從緊鎖的房中消失不算什麼。我料想他對自然法則不以為然。 “不管怎麼說,我必須重視沃倫·溫德製訂的法則,”秘書芬納有些厭倦地說,“他說要獨處時,就不能打擾他,這就是他的法則。威爾遜也會這麼說,”因為他說話的當口,那個奉命去取小冊子的高大的男僕正好經過這裡,他手裡提著一捆小冊子,默默地從門前走了過去。 “他會走過去坐在樓層文員旁邊的長椅上,捻自己的拇指打發時間,直到他被召喚;但他絕不會提前進屋;我也不會。我想我們倆都很清楚該聽誰的使喚,想要讓我們忘記這一點,布朗神父恐怕需要無數聖人和天使的幫助。” “說到聖人和天使——”神父開口說道。 “都是胡扯,”芬納重複著。 “我不想說任何有所冒犯的話,可這套說辭恐怕更適用於教堂地下墓穴和修道院,以及所有臆想出來的地方。但在美國的酒店裡,即使是鬼魂也不能穿過緊鎖的門。” “但人可以打開門,即使是在美國的酒店,”布朗神父耐心地回答。 “而且在我看來,打開這扇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它簡單到能讓我丟掉工作,”芬納回敬道,“沃倫·溫德不喜歡頭腦如此簡單的秘書。特別是頭腦簡單到相信那種你似乎深信不疑的童話故事。” “好吧,”神父嚴肅地說,“這話不假,我相信的很多東西你未必相信。但要解釋我相信的所有的事,以及為什麼我自以為正確的眾多理由,一時半時解釋不清。不過打開門並證明我是錯誤的,僅需兩秒鐘時間。” 神父的話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打動了來自西部的那個人狂放不羈的心靈。 “我贊同證實你是錯誤的,”阿爾博因說著,突然邁步從眾人身邊走過,“而且我還會這麼做。” 他推開公寓門朝里張望。他先是看到沃倫·溫德的那把椅子是空的。然後又發現屋裡也是空無一人。 芬納也來了精神,從阿爾博因身邊衝進了公寓。 “他在臥室裡,”他匆匆說道,“他一定在臥室裡。” 在他閃身進入內室的同時,其他人站在空蕩蕩的外間木呆呆地環視著前後左右。屋內陳設既呆板又簡樸,這幾個人在之前就已經註意到了,此時此刻,再次身臨其境,感受到的則是嚴峻的挑戰。可以確定的是,這間屋裡連老鼠的藏身之地都沒有,何況是個人。屋內的窗上沒掛窗簾,而且跟美式風格完全不符的是,居然沒有壁櫃。那張辦公桌同樣也是樸實無華,僅有的抽屜很淺,帶有傾斜的蓋板,配著幾把硬實的椅子,只有高背框架,無任何覆面。芬納秘書查看了兩間內室後,旋即又出現在外間,他兩眼直愣愣的,眼神中滿是否定,他急切地開口說話時,嘴巴的動作似乎不由自主:“他沒從這兒出來過吧?” 其他人都懶得否定他的否定式問句。他們的心思似乎被對面倉庫光禿禿的牆面佔滿了,隨著天色向晚,薄暮慢慢降臨,潔白的牆面也漸漸呈現出一片灰白。範達姆走到剛才倚靠了半個小時的窗台,從敞開的窗戶望出去。牆上沒有排水管或者消防梯,沒有任何凸起或立足點,光滑平直的牆面從這裡一直延伸到下面那條小巷,由此往上還有許多層樓,牆面也同樣光滑平直。小巷對面建築的變化就更少了;整體刷白的一大片牆面,單調劃一。他朝下看去,似乎期待著看到消失的慈善家正躺在小路上的自殺慘象。他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小物件,由於距離較遠顯得較小,但很可能就是布朗神父發現的那把手槍。與此同時,芬納走到另外一扇窗前,這面牆同樣是光禿禿的,無任何可供攀爬之物,但從這裡看到的不是小巷,而是精巧的小花園。這邊的樹叢遮擋了視線,無法看到地面,而向上伸展的枝葉也略微攀附著那面人造絕壁。兩人同時將視線轉向室內,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無言相視,此時投射在桌面上的最後幾縷銀白色日光正快速變得灰暗。漸濃的暮色似乎惹惱了芬納,他伸手去開燈,眼前的一切頓時躍入電燈的亮光之中,明晃晃的,令人驚心。 “正如你剛才所說,”範達姆冷冷地說,“就算槍裡裝著真子彈,從下面開槍也根本就打不著他。而且即便被子彈打中,他也不可能像肥皂泡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踪。” 看著躁狂的範達姆,臉色愈加蒼白的芬納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怎麼會冒出這些不正常的念頭?胡扯什麼子彈和氣泡?為什麼他就不能仍然活著?” “的確啊,為什麼不呢?”範達姆接過話頭說。 “如果你能說出他在哪兒,我就能告訴你他是怎麼去那裡的。” 停頓了一會兒,芬納悶悶不樂地嘟囔著:“我想你是對的。我們現在的表現恰好違背了我們剛才在議論中表達的觀點。假如你我真把詛咒當回事就太怪異了。可是,誰能進到房門緊閉的屋裡來傷害溫德呢?” 來自俄克拉荷馬市的阿爾博因先生一直叉著腿站在屋中央,他的一圈白毛和圓圓的眼睛無一不放射出驚異。此時,他像個口無遮攔的天真孩童,冒冒失失地說:“你對他沒什麼好感,對吧,範達姆先生?” 範達姆先生的土黃色長臉變得陰鬱起來,似乎也拉得更長了,他笑了笑並平靜地答道:“要說巧合的話,我想是你說過,來自西部的一股風會將大活人像薊花的冠毛那樣一口氣吹走。” “我是說過能吹走,”阿爾博因先生毫不掩飾地說,“可問題是,到底是怎麼吹走的呢?” 芬納打破了沉默,他迫不及待地說:“這件事只有一點是確定的。它並沒有發生。它不可能發生。” “哦,不能這麼說,”呆在角落的布朗神父說:“它確實發生了。” 眾人全被驚得一哆嗦;因為他們早就忘了最初慫恿他們打開門的這個不起眼的小矮人。當他們再次意識到他的存在時,大家的心境猛地發生了轉變,突然想起他們曾指斥此人因迷信而胡言亂語,而他暗示的意外情況,居然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發生了。 “真夠邪門的!”魯莽的阿爾博因忍不住喊叫起來:“看樣子,這事確實不簡單啊!” “我不得不承認,”芬納衝著桌子皺起眉頭說,“很明顯,這位神父的預想有了事實依據。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告知我們更多的情況。” “如果可能的話,他最好告訴我們,”範達姆不無譏諷地說,“接下來我們究竟該怎麼做。” 小個子神父似乎以謙恭但又理所當然的態度接受了眾人賦予他的角色。 “我唯一能想到的,”他說,“是首先向當局通報這裡的情況,然後再查看一下我提到的那個人除了丟下了槍是否還留下了其它踪跡。他在大廈靠近小花園那邊的轉角後消失了。那邊有些椅子,是流浪漢們愛去的地方。” 眾人於是直接找到酒店的管理方商議此事,酒店方面又聯繫到警方介紹發生在這裡的情況,整個過程耗費了眾人不少時間;等他們出了大廈,來到長長的弧形柱廊下時,夜幕已經降臨。新月大廈看上去就像它用來命名的月亮那樣冷峻、飄渺,他們轉過大廈那端的尖角來到小花園時,月亮也泛著光升上了夜空,隱現在黑黢黢的樹冠后面。夜幕將這個地方的城市生活和人工雕琢痕跡大部掩去了,就在他們溶入樹叢的陰影中時,他們感覺有些異樣,似乎眨眼功夫便已離家幾百英里。他們繼續默默地朝前走了幾步,阿爾博因這個性情中人突然爆發了。 “我放棄,”他喊叫著:“我徹底認栽。我從未想過會遇到這種事;但這事偏就找上門來,能有什麼辦法呢?請原諒,布朗神父,就你和你的童話故事而言,我想也只能聽你的了。從今往後,我不再懷疑神話傳說了。嘿,範達姆先生,你說過自己是個無神論者,只相信你親眼所見。那麼,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呢?或者說,你沒見到的是什麼呢?” “我知道,”範達姆沮喪地點頭稱是。 “喔,都怪這個月亮和那些樹,它們讓人變得有些神經質,”芬納固執地說。 “在月光下,樹總是顯得怪異,尤其是那些橫七豎八的樹枝。看那根——” “是啊,”布朗神父說著,停下腳步透過枝杈的間隙凝視著隱現的月亮。 “那根樹枝的確不尋常。” 他再次開口時只是說:“我本以為它是根斷枝。” 但這次他的聲音中含有一絲哽咽,不知何故竟讓另外幾個人感受到一陣寒意。月光下顯得暗黑的樹上的確有個看似枯樹枝的物件,軟塌塌地掛在那裡;但它卻不是枯枝。當他們湊過去想看清楚時,芬納尖聲詛咒著跳著腳跑開了。隨後他又跑回去,解開繩子,原來掛在樹上的是一具瘦小骯髒的身軀,縷縷花白的頭髮披散著垂下,脖子上還纏著繩子。不知何故,他從樹上設法取下它之前,就已經知道這是具屍體了。一根長長的繩子在樹枝上繞了很多道,其中一小段則從枝杈處懸下連著那具軀體。有個小浴缸翻倒在腳下不遠處,就像人上吊自殺時踢翻的凳子那樣。 “噢,上帝啊!”阿爾博因感嘆著,既像是祈禱又像在詛咒。 “那個愛爾蘭人是怎麼說的來著?——'如果他知道,他就會尋思著上吊。'布朗神父,那個人是這麼說的吧?” “沒錯,”布朗神父說。 “呃,”範達姆茫然地說,“我從沒料到會遇見或談論這種事。但事已至此,除了詛咒起了作用,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芬納雙手掩面,站在那裡;神父伸手撫著他的胳膊,輕聲說:“你跟他感情很深吧?” 芬納放開手,臉色煞白,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可怕。 “我恨死他了,”他說:“假如他真是被咒死的,那也很可能是我咒的。” 神父不由得抓緊了他的胳膊,此前一直表現超然的神父,竟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大可放寬心,他不是你咒死的。” 該地區的警方發現對付這4名涉案證人有很大難度。他們都是名人,即使在通常意義上講,他們也都是很可靠的人,其中一位還是大權在握的重量級人物:石油托拉斯的西拉斯·範達姆。當頭一位警官剛要質疑這位百萬富翁的說法時,他當即火冒三丈。 “別跟我說什麼遵循事實,”他粗暴地說。 “在你出生前我就遵循了許多事實,而且有些事實還得遵循我的意思呢。我如實陳述不是問題,關鍵在於你是否具備準確記錄的能力。” 被他奚落的警察很年輕、級別較低,他感覺這位百萬富翁的身份太特別,不能按照普通公民的方式對待他,於是就將他及其同伴一起交給他的上司去處理。他的上司是科林斯督察,表情冷漠,頭髮斑白,說起話來循循善誘卻又一臉的鄭重,屬於態度謙和但一絲不苟的那種人。 “好,好,”他眼裡放著光,看著眼前這幾位說,“聽起來似乎是個很有趣的故事。” 布朗神父已經開始著手他的日常工作;而西拉斯·範達姆放下了手頭的大生意,已經花了大約一小時講述他的非凡經歷。從某種意義上說,芬納的秘書工作隨著雇主生命的終結也走到了盡頭;那個偉大的阿特·阿爾博因除了到處宣揚“生命的呼吸”宗教或者“大神”,無論在紐約還是其它地方都沒有正經事可做,因此對眼前這件事充滿了積極參與的熱情。就這樣,他們幾個人在督察辦公室里站成一排,準備為彼此的證言提供佐證。 “現在我最好把話說在前頭,”督察爽朗地說,“誰都不能跟我扯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我是注重實際的警察,玄乎的事留給那些教士或者牧師再合適不過了。這位教士似乎已經用他關於死亡和審判的故事把你們都迷惑住了;但我辦此案時會將他及其宗教排除在外。假如溫德從那間屋出來了,肯定是有人放他出來的。如果說溫德被人發現吊死在那棵樹上,肯定有人把他吊在了那裡。” “的確是這樣,”芬納說:“但是我們掌握的證據表明沒人放他出來,怎麼就有人能把他吊在那裡?” “怎麼誰臉上都有個鼻子?”督察反問道。 “他臉上有個鼻子,他脖子上有條絞索。這些才是事實;我說過,我注重實際,只關注事實。這不可能是奇蹟,因此一定是某個人幹的。” 阿爾博因一直像面背景牆一樣站在眾人後面;他魁梧的體型的確像是一個天然的背景,襯托著他前面瘦小、活躍的幾個人。他低著白髮蒼蒼的頭站在那裡,顯得心不在焉;但當督察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猛地抬起頭,像獅子一樣甩著一頭白髮,似乎從混沌中甦醒過來。他移步向前走到一排人的中間,大家恍惚覺得他更顯高大了。他們一度把他當成傻瓜或者江湖騙子;但現在看來,他說的那番話並非全錯:他說自己有更深厚的底氣和生命力,就像來自西部的一陣風積蓄著力量,總有一天會將那些輕飄飄的東西一口氣吹得無影無踪。 “這麼說,你是個注重實際的人,科林斯先生,”他說話的語氣柔中帶剛。 “就在這短短的談話中你已經有兩三次提到自己注重實際;因此我不可能理解錯。這是任何一個為你立傳的人在提到你的生活、書信來往、席間漫談、配上你5歲的肖像、用銀版照相法拍下你祖母和老家的景象時都不能忽略的非常有趣的一點事實;而且我能肯定,你的傳記作者還會順便提一下你那個蒜頭鼻子上有粒粉刺,胖得幾乎走不了路。既然你是個務實的人,或許你該堅持務實下去,直到你把沃倫·溫德帶回人間,並且確切地查明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怎麼穿過松木門的。不過我想你弄錯了。你並不是務實的人。你其實是個實實在在的笑話;那才是你的真面目。全能的神會跟我們一樣,把你當笑話看。” 話剛說完,他不等目瞪口呆的督察有任何反應,便擺出其特有的頗具戲劇感的姿態,移向門口;如此一來,對方便再無反駁機會,從而確保他完胜而退。 “我認為你說的太對了,”芬納說道。 “要論務實的人,我選擇教士。” 當局終於弄明白了支持這種說法的都是何等人物並擔心由此產生的後果,於是採取行動試圖再次給出此事的官方版本。此時,媒體上已經開始大肆報導此事,並以聳人聽聞甚至有些厚顏無恥的方式將它與靈異現象相提並論。範達姆接受各方訪談,描述他的奇妙經歷;有關布朗神父及其神秘直覺的文章也見諸報端,這讓自認為有義務引導公眾的那些人渴望盡快將輿論導入正軌。這一次,他們接近這些令人頭疼的證人時採取了間接且更講究策略的方式。他們吹風說,韋爾教授對這類非凡經歷有著濃厚的興趣,尤其對他們個人的奇遇感興趣。韋爾教授是位傑出的心理學家;聽說他對犯罪學抱有超然的興趣;幾位證人後來很快就發現,其實韋爾教授跟警方有密切聯繫。 韋爾教授是個謙謙君子,溫文爾雅,衣著淺灰色,戴著一條有藝術氣質的領帶,蓄著金黃色山羊胡;對那些不熟悉特定類型大學教師的人來說,他給人的印象就是個風景畫家。他待人不僅和氣,而且很坦誠。 “是的,是的,我知道,”他微笑著說:“我能猜得出來你們的經歷一定非同尋常。涉及到靈異類型的案件,警方就不靈了,對吧?當然啦,科林斯老兄說他只要事實。錯得有些離譜啦!在這類案件中,我們斷然不能只是找尋事實。在此方面,想像力才是最基本的要素。” “你的意思是,”範達姆嚴肅地問,“我們想到的所有事實不過是幻想出來的?” “當然不是,”教授說:“我是說警方的想法很愚蠢,居然認為可以將這些事包含的心理元素排除在外。哦,當然,凡事都與心理元素相關,只是人們才剛剛開始理解這一點。首先,就拿人格這個元素說吧。以前我聽說過布朗神父;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的人物之一。這類人身上有種特別的氣場;暫時還沒人知道自己的神經甚至感官受到多大程度的影響。人們被催眠了——是的,被催眠了;因為催眠與任何事情一樣都只存在程度上的不同;它悄無聲息地潛入日常談話中:它未必僅限於某個人身穿晚禮服,站在講台上對著大廳中的眾人施行催眠術。布朗神父的宗教向來深諳氛圍在心理上的作用,熟知如何同時藉助於周邊的任何事物達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能讓氣味發揮作用。它通曉音樂對動物和人類所產生的神奇影響;它能夠——” “且慢,”芬納不滿地打斷了他,“你不會是說他走過樓道時,還背著教堂的管風琴吧?” “他當然不會傻到那樣做,”韋爾教授笑著說。 “他知道如何將這些屬靈的聲音和影像,甚至是氣味的精華濃縮在幾個矜持的姿態中;體現為某種禮儀的藝術或者流派。他以自身的存在,就能夠設法將你們的心智聚焦在超自然上,而真正自然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便從你們的心中消失了。現在你們知道,”他又恢復了輕鬆、活潑的神態,繼續說,“我們研究得越深入,人證這個問題就會變得越詭異。能夠真正觀察事物的人不到二十分之一。能夠細緻入微地進行觀察的人不到百分之一;當然,能夠先觀察、再記住、最後描述出來的人更是不足百分之一。科學實驗一再證明,精神緊張的人會以為開著的門是關著的,或者關著的門是開著的。讓一群人看同一面牆,他們會給出不同的門、窗數量。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產生了視覺幻象。即便未受到催眠影響的人也會這樣;何況我們這裡還有一個非常強大且有說服力的人,執意要在你們的心裡固定一個畫面,讓你們彷彿看到一個狂放不羈的愛爾蘭人朝著藍天揮動手槍,放了一聲空槍,於是巨大的迴響便成了天庭的霹靂。” “教授,”芬納喊道,“我發誓那扇門從未打開過。” “最近的實驗表明,”教授平靜地繼續說,“我們的意識並不是連續不斷的,而是像電影一樣將一幅幅畫面不間斷地快速呈現的過程;也可以說,某個人或某種物體會在場景轉換之時出現或消失。它是在帷幕落下的瞬間發生的。念念有詞的魔術師以及各種花招之所以不被識破,很可能靠的就是這種出現在視覺之間的所謂失明瞬間。現在這位教士以及先驗觀念的鼓吹者用先驗形象充滿了你們的心靈;這個形象就是一個凱爾特人,像提坦那樣以詛咒撼動一座大廈。或許他利用微不足道卻無法抵禦的手勢取得了這種效果,將你們的眼光和心智引向了下面那個無名的毀滅者。或許發生了別的事,或者另外有人經過了那裡。” “威爾遜,那個男僕,”阿爾博因咕噥著說,“穿過樓道坐到了長椅上,不過我猜想他並沒有分散多少我們的注意力。” “你永遠不會知道分散了多少,”韋爾答道:“它可能分散了注意力,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教士在講那個魔幻故事的時候,他的某個手勢吸引了你的目光。就在那些瞬間失明的某個時刻,沃倫·溫德先生溜出房門,走向了死亡。這是最可靠的解釋。它就是新的科學發現的例證。精神不是連續不斷的實線,而是一條虛線。” “確實是條虛線,”芬納無奈地說。 “都虛得像癡人說夢了。” “你不會是真的相信,”韋爾問道,“你的雇主是關在像箱子一樣的房間裡吧?” “總好過相信我該被關在軟墊病房裡,”芬納答道。 “這就是我對你的說法感到不滿的地方,教授。我可能會相信一位相信奇蹟的教士,同樣也會懷疑聲稱只能相信某個事實的任何人。教士告訴我一個人可以求助於天主,以更高層次的正義法則替他報仇。我對天主和更高層次的正義法則全都一無所知,我除了說自己對此一無所知以外,再也無話可說。但是,假如那個可憐的愛爾蘭人在祈禱和射擊的時候,聲音能夠傳播到天庭,天庭至少作出了某種對我們來說無法理喻的反應。而你卻要求我,別相信我自己的五大智慧能領悟的事實。按照你所說的,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一隊提著老式大口徑短槍的愛爾蘭人很可能穿過了這個房間,只要他們足夠小心,踩准我們頭腦中的盲點走過,就不會被我們發現。與你所說的相比,有關隱士的那類奇蹟,比如喚出鱷魚或者將斗篷懸掛在日光上之類,似乎顯得更理智一些。” “哦,好吧,”韋爾教授敷衍道,“如果你決意相信你那位教士和他口中奇異的愛爾蘭人,我也就無話可說了。恐怕你還沒機會研究心理學。” “是沒有,”芬納冷淡地說:“不過我倒是有了研究心理學家的機會。” 話一說完,他彬彬有禮地鞠個躬,便一言不發地帶著同伴們走出了屋,直到一行人走到街上,他才忍不住爆發了。 “一派胡言的瘋子!”芬納憤怒地吼叫起來。 “他們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如果誰都不能肯定他是否見到了什麼,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真想朝著他那顆愚蠢的腦袋開一槍,然後解釋說那是在我失去意識的瞬間幹的。布朗神父的奇蹟也許很離譜,但他說會發生,然後就真的發生了。這些可惡的傢伙唯一能做的就是,明明親眼看著事情發生了,卻說沒發生。聽我說,我認為我們有義務明確表態,證實神父的推斷。我們是神誌正常、可靠的人,從來不盲信任何東西。我們不是醉鬼。我們不是狂熱的信徒。事情正如他所料,確實發生了,就這麼簡單。” “我贊同,”百萬富翁說。 “在涉及神靈的領域,這或許是重大事情的開端;可不管怎樣,布朗神父本身就處在神靈領域,就此事而言,他毫無疑問勝人一籌。” 幾天后,布朗神父收到了一張措辭極其客氣的便條,署名西拉斯·T·範達姆,問他是否會在約定的時間去溫德消失的那個公寓,大家共同探討一下這樁奇事的前因後果。這件事本身已經在媒體上傳播開了,成為世界各地的神秘事物愛好者熱議的話題。在布朗神父走近新月大廈,上台階走向電梯時,他看到一些花里胡哨的海報,上寫《消失男子的自殺》、《一個人的詛咒吊死了慈善家》之類。他又見到了那幾個人:範達姆、阿爾博因和秘書芬納;不過,他們對他的態度卻大為不同,表現出恭敬甚至敬仰之情。他們都站在溫德的辦公桌旁,桌上有一大張紙,還有些文具;他們轉身迎接他。 “布朗神父,”他們的發言人,也就是那個白髮的西部人首先開了口,由於肩負著責任,人也顯得莊重了許多,“我們請你來這裡的主要原因,首先是想當面道歉並致以謝意。我們承認是你首先察覺了神靈的顯現。我們原來個個都是頑固的懷疑派,但我們現在認識到,一個人必須打破成見,才能把握隱藏在世界背後的偉大的東西。你就代表著那些偉大的東西;你代表著對事物的超凡解讀;而我們必須將這件事託付給你。其次,我們感覺如果沒有你的簽字,這份文件就不算完整。我們打算將確切的事實呈交給'心理研究學會',因為報刊上登出的內容並不准確。我們在聲明中解釋瞭如下情況:當街詛咒是怎麼回事;一個人如何密閉在像箱子一樣的房間裡;詛咒怎樣使他憑空消失,又怎樣不可思議地將他變出來,讓他自己吊死在樹上。我們能說的也就這些;但這些是我們知道的一切,並且是我們親眼所見。而且因為你是頭一個相信這個奇蹟的人,我們都覺得你該第一個簽名。” “不行,真的,”布朗神父尷尬地說。 “我覺得我不該這麼做。” “你的意思是不想第一個簽名?” “我的意思是根本不想簽名,”布朗神父謙卑地說。 “你看,以我所處的地位,拿奇蹟開玩笑不合適。” “可你親口說它是個奇蹟啊,”阿爾博因盯著他說。 “我很抱歉,”布朗神父說:“我恐怕這裡有些誤會。我想我從未說過它是個奇蹟。我只是說它可能要發生。你們卻說它不可能發生,因為假如真的發生了,那一定會是奇蹟。然後,它就真發生了。於是你們就說它是個奇蹟。但是我從未說過奇蹟或者魔法之類的字眼,從頭至尾都沒說過任何這類的話。” “可是我以為你相信奇蹟,”芬納忍無可忍地說。 “沒錯,”布朗神父回答,“我相信奇蹟。我相信老虎吃人,可我並沒有看到它們四處亂跑啊。如果我需要奇蹟,我知道去哪兒才能找到。” “布朗神父,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這麼說,”範達姆認真地說。 “這太狹隘了,而在我看來,你並非狹隘的人,儘管你是神父。難道你不明白,這種奇蹟會將所有的唯物論打翻在地?它會得到大肆宣揚,全世界都會知道:精神力量能起作用,也確實在起作用。你對宗教的貢獻將超過任何一位神父。” 神父略微挺直了一下身體,儘管他身體矮胖,卻給人某種奇異的感覺,似乎他的身體散發著無意識且是非人格的尊嚴。 “哦,”他說,“你不會是說我明知是個謊言,還要用它來服務於宗教吧?我無法準確理解你這麼說的含義;而且,坦率地說,我也無法確定你是否理解。說謊或許可以服務於宗教;不過我能肯定,那不是服侍天主之道。既然你反复提到我的信念,如果你對這類觀念有所認識豈不更好?”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百萬富翁疑惑地評論道。 “我覺得你確實不明白,”布朗神父很平和地說。 “你說這件事是由精神力量成就的。什麼樣的精神力量?你並不認為是聖潔的天使帶走了他並將他吊在花園裡的樹上,對嗎?至於邪惡天使——不不不。做這件事的人做了一件邪惡的事,但他們並沒有超越自身邪惡的極限;他們並沒有邪惡到與精神力量打交道。我對撒但教有所了解,這是我的罪孽;但出於職業的需要,我不得不去了解它。我知道它是怎麼回事,知道它實際上自始至終宣揚什麼。它自以為傲又遮遮掩掩。它追求至高無上;它熱衷於用人們一知半解的東西恐嚇無辜者,讓孩子們心生畏懼。這就是它為什麼會喜歡神秘的東西,推崇入會儀式和秘密結社等等。它只關注自身,無論它的外表如何莊重和嚴肅,它總是隱藏著微妙、瘋狂的微笑。”他突然打了個冷戰,似乎平地起了一陣刺骨的冷風。 “不說它們了;相信我,它們與此事無關。還是說說我提到的那個可憐、野性的愛爾蘭人吧。他瘋狂地從那條街跑過來,跟我一打照面就說出那事情的一半,然後因為擔心會透露更多隱情就跑開了,你們覺得哪個作惡者會向他這種人吐露秘密呢?所以我承認他參與了密謀,與他一起密謀的兩三個人很可能比他更惡毒;即便是這樣,他不過是懷著滿腔憤怒跑進小巷,放空槍並發出詛咒而已。” “可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範達姆追問道。 “扣動玩具槍的扳機、發出廉價的詛咒不會造成已經發生的事,除非是奇蹟。它不會造成溫德像精靈一樣消失,不可能讓他脖子上套著繩索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現身。” “你說的對,”布朗神父乾脆地說:“可它會造成什麼呢?” “我還是不明白你要說什麼,”範達姆鄭重地說。 “我說的是,它會造成什麼呢?”神父又說了一遍;頭一次表現出近乎煩躁的激動。 “你一再聲稱發射空槍造成不了這個,造成不了那個;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謀殺就不會發生或者奇蹟也不會發生。你根本就沒想過要問會發生什麼事。如果一個瘋子無緣無故在你家窗外放槍,你會怎麼做?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範達姆似乎在思考。 “我想我該看看窗外是什麼情況,”他說。 “沒錯,”布朗神父說,“你會朝窗外看。這就是故事的原委。這個故事很悲慘,但到此為止;而且情有可原。” “為什麼朝窗外看會傷害到他?”阿爾博因不解地問。 “他並沒有掉下去,不然的話他該躺在小巷裡。” “不錯,”布朗神父低聲說。 “他沒有掉下去。他升上去了。” 他的話音中隱含著猶如銅鑼發出的某種顫音,像是厄運敲響的一個音節,不過這並沒有影響他繼續娓娓道來:“他升上去了,但不是因為他長了翅膀;不是藉助於神聖或邪惡天使的翅膀。他是吊在繩子的一端升上去的,正如你們在花園裡看到他的那副模樣;當他剛從窗口探出頭時,有根繩子便套住了他。你們不記得那個身強力壯的男僕威爾遜了嗎?與他相比,溫德簡直就是一隻小雞。威爾遜不是去上面那層拿小冊子了嗎?他去的那間屋裡不是充滿了被一圈一圈的繩子捆紮的包裹嗎?從出了事的那天起,誰見過威爾遜?我估計沒人見過他。” “你的意思是,”芬納問道,“那個威爾遜就像釣魚一樣把溫德從窗戶釣了出去?” “是的,”布朗神父說,“然後又從另一扇窗戶,把他扔進了公園,在那裡等著的第三個同謀將他拴在了樹上。要知道那條小巷總是空無一人,對面那堵牆也是光禿禿一片,在愛爾蘭人用手槍發出信號到做完整件事,只用了5分鐘。當然,有3個人參與了此事;我很想知道你們是否能全部猜對他們是誰。” 那仨人凝視著那扇正方形的普通窗戶和遠處光禿禿的白牆;他們都沒出聲。 “順便說一下,”布朗神父接著說,“別以為我在責備你們草率得出超自然的結論。理由很簡單,真的。你們全都發誓說自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而事實上,你們又全都在相信——幾乎什麼都信的邊緣上保持著平衡。如今有無數人都保持著這種平衡;但待在上面很危險,也很不舒服。除非你有了信仰,否則你的心靈永遠不得安寧;這就是為什麼範達姆先生會仔細琢磨各種新宗教運動,阿爾博因先生在談到呼吸運動的宗教時,會引述聖經文本,而芬納先生埋怨的對象恰好是他否定的天主。你們就是在這裡失去了平衡,偏離了出去;相信超自然是再自然不過的傾向了。而僅僅接受自然的事物總讓人感覺不自在。雖說這種事能輕而易舉讓你們的天平失去平衡,滑向相信超自然的一邊,但實際上,這些無非是自然的事物罷了。它們不僅是自然的,而且異乎尋常的簡單。我想不會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 芬納不禁笑了起來,接著又顯得很困惑。 “有一點我不明白,”他說。 “如果是威爾遜幹的,溫德怎麼會與這樣一個人保持如此親密的關係?他又怎麼會被一個多年以來每天都見面的人殺死呢?大家都知道,他看人很準啊。” 布朗神父用傘重重地敲擊著地面以示強調,他很少有這種舉動。 “沒錯,”他情緒激動地說:“他就是這麼招的殺身之禍。就因為那樣他才被殺。他被殺就是因為慣於論斷他人。” 眾人都定睛看著他,但他毫不理會,好像他們不存在一樣接著說。 “他憑什麼就該論斷他人?”他追問道。 “他們仨是曾經出現在他面前的流浪漢,而他就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打發到這里或者那裡去了;就好像不屑於對他們表現出絲毫的客套,沒有任何與他們聯絡感情的過程,也沒有任何體現自由意志的友誼。他自以為只需一眼便可洞悉他們的一切,他在那一刻的表現給他們帶去的憤懣和屈辱如此刻骨銘心,即便過了20年都沒有絲毫減弱。” “是啊,”秘書說:“我明白……而且我明白為什麼你明白——所有這類事情。” “噢,如果我明白就要被怪罪了,”那個樂呵呵的西部人吵吵著說。 “你那個威爾遜和那個愛爾蘭人看來不過是幾個恩將仇報的冷血殺手。我是成不了這種殘忍、冷血的殺手,我有我的道德準則,不管它是不是宗教。” “毫無疑問,他是個邪惡的冷血殺手,”芬納平靜地說。 “我無意替他辯護;但我想布朗神父的職責是為所有的人祈禱,即使是像——” “沒錯,”布朗神父隨聲附和,“我所做的是為所有的人祈禱,其中當然包括沃倫·溫德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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