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3章 狗的神諭

“對,”布朗神父說,“我一直很喜歡狗,只要它沒被倒著拼就行。” 那些善於言談的人往往不善於傾聽。有時他們的卓越才智反會讓他們顯得很愚蠢。布朗神父的朋友兼同伴是個思維活躍、故事很多的小伙子。這個熱情的年輕人名叫法因斯,有雙充滿熱望的藍眼睛。他的金髮梳向後邊,但看上去不像是單純用梳子梳理出來的,倒像是他在風中狂奔的時候,被吹成了這種造型。他正說在興頭上,突然收了聲,表情困惑。神父的意思很簡單,可他才反應過來。 “你是說人們神化了狗嗎?”他說。 “這不好說。狗是很棒的一種動物。有時我覺得它們比我們懂的還多。” 布朗神父沒搭茬,繼續撫摸著那隻體型龐大的尋回犬的腦袋,樣子有些心不在焉,但明顯是在撫慰它。

“啊,”法因斯又打開了話匣子,“我來找你談的那個案子裡,就涉及到了一隻狗:你可能知道,就是人們說的那個'無影手謀殺案'。這個案子太奇怪了,不過在我看來,那隻狗的表現才最詭異。當然,案子本身就很神秘,老德魯斯獨自一人在避暑屋裡,怎麼會被人殺了呢?” 正有節律地撫摸狗的那隻手停頓了一下,布朗神父平靜地說:“噢,這麼說是在一間避暑屋,是吧?” “我還以為你早就從新聞報導中了解詳情了呢,”法因斯答道。 “稍等;我這兒應該有剪報,上面有詳細的案情介紹。”他從口袋裡抽出一條報紙,遞給神父。神父用一隻手把它舉到眼前,眨著眼讀著,另一隻手同時下意識地撫摸著那隻狗。那樣子就像寓言中人,不想讓他的右手知道左手在幹什麼。

※※※ 許多神秘事件的傳說,比如人呆在門窗緊閉的家裡被殺,兇手來無踪去無影之類的非常事件,這回在約克夏郡海邊的克蘭斯頓實實在在發生了,德魯斯上校被人用匕首從背後刺死,而那件凶器卻在案發現場和周邊遍尋不見,憑空消失了。 他死去的那個避暑屋確有一處可供出入,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門口,花園中間有條小徑直通此門,站在門前可以將小徑盡收眼底。但是,就在那個致命的時段,不無湊巧地發生了幾件事,它們彼此聯繫起來,使得花園小徑和屋門口處在不同人的視線之內,於是幾位當事人組成了證據鏈,可以相互佐證彼此所見。避暑屋位於花園的最深處,沒有任何出入口通向外面。貫穿花園中部的小徑夾在兩排高大的飛燕草之間,這些植物濃密茂盛,任何人想偏離小路進入花園,都肯定會留下踪跡;而且從花園入口一直到避暑屋門口,只有這條飛燕草夾道的小徑,因此任何游離於這條筆直小徑之外的人肯定會被發現,除此之外,再也想像不到其它出入方式了。

死者的秘書帕特里克·弗洛伊德作證說,從上校德魯斯出現在門口直到人們發現他被害的那段時間,他所在的位置能看到花園全景;因為當時他正好站在梯子上修剪花園樹籬。死者的女兒珍妮特·德魯斯證實了這個說法,她說在那個時段一直坐在屋前空地上,而且看到了乾活的弗洛伊德。她的這段證詞又得到她哥哥唐納德·德魯斯的確認。因為他起床晚了,有段時間穿著便袍,站在臥室窗前正好看到花園裡的情景。上述說法最終得到了另外兩個人的確證。一位是他家的鄰居,瓦朗坦醫生,他當時過來和德魯斯小姐在屋前空地上說了會兒話;另一位是上校的事務律師奧布里·特雷爾先生,他顯然是最後看到上校活著的人——當然是假設把兇手排除在外的情況下。 大家一致認同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時間大約在下午3點半,德魯斯小姐穿過花園小徑過去問她父親是否要喝茶;但他說不需要,他正等著見應邀來訪的特雷爾律師。那姑娘轉身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沿小徑走來的特雷爾;在她的指引下,他進了屋去見她父親。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又走了出來,上校也跟著來到屋門口,他看起來很健康,心情也不錯。此前兒子晨昏顛倒的表現讓他很惱火,但現在似乎氣已經消了,在接待其他訪客時態度相當和藹。來訪者包括他的兩個侄子,他們這天順便來訪。但因為悲劇發生的整個時段都在外面散步,對案情一無所知。據說上校跟瓦朗坦醫生確實處得不好,但醫生只是過來和他女兒說了幾句話,而且他的心思多半只是在她身上,顧不上別的。

事務律師特雷爾說他離開後,屋裡就只剩下上校一個人,這一點得到了弗洛伊德的證實,他居高臨下能看到花園全景,再沒見其他人進來過。過了10分鐘,德魯斯小姐又穿過花園小徑朝小屋走去,但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他父親蜷縮著躺在地板上,身上的白色亞麻外衣很顯眼。她失聲驚叫,引來了眾人,他們走進避暑屋發現上校躺在翻倒的柳條椅邊上,已經斷氣了。 瓦朗坦醫生當時還沒走遠,他作證說,傷口是一種匕首造成的,從肩胛骨下方刺入,穿透了心臟。警方在房前屋後搜了個遍,沒發現任何凶器的踪影。 “這麼說德魯斯上校穿了件白色外套?”布朗神父說著放下了那張報紙。 “他在熱帶國家養成的習慣,”法因斯答道,同時感到有些疑惑。 “他自己說過,他在那些地方有很多奇特的經歷;我想他不待見瓦朗坦的原因可能跟他也也有熱帶國家的經歷有關。不管怎樣,這已經成了千古之謎了。報導中的案情已經相當準確了。我沒有親眼看到悲劇發生時的情況,或者說這個悲劇被發現時,我並不在場;當時我正跟那兩個侄子帶著一條狗在外面溜達,就是我剛才要跟你說的那條狗。但事發前我見過那裡的情景;那條小徑筆直,兩邊開滿藍色的花,直通小屋,那個律師一身黑衣,戴著絲質禮帽,朝小屋走去。紅發秘書正站在高處用大剪刀修理樹籬。他的腦袋很顯眼,不管離多遠都不會認錯;如果大家都說看到他一直站在那裡,那他們說的肯定沒錯。

這個一頭紅發的秘書弗洛伊德挺有個性的;他屬於那種閒不住的人,總是越俎代庖,到處插手,就像他當時正在幹園丁的活。我覺得他是個美國人;反正他對生活的態度肯定是美國式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生觀,我真心祝福他們。 ” “那個律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布朗神父問道。法因斯沉默了一會兒,一板一眼地說:“特雷爾給我的印像是他很特別。他穿一身黑衣服,很考究,但也說不上時髦。因為他留了兩撮又長又密的黑鬍鬚,只有維多利亞時代之前的人們才有。他面龐冷峻,舉止古板,卻也不失優雅,時不常地還會露出微笑。只是他齜著那口白牙笑的時候,不免會減弱他那種莊重感,讓人感到一絲諂媚的味道。或許只是因為尷尬的緣故吧,因為他有時也會不安地擺弄領帶和領帶夾,這兩個物件也跟他本人一樣,都很別緻並與眾不同。如果我能想到任何人——不過這種事本身就不可能發生,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沒人知道這事是誰幹的。誰都想不出它究竟是怎麼發生的。要我說只有一個例外,所以我才跟你提起這事。那隻狗知道。”

布朗神父嘆了口氣,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你去那兒是為了找你的朋友唐納德,對吧?他和你們一起去散步了嗎?” “沒有,”法因斯微笑著回答。 “那個小無賴早晨上床睡覺,下午才起來。我和他的兩個堂兄弟,從印度來的軍官在一起,我們東拉西扯的,也沒什麼特別的。我還記得那個哥哥,名字好像是赫伯特·德魯斯,他是種馬專家,一直嘮叨個不停,話題總是離不開他買的那匹母馬還有那個賣主的人品;他弟弟叫哈里,大概因為他在蒙特卡洛的運氣太差了,一直悶悶不樂。我提到這些無非是想讓你知道,就我們散步時發生的事來說,我們幾個都沒有什麼超自然的心靈感應。唯獨那狗的表現很神秘。” “那是只什麼狗?”神父問道。 “跟這只是一個種,”法因斯回答。 “正是它讓我開始對這事有了興趣,再加上你對別人相信一隻狗的說法不以為然。它是只體型很大的黑獵犬,名叫諾克斯,是個能讓人產生聯想的名字;因為我認為它的表現比那宗謀殺還神秘莫測。你知道,德魯斯的房子和花園都在海邊,我們走了大約1英里遠後折返,回到房子這邊後又走向另一邊。我們路過了一塊相當古怪的岩石,人們叫它'幸運石',在當地很有名,就是那種一塊石頭將另一塊頂在頭上、保持著微妙平衡的樣子,彷彿只需一碰便能把它打翻。它並不高,但懸在那裡的樣子顯得有些荒涼、不祥;至少我是這麼想的,至於我那兩位興高采烈的年輕同伴,他們似乎對此景無動於衷。我之所以那麼想也可能是因為我開始感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氛;也就在那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該回去喝午茶了,而且就在那會兒我有種預感,這件事的前前後後都跟時間有很大關聯。我和赫伯特·德魯斯都沒戴錶,就大喊著問哈里幾點了,他落在了後面幾步遠的地方,站在樹籬那兒點煙斗。他就大喊著告訴我們已經4點20分了,他的大嗓門在薄暮中聽起來很響亮,讓人莫名其妙地感覺好像在宣布要發生什麼大事。不僅如此,他那種下意識喊叫的方式更強化了這種感覺;不過預兆似乎總是下意識間產生的;鐘錶特有的嘀嗒聲在那天下午果然成了不祥的預兆。根據瓦朗坦醫生的證詞,實際上,可憐的德魯斯是4點半左右死的。

“他們說不用急,過10分鐘再回去。於是我們沿著沙灘又走遠了一些,當時沒幹什麼,不過是往遠處扔石子,讓狗去追,還往海里扔木棍,讓它游過去叼回來。但我開始有種奇怪的感覺,傍晚的氣氛似乎越來越壓抑,那個頭重腳輕的'幸運石'的影子就像壓在我身上一樣。緊接著就發生了令人費解的事。諾克斯剛從海裡把赫伯特的拐杖叼了回來,哈里又將自己的手杖也扔到了海裡。那條狗又跳進海裡游了出去,可它突然不再往前遊了,我估計那時應該正好是4點半。它回到岸邊,站在我們面前。然後,它突然高揚起頭,嗥叫了一聲,聽上去好像很哀傷——我以前從未聽過那種叫聲。 “'這狗是怎麼啦?'赫伯特問我倆;可我們同樣是一頭霧水。狗的哀鳴聲在荒涼的海岸迴盪,漸漸消失,然後是一片死寂;過了很長時間,有個聲音打破了沉默。聲音微弱、遙遠,但真真切切是個女人發出的尖叫聲,似乎是從樹籬那邊傳來的。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怎麼回事;直到後來才弄明白,是那個姑娘剛看到父親的屍體時發出的尖叫聲。”

“我猜,你們回去了,”布朗神父耐心地說。 “然後發生了什麼?” “我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法因斯冷冷地強調說。 “我們回到花園時,最先看到的就是特雷爾律師;當時的情景就彷彿還在眼前,那位戴著黑帽、留兩綹黑鬍子的律師神情輕鬆,從一直延伸至避暑屋的兩排藍花中間走來,遠方,夕陽勾勒出'幸運石'詭異的輪廓。他整個人都隱藏在夕陽投下的陰影裡,但我發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露出一口白牙,明顯是在微笑。諾克斯一看到他就撲了過去,站在路中間對著他惡狠狠地狂吠,口中發出一串串詛咒,幾乎要說出內心明顯燃燒著的仇恨。那人見狀急忙順著花間小路逃走了。” 布朗神父出乎意料地失去了耐心,他騰地站了起來。 “你想說那隻狗譴責了他,是這樣嗎?”他大喊著。 “狗的神諭給他定了罪。你是不是還看到宙斯的聖鳥在天上飛來飛去,它們長什麼樣?你能不能確切地告訴我,它們在他的右手上還是左手上?你是否跟占卜大師商量過該準備什麼祭品?你自然不會忘記鬆開拴狗的鍊子,掏出他的內臟仔細檢查吧?當你們這些異端的人道主義者想著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和榮譽時,相信的便是這種所謂科學的驗證手段。”

法因斯張口結舌,愣怔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他鼓足勇氣說:“你這是怎麼啦?我乾了什麼啦?”神父的眼睛裡又流露出某種焦慮——就像一個在黑暗中不慎撞到柱子上的人那樣,一時間手足無措,想著自己是否撞壞了那根柱子。 “我非常抱歉,”他心情沉重地說。 “請原諒我如此無禮;請你寬恕我。” 法因斯疑惑地看著他。 “我有時覺得你真是深不可測,”他說。 “但不管怎麼說,如果你不相信那條狗的詭異之處,你至少該承認那個人很神秘。你不能否認那條狗從海邊回來、開始咆哮的時候,它的主人已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打得靈魂出竅,那種力量無影無形,不是肉體凡胎能想像得出來的。至於那個律師,我並不是僅僅根據狗的表現才這樣說,他本身有很多地方也令人生疑。在我的印像中,他是個溫文爾雅、面帶微笑、舉止曖昧的人;他似乎善於耍弄'暗示'的小把戲。你知道,醫生和警察很快就到了現場;人們把剛離開上校家的瓦朗坦叫了回來,他立刻就打了報警電話。這樣一來,在附近的每個人都不可能逃得過檢查,再說那地方本來就與世隔絕,人少,活動空間也有限;每個人都被徹底搜查,尋找那件凶器。整個屋子、花園、海灘都被仔細排查。令人發狂的是,那個匕首和那個人都消失了。”

“匕首消失了?”布朗神父點著頭說。他似乎突然開始關注此事。 “嗯,”法因斯接著說,“我告訴過你,那個特雷爾有個擺弄領帶和領帶夾的習慣,特別是領帶夾。那件東西的模樣就像他本人一樣老舊,也很扎眼,上面嵌著一顆帶彩色圓圈的寶石,看著像隻眼睛;他擺弄那玩意兒時神情專注,讓我感到緊張不安,就好像他是那個眼睛長在身體中間的獨眼巨人。那個領帶夾不僅很大,還很長;我甚至冒出一個念頭,或許他總要焦慮地擺弄它的原因是它比看起來要更長,事實上,那東西可能就跟匕首一樣長。” 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有人提到過可能存在其它類型的凶器嗎?”他問道。 “還真有,”法因斯答道,“德魯斯兄弟倆中的一位提出的。無論赫伯特·德魯斯還是哈里·德魯斯,乍一看都不像是能做科學偵查的那種人;不過,雖說赫伯特確實是個傳統風範的龍騎兵,除了馬不關心任何事,屬於皇家騎兵衛隊的點綴,但他弟弟哈里曾經當過印度警察,知道怎麼辦案。的確,他自有一套,而且相當聰明;我甚至覺得他恐怕過於聰明了;我是說他拋開那些繁文縟節的警察,獨自冒險去做事。不管怎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客串了一把偵探,全心全意地去辦案,熱情之高,遠遠超過了一名業餘偵探。在凶器方面我跟他有過爭論,但結果卻讓我們有了新發現。我描述了狗衝著特雷爾吠叫的情景,他反駁我的說法,因此我們便吵了起來;他還說,狗在氣急敗壞的時候不會吠叫,而是會嗥叫。” “他這話說的不錯,”布朗神父點頭稱是。 “這個年輕人還說,如果那狗心情不好,他之前應該就能聽到諾克斯衝著別人咆哮,就連秘書弗洛伊德也不會例外。我爭辯說,他的說法本身就隱含著問題的答案;因為這個犯罪活動不可能有兩三個人參與,更不要說清白無辜的弗洛伊德了,大家都清楚地看到他一直在修剪樹籬,他那頭紅發很顯眼,不可能被認錯。 “'我知道不管怎麼說這事都有難度,'哈里說,'但我希望你跟我去一下花園。我要指給你看些東西,其他人肯定都沒見過。'這是事發當天的事,花園裡還保持著原樣。那個梯子仍然立在樹籬那邊,哈里帶著我來到樹籬邊上停下,從雜草從中摸出一件東西。是用來修剪籬笆的大剪子,在其中一個尖上有血跡。”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布朗神父突然問:“律師去那兒乾什麼?” “他告訴我們,上校叫他過來是為了改遺囑,”法因斯答道。 “噢,對了,說到遺囑,還有件事我不能不提。你要知道,其實那個遺囑並不是那天下午在避暑屋簽署的。” “我想也不是,”布朗神父說:“簽遺囑時必須有兩名見證人。” “律師實際上頭一天來過,當時簽了遺囑;但第二天他又被叫了回來,因為老上校懷疑其中一位見證人,需要再次確認。” “見證人是誰?”布朗神父問道。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法因斯迫不及待地回答,“是秘書弗洛伊德和瓦朗坦,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外科醫生;他們倆吵了一架。我不得不說,那個秘書確實多事。他是那種容易衝動、一根筋的人,很可惜的是,他天性中的熱情往往會轉化為好鬥和疑心,對他人缺乏信任。這類紅頭髮、暴脾氣的人要么輕信一切,要么懷疑一切;有時還兩者兼備。他不僅是個多面手,還樣樣精通;他不止是個百事通,還總是挑撥離間。在提及他懷疑瓦朗坦時,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但就這樁案子而言,這裡面似乎真有隱情。他說瓦朗坦不是他的真名,在其它地方碰到過他自稱德維永。他說這會使遺囑無效;當然,他也不失時機地給律師上了一課,告訴他法律對這種情況有什麼規定。他們倆都很氣憤。” 布朗神父大笑。 “見證遺囑時,人們經常會有這種表現,”他說:“其一,這意味著他們根本得不到遺產。不過,瓦朗坦醫生是怎麼說的呢?毫無疑問,那個百事通秘書對醫生的名字了解到的情況比他本人還多。但醫生應該對他的名字有自己的解釋吧。” 法因斯停了停才回答。 “瓦朗坦醫生的反應讓人琢磨不透。他是個很奇怪的人。他的舉止相當引人注目,但與眾不同。他很年輕,卻蓄著方方正正的小鬍子;他臉色蒼白,可以說是慘白,而且總是板著一副面孔,看著有點嚇人。他的眼睛裡隱含著某種痛楚,似乎他該戴眼鏡,或者因用腦過度而導致的頭痛。不過,他相貌英俊,衣著總是很正式,戴頂高禮帽、穿著黑外套並佩戴著玫瑰形飾緞帶。他的神情相當冷漠、傲慢,盯著人看的那副樣子令人心裡發毛。當秘書指責他改了名時,他只是諱莫如深地瞪大了眼睛,輕笑一聲說,他認為美國人沒有名字可改。聽了這話,我就想上校肯定也曾小題大做,對醫生說了不少氣話;一想到醫生竟要在他們家裡佔據一席之地,他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後來,也就是事發當天下午的早些時候,我又碰巧聽到了幾句話,不然我也不會想這麼多。我不想多說,因為從一般意義上看,那些話不是人們想偷聽的那種。就在我和兩位同伴牽著狗走向花園大門的時候,我聽到了瓦朗坦醫生和德魯斯小姐的說話聲,他們正躲在一溜花草背後的屋簷下竊竊私語,他們聲音很低,情緒有些激動,既像是幽會,又像是戀人間的爭吵。沒人願意重述他們之間對話的大部分內容,不過既然發生了現在這種不幸的事,我只能說他們不止一次提到過殺掉某人。實際上,那個姑娘似乎在懇求他不要殺某人,或者在說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也沒理由殺人之類;對一個順便過來小坐,喝喝茶的先生說這種話總是有些不尋常。” “你能不能告訴我,”神父問,“在跟秘書和上校分手後,我是說在見證簽署遺囑之後,瓦朗坦醫生是不是很生氣?” “大家都說,”另一位回答,“醫生並沒怎麼樣,秘書倒是火很大,簽完字就氣哼哼地走了。” “那麼現在,”布朗神父說,“那個遺囑有什麼特別的?” “上校很有錢,他的遺囑肯定影響重大。特雷爾當時不願意告訴我們怎麼改的,我後來得知,其實就是今天上午才聽到的,大部分財富都給了女兒,不再給他兒子。我告訴你,德魯斯對我的朋友唐納德吊兒郎當的生活方式非常不滿。” “人們對方法問題的關注超過了對動機的關注,”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 “在那一刻,顯然德魯斯小姐是上校之死的直接受益者。” “天啊!你這樣說簡直太殘忍啦,”法因斯盯著他大叫。 “你不會是真的在暗示她——” “她打算跟瓦朗坦結婚嗎?”神父問。 “有人反對,”他的朋友答道。 “不過,他很受這裡的人們喜愛和尊重,是個醫術高超、非常敬業的醫生。” “太敬業了,”布朗神父說,“就連去找德魯斯小姐喝午茶時都要帶著那套手術器械。他一定用了手術刀之類的東西,而且他似乎根本沒回家。” 法因斯不禁跳了起來,急切地盯著神父。 “你要說的是他很可能還用那把手術刀——” 布朗神父搖搖頭。 “剛才說的那些都不過是憑空臆想的,”他說。 “問題不在於誰幹的或者乾了什麼,而是怎麼幹的。我們能懷疑很多人,甚至找到很多工具,比如針、大剪刀、手術刀之類。但是這個人是怎麼進的屋呢?甚至就算是根針,它又是怎麼扎進去的呢?” 他邊說邊想,眼睛盯著天花板,但就在他說出最後幾個詞的時候,眼睛一亮,就好像他突然看到天花板上有隻很特別的蒼蠅。 “哦,你會怎麼辦?”年輕人問道。 “你經驗豐富;對此有什麼建議?” “我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布朗神父嘆口氣說。 “我沒去過那個地方,也不認識那些人,因此也提不了什麼建議。暫時也只能依靠當地警方的工作了。我想,你那位印度警察局的朋友可以算是在負責你們的調查吧。我看你該過去一趟,看看他有什麼進展。看看他作為業餘偵探幹的怎麼樣。也許已經有些新情況了。” 等兩條腿的和四條腿的兩位訪客離開後,布朗神父又拿起筆,繼續籌劃他要就《新事物》通諭進行的一系列講座。這個主題涉及面較大,他不得不一次次推倒重來,而在大約兩天之後,他準備的這個講座居然派上了用場。那條黑色的大狼狗又來了,它躥進屋,撲在神父身上盡情表現它的熱情和興奮。它的主人隨後走了進來,雖然不似那麼熱情,但同樣很興奮。不過他興奮之餘又流露出一絲不快,他的藍眼睛游移不定,熱切的面龐甚至有些蒼白。 “你告訴我,”他也不客套張口就說,“去看看哈里·德魯斯有什麼進展。你知道他乾了什麼嗎?”神父沒回答,年輕人繼續顫抖著說:“我告訴你他乾了什麼。他自殺了。” 布朗神父的嘴唇只是微微蠕動著,不管他在說什麼都無關緊要——跟這件事或者這個世界都毫不相干。 “有的時候,你真讓我感覺毛骨悚然,”法因斯說道。 “難道你——你想到會這樣啦?” “我料到有這種可能性,”布朗神父說:“就因為這個,我才叫你去看看他在幹什麼。當時我還希望你能趕得及。” “就是我發現的,”法因斯沙啞地說。 “這是我見過的最醜惡、最離奇的事。我又去了那個老花園,然後我意識到,除了是兇殺現場外,那個花園有些異樣,不太自然。從大門口通向灰色老屋的小徑兩邊仍然開滿藍花;但在我眼裡,那些藍花就像在地獄洞窟的入口跳舞的藍色魔鬼。我四處查看,好像一切都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但那種詭異的念頭越來越清晰,直到我意識到天空的輪廓有些不對勁。然後我恍然大悟。問題出在那個一直矗立在花園樹籬外面,背靠大海的'幸運石'。它消失了。” 布朗神父揚著頭,專心聽著。 “那種感覺就像一座山脫離了你習慣了的風景,或者月亮從空中墜落;當然,儘管我知道,它經不住一碰,隨時都會倒下來。我感覺有什麼東西驅使著我,不由自主地朝前飛跑,不顧一切地穿過樹籬,就像衝出糾纏著的蜘蛛網。它的確很單薄,儘管它的整齊程度使它完全可以充當一堵牆。來到海灘上,我看到了從底座上滾落下來的那塊岩石;可憐的哈里·德魯斯血肉模糊,被壓在底下。他的一條胳膊伸出來環抱著那塊石頭,好像是他自己拽下來壓到了身上;在石頭邊上那片褐色沙灘上,他潦草地寫了幾個大字:'幸運石壓在傻瓜身上。'”—— “上校的遺囑是罪魁,”布朗神父說。 “那個年輕人把寶都壓在了唐納德失寵上,想要從中獲利,尤其是他叔叔又在律師來訪的同一天叫他過來,並如此熱情地款待他。否則的話,他就全完了;他丟掉了警察的工作;他在蒙特卡洛變得一貧如洗。當他發現他殺了親人後卻一無所獲,便選擇了自殺。” “嘿,稍等一下!”法因斯瞪著眼睛叫道。 “你說的太快了,我跟不上。” “既然提到了遺囑,”布朗神父平靜地接著說,“在談更重要的事之前,我就多說幾句,免得我忘了。我想醫生的名字這事解釋起來應該很簡單。這兩個名字我好像以前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醫生其實出身法國貴族,有著維永侯爵的頭銜。但他同時熱衷於共和政體,並放棄了他的頭銜,改用早已被人遺忘的家族姓氏。'你們使用了公民裡凱蒂的名稱,因此讓歐洲整整困惑了十天。'” “那是什麼?”年輕人茫然地問。 “沒關係,”神父說。 “改名字十有八九都是卑鄙行為;但這次卻是高尚的狂熱之作。這就是他諷刺那個美國人沒名字可改的潛台詞——就是說,他們沒有爵位。如今在英格蘭,人們從來不會將哈廷頓侯爵稱為哈廷頓先生;但在法國,維永侯爵可被稱為德維永先生。從表面上看,確實像改了名字。至於殺人的說法,我想那也是出於一種法國習俗。醫生說的是向弗洛伊德發起決鬥的挑戰,而那個姑娘勸他別這麼做。” “噢,我明白了,”法因斯拉長聲說。 “現在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 “你明白什麼啦?”他的朋友微笑著問他。 “是這樣,”年輕人說,“在我找到那個可憐的人之前,我碰到一件事;只是讓這個災禍一折騰,我就忘了。我估計不管是誰遇到這種悲劇,很難再顧得上記住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就在我穿過小巷走向上校的老屋時,我碰到了他女兒與瓦朗坦醫生。當然,她剛失去父親,還在服喪,而醫生總是像去參加葬禮那樣穿一身黑;但我從他們的臉上根本看不出有多悲傷。兩個人表現各不相同,但我從未見過比他們更容光煥發和興高采烈的人。他們停下腳步跟我打招呼,然後她告訴我他倆已經結婚,住在鎮邊上的一座小房子裡,醫生仍然幹他的老本行。這真讓我意外,因為我知道根據遺囑,她繼承了父親的遺產;我就拐彎抹角地暗示說,我正要去她父親的老屋,還想過可能在那兒碰到她。但她只是笑了笑,說'哦,我們全都放棄了。我丈夫不喜歡女繼承人。'我後來不無震驚地發現,在他們的堅持下,遺產竟真的歸到了可憐的唐納德名下;因此,我希望他驚喜之餘也要善待它。他其實也真的沒多大毛病;他很年輕而他父親也並不明智。不過她還就事論事多說了幾句,我當時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現在我懂了,肯定是你說的那樣。她突然傲氣十足地替她丈夫說起好話: “'我希望這樣會讓那個紅發蠢貨住嘴,不再拿遺囑說三道四。我丈夫為了他的原則,放棄了十字軍時代傳下來的家族飾章和貴族冠冕,他居然會為得到遺產在避暑屋裡殺害一位老人嗎?'然後她又笑著說,'我丈夫不可能殺任何人,除了以他認可的正經方式。事實上,他甚至沒讓朋友去向那個秘書提出正式挑戰。'當然,現在我明白她什麼意思了。” “我只明白了一部分,當然,”布朗神父說。 “她說秘書拿遺囑說事是什麼意思?” 法因斯微笑著說:“你真該認識一下那個秘書,布朗神父。你會把看他做事當成一種樂子的,他凡事都大費周章,像他自己說的'搞得有聲有色'。他把哀悼死者的房間裡氣氛弄得忙碌而活躍,讓葬禮充滿最熱鬧歡快的體育賽事才有的活力。真有事發生後,他這人管不住。我告訴過你,他是如何指導園丁幹活的,他是如何給律師講法律的。不用說,他也會告訴外科醫生怎樣做手術;如果趕上這個外科醫生正好是瓦朗坦,想來他指責他的話肯定遠比'醫術差'還難聽。秘書那頂著紅發的腦袋已經認定德魯斯是醫生殺的。當警察到場後,他更是變得極其義正詞嚴。還用我多說嗎?他在現場的表現簡直就像是世上最偉大的業餘偵探。在調查德魯斯上校死因的警察面前,這位私人秘書表現出極大的傲慢自負和輕蔑,即便是居高臨下對待蘇格蘭場的福爾摩斯也自愧不如。我說過,看他做事是種樂子。只見他故作高深地走來走去,甩著一頭紅發,回答問題時簡單粗暴,缺乏絲毫耐心。當然,他在這些天裡的行為舉止可把德魯斯女兒惹火了。他當然自有一套說辭,只不過是那種小說裡才會有的虛構而已;而弗洛伊德本就屬於那種小說裡才有的人物。如果他是書裡虛構的人物,倒會給人多帶來點兒樂趣,少一點兒煩擾。” “他有什麼樣的說辭?”神父問。 “嗨,說得活靈活現的,”法因斯沮喪地回答。 “如果真能經得起推敲,那簡直就是篇傑作。他聲稱他們在避暑屋裡剛發現上校的時候,他還有口氣,可是醫生假託要割開他的衣服,用手術刀殺了他。” “明白了,”神父說。 “我想他應該是臉朝下趴在地板上,就像在午睡。” “真是風雲突變,柳暗花明啊,”他的消息來源繼續說。 “我相信弗洛伊德可能一度很想讓他的重大發現見諸報端,或許還會讓人來從醫生口中取證,這時'幸運石'下屍體的發現就像炸藥,把他所有這些打算都炸得煙消雲散了。這正是我們回來要說的事。我覺得自殺基本上就算是供認了。但這事的實情恐怕永遠不為人知了。” 隨後是一陣沉默,接著神父不無謙虛地說:“我倒覺得我了解實情。” 法因斯瞪大了兩眼。 “可是,”他喊道:“你怎麼會了解實情,或者能肯定真的就是實情?你一直坐在這裡寫你的佈道文章,離現場有100英里;難道你是想告訴我其實你早就知道真相了?如果你真的得出了此事的結論,那你究竟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呢?是什麼線索促使你開始琢磨這事的呢?” 布朗神父異常興奮地跳了起來,他的第一句話不啻是一聲爆炸。 “那隻狗!”他喊道。 “當然是那隻狗!如果你能正確理解它在沙灘上的表現,就能看清全部真相。” 法因斯眼睛瞪得更大了。 “可你之前說,我對那狗表現異常的感覺完全是胡扯,那狗跟這事沒有任何關係。” “那狗跟這事干係重大,”布朗神父說,“假如你僅僅把它看做狗,而不是判定人的靈魂的萬能天主的話,你就會發現這種關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尷尬,然後又以帶著歉意的語氣說:“事實上,我恰好很愛狗。在我看來,人們迷信狗並賦予它一切絢麗的光環的同時,卻很少真正關心狗本身。我們先從它對著律師狂吠或者衝著秘書咆哮這件小事說起。你問我如何能在百里以外猜出那裡發生的一切;坦率地說,那多半是你的功勞。因為你對人的描述栩栩如生,這讓我知道了他們是什麼類型的人。特雷爾這種人通常一臉愁容,卻會突然面露微笑,此人會擺弄一些小物件,特別是脖子上的東西,這說明他內心焦慮,是個很容易感到局促不安的人。我毫不懷疑弗洛伊德這個辦事利落的秘書,也是個容易焦慮和受驚的人;那些精力過剩的美國佬都這樣。不然的話,在他聽到珍妮特·德魯斯尖叫時,就不會被大剪子劃破手指,並且把它失手掉在地上。 “狗一向憎恨神經質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也讓狗感到緊張;或者,狗畢竟是畜生,有點恃強凌弱的習性;或者狗有異常強烈的虛榮心,如果別人不向它示好,就會深感不快。可無論如何,可憐的諾克斯對那些人大發脾氣不為別的,而是它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表現出了怕它的樣子。我知道你絕頂聰明,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會嘲笑聰明機智。但我有時不免會想,有時你過於聰明,反而理解不了動物。有時你過於聰明,反而無法理解正常的人,特別是在他們的行為跟動物一樣單純的情況下。動物是直截了當的;在它們的世界裡,道理都是不言自明的。就以這事為例:狗對著人吠叫,人從它面前逃離。此時,你似乎並沒有認清一個簡單的事實:狗之所以吠叫,是因為它不喜歡眼前的那個人,而那人逃離的原因是他怕那隻狗。這裡面不存在任何動機,也不需要任何動機;但你卻牽強附會,賦予它神秘的心理學意義,還假定那狗有異乎尋常的眼光,成了神秘厄運的傳聲筒。你肯定還臆想那個人要逃離的不是狗,而是令他恐懼的劊子手。然而,如果你再深想一步就會發現,所有這些假想的內心活動根本就不成立。假如這隻狗真的能清楚地認出,眼前那人就是殺害主人的兇手,那它就不會僅僅像在茶會上見到助理牧師那樣,站著那裡吠叫幾聲而已;它更可能撲上去咬住他的喉嚨。另外,你真以為一個人狠心謀殺了他的老朋友後,還能一身輕鬆地四處走動,在老朋友的女兒和驗屍醫生的眼皮底下,向被害者家屬微笑致意?如果他真是這樣一個人,你覺得他會因為一隻狗朝他吠叫,便會深感悔恨而縮身逃離嗎?他或許會為其中的悲劇性諷喻而感觸;它可能會像任何悲慘小事,觸動他的靈魂。但他不會為了逃離那個根本不會說話的唯一證人,拼命跑過整條小徑。人們只有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時候才會有那種舉動,他們怕的是尖利的犬齒,而不是悲劇性諷喻。整件事比你想的要簡單的多。 “但當我們轉向海邊那個場景的時候,事情變得更有趣了。正像你描述的那樣,其中充滿謎團。我不太明白那隻狗為什麼在海裡游進遊出;在我看來,這不像是狗愛幹的事。如果諾克斯為別的事感到煩躁,它可能不會去追那根手杖,而是東聞西嗅,尋向發生不幸的地方。不過,我的經驗告訴我,一旦狗開始追逐什麼東西的時候,不管是塊石頭、手杖或是兔子,它輕易不會放棄,除非它被明確喝止,而且這種命令也並非總是奏效。它因為心情發生變化而放棄追逐,對我來說,這簡直不可想像。” “可它確實不再追了,”法因斯堅持說:“沒有叼著手杖回來。” “它沒有叼著手杖回來,合情合理,”神父答道。 “它找不到那根手杖,所以無功而返。它因為找不到而發出哀鳴。那才是狗發出哀鳴之聲的真正緣由。狗是一種非常注重儀式的動物。它特別重視一成不變的遊戲規則,就像小孩子喜歡一字不差地反复聽某個童話故事。在它玩這個遊戲期間,情況出現了偏差。它對那根手杖非常規的表現大為不滿,因此返回後才會大加抱怨。它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一隻傑出、名貴的狗居然被一根破爛的舊手杖耍了,這樣的事在它身上還從未發生過。” “啊?那根手杖乾了什麼?”年輕人不解地問。 “它沉下去了,”布朗神父說。 法因斯一言不發,繼續盯著看;神父接著說:“它沉下去了,因為它不是真正的手杖,而是一根包著薄薄一層手杖外皮的鋼棍,還帶個鋒利的尖頭。換句話說,那是根劍杖。我想這可以說是殺人犯丟棄凶器最奇異卻又最自然的方式了,往海裡一扔,假裝讓狗去叼回。” “我有些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了,”法因斯說:“但是,即便他用的是劍杖,我還是想不通他怎麼做到的。” “我有個猜想,”布朗神父說,“就在你最初提到避暑屋時。另一件事是你說德魯斯穿著一件白色外衣。只要大家都在找匕首;就沒人會想到劍杖;但如果我們將類似長劍之類的兵刃考慮在內的話,這並非不可能。” 他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那樣子活像一個已然返樸歸真的冥想者。 “《黃色房間的秘密》之類的探案故事描寫的是有人在完全封閉的密室裡被殺,按照這種情節設想本案根本就不適合,因為此案現場是個避暑屋。我們提到'黃色房間'或任何其他房間時,往往便在暗示它的牆是真正密不透風的。但避暑屋不是這樣建的;就如同在本案中的一樣,它通常是由樹枝條和木條搭建而成,多多少少會有縫隙。而在德魯斯坐的椅子所背靠的牆後,恰好有這樣一個縫隙。但正因為這是個避暑屋,裡面的椅子也是有很多孔洞的藤椅。最後,避暑屋緊貼著樹籬;而你說過,那個樹籬實際上只是薄薄一層。透過樹籬、枝條和藤條間的孔隙,站在外面的人可以看到上校的白色外套露出的白點,就像靶心那樣清楚。 “你描述的地理概況不甚清楚;但根據現有情況進行推斷也並非難事。你說那塊'幸運石'並不高;但你又說從花園裡能夠看到它冒出頭來。換句話說,它與花園的邊緣相距不遠,雖然你們走向它時繞了很長一段路。還有,德魯斯小姐也不太可能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尖叫,聲音傳到了半英里之外。她只是失聲驚叫了一聲,而你們卻在海灘上聽到了。你提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我要提醒你的是,其中之一就是你說哈里·德魯斯落在了後面,在樹籬下點他的煙斗。” 法因斯微微顫栗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他在那兒拔刀刺穿樹籬,直接扎到了那個白點上。可這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機會,而且要當機立斷。除此之外,他並不確定老人已經將遺產留給他了,事實證明還真沒給他。” 布朗神父的面孔變得生動起來。 “你誤解了此人的性格,”他說,就好像他自己從小到大都熟識那個人似的。 “他的性格很奇特,但也並非罕見。假如他真的知道財產會歸到他名下,我敢說他不會有如此舉動。他會認為這種行為骯髒齷齪。” “你這樣說不是自相矛盾嗎?”另一位不由得問道。 “此人是個賭徒,”神父說,“同時又因為自作主張的冒險行徑而顏面盡失。那多半是見不得人的一件事,因為每個帝國警察都跟我們想像的不同,他們更像俄國秘密警察。但他越了界,並且失敗了。這種人在回首往事時會覺得曾經的冒險經歷是精彩絕倫的回憶,正因為這樣,此刻最大的誘惑便是來一次瘋狂之舉。他想說的是,'除了我,沒人能抓住這次機會或者能意識到機不可失。當時我能把這一切都聯繫起來,是多麼狂野的神機妙算啊;唐納德招人厭煩;律師應邀而來;而我和赫伯特同時受到邀請——最後老人家又咧著嘴笑著歡迎我並與我握手。誰都會說我冒這麼大的險有些瘋狂;但只有敢於冒險又不乏遠見的人才能發大財。'總之,它屬於虛榮心驅使下的猜想,是一個真正的賭徒所具有的妄自尊大。各種驚人的巧合越是看似無關,越是能激發當機立斷的決心,他也就越有可能抓住機遇。這個意外發現,也就是不起眼的白色斑點和樹籬上的孔洞,如同一幅物質慾望的美景令他迷醉。面對各種意外事件匯集一處的空前機遇,像他這樣一個足夠聰明的人絕不會像懦夫那樣無所作為!魔鬼就是這樣對賭徒說的。但魔鬼自己不大會誘使這個內心不快的人採用枯燥乏味、精心謀劃的老路數,去殺自己一直寄予厚望的叔父。那不免過於落俗套了。” 神父停頓了片刻,然後又略微加強了語氣繼續說。 “現在我們就試著回想一下當時的場景,就如你親眼看到的那樣。他站在那裡時,被這個魔鬼呈上的機會攪得心旌搖盪,他抬頭看到那個奇詭的輪廓,彷彿看到的是他自己搖擺不定的靈魂顯出的影像;那塊巨石如同倒立的金字塔,岌岌可危地聳立在另一塊石頭之上,他想起它就是'幸運石'。你能猜出像他這樣一個人此刻會如何解讀這個信號嗎?我想它促使他準備採取行動,甚至讓他警覺起來。想做大事的人不能前怕狼後怕虎。無論如何,他行動了;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掩蓋他的行跡。事發後肯定會進行全面搜查,若被人搜出自己持有劍杖,更不要說還是沾著血蹟的劍杖,後果將是致命的。如果他隨便扔掉它,人們遲早會找到它,並很可能順藤摸瓜。即使他扔進大海裡,他的舉動也會被人看到,並會引人注意——除非他真能想出妥帖自然的方式,加以掩飾。你也知道,他確實有了一個主意,而且非常理想。由於你們中間只有他戴著表,他就告訴你們不用著急回去,再往遠處走一段,隨後就玩起了扔手杖讓狗找回來的遊戲。不過,可以想見他那幽暗的雙眼是如何掃視著荒涼的海灘,最後又將目光落在了那隻狗的身上!” 法因斯點點頭,凝視著前方,陷入沉思。他的思緒似乎飄向了這段談話中不那麼實際的部分。 “奇怪的是,”他說,“那隻狗還真的與這件事有關。” “那隻狗幾乎能告訴你所有真相,假如它真能開口的話,”神父說。 “令我不滿的是,由於它不會說話,你就編出一套故事強加於它,然後又讓它以人和天使的口吻講那個故事。這是我在現代世界中留意到的現象之一,它越來越多地體現在報紙上的各種傳聞和日常的流行語中;它缺乏確證,僅是人們的主觀臆想。人們不假思索地對於各類傳言照單全收。它像漲潮的海水,吞噬了你們原本的理性主義和懷疑論;它的名字就叫迷信。”他突然站起身,一臉凝重,彷彿身邊並無他人,顧自大發議論。 “不信天主的主要表現便是這樣,你們丟棄了常識,不能按照事物的原樣看待它們。凡是人們議論和宣稱的任何事,都充斥著迷信,它像噩夢中的景觀那樣無限延伸。狗代表某種預兆,貓變成神秘之物,豬被視為吉祥物,而甲殼蟲則變身聖甲蟲,匯集了埃及和古印度多神教中的所有動物;胡狼阿努比斯和綠眼睛的貝斯特女神,以及所有神聖的、怒吼的巴珊公牛;退回到了混沌初開時的獸性神靈之所,逃入大象、蛇和鱷魚的懷抱;所有這些都源於你們懼怕幾個字: '基督成為人'。 ” 年輕人不無難堪地站起身,就好像他無意間聽到了他人不願告人的獨白。他呼喚著那隻狗,然後出了房間,告辭時含糊不清卻很輕鬆。但他不得不再次呼喚那隻狗,因為它依然蹲坐在那裡,抬頭凝視著布朗神父,彷彿一條凝視著聖方濟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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