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第2章 天國之箭

恐怕有成百個偵探故事開篇都是有個美國富翁被謀殺;出於某種原因,這種事常被當成一種災難。我很“高興”地宣布,本篇故事也只能以一位富翁被謀殺為開端;在某種意義上,實際上是不得不以3位富翁被謀殺為開端,有人可能認為這就是所謂“選擇越多越痛苦”的困境。但它之所以成了一個不尋常的問題,主要還是因為這些案件中突出體現了具有一致性或連續性的犯罪策略,與普通刑事案件迥然有別,所以才備受關注。 普遍的說法是,他們三人都是某種世仇或詛咒的犧牲品,源於他們曾相繼收藏過具有很高內在和歷史價值的一件文物:一種鑲嵌寶石的聖餐杯,俗稱科普特杯。其來源已不可考,但據推測其用途與宗教儀式有關;有人認為,收藏者的厄運與某些東方基督徒的宗教偏執狂有所關聯,這些宗教狂徒唯恐它落到唯利是圖者手中。而那神秘的殺手,無論他是不是這樣一位狂熱分子,已然成為這個新聞八卦漫天飛的世界裡聳人聽聞的人物。那位無名氏被人取了名字,或外號。但是我們現在只關心第三位受害者的故事;因為只有在這起案件中,一位叫布朗的神父——也就是下面這些素描的主人公——才有機會登場。

當布朗神父走下一艘大西洋班輪,第一次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時,就像很多英國同胞曾經歷的那樣,他發現自己是個重要人物,這一點遠遠超乎預想。他的五短身材、近視眼和大眾臉,他的嚴重褪色的黑教士服,讓他在故鄉的任何人群中出沒都不會被視作異類,也許除了異常不起眼之外。可是美國人具有打造名人的天賦;他在一兩宗奇案裡的曝光,加之與前罪犯和偵探弗朗博的交情,所有這些在英國充其量是一般性的傳聞,但在美國則確立了他的名望。當他發現自己被一群記者堵在碼頭上時,他的圓臉上現出驚異與迷茫,那群人就像一夥土匪,拋出各色各樣的他認為自己最沒有發言權的問題,比如女裝的細部和此刻才映入他眼簾的該國犯罪統計數據。也許正是與這群人圍困的黑衣孤將形成的對比,才使得另一個身影更顯鮮明。在光輝燦爛的此時此地,那人沐浴在熾烈的陽光中,孤零零地站在一邊,同樣是一襲黑衣;那人身材高大、臉色蠟黃,戴一副碩大的風鏡。等記者完事後,他打手勢吸引神父的注意並說:“打擾了,也許你在找韋恩上尉。”

在此或許要替布朗神父表明他的歉意;因為他當時很可能已經進行了誠懇的道歉。請別忘了他以前從未到過美國,尤其是,他從未見過那種玳瑁眼鏡;因為那新潮玩意此時尚未傳到英國。他的最初感受就像自己正盯著某種瞪眼海怪那樣,隱約聯想到潛水員的頭盔。不算這一點,那男子的打扮可謂精緻;以布朗的純真眼光看來,那古怪的眼鏡就像讓一位時髦紳士破了相——好像一位時髦紳士拄根文明棍就覺得自己高雅了不少。那個問題令他有些尷尬。一位叫韋恩的美國飛行員是他的法國朋友的朋友,也確實是他訪美期間希望見到的一大串人中的一個;可他從未料到這麼快就听到他的消息。 “不好意思,”他疑惑地說,“你是韋恩上尉嗎?還是你——你認識他?”

“噢,我相當確定我不是韋恩上尉,”風鏡男面無表情地說。 “我看見他在那邊那輛車裡等你的時候就很清楚這一點了。但是另一個問題有點難回答。我估摸著我認識韋恩和他叔叔,還有默頓老頭。我認識默頓老頭,可他不認識我。他覺得他佔上風,而我覺得我佔上風。明白?” 布朗神父不太明白。他眨著眼睛眺望波光粼粼的海面和這座城市的高樓尖頂,又看看風鏡男。這男子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印象,不僅僅是他的眼睛被遮住了,他的蠟黃面孔也有幾分亞洲人甚至是中國人的味道;他的言談似乎由層層諷刺堆疊而成。在精力旺、交際廣的美國國民中間,他這一類人隨處可見;他是那種難以捉摸的美國人。 “我叫德雷奇,”他說,“諾曼·德雷奇,我是美國公民,這就解釋了一切。我估計,至少你的朋友韋恩願意解釋剩下的;這樣一來,我們將把'七月四日'推遲到另一個日子。”

布朗神父聽得暈頭轉向,被他拽著朝不遠處的一輛汽車走去。一個年輕人,頭上幾撮亂黃毛兒,一臉的倦怠和疲憊,遠遠地向他打招呼,並自我介紹叫彼得·韋恩。布朗神父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塞進了汽車,汽車風馳電掣地穿過並駛離了市區。他不太習慣這種美國式的雷厲風行,感覺暈暈乎乎的,恍若乘著飛龍拉的戰車馳入仙境一般。正是在這種惶惶然的狀態下,他聽著韋恩的長篇大論和德雷奇的三言兩語,頭一次聽說了科普特杯的故事,還有兩樁與之相關的罪案。 好像韋恩有個叔叔名叫克雷克,克雷克有個搭檔名叫默頓,默頓在擁有過那杯子的富商中排序第三。第一位是銅業大王泰特斯·P·特蘭特,他收到了多封署名丹尼爾·杜姆的恐嚇信。丹尼爾·杜姆大概是個假名,卻已然代表了一個若非廣受歡迎也算廣為人知的人物;一個兼具羅賓漢和開膛手傑克風範的人物。因為事實很快表明,恐嚇信的作者並沒有僅僅局限於恐嚇。總之結果就是,一天早上有人發現老特蘭特腦袋扎在自家蓮花池中死了,至於發生了什麼卻沒有一絲線索。所幸那杯子在銀行里很安全,連同特蘭特的其餘財產一起傳給了他的表弟布賴恩·霍德——此人也是個大富豪,也受到了那個不知名敵人的恐嚇。布賴恩·霍德被發現死在一座懸崖下面,他在崖上的海濱住宅遭了賊,損失慘重。雖然杯子再次倖免於難,但很多債券和證券被偷,使霍德的財務陷入混亂。

“布賴恩·霍德的遺孀,”韋恩解釋道,“想必只得變賣大部分貴重物品,而布蘭德·默頓一定是在那個時候買下了科普特杯,因為我剛認識他時,那杯子就在他手上了。不過你自己就能猜到,這並不是一件讓人省心的藏品。” “默頓先生有沒有收到過恐嚇信呢?”談話停頓片刻之後,布朗神父問。 “估計他收到過,”德雷奇說;他的話音裡有種異樣,神父不禁好奇地打量他,忽然意識到這位風鏡男在偷笑,那樣子讓初來乍到的神父打了個冷戰。 “我敢肯定他收到過,”彼得·韋恩皺著眉說,“我還沒看到信,只有他的秘書可以看到他的信件,因為他很少提生意上的事——大商人都這樣。但我見過他被來信弄得很煩、很生氣;還見過他把信給撕了,甚至都沒讓秘書看。秘書自己都緊張起來,說他確信有人要暗害老人;總而言之,你若就此事指點一二,我們將不勝感激。人人都知道你的鼎鼎大名,布朗神父,所以秘書要我來看看你是否願意立刻趕往默頓宅邸。”

“原來如此,”布朗神父說。他終於領悟了這起看似劫持的行動的含義。 “可是,說真的,我看不出我能比你們強多少。你們是當事人,掌握的信息肯定比我這個不速之客多百倍,足以得出科學結論。” “對,”德雷奇乾巴巴地說:“我們的結論就是太科學了,所以才不真實。我估計如果有什麼襲擊了泰特斯·P·特蘭特這樣的人,準是打天上掉下來的,才不會等什麼科學解釋。可謂晴天霹靂吧。” “你指的不會是,”韋恩叫道,“超自然現象吧!” 然而無論何時,想知道德雷奇先生是什麼意思絕非易事;只有一種情況例外,他要說某人真精明,多半指此人是個傻瓜。德雷奇先生端坐不動,像東方人打坐一般,就這樣過了不大一會兒,汽車停下,顯然是到了目的地。這是個相當獨特的地方。他們剛才一直穿行於樹木稀疏的鄉間,遠處是一片開闊的平原,而此時,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建築物,周邊是很高的一圈圍欄,像羅馬兵營,外觀酷似小飛機場。那圍欄不像木石建造的,湊近細看,才知是金屬質地。

他們都下了車,經過類似開啟保險櫃的一番操作之後,牆上的一扇小門被輕輕滑開了。令布朗神父感到詫異的是,那個叫諾曼·德雷奇的人毫無進門之意,反而帶著陰險的高興勁兒向他們告辭。 “我就不進去了,”他說,“那會讓默頓老頭興奮過度的,我估計——他太想見我了,恐怕會高興死的。” 他邁著大步走開了,布朗神父則滿懷疑惑進了大門,鐵門隨即便咔噠一聲合上了。裡面是一個精緻、絢麗的大花園,但看不到一棵樹,灌木叢或花叢也都很低矮。園子中央矗立著一座房子,建築式樣美觀甚至搶眼,然而又高又窄酷似塔樓。熾熱的陽光在頂端玻璃屋面各處反射著炫目的光芒,可房子較低的部分好像根本沒有窗戶。到處都是纖塵不染、光潔鋥亮的樣子,與純淨的美國空氣相得益彰。一進入門廳,他們便置身於華美的大理石和五彩斑斕的金屬與琺瑯之中,可是這裡沒有樓梯,但見一個夾在堅實牆壁之間的電梯豎井,孤零零地立在中央。幾個貌似便衣警察的彪形大漢把守著通往電梯的過道。

“戒備森嚴,我知道,”韋恩說,“見笑了,布朗神父,你都看見了,默頓不得不生活在這樣一座堡壘中,花園裡都沒有一棵能讓人藏身的樹。可你不知道我們在這個國家要應對的是個什麼問題。也許你不知道布蘭德·默頓的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是個外表十分平和的人,走在街上沒人會注意到他;倒不是說他們現在常有機會遇見他,因為他只能偶爾乘坐封閉式汽車外出。可要是布蘭德·默頓出事了,從阿拉斯加到食人島都得發生地震。我估計沒有哪個國王或皇帝能像他那樣對各國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畢竟,假如你被邀請去拜見沙皇或英王,你會懷著好奇心去的。你未必在意沙皇或富豪;但這不過意味著那種權力總是引人關注。但願拜訪默頓這樣的新式帝王不會有違你的原則。”

“絕對不會,”布朗神父平靜地說。 “探訪囚犯和各種受困的可憐人本來就是我的職責。” 一陣沉默,年輕人皺起眉頭,瘦臉上顯出怪異近乎詭詐的神情。然後他冷不丁地說: “噢,你得記住,跟他作對的可不是小毛賊或黑手黨。這位丹尼爾·杜姆簡直就像魔鬼。他竟然把特蘭特撂倒在自家花園裡,又把霍德殺死在他家屋外,然後溜之大吉。” 大宅的頂層牆壁極厚,分為兩個房間:外室是他們進入的房間,內室是大富豪的私人密室。他們進入外室的時候正碰上另兩位訪客從內室出來。彼得·韋恩管其中一位叫叔叔——那人短小精悍、活力充沛,剃著光頭好似禿頂,一張棕色的臉,顏色深得好像從來沒白過似的。此人正是老克雷克,因在與印第安人的最後之戰中聲名卓著,人稱“山胡桃克雷克”,令人回憶起那位更有名的“老山胡桃”。他的同伴跟他形成鮮明對照——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一頭黑髮如黑漆一般,一條寬的黑絲帶繫著單片眼鏡:這位巴納德·布萊克是默頓老頭的律師,一直在跟合夥人討論業務上的事。四個男人本來各忙各的,在外室中心相遇後便停下來寒暄了一陣。縱然是人來人往,有個人卻紋絲不動地坐在靠近內室的牆根,在內窗的暗淡光線下顯出魁梧的身影;此人有黑人的面孔和寬闊的肩膀。這就是美式幽默自嘲時所稱的那種“壞蛋”;被朋友稱為保鏢、敵人稱為亡命徒的傢伙。

此人一動不動,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然而他在外室露面一事似乎觸動了彼得·韋恩,令他心生疑惑。 “有人跟老大在一起嗎?”他問。 “別著慌,彼得,”他叔叔竊笑。 “威爾頓秘書跟他在一起,我希望大家都可以放心了。我相信威爾頓在守護默頓時,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他比20個保鏢都強。而且他既敏捷又安靜,跟印第安人一樣。” “呃,你該知道,”他的侄子笑著說。 “我記得你曾教過我印第安人的絕技,那時我還小,喜歡讀印第安人的故事。可在我讀的那些故事裡,印第安人似乎總是把事情搞砸。” “在現實生活中他們不是這樣,”老邊民陰沉著臉說。 “真的?”溫文爾雅的布萊克問道,“我還以為他們無力對付咱們的火器呢。” “我見過一個印第安人站在100杆槍的槍口下,只用一把小剝皮刀就殺死了一個站在堡壘頂上的白人,”克雷克說。 “啊,他是怎麼做到的?”布萊克問。 “把刀甩出去,”克雷克回答,“在對方開火之前的一瞬間甩出去。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學到的這絕活兒。” “哈,但願你沒學過,”他的侄子笑著說。 “在我看來,”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這故事可能有寓意。” 他們講話的工夫,秘書威爾頓先生已經從內室出來站著等一會兒了;他面色蒼白,一頭金發,下巴方闊,目光沉穩,眼神像狗——不難相信他有著看門狗的死心眼兒。 他只說了句“默頓先生10分鐘後可以見你們”,但它卻像一個信號,拆散了這群閒聊的人。老克雷克說他必須告辭,他的侄子跟他和律師一道出去,剩布朗神父自己跟秘書暫時在一處;而房間另一頭的黑巨人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是個大活人;他端坐在那裡,闊背對著他們,眼睛盯著內室。 “這兒的部署相當嚴密,恐怕只能這樣,”秘書說。 “你可能都聽說了,有關丹尼爾·杜姆的事,還有為什麼讓老闆一個人待著不安全。” “可他現在就是一個人,不是嗎?”布朗神父說。 秘書那雙灰眼睛嚴肅地看著他。 “就15分鐘,”他說,“每24小時裡有15分鐘。這是他僅有的真正獨處的時間;他堅持要這樣,理由很不尋常。” “是什麼理由?”訪客問道。威爾頓秘書依然凝視著他,但他原本嚴肅的嘴角露出陰鬱。 “是科普特杯,”他說。 “也許你已經忘了科普特杯;可他沒忘,什麼都沒忘。在科普特杯的事上,他不信任我們中的任何人。杯子被鎖在那屋裡的某個地方,只有他能找到;不等我們全都離開,他是不會拿出來的。所以我們不得不冒一刻鐘的險,讓他獨自膜拜它;我估計那是他僅有的敬拜活動了。倒不是真有什麼危險;因為我已經把這地方整個變成了一個陷阱,我不相信那魔鬼自己能進得來——或退一步說,能出得去。如果這個可惡的丹尼爾·杜姆來拜訪我們,他會留下來吃晚飯,而且要一直吃下去,老天!我坐在這兒15分鐘,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一聽見槍響或搏鬥的聲音就會立刻按這個按鈕,花園的整圈圍欄就會通上電,足以致命,所以想穿過或翻過圍欄純粹就是找死。當然,沒人會有開槍的機會,因為這裡是唯一的入口;而他座位背後那扇唯一的窗戶高懸在塔樓頂端,外牆面光滑得像滑桿。不過無論如何,我們這裡都要全副武裝,這理所當然;如果杜姆真的進了那間屋,他不可能活著出去。” 布朗神父眨著眼對著地毯出神。然後他好像打了個激靈,冷不丁說:“我希望你別怪我多嘴,有個念頭剛剛從我腦袋裡冒出來。跟你有關。” “真的啊,”威爾頓說,“我怎麼啦?” “我想你是個死心眼的人,”布朗神父說,“請原諒我這麼說,更讓你上心的好像是抓住丹尼爾·杜姆,而不是保護布蘭德·默頓。” 威爾頓略微一驚,緊盯著他的伙伴;然後他那陰鬱的嘴浮現出相當奇怪的笑容。 “你是怎麼——是什麼讓你那麼想的?”他問。 “你說如果你聽見槍響,你可以立刻電死逃跑的敵人,”神父說。 “我估計你想到了,在那個敵人被電死之前,他會先開槍要了你雇主的命。我不是說你不願盡全力保護默頓先生,只是這在你的考慮中好像居於次要位置。正如你所說的,這兒的部署相當嚴密,而且像是你精心佈置的。可這種設計似乎更側重抓住兇手而非解救一個人。” “布朗神父,”秘書恢復了平靜的語調,說,“你非常聰明,可你有的不只是聰明。不知怎的,你就是那種別人願意對你講實話的人;而且,你很可能聽說了,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已經成了眾人的笑柄。他們都說我是偏執狂,一心要抓住這個大壞蛋,也許我就是這樣。不過我要告訴你一件他們都不知道的事。我的全名叫約翰·威爾頓·霍德。”布朗神父點點頭好像完全明白了,可對方還在講。 “這個自稱杜姆的傢伙殺了我的父親和叔叔,毀了我的母親。默頓想招秘書的時候,我就應聘了,因為我想,聖杯在哪兒,罪犯遲早也會在哪兒現身。可我不知道罪犯是誰,只能守株待兔;但我是打算忠心侍奉默頓的。” “我明白,”布朗神父溫和地說,“噢,對了,現在是不是該去見他了?” “啊,對,”威爾頓應道,再次從沉思中略微一驚,於是神父推斷,復仇的狂熱再次暫時迷住了他的心竅。 “只管進去吧。” 布朗神父徑直走入內室。沒有問候的聲音隨之而來,只有一片死寂;片刻之後,神父重新出現在門口。 與此同時,在門附近坐著的沉默的保鏢突然起身,彷彿一件巨型家具突然有了生命。從神父的姿勢來看,似乎蘊含著某種信號;因為他的頭逆著從內室射過來的光,他的臉則處於陰影之中。 “我估計你要按那個按鈕了,”他嘆口氣說。 威爾頓似乎從鬼迷心竅中猛醒過來,打了個激靈,嗓子哽了一下。 “沒聽到射擊聲,”他叫道。 “哦,”布朗神父說,“那要取決於你對射擊的定義。” 威爾頓衝上前,他們一起撲入內室。這是一間相對較小的房間,裝飾簡潔而不失典雅。對面的一扇大窗敞開著,俯瞰花園和樹木繁茂的平原。緊靠窗戶的地方有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彷彿那囚犯渴望在他短暫而珍貴的獨處中盡情享受難得的空氣和陽光。 窗下的那張小桌子上立著科普特杯;其擁有者剛才一定是在最佳光線下端詳著它。它很值得端詳,因為在明晃晃的日光照射下,杯上的寶石像團團烈焰,熠熠生輝,五彩斑斕,簡直可以作聖杯的模型了。它很值得端詳;可是布蘭德·默頓並沒在端詳它。因為他的腦袋仰靠在椅背上,濃密的白髮懸垂於地板上方,花白的山羊胡直指天花板,一根漆成棕色的長箭從喉嚨上穿出,箭尾裝飾著紅色羽毛。 “無聲的射擊,”布朗神父低聲說:“我剛才還在琢磨那些為火器消音的新發明。而這是個非常古老的發明,而且同樣悄無聲息。” 又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恐怕他已經死了。你打算怎麼辦?” 面色慘白的秘書突然振作起來,態度甚為決絕。 “我當然要按下按鈕,”他說,“如果那樣還要不了丹尼爾·杜姆的命,我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逮到他。” “當心別要了我們哪位朋友的命,”布朗神父提醒道:“他們不太可能走遠;我們最好叫住他們。” “那幫人知道牆的機關,”威爾頓說。 “沒人會企圖爬牆的,除非其中一個……實在著急。” 布朗神父走到窗邊,箭顯然是從窗口射進來的,他探頭望出去。下方的花園離得遠遠的,佈置著平坦的花壇,彷彿一張著色精美的世界地圖。整個景象顯得如此空曠,塔樓似乎高高地矗立在天上,當他凝神眺望的時候,一句奇怪的成語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 “晴天霹靂,”他說。 “關于晴天霹靂和死神從天而降是怎麼說的來著?你看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遙遠;箭能飛這麼遠似乎太離奇了,除非是從天上來的箭。” 威爾頓已經回來,但沒有作答,神父自顧自地說下去。 “這讓人想到了飛機。我們必須問問小韋恩……有關飛機的事。” “這附近有很多飛機,”秘書說。 “案子涉及很老式或很新式的武器,”布朗神父論道。 “其中一些會是他的叔叔相當熟悉的,我估計;我們必須問問他關於箭的事。這支箭看上去很像印第安人用的箭。我不知道印第安人是從哪兒射的;可你應該記得那老頭講的故事。我說過它有寓意。” “就算有寓意,”威爾頓熱切地說,“也只有真正的印第安人能射中一個比你想像的還要遠的目標。你提出的類比毫無意義。” “我認為你沒弄明白那個寓意,”布朗神父說。 次日,那不起眼的神父似乎隱沒於紐約數百萬眾之中,沒有任何明顯的企圖表示他不甘於只作一條編號街道上的一個編號,然而,他實際上在後兩周里都在悄沒聲兒地忙於自己被賦予的使命,因為他深恐會發生誤判。他去找最近捲入謎案的兩三個人時,並沒有顯出特意把他們從幾個新相識中挑出來的神氣,他發現談話自然而然就開始了;他跟“老胡桃樹”克雷克之間的談話尤其新奇而有趣。交談地點位於中央公園的一張長椅上,那個老兵坐下來,枯瘦的手和棱角分明的臉支在手杖柄上,手杖由暗紅色木材製作而成,手柄形狀奇特,可能是模仿印第安戰斧的式樣。 “嗯,這也許是胡亂猜想的,”他晃著腦袋說,“可我奉勸你別對印第安人的箭能射多遠太過肯定。我知道有人拉弓射出的箭似乎比子彈還有力,直接命中目標,考慮到箭飛出的距離,實在令人稱奇。當然,實際上你現在根本不可能聽說還有帶弓箭的印第安人,更別提看見一個印第安人在這兒遊蕩了。可是萬一真有個印第安神射手,帶著一套印第安弓箭,躲在離默頓家外牆幾百碼遠的樹林子裡——啊,那高貴的野蠻人未必不能射出一支箭,越過高牆進入默頓家的頂樓窗戶;就算命中默頓,我也不會驚訝。我從前見過那樣神奇的事。” “毫無疑問,”神父說,“你見過,也做過那樣神奇的事。” 老克雷克嘿嘿一笑,然後粗聲大氣地說:“噢,那都是老皇曆了。” “有些人就有翻閱老皇曆的習慣,”神父說。 “我想我們不妨認為,你過去的履歷裡沒有留下什麼關於此案的口實吧。” “你什麼意思?”克雷克木然的紅臉膛酷似印第安戰斧斧頭,眼珠頭一次猛地轉動。 “呃,既然你如此熟悉印第安人的各種手工技藝——”布朗神父慢悠悠地開口道。 克雷克坐著的時候把下巴支在形狀奇特的手杖柄上,佝僂著背,幾乎縮小了一圈。可突然間,他筆直地站在小徑當中,像個打手似的攥緊手杖。 “什麼?”他大叫——嗓音粗糙尖利——“搞什麼鬼!你竟敢當面說我有可能殺了我自己的姐夫嗎?” 小徑邊零零落落有十幾張長椅,坐在那裡的人們齊齊投來關注的目光,看他倆面對面站在小徑中間,那個精力旺盛的禿頭小個子揮舞著手中像棍棒一樣的怪手杖,而那個一襲黑衣的矮胖教士看著他,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眨。頃刻間,那黑色的矮胖身影看似就要挨上當頭一棒,被對方以正宗印第安人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倒在地;只見遠處一個愛爾蘭警察的高大身影衝著這群人奮力跑過來。而神父就像回答一個普通問題那樣,相當平靜地說: “我已經對此事形成了一定結論,但我認為在做出報告之前我是不會提及的。” 不知是跑過來的警察還是神父的眼神起了作用,“老胡桃木”把他的手杖塞到腋下,重新戴上帽子,嘴裡嘟噥著。神父和氣地向他道別,然後四平八穩地出了公園,走向一家旅店的休息室,他和小韋恩約好在那裡見面。年輕人打著招呼迎上來;他看上去比以前更憔悴、更疲憊,彷彿被煩惱啃噬殆盡;神父懷疑這位年輕的朋友最近一直忙於規避剛通過的一條《美國憲法修正案》,並且顯然非常成功。不過,一談起他的業餘愛好或酷愛的科學,他便精神頭十足。因為布朗神父以隨意閒聊的口吻問起,那個區域是否常有飛機飛過,還說他起初誤以為默頓先生的環形圍欄圈著的是個飛機場。 “咱們在那兒的時候你竟然一架也沒見到,真是稀奇,”韋恩上尉答道。 “有時飛機密密麻麻像群蒼蠅;那片開闊平原是絕佳的飛行地點。將來,比方說,那裡要是成為我的那種大鳥的主要孵化地,我該不會感到驚訝。當然,我自己就在那裡飛過很多次,而且我認識這兒的絕大多數參加過空戰的傢伙;不過現在喜歡去那兒飛行的人太多了,有很多我從來都沒聽說過。我估計飛機很快就會像汽車一樣,在美國人人都會有一架。” “秉造物者之賜,”布朗神父微笑著說,“擁有生命權、自由權、與追尋駕車之權——更別說飛行權了。所以我猜想,我們不妨認為,一架陌生的飛機在特定時間飛過那座房子,是不太會被注意到的。” “對,”年輕人應道:“我估計是不會的。” “就算別人認得出他也不妨事,”神父繼續說,“我估計他會另找一架飛機,不會被人認出來是他的。打個比方,假如你以平常的方式飛行,默頓先生和他的朋友也許會認出那套行頭;但你可以駕著其它樣式的飛機,貼著那扇窗戶掠過;為了方便行事而貼得足夠近。” “嗯,對,”年輕人不假思索地張口應道,然後住了口,目不轉睛地盯著神父,嘴巴大張,眼球幾乎爆了出來。 “我的天!”他低聲說:“我的天!” 然後他從休閒椅里站起來,面色蒼白,從頭到腳都在顫抖,仍然盯著神父。 “你瘋了嗎?”他說:“你在說瘋話嗎?” 一陣沉默之後,他又快速而不屑地說:“你一定是到這裡來暗示——” “不;只是來尋求提示,”布朗神父說著站了起來。 “我差不多有了一些初步結論,但我現在還是不說為好。” 接著,他以同樣刻板的禮儀向對方致敬,然後走出旅店,去繼續他的探求之旅。 到了黃昏時分,這趟旅程已經把他帶到那座城市裡最老、最亂的區域,穿行於骯髒的街巷,踩著散亂歪斜的台階向河邊走去。剛走到一間相當低矮的中餐館門口,就在懸掛的彩色燈籠下方,他遇到一個以前見過的身影,雖然模樣與上次見面時迥然不同。 諾曼·德雷奇先生依舊躲在他的碩大風鏡後面冷對這個世界,那副風鏡就像深色玻璃面具遮蓋著他的臉。然而,在本月發生的謀殺案過後這段時間裡,除了風鏡,他的外表發生了奇特的變化:布朗神父曾留意過,他衣著原本十分考究——很難分清他是時髦紳士還是裁縫店外的模特。可現在,整個人都莫名其妙地頹廢不已;彷彿裁縫的模特變成了稻草人。他的大禮帽還在,卻破舊不堪;他衣衫襤褸;錶鍊和小飾物也都不見了。然而,布朗神父就像昨天剛見過面一樣招呼他,也沒有排斥隨他一起進入那間廉價飯館並在一張長凳上坐下來。然而,率先開口的並不是神父。 “怎麼樣?”德雷奇咆哮道,“替你那神聖的大富翁復仇成功了嗎?我們曉得所有富翁都是神聖的;這些你都可以在第二天的報紙上讀到,他們是如何在母親膝頭上閱讀家用聖經,又是如何在家用聖經的光照下生活的。啐!要是他們把家用聖經裡的某些內容讀了出來,早就把母親嚇壞了。也得嚇著富翁自己,我估摸著。那本古書裡充斥著宏大、偏激的老觀念,如今已沒人理睬了;那種石器時代的智慧,都埋在金字塔底下了。假設有人把默頓老頭從他自己的塔樓頂上扔下來,讓他被底下的狗給吃了,也不會比耶洗別的下場更慘。亞甲不就因為一向謹慎、步步小心而被砍成碎片了嗎?默頓一路走來也是步步小心,該死——直到他過於小心,連步子都邁不開。可是天主的箭把他尋了出來,就像會在古書裡出現的那樣,把他擊殺在塔樓頂上示眾。” “起碼箭是物質,”神父說。 “金字塔是巨大的物質,而且把死去的國王保存得很好,”風鏡男咧嘴笑道。 “我想要說起這些古老的拜物教話可就長了。有保存數千年的古老雕刻,刻著張弓搭箭的神明和帝王;他們的手就像真能拉開石頭做的弓似的。物質,也許吧——可那是什麼樣的物質!你站著凝視那些古老的東方圖案和器物的時候,難道不會隱約感到老天主依然駕著車,像個黑暗的阿波羅,正射下道道死亡的黑光?” “他要是那樣,”布朗神父回答,“我會用另一個名字稱呼他。可我懷疑默頓是不是死於一道黑光或一桿石箭。” “我猜你是把他當成了被箭射死的聖塞巴斯蒂安,”德雷奇譏笑道,“一位富翁必定是一位殉道者。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罪有應得?我想,你對你的大富翁了解得太少。好,讓我告訴你,他死多少次都不冤。” “哦,”布朗神父平和地問,“那你為什麼沒殺他?”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殺他?”對方盯著他說。 “嗯,你這位教士可真不錯。” “哪裡的話,”神父說,好像在拒絕恭維。 “我估計你是在說我殺了他,”德雷奇怒吼。 “好啊,拿出證據就行。至於他,恐怕他對誰都不是損失。” “不,你說錯了,”布朗神父厲聲說。 “他對你是個損失。這就是為什麼你沒有殺他。” 他走出飯館,風鏡男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離去。 過了將近1個月,布朗神父重訪遭丹尼爾·杜姆仇殺的第三位富翁的那座房子。直接相關的幾個人在那兒開了一次會。老克雷克坐上座,侄子坐在他的右邊,律師在他左邊;非洲人長相的壯漢,好像叫哈里斯,有些突兀地出現在會議現場,算作一名重要證人;一個紅頭髮、尖鼻子、被喚作狄克遜的人好像是什麼平克頓偵探所的代表;布朗神父不聲不響地溜進他身邊的一個空位子裡。 世界各大報紙連篇累牘地報導這位金融鉅子的殞滅,報導這位雄踞現代世界的大財團掌門人的災禍;然而從這一小群在他死亡時刻離他最近的人那裡,卻打聽不到什麼。叔侄二人和陪同的律師宣稱,他們在警鈴作響之前早已出了院牆;經詢問,在兩道關卡把守的警衛給出的回答令人困惑,但大體上能證實他們的說法。另外只有一個情況似乎有必要斟酌。好像就在死亡時間前後,一個陌生人神秘地出現在入口附近,還要求見默頓先生。傭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的措辭非常晦澀;而此人後來被認為也有很大嫌疑,因為他說過什麼惡人遭天譴的話。 彼得·韋恩向前探身,憔悴的臉上一雙眼睛閃閃發亮,說: “我敢打賭,是諾曼·德雷奇。” “諾曼·德雷奇究竟是什麼人?”他叔叔問。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輕人回答。 “我其實問過他,可他有個絕活,能扭曲每個直截了當的問題;就像刺中一個擊劍手。他用未來飛船的線索吊住我的胃口;可我從來就不太信任他。” “可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克雷克問。 “他是神秘教義的信徒,”布朗神父率真而機敏地說。 “這種人到處都有;這種人會在巴黎的咖啡館和夜總會裡向你透露,他們已經揭開伊西斯的面紗或知道巨石陣的秘密。對於這類案件,他們一定會作出某種神秘的解釋。” 律師巴納德·布萊克先生的頭顱光滑漆黑,禮貌地向講話者傾斜著,可他的笑容中暗含著敵意。 “我還真沒料到,先生,”他說,“你居然會反駁他們的神秘解釋。” “恰恰相反,”布朗神父回答,親切地朝他眨眨眼。 “這正是我能反駁他們的原因。一個假冒的律師能糊弄我,可他糊弄不了你;因為你自己就是律師。哪個傻瓜都能打扮成印第安人,而我會輕易相信他就是如假包換的海華沙;但克雷克先生一眼就能看穿他。一個騙子可以誑我說他對飛機無所不知,可他騙不了韋恩上尉。這都是一樣的道理,你不明白嗎?正因為我對神秘主義者有一點了解,所以我用不著他們的解釋。真正的神秘主義者不隱藏神秘,而是揭示神秘。他們將神秘之物置於光天化日之下,當你看見它的時候,它仍是一個謎。而神秘教義的信徒把某種東西藏在暗處,遮遮掩掩,當你找到它的時候,它不過是個凡物。但是就德雷奇的情況看,我承認他在談及天火或晴天霹靂的時候另有所圖。” “他圖的是什麼呢?”韋恩問。 “我想無論是什麼都需要加以留意。” “嗯,”神父慢悠悠地回答,“他想讓我們認為謀殺是奇蹟,因為……呃,因為他知道不是。” “哈,”韋恩說,發出噓的一聲,“我正等著呢。說白了,他就是兇手。” “說白了,他就是沒有行凶的兇手,”布朗神父鎮定地說。 “這就是你對'說白了'的理解?”布萊克客氣地問。 “你要說我現在就是神秘教義的信徒,”布朗神父有點尷尬地說,但是笑容很燦爛,“可這純屬偶然。德雷奇沒有犯罪——我指的是這樁罪。他唯一的罪行就是敲詐某人,他就為這才在此遊蕩;可他不太可能希望秘密被公之於眾,也不希望整個交易被死亡打斷。我們可以事後再討論他。此時此刻,我只想把他清除出去,免得礙事。” “礙什麼事?”對方問。 “礙真相的事,”神父回答,平靜地望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你的意思是,”對方支吾著說,“你知道真相?” “我認為很有可能,”布朗神父謙虛地說。 全場鴉雀無聲,稍後,克雷克突然沒來由地大呼小叫: “哎呀,那個秘書在哪兒?威爾頓!他應該在這兒的。” “我跟威爾頓先生有聯繫,”布朗神父嚴肅地說:“事實上,我叫他過幾分鐘給我打電話。可以說,我們已經一起把事情談清楚了。” “如果你們是在一起調查,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克雷克咕噥道。 “我知道他一直像警犬似的追踪那個來去無踪的壞蛋,或許跟他聯手也挺好。可是如果你知道這件事的真相,那你到底是從哪兒得知的呢?” “我是從你那兒得知的,”神父平靜地說,繼續溫和地盯著雙目圓瞪的老兵。 “我是說,我的第一個猜想來自你那個故事裡的線索,你講過有個印第安人扔出一把小刀擊中了堡壘頂上的一個人。” “你說過好多次了,”韋恩帶著困惑的神情說:“可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關聯,除了說這個兇手扔出一支箭擊中了房頂上的一個人,而那房子酷似堡壘。可是箭當然不是扔出去而是射出去的,而且射程要遠很多。當然,這支箭射得異乎尋常地遠;可我看不出它還能給我們什麼啟示。” “你恐怕沒有抓住故事的要點,”布朗神父說。 “並不是說一個東西能飛很遠,另一個就能飛得更遠。而是說錯誤地使用工具是行得通的。克雷克堡壘上的人以為小刀是近身格鬥的用具,卻忘了它能像標槍一樣被投擲出去。我認識的另一些人則以為標槍只能用於投擲,卻忘了它也能像長矛一樣用於近身格鬥。總之,故事的寓意就是:既然匕首能當箭用,那麼箭也能當匕首用。”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他仍舊漫不經心地娓娓道來:“我們自然深感困惑,想知道是誰從窗外射的那支箭,是否從很遠的地方射來,諸如此類。然而真相是,根本沒人射箭。箭根本不是從窗口射進來的。” “那它是怎麼進來的?”黑衣律師陰沉著臉問。 “某人帶著它進來的,我猜,”布朗神父說:“它不難攜帶和隱藏。某人在默頓的房間裡,站在默頓身邊時手裡就拿著它。某人把它當成匕首刺進默頓的喉嚨,然後想出聰明絕頂的主意,按照特定位置和角度佈置成一種場景,讓我們一眼便可認定,那支箭像鳥兒一樣從窗口飛了進來。” “某人,”老克雷克說,語氣像石頭般沉重。 電話鈴聲響起,竟顯得那麼刺耳、可怕、吵鬧而急迫。電話在隔壁,布朗神父趁其他人還沒動彈就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彼得·韋恩說,一副渾身顫抖、六神無主的樣子。 “他說他在等威爾頓秘書的電話,”他的叔叔同樣冷冰冰地答道。 “我猜是威爾頓?”律師說,好像說話只是為了打破沉默。無人應答,直到布朗神父突然悄悄地重新出現在房間裡,給眾人帶來答案。 “先生們,”他重新落座後說,“是你們要我去調查這個謎團的真相的;既已查明真相,我就必須講出來,實事求是,不留情面。恐怕任何打探這種事的人都是講不起人情的。” “我猜,”克雷克開口打破了隨之而來的沉默,“這意味著我們之中有人受到指控或有嫌疑。” “我們全都有嫌疑,”布朗神父回答。 “我自己可能就有嫌疑,因為是我發現了屍體。” “我們當然有嫌疑,”韋恩氣急敗壞地說。 “布朗神父和顏悅色地向我解釋過,我本可以怎樣駕著飛行器繞著塔樓飛。” “不,”神父笑著回應:“是你向我描述如果是你,會怎麼做。有趣之處正在這兒。” “他似乎認為有可能,”克雷克怒氣沖沖地說,“是我用一支印第安箭殺了他。” “我認為那是最不可能的,”布朗神父愁眉苦臉地說。 “如果我做錯了,請原諒,可我想不出別的方法來打探虛實。要說在兇殺發生的一瞬間韋恩上尉駕機掠過窗口而沒人察覺到,沒有比這更荒謬的構想了;也許另一種構想更合理些,就是一位可敬的老紳士假扮成印第安人帶著弓箭躲在樹叢後,射殺某個他本可以用20種更簡單的方法殺死的人。可我必須查明他們是否跟此案有關,於是我迫不得已指控他們,為的是證明他們的清白。” “你是怎麼證明他們清白的?”布萊克律師身子前傾,急切地問。 “就是通過他們受指控時表現出的激動情緒,”神父回答。 “你指的是什麼,說確切點?” “如果你容我這麼說的話,”布朗神父鎮定自若地應道,“我確實認為我有責任懷疑他們和其他各位。我確實懷疑克雷克先生,也確實懷疑韋恩上尉,這是從我考慮他們犯罪的可能性或機率上來說的。我告訴他們我已經有了一些初步結論;我現在就告訴他們結論是什麼。我確定他們是清白的,憑的就是他們從無意識轉變為義憤填膺的舉止和時機。只要他們還沒料到被指控的是自己,他們就一直給我提供支持指控的材料。他們實際上向我解釋瞭如果是他們的話,會怎樣實施這樁罪案。然後,當他們猛然意識到被指控的是自己時,大為震驚,憤怒地大喊大叫;其實,早在我指控他們之前,他們就該意識到我說的是他們。可他們沒有,這不是犯了罪的人該有的表現。他要么最初就顯得急躁多疑;要么會自始至終都裝不知、裝無辜,絕不會一上來就給自己挖坑,然後又暴跳如雷,矢口否認自己幫著提出的構想。那隻能說明他的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構想意味著什麼。兇手的自我意識總是強烈到病態的程度,首先令他無法忘掉自己與案件的關聯,其次時刻牢記要否認這種關聯。由此我排除了你倆的嫌疑,其他人被排除另有原因,現在沒必要討論。就拿秘書來說—— “可我現在不打算討論這個。你們看,我剛接到威爾頓的電話,他允許我向你們透露十分嚴重的消息。我估計時至今日你們都知道威爾頓是誰,他在追踪什麼。” “我知道他在追踪丹尼爾·杜姆,不逮到他是不會滿意的,”彼得·韋恩回答:“我還聽到有傳言說他是老霍德的兒子,所以他要報血仇。不管怎樣,他肯定在找那個叫杜姆的人。” “嗯,”布朗神父說,“他已經找到了。” 彼得·韋恩興奮地一躍而起。 “那個兇手!”他叫道。 “兇手已經被關起來了嗎?” “沒有,”布朗神父嚴肅地說:“我說過消息十分嚴重,比這還要嚴重。可憐的威爾頓怕是已經擔上了重大責任。他怕是要把一項重大責任放到我們肩上。他追踪到那個罪犯,就在把人逼入死角的最後一刻——呃,他動用了私刑。” “你是說那個丹尼爾·杜姆——”律師開口道。 “我是說那個丹尼爾·杜姆死了,”神父說。 “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威爾頓殺了他。” “罪有應得,”山胡桃先生咆哮道。 “不能怪威爾頓對那種惡棍下狠手,何況他們有世仇,”韋恩贊同道:“這就像踩死一條毒蛇。” “我不贊同,”布朗神父說。 “我認為我們是在不負責任地為私刑和違法辯護;可我懷疑,如果我們失去了法律和自由,我們會後悔的。何況,說威爾頓殺人情有可原,卻根本不問杜姆殺人是否也情有可原,這在我看來說不過去。我很懷疑杜姆是否只是普通刺客;他有可能是個狂熱迷戀聖餐杯的亡命徒,脅迫別人交給他,在雙方搏鬥中才殺了人;兩個受害者都被扔在自家屋外。因為我們再也聽不到杜姆一方對於該案的說法,所以要反對威爾頓的做法。” “噢,我可沒耐心聽這一套多愁善感的說辭,為卑鄙又殘忍的惡棍開脫,”韋恩激動地叫喊。 “如果威爾頓幹掉了兇手,那他乾了一件大好事,這事就了結了。” “正是,正是,”他叔叔使勁點頭說。 布朗神父慢慢環視圍成半圓的一張張面孔,臉色變得更加凝重。 “你們大家真的都這樣想嗎?”他問。就在詢問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是個英國人,是背井離鄉之人。他意識到自己置身於外國人之中,即便是在朋友之中。環繞那圈外國人的是一種躁動的激情,是他本族人身上沒有的;是這個西方國家能夠造反、動用私刑,最重要的是能聯合起來的更強烈的精神。他知道他們已經聯合起來了。 “好吧,”布朗神父嘆口氣說,“我明白你們確實是要寬恕這個不幸之人犯的罪,或動用私刑的行為,或隨你們怎麼說。這樣一來,如果我再向你們透露一點信息,也不會傷害他了。” 他突然站起來;雖然他們對他的舉動不明就裡,但此舉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屋內的氣氛,或者說令大家感到了陣陣寒意。 “威爾頓殺杜姆的方式相當古怪,”他開口道。 “威爾頓怎麼殺的他?”克雷克唐突地問。 “用一支箭,”布朗神父說。 暮色籠罩著這間長屋,從內室的大窗戶射來的日光漸縮成一線微明,那個大富豪就死在那裡。眾人的眼睛幾乎自動地慢慢轉向內室,而全場依舊鴉雀無聲。接著,克雷克扯開老邁的破鑼嗓子高聲絮叨起來。 “你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布蘭德·默頓被一支箭殺死了。這個混蛋被一支箭殺死——” “被同一支箭,”神父說,“在同一時刻。” 又是一陣沉默,那種被壓抑到幾乎要爆發的沉默,小韋恩隨後說:“你是說——” “我是說你們的朋友默頓就是丹尼爾·杜姆,”布朗神父言之鑿鑿:“不會再有第二個丹尼爾·杜姆。你們的朋友默頓一直瘋狂地追尋科普特杯,他曾經每天都當它是偶像來膜拜;在狂熱的青春期,他為得到它真的殺死了兩個人,只是我仍認為在某種意義上,那屬於搶劫過程中出現的意外。不管怎樣,他得到了它;那個叫德雷奇的人知道這事,一直在敲詐他。但威爾頓窮追不捨的目的大不相同;我估計他是在進入這座房子以後才發現真相的。但不管怎麼說,這起追殺是在這座房子裡、那個房間裡了結的,他殺死了殺害他父親的兇手。” 很長時間沒人作聲。然後只聽老克雷克用手指敲擊桌子並咕噥道: “布蘭德一定是瘋了。他一定是瘋了。” “可是,天哪!”彼得·韋恩大叫:“我們該做什麼?我們該說什麼?噢,一切都大不相同了!還有那些報紙和大財閥呢?布蘭德·默頓可是像總統或羅馬教宗一般的人物。” “我確實認為大不一樣,”律師巴納德·布萊克低沉地說。 “區別在於整個——” 布朗神父猛敲桌子,桌上的玻璃杯應聲作響;他們簡直能聽見鬼魅的迴聲從隔壁房間傳來,是依然立在原處神秘的聖餐杯發出的迴聲。 “不!”他大叫,聲音像槍響一般。 “應該沒有區別。我給過你們同情那可憐人的機會,那時候你們認為他是個普通罪犯。當時你們不肯聽;當時你們都讚成私自報仇。你們都讚成讓他像隻野獸似的不經聽證或公審就被屠殺,還說他罪有應得。這下好極了,如果丹尼爾·杜姆罪有應得,那布蘭德·默頓就罪有應得。如果杜姆配得那樣的下場,那麼蒼天在上,默頓就配得那樣的下場。接受你們的野蠻正義也罷,認同我們的刻板守法也罷;但是以全能天主的名義,要么一律違法,要么一律守法。” 大家沉默無語,只有律師氣急敗壞地回應:“如果我們告訴警察我們有意寬恕罪行,他們會說什麼?” “如果我告訴他們你們其實已經寬恕了,他們會說什麼?”布朗神父回應。 “你對法律的尊重來得太遲了,巴納德·布萊克先生。” 他停了一下,放緩語氣繼續道:“我,就本人而言,準備說出真相,如果有關部門問我的話;你們其他人可以隨自己的意。但事實上,怎麼做都無所謂。威爾頓打電話只是告訴我,我現在可以向你們公佈他的告白;而當你們聽到的時候,他早就逃得無影無踪了。” 他慢慢地走進內室站在小桌旁,那富翁死時就在桌邊。科普特杯依然立在原處,他在那兒逗留了片刻,凝視杯身的七彩華光,然後遙望深邃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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