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布朗神父探案集·金十字架的詛咒

G·K·切斯特顿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2440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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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朗神父的複活

有那麼一段時間,布朗神父享用著名聲這東西,或者說不堪其擾。他成了名噪一時的新聞人物,甚至成了每週評論裡眾人爭議的話題。在數不清的俱樂部和會客廳裡,尤其是在美洲,人們熱切而誇張地講述著他的豐功偉績。他當偵探的冒險經歷甚至被寫成短篇小說刊登在雜誌上,任何認識他的人讀到這些故事,都會感覺與他太不相稱了,實在難以置信。 說來也怪,這游移不定的聚光燈居然是在神父眾多住所中最隱秘,起碼是最偏遠的一處聚焦到了他身上。當時他被派往南美洲北部沿海的某個地方行使神職,承擔著介乎傳教士和教區神父之間的那種角色。那時的南美列國仍舊若即若離地依附於歐洲列強,或是在門羅總統的巨大陰影下不斷威脅著要成為獨立的共和國。當地人膚色棕紅夾雜粉紅色斑,屬西班牙裔美洲人,而且大多是西班牙-印第安混血,然而數量可觀的英裔、德裔等更具北方特徵的美洲人也越來越多地滲透進來。而隨著其中一位此類訪客的到來,麻煩似乎也就此開始了:這位到訪者剛剛登陸,正在為丟了一件手提包而心煩意亂。他走近目光所及的第一棟建築——偏巧是傳教站及其附屬小教堂。房前有一長溜走廊和一長排木樁,上面纏繞著黑色葡萄藤,方形葉子則已被秋色染紅。成排的柱子後面還坐著一排人,坐姿僵直猶如木樁,色彩搭配彷若葡萄藤。他們頭戴烏黑的寬邊帽,眼睛一眨不眨,眼珠烏黑髮亮。許多人面色暗紅,就像是用大西洋彼岸森林裡的暗紅色木材雕刻出來的。那些人都吸著細長的黑雪茄,冒出的煙差不多是那一大群裡面唯一在動的東西。那位到訪者很可能把他們當成了本地人,雖然他們中的某些人很以自己的西班牙血統為傲。可他無意分辨西班牙後裔和印第安土人的細微差別,一旦認定這些人是土生土長的,他倒更願意把他們從眼前轟走。

他是一位記者,來自美國堪薩斯城,人精瘦,髮色淡黃,長著梅瑞狄斯所謂的愛冒險的鼻子,你很容易聯想到它就像食蟻獸的長鼻那樣聳動著摸索找路。他姓斯奈思,他的父母經過一番深思冥想之後,給他起名掃羅,而他覺得還是盡量把這一事實隱瞞起來為妙。當然,最後他採取了折衷辦法,自稱保羅,不過絕不是出於導致那位外邦人的使徒改名的相同緣故。正相反,以他對這類事的觀點,用那迫害者的名字稱呼他倒更貼切;他對宗教一貫是嗤之以鼻,這種態度從英格索比從伏爾泰那兒更容易學到。巧合的是,他展現給傳教站和走廊前那群人的,恰恰是他的性格中不太重要的這一方面。他是個講究效率的人,而這些人表露出的安逸和冷漠簡直到了厚顏無恥的地步,這令他怒火中燒。他連續發問之後竟然得不到任何明確的回答,他就開始自說自話。

這個衣冠楚楚的人,站在烈日下,頭戴巴拿馬草帽,手裡緊攥著手提包,扯起嗓門衝著陰涼裡的人嚷開了。他粗聲大氣地指責他們怎麼能如此懶惰骯髒,野蠻無知,竟然不如自生自滅、更低等的野獸,就當他們此前曾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正是受了教士的毒害,他們才如此窮困潦倒、逆來順受,以致於只能在陰涼地裡閒坐吸煙、無所事事。 “你們簡直太軟弱可欺了,”他說,“竟被這些自大的偶像唬住,就因為他們戴著主教法冠和三重冕、穿著金法衣、儀式盛裝招搖過市,視其他人為糞土——你們就像看童話劇的小孩,完全被王冠、華蓋和聖傘迷惑了;就因為一個自命不凡的老主教整天花言巧語,當自己是世間主宰。可你們呢?你們像什麼樣,可憐的傻瓜?我告訴你們,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還遠遠沒開化,不會讀書寫字……”

正在這時,那個“花言巧語”的主教匆匆出了傳教站的門,匆忙得有失尊嚴,看上去並不像世間主宰,倒更像裹在黑色舊衣裡的短抱枕,略有人形而已。就算他有三重冕,現在也沒戴,而是戴著一頂破舊的寬邊帽,跟那些西裔印第安人戴的沒太大差別,而且嫌礙事似的把帽子撩到後腦勺去了。他好像正要對呆坐的土人發話,忽然瞥見那個新來的人,便脫口而出: “噢,我能為你做什麼?你要進來嗎?” 保羅·斯奈思進了傳教站;由此,這位記者對很多事情的了解顯著增加。想必他的職業本能強於個人偏見,事實上,精明的記者往往如此。他問了一大堆問題,得到的回答使他既感興趣又覺意外。他發現那些印第安人能讀能寫,原因很簡單,神父教過他們,但僅止於最基本的讀寫,因為他們天生偏愛直接交流。他得知,這些成堆地坐在走廊上紋絲不動的怪人,竟然能在自己的田地里辛勤勞作,尤其是那些有更多西班牙血統的土人;更令他驚訝的是,他們全都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田地。這多半是源於本地人習以為常的傳統,不過神父也在其中起了一定作用,如果僅從地方政治的角度說的話,這也許是他在政治上的初次也是最後一次作為。

最近,一股無神論和近乎無政府主義的激進浪潮橫掃該地區,這種激進主義熱潮在拉丁文化國家總是周期性爆發,通常發端於一個秘密社團,終結於一場內戰。當地反傳統一派的領導人名叫阿爾瓦雷斯,他是個豐富多彩的葡萄牙冒險家,但據他的政敵透露,他有部分黑人血統,主導著很多秘密據點和神殿裡的入會儀式,在這些地方舉行的儀式甚至給無神論都蒙上了神秘色彩。保守派的領導者則平淡無奇,是一個叫門多薩的富翁,他擁有很多工廠,名聲很好,但毫無情趣可言。人們普遍認為,假如沒有採取更得人心的政策以保證耕者有其田,法律和秩序就完全喪失了立足之本。而這場運動的主要策源地就是布朗神父的小傳教站。 神父正跟記者說話的時候,保守派領袖門多薩進來了。他是個膚色黝黑的矮胖子,頭禿得像梨,身材也圓得像梨。他本來抽著一隻香氣四溢的雪茄,可一來到神父跟前,就彷佛走進了教堂,連忙丟掉雪茄,動作有些做作。他深深鞠躬,呈現出的弧度對於如此發福的一位紳士來說似乎不可能。他總是分外注重社交儀態,尤其在面對宗教人士的時候——他是那種比神職人員還注重教會禮儀的普通信徒。這讓布朗神父頗為難堪,特別是把這種姿態帶入私人生活的時候。

“我以為我是反教權主義的,”布朗神父訕笑著說,“其實只要把事情都留給教士去做,就不會有這麼嚴重的教權主義了。” “這不是門多薩先生嗎?”記者又來了精神,大聲說,“我想咱們見過面。你去年參加了墨西哥的貿易大會,對吧?” 門多薩先生眨了眨沉重的眼皮,表示認識,然後慢悠悠地綻開笑容:“我記得。” “在那兒一兩個小時就做成了大買賣,”斯奈思說得津津有味,“對你來說也是意義重大吧,我猜。” “我十分幸運,”門多薩謙虛道。 “你還別不信!”斯奈思熱切地嚷起來,“好運總是光顧那些知道如何把握時機的人,而你把握得又準又穩。呃,我沒打擾你的正經事吧?” “哪裡的話,”門多薩說,“我時常有幸前來拜訪神父,閒聊一會兒。只是閒聊。”

布朗神父居然與一位功成名就的商人如此熟絡,這似乎讓記者感覺與神父親近了一些。可以看出,務實的斯奈思先生對傳教站及其使命感到一種新的敬意,並不再對那些間或使人聯想到宗教的東西耿耿於懷,而那些東西是小教堂和神父居所難以避免的。他變得十分熱衷於神父的計劃——至少是涉及世俗生活和社會關懷的那一面——並表示隨時準備發揮作用,溝通小站與外界的聯繫。就在這一刻布朗神父發覺,這位記者表達關切比流露敵意更讓人反感。 保羅·斯奈思開始大肆宣傳布朗神父。他寫出洋洋灑灑的頌詞,發往位於美國中西部的報社。他抓拍這位倒霉教士埋頭於最尋常事務時的形象,放大成巨幅照片刊登在美國的周日報紙上。他把神父說的話改編成口號,頻頻向眾人獻上來自南美的神父大人的“啟示”。美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確實非同一般,換做別國民眾,面對這種連篇累牘的宣傳,早就對布朗神父厭煩至極了。結果,布朗神父收到一大堆懇切的邀請,請他去美國做巡迴演講;當他謝絕的時候,對方更是敬佩有加,出人意料地抬高價碼。就像福爾摩斯的故事一樣,有關布朗神父的一系列故事,借助於斯奈思先生的手筆策劃出爐,跟尋求幫助和鼓勵的請求一起擺在這位英雄面前。神父發現故事連載已經開始,但又不知如何應對,只是說應該停止。斯奈思先生便不失時機地提出,布朗神父是否該像福爾摩斯那樣,以墜崖的方式,暫時消失一段時間。對於所有這些要求,神父只能耐心地書面作答,說他接受附加在暫時中斷連載之上的這類條件,同時請求盡可能延後恢復連載。他寫的回信越來越短,寫完最後一則,他舒了口氣。

不用說,這場遍及北美的異常喧鬧也波及到了南美的這座小前哨,他本以為要在這裡過一段寂寞的流放生活。已定居南美的英美民眾開始為擁有如此聲名遠播的一位人物而自豪。美國遊客,就是那種登陸英倫時吵著要看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現在登上那遠方的海岸,吵著要見布朗神父。眾人乘坐以他名字命名的觀光車,成群結夥地來看他,彷彿他是一座紀念碑。尤其令他煩惱的是,那些活分的野心勃勃的新品貿易商和當地小店主,成天纏著他,要他試用他們賣的貨,給他們做推薦。就算得不到推薦,他們也會為了收集親筆信延長通信時間。神父是個厚道人,給了他們大量他們想要的。有位叫埃克施泰因的法蘭克福酒商提出了特殊要求,神父在一張卡片上匆匆寫下幾個字作為答复,事後證明,正是此舉成了他生命中一個可怕的轉折點。

埃克施泰因是個難纏的小商販,長著毛茸茸的頭髮,戴著夾鼻眼鏡,心急火燎地非要神父品嚐他的名牌藥用波特酒,還讓神父在確認收悉的回復中告知他會在何時何地品嚐。神父對這一要求並不感到特別驚訝,因為他早就對廣告宣傳的瘋狂見怪不怪了。於是他草草寫了幾句,就轉頭去忙其它似乎更有意義的事。他再度被打斷,來函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政敵阿爾瓦雷斯,請他出席一個會議,在會上就一項懸而未決的問題達成妥協,並提議當晚在小鎮圍牆外的一間咖啡館裡碰頭。對此他也表示接受,並寫了寥寥數語,交給那位衣著花哨、等候回复的軍人信使。碰頭之前還有一兩個小時的空閒,他坐下來準備處理一點自己的正經事。出門前,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埃克施泰因先生的名牌藥酒,帶著滑稽表情瞥了一眼時鐘,喝下藥酒,步入夜色之中。

皎潔的月光灑滿這座西班牙式小鎮,他來到景色優美的鎮入口,洛可可式拱門上方懸著奇形怪狀的棕櫚樹葉,看上去真像西班牙歌劇裡的場景。一片長長的棕櫚葉,邊緣呈鋸齒狀,逆著月光呈現黑色,從拱門另一側垂下來,透過門洞依稀可見,好似一條黑鱷魚的下巴。要不是有別的什麼吸引了他天生警惕的眼睛,這個幻象恐怕會一直徘徊不去。空氣死寂,沒有一絲風,可他明明看見懸垂的棕櫚葉動了動。 他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其他人。他已經走過大都門窗緊閉的最後幾所房屋,正走在兩堵長長的禿墻之間。墻是由不成形的大扁石砌成的,這兒一叢那兒一簇地生著那個地區特有的古怪荊棘——兩堵墻平行地一路延伸到拱門。他看不見門外咖啡館的燈光,也許離得太遠了。拱門下方空空蕩盪,只見一段寬闊的大石板路,在月下顯得蒼白,從中長出零零落落的仙人掌。他感到一股強烈的邪惡氣息襲來,感覺身體也受到一種異常的壓迫,可他沒想到要停下腳步。他有著與生俱來的相當大的勇氣,但與他的好奇心相比,恐怕還稍有遜色。他一生都被求知欲引導著尋求真相,事無鉅細。他常常告誡自己,要分清主次,適當加以控制,可是好奇心始終存在。他徑直穿過拱門來到另一側,突然一個人像猴子一樣從樹頂竄出,舉刀向他襲來。與此同時,另一個人敏捷地沿墻爬過來,掄圓了棍子朝他頭部砸下。布朗神父身體打著轉,搖搖晃晃,然後倒在地上癱作一團。在他倒下去的瞬間,圓臉上卻浮現出柔和且極為驚異的表情。

這座小鎮上還住著一位年輕的美國人,與保羅·斯奈思先生大不相同。他叫約翰·亞當斯·雷斯,是受僱於門多薩的電氣工程師,負責給這座老鎮安裝各種新型便利設施。他對諷刺作品和八卦新聞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如那位美國記者。其實在美國,屬於雷斯這種道德類型的人與斯奈思之流的比例是一百萬比一。他特別擅長自己的工作,在其他方面卻十分單純。他剛出道的時候在西部的一個村子裡給藥劑師當助手,純靠勤奮和德行步步升遷。但他始終認為他的家鄉是這個宜居世界的天然中心。他在母親膝下從家用聖經中受教,接受的是那種清教徒式的或純福音派的基督教信仰;如果說他還顧得上信教的話,那仍然是他的信仰。在最新鮮乃至最瘋狂的科學發現的燦爛光芒之中,當他逼近實驗成功的極限,像神創造新星和太陽系一般製造聲光奇蹟的時候,他也不曾有過片刻懷疑,始終相信“老家”的東西是世上最好的,相信他的母親和家用聖經,還有村里那平和古樸的風尚。母親在他心裡有一種嚴肅而崇高的神聖感,彷彿他曾是個長不大的法國人。他相當確信聖經信仰才是正路;不過在他遊走於現代世界時,也只是隱約會記起它。他無法認同天主教國家表現出的信仰表象;他厭惡主教法冠和牧杖,這倒跟斯奈思先生有了共鳴,只是態度沒那麼專橫。他對門多薩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惺惺作態沒有好感,當然也不迷戀無神論者阿爾瓦雷斯的故弄玄虛。也許亞熱帶生活的種種對他來說過於花哨了,印第安人的紅和西班牙人的金令他目不暇接。總之,當他說這裡跟他的家鄉沒法比時,他並沒有誇大其辭。他真心認為有種平淡、含蓄、動人的東西存於某處,那才是他最看重的。這就是約翰·亞當斯·雷斯在南美駐地所抱的心態,然而一種微妙的感情在他心中滋長已有一段時日,與他的所有成見相抵觸,他也無法解釋。實際情況是:他所到之處曾遇見過的唯一讓他稍稍憶起老家柴堆、鄉間禮儀和母親膝上聖經的,居然是布朗神父的圓臉和他那把笨重的黑傘。 他開始不自覺地觀察那個平凡甚至滑稽的黑色身影四處奔忙,以一種幾乎病態的迷戀關注著他,彷彿那是一個行走的迷或矛盾體。他發現在他所痛恨的一切事物的深處,有某種東西讓他情不自禁地著迷;就好像他慘遭一群小鬼的折磨之後,卻發現魔鬼本身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事有湊巧,就在那個月明之夜,他從窗戶望出去,正好看見魔鬼從窗前經過,這個令人費解而無辜的魔鬼,戴著寬邊黑帽,穿著長長的黑袍,沿街踟躕前行,朝拱門走去,他以一種自己無法理解的興致痴痴地看著。他想知道神父去哪兒,去幹什麼;待那黑色身影走過去許久之後,他仍凝望著月下的街道。忽然他又有了新發現,更激發了他的好奇心。他認識的兩個人也經過了他的窗前,就像走過明亮的舞台。藍幽幽的月光灑在小個子酒商埃克施泰因身上,給他直立著的濃密髮梢塗上了一圈光暈,月光還勾勒出一個更高更黑的人影,那人有著鷹形的側臉,戴著怪模怪樣的上大下小的老式黑帽子,使整個輪廓顯得更加怪異,好像影子戲裡的剪影。雷斯責怪自己經不住月光捉弄,陷入胡思亂想;因為他定睛再看,便從西班牙式的黑色絡腮鬍子和特徵鮮明的臉龐認出,此人正是鎮上小有名氣的卡爾德龍醫生——他曾見過醫生很專業地照料門多薩。然而,那倆人竊竊私語和四下窺探的樣子讓他覺得怪怪的。他一時興起,躍過低矮的窗台,光著頭跳到街上,跟踪他倆。他看到他倆消失在黑暗的拱門下,過了不久,從拱門外傳來一聲可怕的叫喊;聲音異常響亮刺耳,更令雷斯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根本聽不懂叫喊的內容,那明顯是種外國口音。 接下來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更多喊叫聲,然後是一聲不知是憤怒還是哀傷的吼叫,震撼了此處的塔樓和高高的棕櫚樹;聚集的人群出現一陣騷動,彷彿正穿過拱門往回席捲。接著,一個新的嗓音在黑暗的門洞裡響起,這次清晰可辨,猶如五雷轟頂,只聽有人在門洞里大叫: “布朗神父死了!” 他根本不知道心裡的哪根支柱垮了,也不知他一直以來所依靠的為什麼突然離棄了他;但他奔向拱門,正巧碰見同胞斯奈思記者,他剛從漆黑的門洞走出來,臉色慘白,神經兮兮地咬著手指。 “千真萬確,”斯奈思用近乎敬畏的語氣說,“他沒救了。醫生一直在看著他,沒有希望了。幾個可惡的外國佬在他穿過門洞時打了他悶棍——簡直匪夷所思。這對當地來說是一大損失。” 雷斯沒有作答,可能也無法作答,只是繼續跑過拱門,趕往那邊的案發現場。那個短小的身軀倒在空曠的石板地上,一簇簇綠色荊棘點綴其間;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站在圈中,不時打著手勢,擋住向裡湧動的眾人。只見人群隨著他的手勢湧過來,盪過去,彷彿他是個魔術師。 阿爾瓦雷斯這個獨裁者兼煽動家,是個趾高氣揚的大個子,一向衣著華麗。這回他穿了一件綠軍服,上面的刺繡猶如銀蛇爬滿身,脖上繞一條鮮豬肝色緞帶,上掛一枚勳章。一頭密實的捲發已經灰白,相比之下,他那被朋友稱為黃褐色,被敵人稱為二分黑的膚色,看上去卻完全是金黃色的,好似戴著一張黃金鑄成的面具。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原本蘊含著力量和幽默,但在此時此刻卻顯得著實嚴肅和陰沉。他解釋說,自己一直在咖啡館裡等布朗神父,不想卻聽到沙沙作響和倒地的聲音,出來就發現了躺在大石板路上的屍體。 “我知道你們中有些人在想什麼,”他傲然環顧四周說,“如果你們害怕我——你們就是害怕——我願意替你們說出來。我是個無神論者;對於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話的人,我沒有神可以求告。但我以一個軍人和男人的榮譽對你們說,我沒有參與此事。如果乾這事的人落到我手裡,我很樂意將他們吊死在那棵樹上。” “我們自然樂意聽你這麼說,”老門多薩站在他的伙伴的屍體旁邊,語氣生硬又嚴肅,“發生這種事,我們除了震驚,已經說不出別的感受了。我提議把我朋友的屍體搬走併中止這次非正常聚會,那樣才更得體更適當。我明白,”他沉重地加上一句,對醫生說,“很不幸,情況確定無疑了。” “確定無疑,”卡爾德龍說。 約翰·雷斯回到住處,心裡空落落的:他竟然懷念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真不可思議。他得知葬禮將在次日舉行:因為大家都覺得這場危機應該盡快過去,唯恐日久生亂,而這種可能性正與時俱增。當初斯奈思看到紅皮膚印第安人成排坐在走廊上,好像一排古阿茲特克人的紅木頭雕像。可他沒有看見他們得知神父死訊時那種群情激憤的樣子。 若不是他們受到約制,必須在自己宗教領袖的靈柩前顯得恭敬有禮,他們早就揭竿而起,動用私刑處死那位共和派領袖了。而本該被處死的真兇,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踪。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沒人會知道神父臨死時可曾看清他們的臉。顯然,神父彌留之際看塵世最後一眼時,很可能認出了對方,臉上才會遺留下古怪的驚詫表情。阿爾瓦雷斯聲嘶力竭地反复聲明不是他幹的,並參加了葬禮,他穿著那身華麗的銀花綠軍裝,擺出一副誇張的恭敬姿態走在棺材後面。 走廊後面有一段石階攀上陡峭的綠色堤岸,由仙人掌籬笆圍著,人們吃力地順著台階將棺材抬到了上面的平地,暫時停放在巨大的耶穌受難像腳下,憔悴的耶穌俯視著大路並守護著這片神聖的土地。下方的大路上人山人海,人們慟哭祈禱——宛如失去父親的一群孤兒。雖然這種景象足以激怒阿爾瓦雷斯,但他仍保持著克制和恭敬;要是別人不來煩他——雷斯心想——一切就都順順噹噹地過去了。 雷斯怨恨地想著,老門多薩總是一副傻老頭的樣子,而他現在的行為更顯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老頭。根據較純樸的社會裡常見的風俗,棺材是敞開的,死者臉上也沒有遮蓋,淳樸的眾人本已深感悲苦,觸景生情,更是悲痛欲絕。這種符合傳統的做法,本來無傷大雅;可是一些好事者又要照搬法國自由思想家的做法,添了一道墓旁致辭的程序。門多薩開始了演講——相當冗長的演講,他說得越多,約翰·雷斯的情緒就越低落,對其中的宗教儀式就越反感。一長串聖人的品行,顯然是最過時的那種,從一個吃飽了撐的、不願落座的演說家嘴裡慢吞吞、沉悶悶地吐了出來。這就夠糟的了;可門多薩糊塗透頂,居然開始譴責甚至奚落自己的政敵。如此一來,他很快便出了醜,而且是相當大的醜。 “我們不妨問一問,”他趾高氣揚地看了看四周說,“我們不妨問一問在那些愚蠢地拋棄了祖先信仰的人中間,哪裡還能找到這種美德。正是當我們中間出現了無神論者,無神論領袖,有時甚至是無神論統治者的時候,我們發現他們的邪惡思想在這樣的罪行里結出了果實。如果我們問是誰謀殺了這個聖人,我們肯定會發現——” 混血冒險家阿爾瓦雷斯的眼裡流露出來自非洲原始森林的野性之光;雷斯覺得自己突然發現那人終歸是個野蠻人,無法自我克製到最後;不難猜想他所有的“受啟發”的頓悟有點伏都教色彩。反正門多薩是說不下去了,因為阿爾瓦雷斯跳起來大聲回敬他,仗著肺大氣足硬是把他壓了下去。 “誰謀殺了他?”他咆哮道,“你們的天主謀殺了他!他自己的天主謀殺了他!照你們的說法,他謀殺了他所有忠誠和愚蠢的僕人——正如他謀殺了那一位。”他狂暴地伸手一指,沒指棺材,卻指著耶穌受難像。他似乎稍微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語調中怒氣未消,但多了些思辨的味道,他繼續說道:“我不相信天主,可你們相信。難道沒有天主不比有一個像這樣掠奪你們的天主更好嗎?我,至少不害怕說天主根本不存在。在這個瞎眼的沒頭腦的宇宙當中,沒有神明能聽見你們的禱告,能把你們的朋友送回來。就算你們祈求上蒼要他復活,他也不會復活。就算我挑戰上蒼要他復活,他也不會復活。此時此地我就要試探一下——我藐視那個不去喚醒這個長眠之人的天主。” 眾人震驚不語,煽動者製造了轟動。 “我們早該知道,”門多薩尖聲高叫,“我們允許你這樣的人——”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是個帶著美國口音的高而尖的嗓音。 “停!停!”記者斯奈思嚷道,“有東西動了!我發誓我看見他動了。” 他跑上台階奔向棺材,下面的群眾莫名其妙地發狂躁動起來。接著,他一臉驚愕地轉過頭,朝卡爾德龍醫生做了個手勢,後者急忙上前跟他竊竊私語。當他倆再次從棺材邊退後時,所有人都看得出死者的頭改變了位置。人群爆發出興奮的吼聲,但又戛然而止,彷彿被憑空掐斷了;原來棺材裡的神父發出一聲呻吟,用胳膊肘支起身體,正眨著眼,迷迷瞪瞪地望著人群。 約翰·亞當斯·雷斯迄今為止只相信科學奇蹟,直到多年之後,他仍然無法描述隨後幾天乾坤顛倒的亂象。他彷彿跳出了這個時空世界,活在幻境之中。半小時內,整個小鎮及其周邊地區都進入了一種前所未見的狀態,彷彿一個驚人的奇蹟把一群中世紀居民變成了一群僧侶,彷彿這是一個神明下凡的希臘城邦。數千人拜倒在路上;數百人當場發願信教;就連外來客,比如那兩位美國人,都想不出說不出別的話來,唯有嘖嘖稱奇。阿爾瓦雷斯也受了震動,他還是受震動的好;他坐下來,雙手捧著臉。 在這場至福風暴的中心,有個小個子在奮力發聲。他的聲音又小又弱,而人群的吵鬧聲震耳欲聾。他無力地打著手勢,表現出抑制不住的惱怒。他來到人群上方的欄杆邊,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就像一隻拍動短翅膀的企鵝。吵鬧聲略微平息下來;布朗神父憤怒至極,這是他頭一次沖自己的子民發這麼大的火。 “噢,你們這些蠢人,”他顫抖著聲音高喊,“噢,你們真蠢,愚蠢透頂。” 接著,他好像突然控制住了自己,以較為正常的步態奔向台階,急匆匆地往下走。 “你去哪裡,神父?”門多薩問,比往常更加恭敬。 “去電報局,”布朗神父匆忙作答。 “什麼?不;當然不是奇蹟。怎麼會是奇蹟呢?世上可沒有這麼低劣的奇蹟。” 他磕磕絆絆地下了台階,人們爭相擠到他面前乞求他的祝福。 “祝福你們,祝福你們,”布朗神父匆匆說。 “上帝祝福你們所有人,賜給你們更多理智。” 然後他一溜煙儿地跑到電報局,給主教秘書發了一封電報:“謠傳這裡發生奇蹟;望主教大人勿認可。並無此事。” 辦完了事,他由於情緒激動有點腳步踉蹌,約翰·雷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讓我送你回家,”他說:“不要讓這些人煩你了。” 約翰·雷斯和神父回到住所落座;神父前一天一直埋頭處理的信件仍然堆積在桌上;酒瓶和空酒杯仍立在神父放下的地方。 “現在,”布朗神父冷冷地說,“我可以好好想想了。” “換了我,可不會現在就費心思,”美國人說,“你肯定需要休息。而且,你打算想什麼呢?” “我偏巧常乾調查謀殺案的差事,”布朗神父說,“現在我得調查一下自己的命案了。” “如果我是你,”雷斯說,“我就先喝點酒。” 布朗神父站起來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若有所思地發了會兒呆,又放下酒杯。然後又坐下來說: “你知道我死的時候有什麼感覺嗎?你也許不相信,可我只是感到異常驚訝。” “嗯,”雷斯應道,“我猜讓你吃驚的是頭上挨了一棍子。” 布朗神父探過身子低聲說:“我吃驚的是頭上沒挨一棍子。” 雷斯看了他一會兒,好像覺得那一棍子的效力太大,都把他打傻了;可他只說:“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個人掄起大頭棒使勁砸下來,卻在我腦袋上方停住,連碰都沒碰到。同樣地,另一個傢伙擺出拿刀捅我的架勢,可是根本沒劃到我。簡直就像在演戲。我想就是在演戲。可是接著就發生了非常離奇的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桌上的信件,繼續說道: “雖然我根本沒有被刀或棍子碰到,可我漸漸覺得雙腿發軟,生命力在衰減。我知道自己被什麼東西擊倒了,但並不是那些凶器。你知道我認為是什麼嗎?”他伸手指向桌上的酒。 雷斯拿起酒杯看了看,聞了聞。 “我想你是對的,”他說。 “我是藥劑師出身,學過化學。沒有經過分析,我還不能下定論;但我想裡面有些很不尋常的東西。其中含有亞洲人使用的藥物,可以導致暫時休眠,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樣。” “正是這樣,”神父鎮定地說。 “無論是為什麼,整個奇蹟都是偽造的。葬禮的場面是策劃好的——掐準了時間的。我想這是瘋狂炒作的一部分,斯奈思已經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了;但我很難相信他會為了炒作弄出這麼大的動靜。畢竟,拿我製造噱頭、讓我搞福爾摩斯那套把戲是一回事,而——” 神父還沒說完臉色就變了。眨巴著的眼皮突然閉上,他站起身來,好像透不過氣似的。接著他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彷彿要摸索著去門口。 “你去哪兒?”雷斯不解地問。 “你問我嗎,”布朗神父臉色煞白,“我要去祈禱。確切地說,是去讚美。” “我不太懂你的話。你這是怎麼了?” “我要去讚美天主,為他如此奇妙、如此不可思議地救了我——好險啊。” “當然,”雷斯說,“我不是天主教信徒;但請相信我,我的信仰足以使我理解。當然,你要感謝天主救你免於一死。” “不,”神父說,“不是免於一死。是免於蒙羞。” 雷斯瞪著眼坐定;神父按捺不住,幾乎是喊出了下面這段話:“假如蒙羞的只是我也就罷了!可蒙羞的是我所代表的一切;蒙羞的是他們要圍剿的信仰。要是他們得逞了可怎麼辦!自從最後一個謊言噎在了泰特斯·奧茨的喉嚨里之後,這是針對我們發起的最大、最可怕的誹謗。”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雷斯追問。 “嗯,我還是馬上告訴你吧,”神父說;他坐下來,較從容地繼續道:“剛才湊巧提到了斯奈思和福爾摩斯,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我想起來了,針對他的荒唐計劃,我寫過幾句答复他;那麼寫是自然而然的,可我想是他們精心策劃,要的就是讓我寫下那句話。我大致是這樣寫的:'我願意像福爾摩斯一樣死去又復活,如果這是上策。'我一想起這些,就意識到我被設計寫下了種種那一類的話,都指向同一個意圖。我像是寫給一個同夥,說我會在特定時間喝下藥酒。現在,你明白了嗎?” 雷斯騰地站了起來,還瞪著眼睛:“是的,”他說,“我想我開始明白了。” “他們本來要炒作那個奇蹟。然後再揭穿那個奇蹟。最糟糕的是,他們本來要證明我也是同謀。本來會成為我們共同偽造的奇蹟。就是這麼一回事;但願你和我再也不要遇上這麼糟糕的事。” 他頓了頓,接著相當溫和地說:“他們原本定會藉機大肆炒作一番的。” 雷斯望著桌子陰鬱地說:“參與其中的畜生會有多少?” 布朗神父搖搖頭。 “比我願意想到的還要多,”他說,“但願其中一些只是工具被人利用罷了。阿爾瓦雷斯可能認為兵不厭詐,也許吧;他的心思挺怪。我非常擔心那個門多薩是個老偽君子;我從不信任他,因為一件產業上的事,我的行為不遂他的意,他便記恨我。不過這一切都不要緊;我只想著要感謝天主讓我逃過一劫。尤其要感恩的是,我立即給主教發了電報。” 約翰·雷斯好像陷入了沉思。 “你告訴了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他終於開口道,“現在我很想告訴你唯一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我能想像那些傢伙是如何算計好了的。他們以為任何肉體凡胎,從棺材裡醒來發現自己如同列品的聖人一樣受到公開敬禮,被打造成一個活的奇蹟讓所有人膜拜,都會跟其崇拜者一道隨波逐流,接受天上掉下的榮耀冠冕。而且我估計他們的謀劃很切合實用心理學,人皆如此嘛。我在各種各樣的地方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坦白告訴你,我相信在那種情況下醒來還能保持頭腦清醒的人不足千分之一;儘管他還在說夢話似的,可依然保有清醒、純樸、謙卑的——”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受了感動,平穩的嗓音顫抖了。 布朗神父正斜著眼茫然地盯著桌上的酒瓶。 “餵,”他說,“開一瓶真正的葡萄酒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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