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第9章 馬恩的喪主

一道閃電照亮了灰暗的樹林,電光所到之處,映亮了所有枯枝乾葉,哪怕是一片捲葉,彷彿每個細節都用銀尖筆細細描出或用亮銀精雕細琢而成。閃電的詭異絕技似乎就是在剎那間纖毫無遺地記錄下了世間萬物,此時此刻也是毫不例外,將一切悉數照亮,一覽無餘。無論是枝繁葉茂的樹底下舖開的精美野餐,還是蜿蜒曲折的灰白道路,以及在路的盡頭等候的一輛白色小汽車。遠處有座陰沉的宅邸,高聳著四個塔尖,宛如城堡。在昏暗的暮色中它本像很多磚牆簇擁在一起,模模糊糊,猶如一團亂雲,此刻卻蹦入了前景。它巋然屹立,邊緣的垛口,空洞的窗口赫然在目。至少在這方面,閃電發揮了它將一切昭示於人前的本領。因為對在樹下野餐的幾個人來說,那城堡本已成為某種模糊的記憶,幾乎被拋到腦後,但它不甘示弱,硬要再次躍入他們生活的前景之中。

電光在那一瞬也用同樣的銀色光輝照亮了至少一個人影,那人就像宅邸的一座尖塔巍然屹立。他身材高挑,站在一個土堆上,其他人大都坐在他腳下的草地上,或者彎身收拾食物籃和餐具。他身穿一件古雅的短斗篷,上面掛著一根銀扣鏈,電光閃過之際,扣鏈如星星般閃爍;他那一頭鋥亮明黃的小捲髮,說是泛著金光也不為過,愈發凸顯出他紋絲不動的身軀上的金屬質感;他整體看上去要比面孔顯得年輕,鷹隼般冷峻的臉龐確實很帥氣,但在強光照射下,上面已有不少皺紋,形容憔悴。或許這是他常化妝所致,因為雨果·羅曼在當年可是位著名演員。在閃電的瞬間,他那金色捲髮、白皙面孔和銀色裝束使得他整個人就像披甲勇士般熠熠生輝;然而頃刻間,他又在雨夜灰暗的天空映襯下,變成了一個暗淡、甚至漆黑的剪影。

但是他宛若雕塑般紋絲不動的表現,與腳下的一群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他所有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閃電都不由吃了一驚;因為儘管天一直在下雨,這卻是第一個閃電。在場的唯一一位女士優雅地擺動著灰白的頭髮,讓人覺得她真的以此為傲似的,此舉表明她是來自美國的主婦身份,但見她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叫。她的英國丈夫,烏特勒姆將軍,是一位甚為遲鈍的英裔印度人,禿頂,但蓄著一副古老樣式的黑色髭鬚和髯須,他怔怔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收拾東西。一位名叫馬洛的青年男子不慎把杯子摔倒了地上,尷尬地道著歉。他身材高大,性情靦腆,一雙棕色眼睛酷似狗眼。另外還有一名男子,衣著要講究得多,長著一顆好似梗犬的腦袋,一副好奇卻又很堅決的神態,一頭灰白頭髮生硬地往後梳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報業巨頭約翰·考克斯珀爵士;他破口大罵,但聽口音顯然不是英國本土人士,因為他來自多倫多。但身披短斗篷的高個男子卻如雕塑般立在黃昏中紋絲不動;那張鷹隼般的臉在電光的照耀下彷彿一位羅馬皇帝的半身像,棱角分明的眼皮連眨都沒眨一下。

過了片刻,陰暗的空中雷聲轟鳴,那尊雕塑也彷彿活了過來。他轉過頭,漫不經心地說: “閃電和雷聲大概相隔一分半鐘,我估計暴風雨就要來了。打閃的時候不宜躲在樹下,可是很快我們就得靠它來遮雨了。我想會是一場大暴雨。” 那青年男子有點焦急地看看那位女士,說道:“我們就不能找地方避避嗎?那邊好像就有棟房子。” “那邊是有棟房子,”將軍說,語氣相當嚴肅:“但並非什麼熱情好客的旅館。” “這算什麼事啊,”他的妻子難過地說,“我們趕上暴雨,偏偏近處只有那棟房子。” 她的語氣好像使得那個敏感而又善解人意的青年住了嘴;但是那可阻擋不了來自多倫多的男人。 “那房子怎麼了?”他問。 “看上去可是破敗不堪啊。”

“那地方,”將軍冷冰冰地說,“屬於馬恩侯爵。” “哇!”約翰·考克斯珀爵士叫道。 “我碰巧聽說過不少關於那傢伙的情況;那可是個古怪的傢伙。去年上頭版介紹他的神秘故事。'不為人知的貴族'。” “是的,我也聽說過他,”青年男子馬洛低聲說。 “至於他為何那樣東躲西藏,好像有各種各樣詭異的傳言。我聽說他是個麻風病患者,所以還戴著面具。還有人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那家人受到了詛咒;生了一個可怕的怪胎,藏在秘室裡了。” “馬恩侯爵長了三顆腦袋,”羅曼相當嚴肅地說。 “每隔三百年,那家人的家譜上就會出現一個三頭貴族。沒人敢接近那個受到詛咒的人家,除了一隊沉默不語的帽商,他們奉召前去送數量異常的帽子。但是,”——說到半截他語調陡然一轉,變成那種足以在劇場中製造恐怖氣氛的口氣——“我的朋友們,那些帽子都不是人戴的帽子啊。”

那位美國女士皺著眉看了看他,眼神中露出一絲狐疑,彷彿那種變聲的把戲讓她不由自主地有所觸動。 “我不喜歡你的恐怖笑話,”她說:“我情願你沒講這個笑話,總之。” “謹遵教誨,”那演員答道:“但是我,像輕騎隊那樣,連問問原因都不行嗎?” “原因是,”她答道,“他並不是'不為人知的貴族'。我本人就認識他,或者至少可以說,他30年前在華盛頓當使館隨員的時候我跟他很熟,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他並沒有戴面具,至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戴。他也不是麻風病患者,儘管他有可能同樣孤獨。而且他只有一個頭和一顆心,那顆心還碎了。” “不幸的愛情,當然,”考克斯珀說。 “我想把那刊登在上。”

“我想那對我們是莫大的恭維,”她若有所思地答道,“你總以為男人的心是女人給弄碎的。但是還有其他形式的愛和喪親之痛啊。你從沒讀過《悼念》嗎?你從沒聽說過大衛和約拿單嗎?讓可憐的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實際上是他堂弟,不過是跟他一起長大,像親兄弟一樣,比大部分親兄弟還要更親。我認識他的時候,大家都叫他詹姆斯·梅爾,是兩兄弟中年長的那個,但他總是扮演崇拜者的角色,把莫里斯·梅爾奉若神明。而且據他說,莫里斯·梅爾當然是個奇才。詹姆斯也不笨,並且非常擅長自己的政務工作;但是好像莫里斯也能勝任那事和其它任何事;他是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業餘演員和音樂家,等等等等。詹姆斯本人很英俊,身材修長、強壯、精力充沛,還是高鼻樑;不過我想年輕人可能會覺得他怪模怪樣的,因為他把絡腮鬍子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樣式修剪成兩團濃密的腮須。然而莫里斯卻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而且根據我見到的肖像來看,自然是非常漂亮;不過看起來與其說是紳士,倒不如說更像個男高音。詹姆斯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他的朋友是不是奇才,是不是女人都會愛上他,諸如此類的,直到把我煩得要命,只可惜那突然之間演變成了一場悲劇。彷彿他一生都在膜拜的偶像,有一天卻突然倒下,像瓷娃娃一樣摔成碎片了。在海邊意外染上了風寒,一切就都結束了。”

“從那以後,”那青年男子問道,“他就這樣把自己關起來了嗎?” “他先是去了國外,”她答道:“去了亞洲、食人島和鬼知道什麼地方。天降橫禍,每個人的反應大不相同。他採取了與世隔絕,切斷和任何人的聯繫,甚至拋棄傳統,盡可能擺脫掉回憶。他不忍提及往事;一幅肖像、一件軼事、就連能引發聯想的東西都不行。他不忍舉行隆重的葬禮。他一心想著逃離,在外流落了10年。我聽說他在流亡末期開始有所恢復;但是一回到家就舊病復發了。他患了一種宗教性憂鬱症,實際上就是瘋了。” “教士們掌控了他,據說,”老將軍抱怨道。 “我知道他捐了幾千鎊建一所修道院,自己也像修士那樣過活——或者,不管怎麼說,像個隱士一樣過活。真鬧不明白他們憑什麼覺得那樣就有好處。”

“可惡的迷信,”考克斯珀氣哼哼地說:“應該揭發那種事。一個沒準會對這個帝國和世界有用的男人,卻被那些吸血鬼控制著,直到吸乾他的血。我敢打賭,就憑他們那種不近人情的觀念,他們甚至都不允許他結婚。” “是的,他一直就沒結婚,”那位女士說。 “事實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訂婚了,但是我想那對他來說根本就不重要,當其他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之時,那事也同樣煙消雲散了。就像哈姆雷特和奧菲莉婭——他放棄了愛情,因為他放棄了生活。不過我認識那個女孩;實際上,我現在依然認識她。私下說一句,就是維奧拉·格雷森,一個老海軍上將的女兒。她也一直未婚。” “真是可恥!真是可憎!”約翰爵士嚷著蹦了起來。 “那不僅是個悲劇,而且還是犯罪。我要對公眾責任,我要揭露這種荒謬絕倫的爛事。在20世紀——”

他差點就因為抗議而窒息了,接著,一陣沉默過後,那個老兵說道: “哦,我並不自詡對那種事情很了解,但是我想這些宗教人士應該學會這句箴言:'任憑死人埋葬他們的死人'。” “只是,不幸的是,事情看起來正是如此呢,”他的妻子嘆氣說道。 “那就像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個死人埋葬另一個死人,反反复复,永不止息。” “暴風雨已經過去了,”羅曼說,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微笑。 “總之你們不用再去拜訪那個不熱情好客的人家了。” 她突然戰栗起來。 “哦,我是絕對不會再去的!”她嚷道。 馬洛瞪大眼睛盯著她。 “再去!你以前去過?”他叫起來。 “哦,我去過一次,”她輕描淡寫地說,話語間不無自豪感:“但是我們沒有必要舊事重提了。現在不下雨了,不過我想我們最好回到車裡去。”

他們魚貫離開時,馬洛和將軍殿後;後者突然壓低聲音說: “我不想讓那個矮小、粗俗的考克斯珀聽見,不過既然你問了,還是告訴你吧。就為那事我一直不能原諒馬恩;不過我想是那些修士把他調教成了那副模樣。我妻子曾經是他在美國時最好的朋友,實際上她進了那棟房子時,他正在花園散步,像修士一樣低頭看地,臉藏在黑色兜帽裡,那兜帽實際上跟任何一個面具一樣可笑。她已經把名片遞了進去,就站在他必經之路上等。他卻一句話都不說,連眼皮都不抬就徑直走了過去,彷彿她是塊石頭。他不是人,純粹是個可怕的機器人。她真該說他是個死人。” “真是太奇怪了,”那青年男子含糊地說。 “不像——不像我料想的那樣。” 年輕的馬洛先生離開那個令人相當沮喪的野餐以後,就心事重重地去找一位朋友。他並不認識任何修士,但認識一位神父,急著要把那天下午聽到的怪事告訴他。他非常想知道,如他親眼所見的烏雲那樣籠罩著馬恩府邸的殘酷迷信到底是什麼。 在找遍了一個又一個地方以後,他最終在另一位朋友家裡找到了布朗神父,那朋友信奉羅馬天主教,擁有一個大家庭。他多少有點唐突地走進去,發現布朗神父正神情嚴肅地坐在地上,試圖把一個蠟人的鮮紅帽子別在一個泰迪熊的頭上。 馬洛稍稍感覺有點不合時宜;但他滿腹疑雲亟待解開,一刻也不想耽擱。他結結巴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和盤托出將軍夫人提到的關於馬恩府邸的悲劇故事,還捎帶著將軍和報紙業主的大部分評論。提到報紙業主時,對方似乎突然表現出了關切。 布朗神父既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態度是滑稽還是平常。他繼續坐在地上,大大的腦袋和短短的腿使得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個玩玩具的嬰兒。不過他那雙灰色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的神情,曾在1900年以來各個世紀里許多人的眼中流露;只是他們大都不會坐在地上,而是坐在宗教會議桌邊、教會禮堂的座椅上、或者主教和紅衣主教的寶座上;那是一種深遠而又警惕的表情,因謙卑地承載著對人來說過重的責任而倍顯凝重。那種焦慮和頗具遠見的表情讓人聯想起船員和駕馭聖伯多祿之船多次穿越暴風雨的掌舵人的神情。 “你能把這件事告訴我,真是太好了,”他說。 “我真的非常感激,因為我們也許得做點什麼。如果只是涉及像你和將軍那樣的人,那或許還只是一件私事;但要是約翰·考克斯珀爵士準備在他的報紙上散播某種嚇人的言論的話——哦,他是個多倫多奧蘭治會員,我們就不能置之度外了。” “但是你對此事怎麼看?”馬洛迫不及待地問。 “首先我要說的是,”布朗神父說,“如你所述,那聽上去不夠真實。假定,姑且爭辯一下,我們都是毀壞人類一切幸福的厭世吸血鬼。假定我是個厭世的吸血鬼。”他用泰迪熊去撓鼻子,隱約意識到有點不合時宜,於是又把它放了下來。 “假定我們確實會破壞一切人際關係和家庭關係。那麼,在他剛表現出脫離家庭紐帶的跡象時,我們為什麼又要把他重新拋回去呢?指控我們既摧毀這種感情又鼓勵這種迷戀,真是有點不公平啊。我不明白,即便是一個宗教狂又為何非得是那種偏執狂,或者說宗教怎麼會助長那種偏執,而不是給人們帶來一點希望呢。” 他稍作停頓,然後接著說:“我想同你的那個將軍談談。” “是他妻子告訴我的,”馬洛說。 “是,”對方答道:“但我更想知道將軍本人沒告訴你的那部分。” “你認為他知道的更多?” “我認為他知道的要比他妻子說出來的多,”布朗神父答道。 “你告訴我他說過除了對他妻子無禮這件事以外,他任何事情都能原諒。究竟還有什麼需要原諒呢?” 說話之間佈朗神父已經起身,抖了抖他那沒款沒型的衣服,站在那裡看著這個青年男子,瞇著眼睛,面露一絲迷惑的神情。下一刻他已經轉過身,拿起同樣是沒款沒型的傘和破舊的大帽子,邁著沉重的步子沿街走開了。 他穿過各式各樣的大街和廣場,直至來到倫敦西區一座富麗堂皇的老宅子門口,問僕人自己是否能見烏特勒姆將軍一面。經過一番交涉,他被帶到書房,那里地圖和地球儀比書還多,一個禿頂、蓄著黑色髯須的英裔印度人坐在那裡抽一根細長的黑雪茄,在一張地圖上玩著大頭針。 “抱歉相擾,”神父說,“因為我難保不讓打擾看上去像硬闖,這更讓我過意不去了。我想跟你說一件私事,並希望它保持這種狀態。不幸的是,有些人可能要把它公之於眾。我想,將軍,你認識約翰·考克斯珀爵士吧。” 老將軍滿臉濃密的鬍鬚幾乎成了他的面具,基本上看不出他是否在微笑,但可以看到他的棕色眼睛時常閃動。 “大家都認識他,我想,”他說。 “我跟他只是泛泛之交。” “哦,你知道,凡是他知道的,每個人都會知道,”布朗神父微笑著說,“尤其是當他一時高興要把它登上報紙的時候。我從我的朋友馬洛先生那裡得知,我想那人你也認識,約翰爵士準備刊登一篇激烈的反教會文章,內容涉及他所謂的馬恩之謎。'教士逼瘋侯爵'之類的東西。” “如果他想那麼做的話,”將軍答道,“我不明白你來找我幹什麼。我可告訴你啊,我是個虔誠的新教徒。” “我非常喜歡虔誠的新教徒,”布朗神父說。 “我來找你,是因為我確信你會說出真相。我對約翰·考克斯珀爵士可不那麼有信心,希望那不會顯得不仁厚。” 將軍那雙棕色眼睛又閃動了一下,但是什麼話也沒說。 “將軍,”布朗神父說,“假定考克斯珀之流打算大肆散播針對你的國家和軍隊的謠言。假定他說你的軍團臨陣脫逃,或者你的部下被敵方收買。你會不願意說出能夠反駁他的真相嗎?你難道不會不惜一切代價讓所有人明白事實真相嗎?哦,我也算是有一個軍團,我也屬於一支軍隊。我的軍團與軍隊被一個我確信是虛假的故事給玷污了;但我又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麼。你能因為我為了查明真相做出努力而責難我嗎?” 那軍人一言不發,神父接著說: “我已經聽說過馬洛昨天聽到的那個故事了,關於馬恩在他那比親兄弟還親的堂兄死了之後帶著一顆破碎的心歸隱的故事。我確信事實遠不止這些。我來問問你是否知道更多。” “不,”將軍當即說:“我沒有更多可說的。” “將軍,”布朗神父咧開大嘴笑著說,“如果我那樣含糊其辭,你應該可以叫我耶酥會會士了。” 那軍人粗聲大笑,然後充滿敵意地咆哮起來。 “哦,要是我說不想告訴你,”他說。 “你會怎麼說?” “我只會說,”神父溫和地說,“如此一來就只有我來告訴你了。” 那雙棕色的眼睛注視著他;但是現在不再閃動了。他接著說: “也許由你來說更能體諒當事人,可你非逼著我說出為何背後顯然大有文章。我相當確信,侯爵這樣憂心忡忡、深居簡出絕非只是因為失去了一個老朋友,一定還有更能服人的理由。我懷疑教士們是否與此事有任何瓜葛;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個皈依者還是僅僅用慈善來告慰自己的良心;但是我確定他不僅僅是個喪主。既然你這麼堅持,那我就告訴你一兩件促使我這樣想的事情吧。 “首先,據說詹姆斯·梅爾已經訂婚了,但是不知怎的在莫里斯·梅爾死後又解除了婚姻。為何一個可敬的男人會僅僅因為第三方去世就解除婚約呢?他更應該去愛情中尋求慰藉啊;但是,不管怎麼說,他被迫要體面地承受那一切。” 將軍咬著自己的黑髭鬚,棕色的眼睛變得非常警覺,甚至還有點焦慮,但是他沒有作答。 “第二點,”布朗神父說著對著桌子皺皺眉頭。 “詹姆斯·梅爾總是問他的女友,他堂兄莫里斯是不是很有魅力啊,是不是女人都會仰慕他啊。我不知道那位女士是否想過其間或許還有別的含意。” 將軍站了起來,開始在屋內走來走去或者說跺來跺去。 “哦,該死的,”他說,但是並沒有絲毫憤恨的神情。 “第三點,”布朗神父接著說,“就是詹姆斯·梅爾那奇怪的哀悼方式——毀掉所有的遺物,蓋住所有的肖像,等等。那種事的確有時會發生,我承認;那可能僅僅意味著刻骨銘心的喪親之痛。但也可能另有隱情。” “你真該死,”另外一人說道。 “你還打算囉嗦多久?” “第四和第五點非常有說服力,”神父平靜地說,“尤其是如果你把這兩點綜合起來考慮的話。首先,莫里斯·梅爾好像沒有什麼像樣的葬禮,他可是名門望族的幼子啊。他一定是被匆匆掩埋了;或許還是悄悄掩埋的。最後一點是詹姆斯·梅爾立即就消失在異國他鄉了;事實上,是亡命天涯了。” “所以,”他繼續說,聲音還是那樣柔和,“當你們通過抹黑我的宗教來美化兩兄弟純真完美的感情故事時,好像——” “住口!”烏特勒姆大叫一聲,聲調如同槍響。 “我必須告訴你更多,否則你會想得更壞。首先讓我告訴你一件事。那是一次公平決鬥。” “啊,”布朗神父說,好像大大地出了一口氣。 “那是場決鬥,”對方說。 “或許是英格蘭史上最後一場決鬥,而且發生在很久之前。” “那聽上去好多了,”布朗神父說。 “感謝天主;那聽上去好太多了。” “比你所想的醜惡之事要好很多,我想?”將軍生硬地說。 “哦,你大可嘲笑那種純潔完美的感情,但無論如何,那都是真的。詹姆斯·梅爾真的很寵愛他的堂弟,後者跟他一起長大,像親弟弟一樣。哥哥姐姐們有時會那樣溺愛一個孩子,尤其是他還是那種神童。但是詹姆斯·梅爾天性純淨,在他身上連仇恨在某種程度上都是無私的。我的意思是即便他一反常態,大發雷霆的時候,仍是客觀的,對事不對人;他沒有自我的概念。可憐的莫里斯·梅爾卻截然相反。他更友善也更受歡迎;但是他的成功使得他非常自我。他在每樣運動、藝術和才能方面都是第一;他幾乎總是能贏,並且笑呵呵地接受自己的成功。但是一旦遇到失敗,他立刻就會翻臉不認人;他有很強的嫉妒心。至於他如何妒忌堂哥的訂婚,又如何按捺不住虛榮心而出手最終導致悲慘結局,我沒必要原原本本地全告訴你。我只需跟你說,詹姆斯·梅爾也有為數不多的幾項本領比他強,其中之一便是槍法;悲劇就是以此收場的。” “你意思是悲劇就是以此開始的,”神父答道。 “倖存者的悲劇。我想他根本不用教士吸血鬼幫忙就足夠悲慘了。” “在我看來,他不該這麼折磨自己,”將軍說。 “儘管,正如我所說,那是場駭人的悲劇,但也是公平爭鬥。吉姆是受不了對方極力挑釁才動的手。”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神父問。 “我知道,是因為我看見了,”烏特勒姆不動聲色地說。 “我是詹姆斯·梅爾的副手,我親眼看見莫里斯·梅爾被射死在沙灘上。” “我希望你能再多告訴我一些,”布朗神父沉思著說道。 “誰是莫里斯的副手呢?” “他有一個更著名的人作後盾,”將軍冷酷地答道。 “雨果·羅曼是他的副手;就是那個大演員,你知道。莫里斯太痴迷表演了,就開始熱捧羅曼(羅曼當時才起步,還在拼命努力中),贊助他和他的事業,作為回報,那位職業演員便傳授給他表演技巧。但是羅曼當時,我想,實際上完全依賴他的富貴朋友;儘管他現在比任何貴族都更富有。所以他願意充當副手跟他對那場糾紛的看法並沒多大關係。他們以英國人的方式展開決鬥,每人只帶一名副手;我想至少得有一名外科醫生在場,但是莫里斯斷然拒絕,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就算出現了最壞情況,我們也能隨時得到幫助。他說:'不足半英里之外的村莊里就有一位醫生,我認識他,他擁有鄉下最快的馬。可以隨叫隨到;但目前還沒必要找他。'哦,我們都知道莫里斯冒險最大,因為他不擅長用手槍;既然他主動拒絕援助,也就沒人再堅持了。決鬥是在蘇格蘭東海岸一片平坦的沙灘上進行的;那裡有很長的一段長滿雜草的沙丘,因為有它遮擋,內陸的村民既看不見決斗場面,也聽不到決鬥的聲音;那或許是個高爾夫球場,儘管那時候英格蘭人還沒聽說過高爾夫球。沙丘里有一處幽深、蜿蜒的裂縫,我們從那裡穿過,到了沙灘上。我現在還能看見當時的場景;先是寬寬的一道暗黃色,再往前是一窄條暗紅色;那暗紅色本身就已經像是一件流血事件留下的長長的陰影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就像沙灘上刮過一陣旋風。隨著一聲槍響,莫里斯就像陀螺一樣轉了一下,像九柱戲的木柱一樣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雖然我之前一直都在為他擔心,但他死的一瞬間我就開始同情起那個殺死他的人了;今時今日依然如此。我知道,那件事一發生,我那朋友一生情感的大鐘擺又會擺回低點,從此心灰意冷;無論別人有多少理由可以原諒他,他也永遠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所以,不知怎地,真正栩栩如生的東西,印在我腦海中永不能忘的畫面,並不是那個災難性結局,冒煙、槍響和跌倒的身影。那似乎都已經結束,都已經煙消雲散了。我見到的是,我將永遠都能見到的是,可憐的吉姆急忙跑向他倒下的朋友兼敵人;他臉色煞白,襯得棕色鬍子都像是黑色的,背景中的大海映照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他還衝著我瘋狂擺手,示意我趕緊去找沙丘背後小村莊里的外科醫生。他在奔跑中扔下了手槍;一隻手上拿著手套,在他拼命打著手勢時,它鬆軟、抖動的手指好像變長了,表現出他尋求幫助的強烈願望。那才是真正留在我腦海中的畫面;那幅畫面裡再沒別的東西,除了沙灘和大海形成的條紋背景,像塊石頭一樣躺在那裡、一團黑的屍體,還有死者副手在地平線上一動不動的黑色身影。” “羅曼站著一動沒動嗎?”神父問。 “我以為他會更快地跑向屍體呢。” “或許在我走之後他跑過去了,”將軍答道。 “我在那一瞬間看見了那幅永不磨滅的畫面,下一刻我已經穿過沙丘,跑出了眾人的視線。哦,可憐的莫里斯確實選中了一位出色的醫生;儘管來太晚了,他還是比我想像的要快。那個鄉村外科醫生非常了不起,紅頭髮、急性子,但頭腦清醒、辦事利落。他剛一見到我,就飛身上馬,朝出事地點狂奔而去,把我遠遠甩在了後面。就在那一刻,我對他的魄力滿懷敬佩,真後悔沒在決鬥開始之前就把他找來;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有辦法阻止的。事實是,他以驚人的速度收拾了狼藉的現場;早在我靠著兩條腿跑回海邊之前,他就乾淨利索地處理好了一切:屍體暫時埋在沙丘,那個悲傷的殺人犯已被說服去做他唯一能做的事:逃命。他沿著海濱悄悄溜走,直至來到一個港口,設法離開了這個國家。餘下的你都知道了;可憐的吉姆在國外待了很多年;等這事已經平息或者被人遺忘以後,他又回到了那個陰鬱的城堡,自然地繼承了爵位。從那天起我就再沒見過他,然而我知道在他腦海最隱密的角落裡藏著什麼。” “我聽說,”布朗神父說,“你們當中有些人曾想方設法要見他?” “我妻子從沒放棄過,”將軍說。 “她無法接受犯了這種罪過就該讓一個人與世隔絕;我承認我也認同她的觀點。80年前這種事會被認為是相當正常的;事實上那隻是過失殺人,並非蓄意謀殺。我妻子是那位引起爭端的不幸女士的好朋友,她覺得若是吉姆同意再見維奧拉·格雷森一面,聽到她親口說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的話,沒準能讓他恢復神智。我妻子準備明天召集一幫老友前來商議,我想。她非常上心。” 布朗神父正在把玩放在將軍地圖邊的大頭針;好像非常心不在焉。他的頭腦善於形象思維;那幅畫面能在務實、乏味的軍人頭腦中留下深刻印象,在神父更具神秘傾向的腦海中留下的色彩和畫面感就更鮮明,更詭異了。他看到了荒涼的暗紅色沙灘,正是血田的顏色,蜷伏在那裡的死者,還有追悔莫及的兇手,俯沖向前,瘋狂地揮動著一隻手套,而且他腦海中還一再回味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第三件事:死者的副手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神秘莫測,就像海邊的一尊深色雕塑。那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細枝末節;可在他看來卻是有待深究的大問號。 羅曼為什麼沒有馬上行動?一個副手理應如此,是人都會那樣做,何況還是好朋友。即便他口是心非或者居心叵測,礙於情面也得做做樣子啊。不管怎麼說,事發後,他自然應該在對方副手消失於沙丘中之前就有所行動啊。 “這個名叫羅曼的人動作很遲緩嗎?”他問。 “真奇怪你竟然那麼問,”烏特勒姆說著拋過去一個犀利的眼神。 “不,實際上他一旦動起來就非常敏捷。但是,奇怪的是,剛剛我也在想,就在今天下午我還看見他在暴風雨中就像上次那樣站著。身穿那件帶銀質扣鏈的斗篷站在那裡,一隻手叉腰,跟很久之前站在那血腥的沙灘上的姿勢一模一樣。我們都覺閃電很晃眼,但他眼睛都沒眨一下。閃電過去之後,他還站在那裡。” “我想他不會現在還站在那裡吧?”布朗神父問道。 “我意思是,我想他在某個時間動了動吧?” “是,打雷的時候他動作很快,”對方答道。 “他好像一直在等著打雷,因為他把閃電和雷電相隔的具體時間告訴了我們。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用你的大頭針戳到自己了,”布朗神父說。 “我希望我沒把它給弄壞了。”但他眨動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同時閉上了嘴巴。 “你不舒服嗎?”將軍問,盯著他看。 “不是,”神父答道:“我只是不如你的朋友羅曼那樣堅忍。見到光的時候我忍不住要眨眼。” 他轉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雨傘;但是走到門口時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身回來。他走到烏特勒姆跟前,用一種如同垂死的魚一樣無助的眼神盯著他的臉,並做勢要抓住他的馬甲。 “將軍,”他幾近耳語,“求求你,千萬別讓你妻子和另外那個女人再糾纏馬恩了。就讓睡熟的狗安心睡吧,不然會招來一群地獄獵犬的。” 只剩下將軍獨自一人了,他棕色的眼睛裡滿含著迷惑,再次坐下來玩大頭針。 然而,將軍夫人在接下來的一系列善意的密謀活動中卻遭遇了更大的迷惑。她召集了一小群支持者要衝擊遁世者的城堡。首先讓她吃驚的是,那個古老悲劇的當事人之一莫名缺席了。當他們如約在距城堡很近的一家幽靜的旅館會合時,雨果·羅曼卻不見踪影,直到一位律師送來一封遲來的電報,才得知那位偉大的演員突然出國了。其次,當他們派人到城堡傳話要求立即面談時,從那扇陰森森的大門出來、代表侯爵接見他們的那個人也著實讓他們吃了一驚。此人並非他們想像中與那些肅穆大道或古老禮節完全相符的人,既不是某個氣宇軒昂的大管家或者總管,也不是威嚴的男僕或者高大威猛的侍從。從幽暗的城堡門洞中走出來的竟是身材矮小、衣著寒磣的布朗神父。 “唉,”他簡單而又不勝其煩地說道。 “我告訴過你們最好由著他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樣只會讓大家都不開心。” 將軍夫人輕蔑地看著矮小的神父,陪伴在她身旁的是位身材高挑、衣著素色、依然風姿綽約的女士,想必就是當年的格雷森小姐吧。 “說真的,先生,”她說:“這是非常私密的場合,我不理解這與你何干。” “你要知道神父們總是跟私密場合不無干系的,”約翰·考克斯珀爵士吼道。 “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就像藏在護壁板後面的老鼠一樣,隨時準備鑽進每個人的私室嗎?看看他是怎樣把可憐的馬恩控制住了。”約翰爵士稍稍有點惱火,因為他的貴族朋友勸他不要把那事公之於眾,作為交換,他可以獲得分享小圈子裡的真正秘密的特權。他從沒想過問問自己是否也像一隻藏在護壁板後的老鼠。 “哦,好吧,”布朗神父焦躁不安地說。 “我已經跟侯爵談過了,我是他唯一接觸過的神父;他跟神父的關係可是被大大地誇張了。他告訴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鄭重請求你們由著他去吧。” “你是說由著他在一片廢墟里過這種鬱鬱寡歡、瘋瘋癲癲的活死人的生活!”將軍夫人嚷道,聲音有點顫抖。 “一切都因為他不幸在25年前的決鬥中失手殺了一個人。那就是你所說的基督的慈悲嗎?” “對,”神父不動聲色地答道:“那就是我所說的基督的慈悲。” “這正是你能從這些神父身上得到的全部基督的慈悲,”考克斯珀憤憤地嚷道。 “那是他們寬恕一個做了傻事的可憐人的唯一方式;把他活活囚禁起來,用禁食、苦修、和地獄之火的景象把他餓死。一切都因為誤發了一顆子彈。” “說真的,布朗神父,”烏特勒姆將軍說,“你果真認為他就該受此折磨嗎?那就是你的基督宗教嗎?” “毫無疑問,真正的基督宗教,”他的妻子更加溫和地央求道,“應該是知道一切,原諒一切;是一種可以銘記——也可以忘卻的愛。” “布朗神父,”年輕的馬洛發自肺腑地說,“我大體上認同你的觀點;但是在這一點上我死活也不能認同。決鬥時失手殺了人,隨後就懊悔不迭,這不算是多大的罪過吧。” “我承認,”布朗神父沉悶地說,“我認為他的罪孽要更深重。” “你真是鐵石心腸啊,”那個陌生的女士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我準備去跟我的老朋友談談。” 彷彿她的聲音喚醒了那棟灰濛蒙的大宅子裡的鬼魂似的,只見有個人影站在了寬大的石階頂端幽暗的門洞中。那人一襲黑衣,但是一頭銀髮帶著份狂野,蒼白的面容好似破碎的大理石雕像。 維奧拉·格雷森開始平靜地走上那寬大的石階;烏特勒姆撅著黑髭鬚喃喃自語道:“他不會像冷落我妻子那樣冷落她,我猜測。” 布朗神父無可奈何地抬頭看了他一會兒。 “可憐的馬恩已經深感良心不安了,”他說。 “讓我們盡可能去原諒他吧。至少他從沒冷落過你妻子。” “你是什麼意思?” “他根本就不認識她,”布朗神父說。 他們說話之間,那位高挑的女士傲然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正好跟馬恩侯爵打了個照面。他動了動嘴唇,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出事了。 一聲尖叫在那片空地上響起,沿著那些空心牆迴盪。這位女士急速、痛楚的尖叫本該是含混不清的,但她喊出的卻是清晰的字眼;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莫里斯!” “怎麼啦,親愛的?”將軍夫人喊著跑上台階;因為另外那個女人踉踉蹌蹌,眼看著要從石階上跌下來。接著她舉目四顧,開始往下走,身體弓縮著,抖個不停。 “噢,天哪,”她說。 “噢,天哪,那根本不是吉姆。是莫里斯!” “我想,將軍夫人,”神父表情凝重地說,“你最好陪著你朋友離開。” 她們轉身之際,突然一聲斷喝,如同發自敞開的墓穴,像塊石頭一樣從石階上滾落下來。它是那麼嘶啞和不自然,像是被遺棄在只有野鳥為伴的荒島上的人發出的聲音。那是馬恩侯爵的吼聲:“停下!” “布朗神父,”他說,“在你的朋友走開之前,我委託你將我給你講的一切都告訴他們。無論後果如何,我都不再躲藏了。” “你說的對,”神父說,“那對你會是種解脫。” “沒錯,”布朗神父後來平靜地對那群盤問的人說。 “他是授權讓我來講;但我要說的不是他告訴我的,而是我自己發現的。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修士們的毒害都是虛構的無稽之談。我們神職人員或許,在某些情形下,會鼓勵一個人定期去修道院,但絕不會鼓勵他待在中世紀城堡裡。同樣,他們也絕對不會明知他不是修士卻讓他穿成修士的樣子。但是我想他有可能是自願戴上了修士的兜帽甚至面罩。我先是聽說他是喪主,後又聽說他是殺人犯;但是我已經隱約懷疑,促使他東躲西藏的原因不僅僅與他做了什麼,還與他是誰有關。 “接著將軍形像生動地描述了那場決鬥;對我來說,最鮮明的形象就是站在背景中的羅曼先生的身影;我這樣說恰恰是因為他就只站在那裡。為什麼將軍要把死者丟在沙灘上,自己跑去求救,而死者的朋友卻像樹乾或者石頭一樣,站在幾碼外的地方一動不動呢?接著我又聽說了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是羅曼先生在等待什麼事發生時會習慣性地站著一動不動;正如他在閃電過後等待雷聲一樣。哦,那種習慣暴露了一切。雨果·羅曼在很久之前的那次也在等待什麼事的發生。” “可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將軍說。 “他還能等什麼?” “他在等待決鬥,”布朗神父說。 “但是我告訴你我看見決鬥了!”將軍嚷起來。 “我告訴你你並沒看見決鬥,”神父說。 “你到底是瘋了?”對方急了。 “還是你認為我眼瞎了?” “因為你被蒙上了雙眼——所以你可能看不見,”神父說。 “因為你是個好人,天主垂憐你的純真,不讓你看見那場有悖人倫的衝突。他豎起一道沙牆擋在你和可怕的紅沙灘上真實發生的事情之間,任由猶大和該隱狂暴的靈魂肆虐。” “快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那位女士急得有些氣短。 “我會按照我發現的順序講給你們聽,”神父接著說。 “接下來我發現演員羅曼一直在傳授給莫里斯·梅爾所有的表演技巧。我曾經有個學表演的朋友。他跟我講了一件趣事,說他表演訓練的第一周全部都在練習摔倒;學習如何連晃都不晃一下就直接摔個嘴啃泥,就好像完全死過去一樣。” “願主垂憐我們!”將軍叫起來,抓住椅背,似乎想要站起來。 “阿門,”布朗神父說。 “你告訴我那一切發生的太快;實際上,在子彈飛出去之前莫里斯就倒下了,躺著一動不動,等待著。他那邪惡的朋友兼老師也站在背景裡,等待著。” “我們也在等待著,”考克斯珀說,“我感覺我好像不能再等了。” “詹姆斯·梅爾已經悔恨萬分,連忙沖向倒下的人,俯身去扶。他已經扔掉了自己的手槍,彷彿那是不潔之物;但是莫里斯的槍還在手裡,而且子彈尚未出膛。接著當哥哥俯身去看弟弟的時候,弟弟用左臂把自己支起,一槍射穿哥哥的身體。他知道自己不善射擊,但是那麼短的距離絕不會射不中心臟的。” 其他人都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盯著講述者,面色煞白。 “你能確定嗎?”最後還是約翰爵士用嘶啞的聲音開口問道。 “我能確定,”布朗神父說,“現在我把莫里斯·梅爾,現任馬恩侯爵,交給你們心目中的基督的慈悲。你們今天給我詮釋了基督的慈悲。你們好像過分誇大了它的力量;不過他這類可憐的罪人該感到多麼幸運啊,你們誤入歧途,濫施慈悲,願意跟任何人重歸於好。” “去死吧,”將軍爆發了:“如果你認為我準備跟那樣一個心如蛇蠍的人重歸於好,你就錯了,告訴你吧,我不會說一句話幫他免入地獄。我說過我能原諒正常的、體面的決鬥,但是這種陰險的暗殺——” “他應該被處以私刑,”考克斯珀激動地嚷道。 “他應該被活活燒死,就像在美國的黑鬼。如果有永久火刑這回事的話,他一定——” “我本人是絕不會理睬他的,”馬洛說。 “人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將軍夫人說,她渾身都在顫抖。 “是有,”布朗神父漠然地說:“那正是人的慈悲與基督的慈悲之間的真正區別。今天你們鄙視我不夠慈悲,又告誡我要寬恕每個罪人,請務必諒解,你們說的那一套並沒有讓我全然信服。因為在我看來,你們只能寬恕那種你們並不真的認為是罪行的罪行。你們寬恕那些罪犯,是因為他們只不過是依照傳統行事,並沒有犯下你們認定的罪行。所以你們能容忍一場常規的決鬥,正如你們能容忍符合常規的離婚一樣。你們寬恕,是因為沒有任何需要寬恕之處。” “但是,真是豈有此理,”馬洛嚷起來,“難道你想讓我們饒恕這種卑鄙行徑嗎?” “不,”神父說:“但是我們必須要能饒恕它。” 他突然站起來,逐個看看他們。 “我們必須理睬這樣的人,不能鄙棄他們,而是要為他們祝福,”他說。 “我們一定要說出那句話,讓他們免入地獄。當你們人的慈悲拋棄他們的時候,就只剩下我們把他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了。你們走在自己的陽關大道上,饒恕你們喜歡的那些罪行,對那些流行的罪行寬宏大量;而我們,我們這些夜晚的吸血鬼,則被留在黑暗中獨自安慰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那些真正做過不可饒恕的事情、這個世界和他們自己都無法為之辯護的事情的人們;除了神父,沒人願意寬恕他們。把那些犯過卑劣、噁心、和真正邪惡之罪的人們都交給我們吧;他們的行為如同聖伯多祿一樣卑劣,但公雞鳴叫了,曙光還是降臨了。” “曙光,”馬洛狐疑地重複道。 “你是說希望——他還有希望?” “是的,”神父答道。 “讓我來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都是些正直的女士先生,能夠掌控自己;你們永遠不會,你們可以這樣告訴自己,屈就於這種卑劣的理由。但是告訴我這一點。假如你們當中有人曾如此墮落,若干年後,等你們老了、富有了、安全了,你們誰會在良心的驅使下,或者在告解神父的勸說下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呢?你們說自己不會做出如此卑劣的行徑。真的做出瞭如此卑劣的行徑你們會承認嗎?”聽到這裡,眾人都收拾起各自的物品,三三兩兩默默地走出了屋子。布朗神父同樣默默地走回了那個陰鬱的馬恩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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