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第8章 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大家一致認為馬洛伍德修道院的義賣集市(在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的慷慨許可下)取得了巨大成功;那裡有深受人們喜愛的木馬、鞦韆和穿插的小表演,逗得大家都很開心;我還要提一下慈善,那可是整場活動的重中之重,不過要是有誰能告訴我在做什麼慈善活動就好了。然而,我們在這裡只關注當中的幾個人;尤其是那三位,一位女士和兩位紳士,他們正從兩個最大的帳篷或亭子中間穿過,高聲大爭辯著走來。他們的右手邊是神山大師的帳篷,就是那個聞名遐邇、通過水晶球和看手相來占卜命運的算命先生;那是一頂深紫色帳篷,周身上下用黑黃兩色繪滿了手腳攤開的亞洲神像,就像八足動物一樣揮動著無數條臂膀。那或許象徵著神靈隨時會下來幫助帳篷裡的人;那或許僅僅暗示,一個理想的手相家就應該盡可能多長幾隻手。另外一邊則是顱相學家弗洛索的帳篷,相比之下就要樸素得多;上面簡單地飾有蘇格拉底和莎士比亞的頭顱分析圖,那兩人的顱骨顯然都屬於凸起型。不過這些圖只是用黑白兩色繪製,並標註著數字和簡要說明,正符合純理性科學的嚴謹風格。那個紫色帳篷的入口像個漆黑的洞穴,裡面也是恰如其分地悄無聲息。但是顱相學家弗洛索,形容消瘦、衣著寒磣、膚色黝黑、蓄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黑鬍子,此時卻站在自己的神殿外頭,扯著嗓門漫無目的地大嚷大叫,解釋說每個過路者的頭顱,一經檢查,無疑都會跟莎士比亞的頭顱一樣凸起。事實上,那位女士一出現在兩家的帳篷之間,警覺的弗洛索就撲了上去,擺出古老的行禮姿勢獻殷勤,提出要摸一摸她頭上的隆起部位。

她本打算禮貌地加以拒絕,實際表現卻顯得相當粗魯;但是你一定得原諒她,因為她正在與人爭辯什麼。你一定得原諒她,或者說無論如何得原諒她,也因為她是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不過,從任何一種意義上說,她都不是無足輕重之人;她既端莊秀美,又野性十足,深陷的黑眼睛裡露出一種相當飢渴的眼神,笑容之中也含有某種急切的、甚至是有點狂熱的神情。她的裙裝在當下看來甚是怪異;因為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風格,現在大戰已成過往,留給人們的只有沉重的心緒和回憶。那裙裝確實跟那紫色帳篷很像;都是某種半東方的風格,上面繪著具有異國情調的神秘圖案。但是人人都知道芒特伊格爾夫婦瘋瘋癲癲的;一提起她和她丈夫如何迷戀東方教義和文化時,人們通常都會這麼說。

勳爵夫人的怪誕跟兩位紳士的傳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像古代人那樣裹得嚴嚴實實,上至他們鮮豔的大禮帽,下至手套的指尖都毫無例外。然而即便如此,也還是有區別的;因為詹姆斯·哈德卡斯爾能讓自己看上去既得體又高貴,湯米·亨特則只是顯得得體卻很平庸。哈德卡斯爾是個有前途的政客;在社交場合顯得對事事都感興趣,但政治除外。或許他會悲觀地解釋說每個政客都注定是有前途的。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常常表現得像個善於表演的政客。然而,集市上卻沒有給他留個紫色帳篷,供他表演。 “就我而言,”他說著瞇起眼睛隔著他的單片眼鏡往外看,那是他那張僵硬、冷峻的臉上唯一的亮點,“我認為我們先要窮盡催眠術的種種可能性,然後再談論魔法。奇特的心理力量無疑是存在的,即便是在明顯很落後的民族。托缽僧就有過絕妙無比的舉動。”

“你是說騙子嗎?”另外一個年輕人問道,他的懷疑中透著一股天真。 “湯米,你就是傻,”那位女士說。 “為什麼不懂的事情你還要瞎摻和呢?就像個小學生,大聲嚷嚷說自己知道戲法是如何變出來的。那太像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人了——那種小學生式的疑神疑鬼。至於催眠術,我懷疑你們是不是把它誇大到了——” 正在這時,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似乎瞥見了某個她想要找的人;一個穿著黑衣、身材粗短的身影,正站在一個亭子裡,那裡有群孩子正對著桌上醜陋無比的飾物扔套圈呢。她一個箭步衝過去,嚷嚷道: “布朗神父,我正找你呢。想問你點事:你相信算命嗎?” 被問者甚是無助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套圈,最終開口說: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是哪種意義上的'相信'。當然,如果說那一切都是騙局的話——”

“哦,但是神山大師可不是什麼騙子,”她叫起來。 “他可不是普通的魔術師或者算命先生。他願意屈尊在我主辦的活動中給人算命可真是莫大的榮幸;他在自己的國家是個偉大的宗教領袖;是一位先知和預言家。就連算命他也不是算你能否發財之類低俗的東西。他會告訴你偉大的精神真諦,關於你自己,關於你的理想。” “正是如此,”布朗神父說。 “那正是我反對的。我正想說如果一切全是騙局,我倒不會這麼在意了。跟集市上兜售的大部分花哨的東西沒什麼兩樣,都算不上是騙局;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那不過是一種惡作劇。然而要說它是一種宗教,要揭示什麼精神真諦的話——那就跟地獄一樣邪惡了,我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那有點像悖論,”哈德卡斯爾微笑著說。

“我不認為其中存在任何悖論,”神父思忖著說。 “那在我看來再清楚不過了。我想如果有個人偽裝成德國間諜,向德國人提供各種各樣的假情報,那倒沒有多大危害。但如果一個人把真相出賣給德國人的話——哦!所以我想,如果一個算命先生像那樣出賣真理的話——” “你真的認為,”哈德卡斯爾陰沉著臉開口問道。 “對,”對方說:“我想他是在跟敵人進行交易。” 湯米·亨特嘎嘎笑了起來。 “哦,”他說,“如果布朗神父認為他們只是行騙就還能算是好人的話,我認為他會把這個古銅色的先知看作一位聖人的。” “我的表弟湯姆可真是不可救藥,”勳爵夫人說。 “他總是處處想表現得自己是個行家,連他自己都這麼說。他是聽說大師會在這裡才匆匆趕來的,我想。他沒準還試圖挑戰佛陀或摩西呢。”

“我覺得你需要有人照顧著點,”那個年輕人說,圓圓的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所以我就來了。不喜歡這個四處晃蕩的棕色猴子。” “你又來了!”勳爵夫人說。 “很多年前,在印度的時候,我想我們全都對棕色人種抱有那種偏見。但是如今了解到一些他們神奇的精神力量以後,我很高興地說我通達多了。” “我們的偏見似乎背道而馳,”布朗神父說。 “你是因為他的名望才原諒了他的棕色膚色;而我是因為他是棕色膚色才原諒了他的名望。老實說,我自己並不十分看重精神的力量。我更同情精神上的軟弱。但是我始終弄不明白,為何會有人僅僅因為他跟銅、咖啡、栗色啤酒、或者北方的那些渾濁溪流是同一種顏色就討厭他。但是,”他看著對面的那位女士,瞇起眼睛,補充道,“我想我對任何棕色的東西反倒有些偏愛。”

“你瞧!”勳爵夫人得意洋洋地嚷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是在胡說八道!” “哦,”那個受到委屈的圓臉青年嘟囔道。 “別人明明說的合情合理,你卻偏說那是小學生在疑神疑鬼。什麼時候去看水晶球占卜呢?” “你願意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估計,”勳爵夫人答道。 “事實上,並不是水晶球占卜,而是看手相;我想你會說那有什麼區別,都是胡說八道。” “我想在合情合理和胡說八道之間還有折中的說法,”哈德卡斯爾微笑著說。 “有些解釋很自然,一點也不荒謬;然而結果卻很匪夷所思。你想你想去試一試嗎?我承認自己可是心裡癢癢的。” “哦,我對這種胡說八道可沒有什麼耐心,”那個懷疑論者氣急敗壞地說,他的圓臉因為不屑和懷疑已經漲得通紅。 “你們儘管把時間浪費在江湖騙子身上好了;我寧願去套椰子。”

那個依然在近旁徘徊的顱相學家,一個箭步沖向入口處。 “頭骨,我親愛的先生,”他說,“人頭骨的輪廓可比椰子精緻多了。什麼椰子都比不上自己那最為——” 哈德卡斯爾已經一頭扎進了那紫色帳篷黑乎乎的洞口;他們聽見裡面有喃喃低語聲。當湯姆·亨特不耐煩地回應那個顱相學家,對自然科學和超自然科學之間的界限表現出令人遺憾的冷漠時,勳爵夫人也正要跟矮個子神父繼續爭論下去,但她突然驚訝地停了下來。只見詹姆斯·哈德卡斯爾又走出了帳篷,在陰鬱的表情和閃亮的單片眼鏡的映襯下,他的詫異顯得更加強烈和突出。 “他不在裡面,”政治家唐突地說。 “已經走了。有個老黑鬼,可能是大師的隨從,含混不清地跟我說什麼大師已經走了,因為他不願在此用神聖的秘密換取金子。”

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容光滿面地轉向其他人。 “你瞧,”她叫起來。 “我說過,他的境界可比你想像的要高出一籌!他討厭待在鬧哄哄的人群裡;自己避世獨處去了。” “抱歉,”布朗神父嚴肅地說。 “或許我錯怪他了。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我想是的,”女主人同樣嚴肅地說。 “他想要獨處時,總是會去迴廊,就在房子左翼的盡頭,我丈夫的書房和私人博物館後面,你是知道的。或許你聽說過這房子曾經是個修道院。” “我有所耳聞,”神父回答道,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們可以去那裡,如果你願意的話,”勳爵夫人輕快地說。 “你真應該去看看我丈夫的藏品;無論如何要看看那個紅月亮。你聽說過梅魯神山的紅月亮嗎?對,那是塊紅寶石。”

“我很樂意去看看那些藏品,”哈德卡斯爾輕聲說,“包括神山大師,如果那位先知也是博物館的一件藏品的話。”他們都轉向通往那家房子的路上。 “不管怎麼說,”殿後的懷疑論者托馬斯咕噥道,“我也很想知道假如不是來算命的話,那個棕色的畜生究竟來此有何貴幹。” 他抽身離開時,不死心的弗洛索還在後面又追了一大步,幾乎要抓住他的上衣後擺了。 “隆起部位——”他開口道。 “沒有隆起的部位,”那青年說,“只有一肚子氣。我每次來看芒特伊格爾夫婦,都被氣得夠嗆。”他拔腿就跑,掙脫了顱相科學家的追逐。 在去迴廊的路上,來訪者必須穿過一間長形屋子,這裡就是芒特伊格爾勳爵那個非凡的私人博物館,專門收藏亞洲的咒符和吉祥物。透過一扇敞開的門,他們能看見對面的一排哥特式尖拱,陽光從尖拱之間照射進來,映亮了那個四方庭院,昔日的修士們曾經沿著周邊帶頂的迴廊遊走。然而他們必須經過一個乍一看比修士的幽靈還更奇特的東西。 那是一位年邁的紳士,從頭到腳一襲白衣,頭上包一條淺綠色頭巾,但卻有著英國人白裡透紅的膚色,還蓄了順溜的白鬍子,酷似某個和藹的僑居印度的英國上校。此人便是芒特伊格爾勳爵,他比他妻子對東方的樂事還更著迷,或者至少可以說還更嚴肅。他張口閉口都是東方宗教和哲學,別的一概不談;甚至覺得有必要穿成東方隱士的樣子。儘管他很高興展示自己的寶貝,但他好像更看重它們象徵的真理,而不是收藏價值,更別說現金價值了。他拿出那顆巨大的紅寶石展示給大家,按價格來衡量,它或許是博物館裡唯一價值連城的東西,可他好像也只對它的名稱更感興趣,而不是它的大小,更別說價格了。 其他人都直勾勾地盯著那顆大得驚人的紅石頭,像透過血雨去看一簇熊熊的篝火。然而芒特伊格爾勳爵卻若無其事地拿在手掌裡滾來滾去,看都不看一眼;他盯著天花板,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一個有關梅魯神山的傳奇故事;還有,在諾斯替教派的神話中,無名的原始力量是如何在那裡較量的。 在那關於諾斯替造物主的講演(還不忘提及它跟摩尼這一併行概念的關係)即將結束之際,就連老道的哈德卡斯爾先生也覺得該把話題引開了。他請求看看那塊寶石;因為夜幕降臨,那間只有一扇門的長屋子逐漸黯淡下來,於是他走到後面的迴廊裡,藉著外邊的光亮細細賞玩那塊寶石。就在那時他們才第一次意識到神山大師的存在,那是一個緩慢的、幾乎讓人毛骨悚然的過程。 在原始結構上,這個迴廊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有一堵齊腰高的矮牆將四方庭院周邊內側的一圈哥特式立柱和拱門連接起來了,如此就把哥特式的門改成了哥特式窗戶,每扇窗戶還配有一個石板窗台。這種改動或許發生在很久以前;但是同時還有一些更加奇怪的改動,那足以證明芒特伊格爾勳爵夫婦與眾不同的品味。那些立柱之間掛著薄薄的簾子或者垂幔,是由珠子或者輕藤條製成的,帶著濃厚的歐洲大陸或者南方的風格;那上面還繪著亞洲風格的龍或崇拜物模樣的色彩和圖案,與灰白色的哥特式邊框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但是,這處奇特的改裝遮擋了一些光線,讓黃昏中的庭院更顯昏暗。就在這時,那幾個人懷著迥然不同的感受突然意識到,此處稀奇古怪的事還真不少,剛才所見真不算什麼。 在迴廊中間的空地裡,有一條鋪著灰石的環形小道,飾以某種酷似人造草坪的琺瑯鑲邊,整個效果就像在正方形中間畫了一個圓。在其正中心,有一處隆起的深綠色噴泉,或者說是高出地面的水池,裡面漂著睡蓮,還有游來游去的金魚;在夜幕的掩映下,有一尊巨大的綠色人像立在它們的上方。那人像背對著他們,弓著背,全然看不見臉,顯得那尊雕塑好像沒有頭似的。不過在朦朧的黃昏中,他們有些人還是能立刻看出那個黑乎乎的輪廓並自基督教中的形象。 幾碼開外,那個被稱作神山大師的人正站在環形小道上,凝望著那尊巨大的綠色神像。他細長而精緻的五官就好似某個能工巧匠製作出來的銅色面具。與此相反,他那深灰色髯須看起來幾乎青得像靛藍;起於頷下小小的一簇,而後像大蒲扇或者鳥翼一樣延展開來。他一身孔雀綠長袍,光頭上戴一頂非同尋常的高帽子:那是一種他們全都未曾見過的頭飾;但是看起來與其說是印度風格倒不如說是埃及風格。那人瞪大眼睛站在那裡;睜得像魚眼一樣的眼睛,一動不動,看似繪在木乃伊棺材上的假眼睛。但是,儘管神山大師的身影足夠奇異,那伙人中的某些人,包括布朗神父,卻並沒在看他;他們跟他一樣正盯著那尊深綠色神像。 “在古老的修道院迴廊裡,”哈德卡斯爾皺著眉頭說道,“立這麼個玩意好像有些怪異。” “嗨,別跟我說,你又要犯傻了,”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說。 “那正是我們的本意;把東方和西方的偉大宗教聯繫起來;佛陀和基督。你一定要懂得,所有的宗教本質上都是相同的。” “果真如此的話,”布朗神父溫和地說,“就沒必要深入亞洲去搜羅來這麼一尊神像了。” “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的意思是,它們屬於不同方面或層面,就像這顆寶石有眾多切面一樣,”哈德卡斯爾開口說道;他對這一新話題來了興致,順手就把那顆大紅寶石放在哥特拱門下方的石板窗台上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以把這些不同的方面混在一種藝術風格之中。你或許可以把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混在一起,但你不能把哥特式同撒拉遜式混搭在一起,更不用說真正的印度式了。” 在他說話之間,神山大師就像個痊癒的僵住患者,表情凝重地圍繞圓圈的另一小段打轉,最後停在他們所在的那圈拱門外邊,背對著他們,看向雕像的背面。很顯然,他是在逐段繞圈,就像時鐘的指針一樣;只是每走一段都會停下來祈禱或冥想。 “他信什麼教?”哈德卡斯爾問,稍稍有點不耐煩。 “他說,”芒特伊格爾勳爵恭敬地答道,“那是一種比婆羅門教還古、比佛教還純的宗教。” “哦,”哈德卡斯爾應了一聲,雙手插在口袋站著,繼續透過單片眼鏡去看。 “據說,”勳爵用他那柔和又像說教的口吻說道,“在梅魯神山的石窟裡坐落著一尊巨大的眾神之神的雕像——” 連勳爵大人平靜的話語都被身後的一個聲音突然給打斷了。聲音來自那個黑暗的博物館,他們剛剛才離開那裡、來到迴廊上的。聽到那個聲音,兩位年輕的男子看上去先是不敢相信,後又轉疑為怒,再後來幾乎笑彎了腰。 “希望沒有太過冒昧,”弗洛索教授,那個不屈不撓的真理追隨者,用一種溫文爾雅而又有磁性的聲音說道,“我想你們當中的某些人,或許能抽出點時間來聽聽備受忽視的頭骨隆起學說,那——” “聽著,”魯莽的湯米·亨特大聲嚷道,“我頭上沒有任何隆起部位;但是你很快就會有一些,你——” 他衝進門時,哈德卡斯爾還稍加阻攔了一下;一時間那群人都轉過頭去,看著里屋。 事情正是在那一刻發生的。又是魯莽的湯米第一個採取行動,但這次收效顯著。說時遲那時快,在其他人甚麼都沒看清、哈德卡斯爾也才猛然想起自己把寶石落在可窗台上的一剎那,湯米卻已經像貓一樣撲到迴廊上,頭和肩膀從兩根立柱之間的空隙鑽將出去,用一種響徹所有拱門的聲音喊道:“我抓住他了!” 就在那一瞬間,在他們剛剛轉過身、聽到他勝利的歡呼之前,他們都看見了那一幕。在其中一根立柱的拐角處,一隻手猛地伸進來又猛地縮了回去,那是一隻棕色的或者說是古銅色的手,廢鐵的顏色;就像他們在別處見過的那樣。那手如同一條出擊的蛇一樣筆直;又如同食蟻獸的長舌頭一樣猝不及防。但是它已經捲走了寶石。石板窗台在昏暗的暮色中顯得空蕩蕩的。 “我抓住他了,”湯米·亨特氣喘吁籲地說:“但是他在使勁掙扎。你們從前麵包抄——他跑不掉的,不管怎麼說。” 其他人應聲而動,有些沿著走廊跑去,有些越過矮牆,結果就是哈德卡斯爾、芒特伊格爾勳爵、布朗神父、甚至還有甩不掉的顱相學家弗洛索先生這群人,很快就將俘虜神山大師團團圍住,亨特正用一隻手拼命地抓住他的衣領,還時不時抖動兩下,絲毫也不顧及先知這個尊貴階層的顏面。 “現在我們抓住他了,不管怎樣,”亨特說著舒了一口氣。 “我們只需搜一搜他。東西一定在。” 三刻鐘過後。亨特和哈德卡斯爾在迴廊裡面面相覷,因為剛才的追捕,他們的大禮帽、領帶、手套、鞋和鞋罩都被弄得不成樣子了。 “哦,”哈德卡斯爾有所克制地問道,“你對這種神秘之事有何高見?” “豈有此理,”亨特答道:“你不能說它神秘。哦,我們都親眼見到是他拿的。” “沒錯,”對方答道,“但是並非所有人親眼見到他又把它丟掉了。神秘就神秘在,他把它丟在何處了,以至於我們竟然都找不見?” “一定在某個地方,”亨特說。 “你有沒有搜過噴泉和那個老朽神像的周邊?” “我就差解剖那些小魚了,”哈德卡斯爾說著舉起他的單片鏡,打量著對方。 “你是否想起了波利克拉特斯的戒指?” 很顯然,透過眼鏡觀察到的那張圓臉讓他確信,對方並沒想到那個希臘傳說。 “的確不在他身上,我承認,”亨特突然重複說道,“除非他吞了下去。” “那我們也要解剖這位先知嗎?”對方微笑著問道。 “不過我們的主人來了。” “真是件非常惱人的事,”勳爵說著,伸出一隻緊張、甚至是哆嗦的手去捻他的白鬍子。 “家有內賊真是可怕,更不要說還跟大師扯上了關係。不過,我承認,他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我希望你們能進去,看看怎麼回事。” 他們一道進了屋,亨特卻落在後面,跟布朗神父攀談起來,後者已經在迴廊裡等得不耐煩了。 “你一定非常強壯,”神父樂呵呵地說。 “一隻手就制服他了;他可是挺有勁兒的,我們幾個人就像印度神祗伸出八隻手才把他按住。” 他們繞著迴廊轉了一兩圈,聊個不停;然後也走進里屋去,神山大師正坐在一個長凳子上,形似囚徒,但神態卻更似國王。 果如勳爵所言,他的神態和語調確實讓人不容易理解。他言談之間含有一種平靜的、然而又是秘而不宣的力量。他們指控他把寶石窩藏在什麼地方時,他似乎覺得那很滑稽;當然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憎恨之情。他好像在嘲笑他們為了找回親眼見他拿走的東西所做的努力,神情讓人更加摸不著頭腦。 “你們稍稍見識了,”他傲慢但滿含善意地說道,“時空的法則;在這方面你們最新的科學也比我們最古的宗教落後了千年之久。你們甚至不知道藏匿一件東西意味著什麼。不,我可憐的小朋友,你們甚至不知道看見一件東西意味著什麼;否則你們就能像我一樣把這事看得明明白白了。” “你是說,它就在這裡?”哈德卡斯爾粗暴地追問。 “'這裡'一詞也有多種含義,”那個神秘主義者答道。 “但是我並沒說它在這裡。我只是說我能看見它。” 一陣惱人的沉寂過後,他夢囈般地接著說。 “如果你沉入無邊的靜寂,你覺得你能聽見來自世界另一端的吶喊嗎?一個獨居在那山中的信徒的吶喊。原始神像就在那裡,本身也似一座大山。有人說即便是猶太人和穆斯林人也可能會對那尊神像頂禮膜拜;因為那絕非人工雕刻的。聽!他吶喊著抬起頭,看見那個經年累月空空如也的石孔裡現出一個火紅、狂暴的月亮,它就是大山之眼,你聽見他的吶喊了嗎?” “難道你說的是,”勳爵心裡一動,叫道,“你能讓它從這跑到梅魯神山嗎?我曾經相信你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但是——” “或許,”大師說,“我有很多你壓根就不會相信的東西。” 哈德卡斯爾不耐煩地站了起來,雙手插進口袋在屋裡踱來踱去。 “我從來就沒有你那般相信;但是我也承認某種——特定類型的力量或許能……主啊!” 他那高亢、刺耳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不再凝視;單片眼鏡也從眼睛上滑了下來。他們都把臉轉向同一方向;每張臉上彷彿都是同樣僵住的表情。 梅魯神山的紅月亮就躺在石板窗台上,正是他們之前看到的樣子。或許可以說那是燃燒的篝火迸濺的火花,或是破碎的玫瑰散落的花瓣;但是它正落在哈德卡斯爾之前隨手放置的地方。 這一次哈德卡斯爾沒有再去拿它;然而他的舉止卻值得注意。只見他慢慢轉過身去,再次邁著大步在屋裡踱來踱去;但是步履卻似閑庭信步,與之前的焦躁不安大相徑庭。最後,他停在坐著的大師面前,鞠了一躬,臉上掛著自嘲的微笑。 “大師,”他說,“我們都應該向你道歉,更重要的是,你給了我們所有人一個教訓。相信我,它不光是個笑話,更會是個教訓。我將永遠記得你真的擁有非凡的力量,還有你無意用它危害他人。芒特伊格爾勳爵夫人,”他轉向她說道,“請原諒我先跟大師說話;但是不久前我有幸向你解釋過。或許也可以說我在事情發生之前就解釋過了。我告訴過你,這種事大部分都可以用催眠術來解釋。很多人相信可以用此來解釋所有那些關於芒果樹和小男孩爬繩升空的印度故事。它並沒有真的發生;而是旁觀者被催眠了,以為它發生了。所以我們都被催眠了,誤以為盜竊真的發生了。那隻從窗外伸進來、掠走寶石的棕色的手只是一時的幻覺;一隻夢中的手。問題是,看見寶石消失之後,我們就再也沒去原地找過。我們衝到水池裡,翻遍了每一片蓮葉;就差給金魚吃催吐藥了。然而紅寶石卻一直都在這裡。” 他瞟一眼大師乳白色的眼睛和含著笑意的大鬍子嘴巴,發現那笑容稍微綻開了一些。其間蘊含的意味讓其他人不由地都站了起來,鬆了一口氣。 “我們大家都幸運地逃過了一劫,”芒特伊格爾勳爵說,訕訕地微笑著。 “我們不該對你有任何懷疑。這是一次非常痛心的經歷,我真不知該如何表達歉意——” “我沒什麼好抱怨的,”神山大師說,臉上依然帶著笑意。 “你們壓根就沒碰到過我。” 當其他人簇擁著哈德卡斯爾這個當下的英雄歡笑著離開時,那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小個子顱相學家也信步走向自己那荒唐的帳篷。他猛然回首,驚訝地發現布朗神父正跟在後面。 “我能摸一摸你頭骨的隆起部位嗎?”那個專家用稍帶諷刺的口吻問道。 “我想你並不想再摸了,對吧?”神父心情愉快地說。 “你是偵探,對吧?” “對,”對方答道。 “勳爵夫人讓我幫忙留神那個大師,儘管搞什麼神秘主義,她可並不傻;當他離開帳篷時,我也只能跟著,裝作是個討厭鬼和偏執狂。假如真有誰走進我的帳篷,我還得去百科全書裡查查隆起部位是什麼意思呢。” “看哪!她頭上撞了個包;有這麼一首民歌,”布朗神父夢囈般地說。 “哦,你在集市上糾纏起人來還真像那麼回事。” “很荒誕,不是嗎?”假顱相學家問道。 “東西竟然一直都在那裡,想來真是奇怪。” “非常奇怪,”神父說。 他話裡有話,對方不由得駐足凝視。 “餵!”他叫起來:“你怎麼了?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我?難道你不相信它一直都在那裡嗎?” 布朗神父眨巴眨巴眼睛,彷彿被人連連打了幾巴掌似的;然後慢條斯理、猶豫不決地說:“是,事實是……我不能——我沒法讓自己相信。” “你不是那種,”對方機警地說,“信口開河的毛頭小子。說說你為何不相信紅寶石一直都在那裡呢?” “因為是我親手把它放回去的,”布朗神父說。 對方像釘在原地一樣,發毛倒豎,嘴巴大張,一句話也說不出。 “或者說,”神父接著說,“是我說服盜賊讓我把它放回去的。我告訴了他我的猜測,讓他知道悔罪還來得及。我並不介意把職業秘密告訴你;況且,我也不認為芒特伊格爾勳爵夫婦會起訴,既然他們已經找回寶物了,尤其是考慮到偷盜者為何人的時候。” “你指的是大師?”弗洛索問道。 “不,”布朗神父說,“大師沒偷。” “那我就不明白啦,”對方抗議道。 “除了大師,沒人在窗戶外邊;那隻手當然是從外面伸進來的。” “手是從外面伸進來的,然而賊卻在裡面,”布朗神父說。 “我們好像又回到幻境中去了。聽著,我是個務實的人;我只想知道紅寶石是否安全——” “我早就知道有問題,”布朗神父說,“早在我知道有這麼一顆紅寶石之前。” 頓了一下之後,他繼續若有所思地說。 “他們還在帳篷邊辯論時,我就知道事情有些蹊蹺。人們會告訴你,理論不重要,邏輯和哲學不實用。不要相信他們。理性是天主所賜,如果事情超出常理,那就說明出了問題。哦,那個相當抽象的辯論以某種滑稽的場面收場了。想想都是什麼理論。哈德卡斯爾有些傲慢,說所有的事情完全都有可能;但是大多數都要依靠催眠術或者超常的洞察力;通常都是給哲學難題冠以科學的名稱罷了。然而亨特卻認為那都是騙局,還想要揭穿謊言。從勳爵夫人的話中可以得知,他不光到處揭穿算命先生那一類人,他實際上還專門過來揭穿這位算命先生。他並不常來;他跟勳爵夫婦處不來,自己揮霍無度,總是試圖跟他們藉錢;但是當他聽說大師要來,也連忙趕了過來。很好。儘管如此,去找巫師的是哈德卡斯爾,拒絕去的反而是亨特。他說他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這種胡說八道上;不過很顯然,他這一生已經浪費了足夠多的時間去證明那是胡說八道。明顯是自相矛盾。他以為這次是水晶球占卜;結果卻發現是看手相。” “你的意思是他以此為藉口?”他的同伴不解地問道。 “我最初也是這麼想的,”神父答道:“但是現在我知道那並非藉口,而是理由。實際上他發現那是看手相之後一直在拖延時間,因為——” “哦,”對方不耐煩地催促道。 “因為他不想摘掉手套,”布朗神父說。 “摘掉手套?”對方重複道。 “如果他真摘了,”布朗神父溫和地說,“我們就會看見他的手已經塗成了淺棕色……哦,對,他的確是因為大師在這裡才有意前來的。他是有備而來。” “你是說,”弗洛索大叫道,“從窗外伸進來的是亨特的手,塗成了棕色?哦,他可一直都跟我們在一起的啊!” “你去現場試試,就會發現那是很有可能的,”神父說。 “亨特向前躍去,探出窗外;他可以瞬間扯掉手套,捲起袖子,從立柱的另一側把手往回伸,同時用另一隻手抓住那個印度人,高聲呼喊說自己抓到賊了。我當時就說過,他是用一隻手去抓賊,然而任何神誌正常的人都會用兩隻手。只因他另外那隻手正往褲子口袋裡塞寶石呢。” 一陣長久的停頓過後,前顱相學家緩緩地說:“哦,那真令人吃驚。不過這事仍舊讓我迷惑。首先,它不能解釋老魔法師本人的怪誕行為。如果他完全是無辜的,他為何不說出來呢?他為何不因為受到指控和搜身而憤怒呢?他為何只是坐在那裡,面帶微笑,神乎其神地暗示自己都能做哪些瘋狂而奇特的事情呢?” “哈!”布朗神父尖聲叫道:“你真是一語中的啊!其中的玄機是這些人不能理解也不願理解的。勳爵夫人說過,所有的宗教都是相同的。是嗎,哎呀!告訴你吧,有些宗教的差別是如此之大,以至於一種信仰中最好的人也會是冷酷無情的,而另一種信仰中最壞的人也會是富於同情心的。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精神力量的說法,因為它強調的是'力量'這個詞。我並不認為大師會偷紅寶石,他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很有可能他會覺得那東西不值得偷。珠寶對他來說誘惑力還不夠;但對他來說,把跟珠寶一樣不屬於他的奇蹟據為己有更有誘惑力。他今天就屈從了那種誘惑,那種偷竊。他想讓我們認為他擁有神奇的精神力量,能夠隔空拋物;即便他沒做到,他也任憑我們認為他做到了。他根本就不會首先想到財產的歸屬問題。他要問的不會是'我要偷這顆寶石嗎?'只能是'我能讓這顆寶石消失,然後在遙遠的山上重新出現嗎?'這種句式。至於那是誰的寶石,對他來說無關緊要。我所說的'宗教是不同的'就是這個意思。他為擁有自己所說的精神力量深感自豪。但是他所說的精神跟我們所說的道德可不是一回事。那該算是心智,也就是超越物質的精神力量;是操控自然要素的魔術師。但我們的理念有所不同,哪怕我們也好不到哪去;哪怕我們還更糟糕。我們的先祖至少還是基督徒,我們是在那些中世紀的拱門下面長大的,即便我們現在用這些亞洲的妖魔鬼怪把它們裝飾得花里胡哨了——我們有著完全相反的理想抱負,完全相反的羞恥感。我們都唯恐他人認為那事是我們幹的。而他卻急於讓每個人都認為那事是他幹的——即便不是他幹的。他的做法等同於另類的沽名釣譽。當我們都把罪名像一條蛇那樣甩開時,他實際上卻像耍蛇者一樣把它往身邊引。只是蛇在咱們這個國家可不是寵物啊!基督教傳統遇到這樣的考驗立刻就顯現出來了。看看老芒特伊格爾本人吧!啊,你可以盡情地搞東方主義和神秘主義,包個頭巾,穿個長袍,信奉婆羅門大聖傳達的箴言;但是如果家中寶石被盜,你的朋友受到了懷疑,你很快就會發現你就是個驚慌失措的普通英國紳士而已。真正做了那事的人絕對不想讓我們認為是他做的,因為他也是英國紳士。他還有某些更好的品質;他是個基督教盜賊。我希望,我也相信,他是個悔過的賊。” “照你那麼說,”他的同伴笑著說,“基督教的賊跟異教的賊完全相反了。一個為做過某事而耿耿於懷,一個為沒做某事而耿耿於懷。” “我們不要對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太過苛責了,”布朗神父說。 “別的英國紳士之前也偷過東西,而且還受到了法律和政治的庇護;美國人也有自己一套獨特的詭辯術用來遮掩偷盜行為。畢竟,這顆紅寶石並不是世界上唯一一種易主的寶石;別的石頭也難逃厄運;特別是那些經過精雕細刻、顏色又像花兒一樣艷麗的石頭。”另外一人好奇地看著他;神父用手指著大修道院的哥特式輪廓。 “那一大片雕刻的大石頭,”他說,“也是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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