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第3章 有兩副鬍鬚的人

這個故事,是布朗神父講給著名的犯罪學家科雷克教授聽的。那天在一傢俱樂部裡吃過晚餐後,人們覺得他們都有研究謀殺和盜竊案件這一有益無害的嗜好,便介紹他倆認識。但是,因為布朗神父講這個故事時,對自己在其中起的作用大打折扣,因此,以下重述的故事應該是更客觀的版本。當時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爭辯,在不經意間提起了這件事。在整個過程中,教授非常注重科學分析,而神父則處處存疑。 “我親愛的先生,”教授抗議道,“難道你不相信犯罪學是門科學嗎?” “我不太肯定,”布朗神父答道。 “你相信聖人傳記文學是門科學嗎?” “那是什麼?”那位專家厲聲追問。 “不,那不是關於女巫的學說,跟燒死女巫沒有任何關聯,”神父面露微笑說道。 “它是研究聖物、聖人一類的學問。要知道,在'黑暗時代'有人試圖創立一種關於好人的科學體系。但我們這個人道的、啟蒙的時代卻只對關於壞人的科學感興趣。然而,我覺得按照一般經驗來看,世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類人都擁有聖人的潛質。同時,我猜想你也會發現,世上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類人都可能是個殺人犯。”

“是這樣,我們相信,所有的殺人犯都能清楚地分門別類,”科雷克解釋說。 “要是逐個列出來會讓人感到很長很乏味;但我想它十分全面。首先,所有殺人行為可以歸納為兩大類,理性的和非理性的。我們先來說說非理性的,因為這一類相對少見。有一種行為被稱為殺人癖,或者概括地說,是迷戀毫無理由的殺人害命。還有一種被稱為非理性憎惡,不過它很少導致殺人行為。接下來我們來談談真正的動機:其中有一些不夠理性,也就是僅僅為情所困和對往事耿耿於懷。純粹報復的行為其實就是因絕望而進行報復的行為。因此,戀人有時會殺死他無法替代的情敵,或者,反叛分子在被武力征服之後會暗殺一位暴君。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即便在這種行為中,也能找出理性的原因。這些都屬於有目的的謀殺。它們在第二大類中佔大多數,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謹慎犯罪'。這類犯罪又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兩種。一個人殺人,要么是企圖奪人財物,無論那財物是非法所得還是合法繼承的;要么就是意圖阻止另一個人的某種行為:比如殺掉敲詐勒索者或者政敵這種案件;再比如除掉某種消極的絆腳石,向礙手礙腳的丈夫或者妻子下毒手之類的案件。我們相信,這樣分類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並且覆蓋全面,如果運用恰當的話——不過我恐怕這聽上去甚是枯燥;希望沒有讓你厭煩。”

“哪裡哪裡,”布朗神父說道。 “如果你看我有些心不在焉,我很抱歉;事實上,我想起了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他犯了命案;但我看不出在你的殺人犯展覽館裡該把他放在什麼位置。他並沒發瘋,也不喜歡殺人。他並不憎惡他殺的那個人;他甚至都不認識被害者,自然也沒什麼仇好報。對方手上沒有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也沒有做出任何會讓他想要殺人滅口的行為。被害人不可能做出任何會傷害、妨礙、甚至影響兇手的事來。這個案子沒有牽扯到女人,也不存在政治爭端。這個人殺害了他的一個同類,而他與被害人素昧平生,只是因為一個奇特的怪念頭就殺了他。這可能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就這樣,布朗神父以他特有的方式,像拉家常那樣娓娓道來。這個故事,不妨從一個足夠體面的情景開場,具體地說,就是郊區居民班克斯家的餐桌,一家人正圍坐在那裡吃早餐。這家人受人尊敬,生活富足,通常會在這個時候談論報紙上的各種消息,但這次議論的卻是身邊的一件奇事。人們有時會指責這些人只會躲在背後說鄰居的壞話,不過,這樣說真是冤枉了他們。淳樸的村民們會傳些街坊四鄰的閒話,不管是真是假;但這些居住在現代城郊的人們,在一種奇特文化的熏陶下,會相信報紙上說的任何事,諸如教宗如何邪惡,或是食人島國王的殉難等等,他們對此類話題興致勃勃,但對鄰居家發生的事情卻不聞不問。然而,這一次,這兩種興趣卻因為偶然發生的爆炸性事件交彙在了一起。他們所在的市郊名稱居然出現在自己最愛讀的報紙上,這似乎成了證明他們存在的全新證據。就好像他們之前一直都沒有意識或者隱形不可見;如今終於可以像食人島國王那樣真實了。

報紙上說,一位名噪一時,因犯下諸多盜竊案被判長期徒刑的江洋大盜,最近已刑滿獲釋,此人自稱“月光邁克爾”,當然,他以前還用過眾多化名;但這條報導對他的具體去向卻諱莫如深,只是提到人們相信他已在本地郊區落腳,為方便起見,我們姑且稱之為奇山姆。報導中同時還列舉了一些足見他膽大包天,盜竊得手後又巧妙脫逃的著名案件。因為面向那一類受眾的那一類報紙的特點,就是假定它的讀者都很健忘。如果說莊稼漢對羅布·羅伊和羅賓漢這些幾百年前的法外之徒一直念念不忘的話,那麼小職員們卻很難想起兩年前在電車和地鐵裡議論過的罪犯的姓名。然而,月光邁克爾的確表現出幾分羅布·羅伊或羅賓漢般的俠盜風範。他值得化身為傳奇人物,而不是僅僅當成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他擁有超強的行竊手法,根本不用取人性命。他力大無比,能像玩九柱戲時輕鬆擊倒木柱那樣把警察打翻在地,令人瞠目結舌。他把人打暈、五花大綁、往嘴裡塞上破布,這些舉動似乎給他從不殺人的事實平添了恐怖或神秘的色彩。人們甚至覺得,假如他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反而更像是有血有肉的人幹的事。

西蒙·班克斯先生是一家之主,比其他家庭成員更有學問,也更守舊。他身體結實,留著一撮灰白鬍鬚,額上刻滿了抬頭紋。他一向熱衷於趣聞軼事和陳年往事,因此能清楚地記起當年倫敦人夜不能寐、時刻提防著他不期而至的情景,就像彈簧腿傑克大行於世的那個時代一樣。在座的有他的妻子,一位身材消瘦、皮膚黝黑的女士。她身上散發著一股尖酸刻薄的貴氣,因為就算她娘家沒多少文化,但遠比婆家有錢;她在樓上的房間裡珍藏著一條價值連城的翡翠項鍊,這讓她在討論竊賊的話題時擁有了無可非議的話語權。接下來是他女兒,奧帕爾,也是又黑又瘦。據說她具有通靈能力——反正她自己是這麼說的,因為她的家人根本就沒把她的說法當回事。由此看來,鍾情於通靈的人最好別投胎到一個大家庭裡。她有個弟弟,名叫約翰,為人粗魯暴躁,時常對她的通靈能力肆無忌憚地冷嘲熱諷;此外,他還有個鮮明的特徵,酷愛玩車。他好像不停地買車賣車,而且總是能賣出一輛破車,換回一輛更好的,對於他究竟怎樣做到了這一點,經濟學家們也是一籌莫展。他的弟弟菲利普也在,這個青年長著一頭黑捲髮,特別講究穿著打扮;作為股票經紀人的手下,著裝體面自然是分內之事,但股票經紀人很可能要說,這並不是他的全部職責所在。在場的還有一位外人,那是菲利普的朋友丹尼爾·迪瓦恩,他也是皮膚黝黑,衣著同樣考究,可他蓄的鬍子有幾分怪異,許多人會覺得有些瘆人。

是迪瓦恩將報紙上的那條消息引出來的,他發覺飯桌上的氣氛不對,即將爆發一場激烈的家庭論戰,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便巧妙地引入了新的話題;因為那個通靈的小姐開始描述她的幻象,說她在夜裡看到自己窗外飄蕩著一張張慘白的面孔,約翰·班克斯則針鋒相對,聲嘶力竭地指斥這種虛無縹緲的心靈啟示,他的態度也比往常更激烈。 報紙上對他們那位新來的、可能還值得警惕的鄰居的報導很快就讓姐弟倆停止了爭吵。 “太可怕了,”班克斯太太尖聲叫道。 “他一定是新來的;可這人會是誰呢?” “我還真不知道誰是新來的,”她丈夫說,“除了住在比奇伍德府邸的利奧波德·普爾曼爵士。” “親愛的,”他太太說,“你真是昏了頭——利奧波德爵士!”然後,她停頓了一下,又補充說:“如果現在有誰提議說他的秘書是新來的——那個長著絡腮鬍子的人;我一直就在說他不是好人嘛,自從他搶了本該屬於菲利普的位置——”

“不可能,”一直沉默不語的菲利普無精打采地插了一嘴。 “他沒那個本事。” “我只認識一個生人,”迪瓦恩說,“名叫卡弗,住在史密斯的農場。他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但跟他聊天很有趣。我想約翰和他有些來往。” “他懂點兒車的事,”偏執狂約翰應聲附和。 “他要是能坐上我的新車,一定還會懂得更多一些。” 迪瓦恩微微一笑;約翰可是恨不得每個人都能有幸坐上他的新車。接著,他回想著補充說: “這也是我對他的感覺。他很熟悉汽車和旅行的事,也很了解五花八門的世界,可他偏偏要悶在老史密斯的蜂房裡慢條斯理地鼓搗,還說什麼他只對養蜂感興趣,所以才住在史密斯家裡的。對他那種人來說,這個嗜好未免有些死氣沉沉的。不過,我絕對相信,約翰的車會給他提點兒神。”

那天夜裡,迪瓦恩從班克斯家離開的時候,黝黑的面孔上帶著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或許,即使在這個階段,他的所思所想也很值得我們關注;不過,此刻只需點明的是,他想了半天的結果就是決定立刻去史密斯先生家拜訪一下卡弗先生。半路上,他碰見了巴納德,比奇伍德府上的秘書,他瘦長的身材和濃密的腮須使他顯得很是與眾不同,班克斯太太奚落他的缺陷時,也包括這兩點。他倆只能算是點頭之交,便簡單聊了幾句,不過迪瓦恩卻發現這寥寥數語似乎隱含著讓人欲知端詳的玄機。 “嘿,”他貿然發問,“恕我冒然一問,普爾曼勳爵夫人真在府上珍藏著非常名貴的珠寶嗎?我並不是職業小偷,不過我剛聽說有這麼一位在此地晃悠呢。” “我會讓她多加小心的,”秘書答道。 “實話告訴你吧,我本人已經壯起膽警告過她了。我希望她已經有所防範。”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緊接著就看到約翰·班克斯將車停在他們身邊,手握著方向盤,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一聽到迪瓦恩說要去史密斯家,他就說自己也正好去那兒,不過聽他的口氣,更像是一時高興、不管是誰都願意提供一個搭車的機會似的。一路上全是他在說話,對自己的愛車贊不絕口,現在又開始大談特談這車如何能應付各種天氣。 “密封棒極了,”他說,“同時又能輕鬆開車門——就像張開嘴巴那麼容易。” 此時此刻,迪瓦恩的嘴巴似乎不那麼容易張開,就這樣聽著約翰自顧自地說著,他們來到了史密斯家的農莊。車子開進了院門,迪瓦恩沒進屋就發現了他要拜訪的那個人。只見他雙手插進口袋,頭戴一頂碩大的軟草帽,正在花園裡散步。此人是長臉、寬下巴。寬大的帽簷投下的陰影遮住了他上半張臉,看著有點兒像戴了個面罩。他身後有一排熱鬧非凡的蜂房,一位老人,估計就是史密斯先生,在蜂巢前走來走去,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教士服的人,那人身材矮小,長相很普通。

“我說,”迪瓦恩還沒來得及跟大家禮貌地打聲招呼,按捺不住的約翰就嚷開了:“我把車開過來帶你去兜兜風。你看看它是不是比'霹靂火'還棒。” 卡弗先生咧開嘴微笑,本想表達謝意,結果看上去卻面目猙獰。 “恐怕我今晚是沒時間找樂子了,”他說道。 “看看這些忙忙碌碌的小蜜蜂,”迪瓦恩說的話同樣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你要整晚守著這些小蜜蜂,它們一定也不會閒著吧。我在想如果——” “呃,”卡弗表情有些冷淡,傲然以對。 “噢,人們常說趁著太陽好,趕緊曬乾草,”迪瓦恩說道。 “或許你是要趁著月光亮,快把蜂蜜釀。” 話音剛落,就覺一道冷光從那頂寬邊帽的陰影裡射了出來,那人的白眼球轉動著,寒光凜凜。

“或許這事跟'月光'還真有很大干系,”他說:“但我警告你,我的蜜蜂不僅能採蜜,還會蜇人。” “你上不上車呀?”瞪著眼睛的約翰仍不善罷甘休。雖說卡弗暫時收斂起回敬迪瓦恩時流露出的那股邪氣,但他還是婉言拒絕了盛情邀請。 “我沒辦法走開,”他說。 “還要寫很多東西。如果你是實心誠意要找個伴的話,也許你能發發善心,帶我的朋友去兜風。這是我的朋友,史密斯先生、布朗神父——” “沒問題,”班克斯大叫著:“讓他們都上車吧。” “非常感謝,”布朗神父說。 “不過,我恐怕得拒絕了;過幾分鐘我要去參加祈求天主賜福儀式。” “那麼,史密斯先生就歸你了,”卡弗幾近不耐煩地說。 “我確信史密斯正想搭個便車呢。” 正咧著大嘴笑的史密斯,似乎沒表現出想要什麼的樣子。他是個活力十足的小老頭,戴著一副極其普通的假髮套,那樣子就跟一頂帽子差不多。假髮顏色有些發黃,與他蒼白的臉色不大相配。他搖搖頭,既和藹又堅決地答道: “我記得10年前走過這條路——搭乘的就是那種玩意兒。當時是坐車從住在霍姆蓋特的姐姐家回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坐車走過那條路了。我可知道那條路有多難走。” “10年前!”約翰·班克斯不屑地說。 “2000年前你還坐牛車呢。你難道不知道10年的功夫汽車發生了多大變化嗎——還有路,修的多好?坐在我這輛寬敞的車上,你根本感覺不到車輪在轉動。你會覺得自己在飛。” “我確定史密斯先生很想飛一飛,”卡弗催促著。 “那是他一生的夢想。去吧,史密斯,去霍姆蓋特看望一下你姐姐。你知道你該去看看你姐姐了。如果你願意,去了就別急著回來,就在那兒過夜吧。” “哦,我通常步行過去,所以通常是會在那兒過夜,”老史密斯說。 “今天就不必特別勞煩這位先生了。” “可是你想想,你姐姐看到你坐車去看她,該有多高興啊!”卡弗大聲喊道。 “你真的應該去。別這麼自私。” “說的是啊,”班克斯輕快而又熱心地隨聲附和道。 “別太自私。又不會傷害你。你不會是害怕吧?” “好吧,”史密斯先生說著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我不想讓人覺得我自私,而且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可害怕的——如果你非要這麼說,我就跟你走。” 兩個人就這樣驅車離開了,其餘的人都揮手告別,不知怎麼,那種熱烈的程度就像是有一群歡送的人似的。然而,迪瓦恩和神父只是出於禮貌才加入了歡送的行列,他倆都感覺到,這裡的主人以他不容置疑的告別手勢表明,他才是真心盼著他們趕緊走。他們從這個細節中體會到他身上散發著某種奇特的感染力。 那輛車剛從視線中消失,他就轉向迪瓦恩和神父,迫不及待地表達某種歉意,大聲說道:“這下好了!” 他態度誠懇,但奇怪的是,卻讓人覺得沒有一絲好客之意。那種極度的熱情跟逐客令並無二致。 “我得走了,”迪瓦恩說。 “我們絕不能再打擾忙碌的小蜜蜂了。恐怕我對蜜蜂一無所知;有時我都分不清蜜蜂和黃蜂。” “我也養黃蜂,”神秘的卡弗先生答道。當他們出了院子沿路走了幾碼時,迪瓦恩很衝動地對他的同伴說:“那場面相當詭異,你覺出來了嗎?” “是的,”布朗神父答道。 “對此,你怎麼看?” 迪瓦恩看著面前這位一身黑衣的小個子,那雙大灰眼睛凝視他的眼神似乎再次激發了他的衝動。 “我認為,”他說,“卡弗急於趕走別人,今晚獨自一人待在家裡。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這種懷疑?” “我有我的懷疑,”神父答道,“不過,我不確定是否跟你的一樣。” 當天晚上,就在最後一縷晚霞消逝,夜色漸漸籠罩班克斯家周邊花園的時候,奧帕爾·班克斯漫無目的地在那些空蕩、昏暗的房間中游盪,神情比往日還要恍惚;假如有誰細細端詳的話,一定會注意到她原本就蒼白的面龐更加蒼白了。儘管這座房子盡顯中產階級的奢華,它整體上卻透出一種特有的悲情色調。是那種器物凋零令人傷懷的悲嘆,而不是因其古老而引人遐想。它處處不乏褪色與凋謝的時尚,卻絲毫不見體現厚重歷史的習俗;玲瑯滿目的各色飾品,無非是曇花一現的風潮遺留的些許痕跡。維多利亞早期的彩色玻璃給暮光染上各種色彩,投射在屋內各處;高挑的房頂讓長條型的房間顯得更窄;她正在行走的那個長屋子的盡頭就是一扇圓形窗戶,屬於那個時代的建築上常見的式樣。差不多走到屋子中央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突然顫動了一下,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打了她一記耳光似的。 片刻之後,隔著關著的房門,傳來前門的敲門聲。她知道家人都在樓上,但她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鬼使神差地親自去前面開門。門前台階上站著一位身材矮胖、衣著寒磣的黑衣人,她認得他就是那位羅馬天主教神父,名叫布朗。她並不熟悉神父,但卻很喜歡他。他並不鼓勵她對通靈術的探究,並持完全相反的態度;但他不鼓勵的原因似乎是那種觀點值得認真對待,而不是因為無關緊要。與其說神父對她那些觀點缺乏理解,倒不如說他完全理解,但並不認同。她既沒有打招呼,也沒打算聽他說出來訪的理由,就在腦子裡翻江倒海、胡思亂想的同時,她脫口而出: “真高興你來了。我看見鬼了。” “你沒必要為此苦惱,”他說。 “這是常有的事。大多數鬼都不是鬼,即使有少數是真鬼,也不會傷害到你。你看見的鬼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沒有,”她坦然承認,隱約鬆了口氣,“它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讓人覺著有股可怕的腐爛氣息,某種明顯的破敗。那是一張臉。一張趴在窗戶上的臉。可它面色慘白、眼球凸出,看上去就像猶大的畫像。” “哦,有些人看上去確實像那樣,”神父回應道,“我敢說他們有時會趴在窗戶上朝里看。我能進去看看發生了這種事的地方嗎?” 然而,當她帶著客人回到那個房間時,家裡的其他成員都已經聚集在那裡,而且那些不太通靈的人還覺得最好把燈點亮。在班克斯太太面前,布朗神父便表現出一種更加傳統的禮貌來,為自己貿然造訪表示歉意。 “我這樣隨便造訪貴舍,恐怕有些冒昧,班克斯夫人,”他說。 “不過呢,我想我能解釋清楚,為什麼有件事碰巧與你有關。我剛才在普爾曼家,突然有人打電話讓我來這里和一個人碰面,那個人會來告訴你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我本不該來湊熱鬧的,但是對方非要我來,顯然是因為我是發生在比奇伍德府邸的那件事的見證人。事實上,是我報的警。” “發生了什麼事?”女士追問道。 “比奇伍德府邸發生了盜竊案,”布朗神父表情凝重地說:“一宗盜竊案,而且我覺得情況還要更糟,普爾曼夫人的寶石不見了;她那個不幸的秘書,巴納德先生,在花園裡被發現,顯然是被逃跑的竊賊開槍打死的。” “那個人,”這家的女主人驚呼道。 “我還以為他是——” 她和神父凝重的目光碰個正著,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便立刻收了聲。 “我聯繫了警方,”他接著說,“還聯繫了另一位對此案感興趣的官方人士;他們說,僅僅根據初步調查獲取的腳印和指紋,以及其它一些痕跡即可認定,這是一名臭名昭著的罪犯做的案。” 就在這時,約翰·班克斯回來了,一時打斷了眾人的討論。看樣子他開車帶人兜風之旅沒有成行。不管怎樣,反正是老史密斯似乎很讓人失望。 “關鍵時刻還是做了縮頭烏龜,”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大聲嚷嚷著。 “我以為輪胎被扎了就下車去查看,結果他趁機溜走了。我再也不會讓這種鄉巴佬搭車了——” 但他的抱怨並沒有引起多少注意,大家都興奮地圍在布朗神父身邊聽他帶來的消息。 “有個人馬上就會來,”神父繼續說著,神情還是那樣鄭重,“此人來了以後,我就不用再費心了。只要我和他同時站到了你們面前,我作為一起大案的見證人也就盡了本分。我要說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比奇伍德府裡的一個僕人告訴我她看到有張臉趴在窗戶上——” “我看到過一張臉,”奧帕爾說,“就趴在咱家的一扇窗戶上。” “嗨,你總是能看到臉,”她弟弟約翰粗暴地說。 “那同樣意味著看到了事實,哪怕只是一些臉,”布朗神父平靜地說,“而且我認為你看到的臉——” 前門的另一陣敲門聲在房中迴響著。很快門被打開,另一個人出現了。迪瓦恩一看到那人便從椅子上欠起身來。 此人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有張相當慘白的長臉,下巴咄咄逼人。他幾乎沒有什麼眉毛,一雙藍眼睛炯炯有神。迪瓦恩想起上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戴著一頂寬邊草帽。 “請大家千萬別動,”這個名叫卡弗的人用一種清晰而謙恭的口氣說道。但對心驚肉跳的迪瓦恩來說,這種客氣就像是一個綁匪端著槍,逼迫大家老實呆著別動一樣。 “請坐下,迪瓦恩先生,”卡弗說:“另外,如果班克斯太太允許的話,我也和你一樣坐下。我需要解釋一下我來這裡的原因。我能想像得出你們曾懷疑我是個名頭很大的盜賊。” “我懷疑過,”迪瓦恩垂頭喪氣地說。 “就像你說的那樣,”卡弗說,“分辨黃蜂和蜜蜂可不總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我可以自稱為一種更有用、當然也同樣讓人惱火的昆蟲。我是個偵探,傳聞說有個自稱'月光邁克爾'的罪犯又開始作案,我來這裡就是要調查這件事的。盜竊寶石是他的專長,比奇伍德府上剛剛發生一件寶物被盜案件,所有的技術鑑定都表明那顯然是他所為。不光現場指紋相吻合,而且你們可能也知道,據說他以前多次被捕的時候,都做了簡單而又能掩人耳目的裝扮,粘著紅鬍子,戴著角質鏡框大眼鏡。” 奧帕爾·班克斯猛然向前探過身去。 “就是它,”她興奮地大叫道,“那就是我看到的臉,戴著護目鏡,蓄著亂蓬蓬的紅鬍子,像猶大一樣。我還以為是鬼呢。” “比奇伍德家的僕人看到的也是那個鬼,”卡弗面無表情地說。 他把一些文件和包裹放在桌上,開始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 “我說過,”他繼續說,“我被派到這裡是為了調查'月光邁克爾'的犯罪動向。這就是我為什麼表現出對養蜂感興趣,並且跟史密斯先生住在一起的緣故。” 一陣沉默過後,迪瓦恩猛地回過神來,說道:“你不會真的說那個為人和善的老先生——” “得啦,迪瓦恩先生,”卡弗微笑著說,“你都相信蜂房不過是我的藏身之地了。它為什麼就不能是他的藏身之地呢?” 迪瓦恩沮喪地點點頭,偵探則又轉向他的那些文件。 “因為懷疑史密斯,所以我就總想著把他支開,趁機搜搜他的東西;因此,我利用了班克斯先生要帶他兜風的好意。搜查他的住處時,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物件,那不是一個只對蜜蜂感興趣、淳樸的老先生該收藏的東西。這是其中一件。” 他從包著的紙裡拿出一長條猩紅色、毛茸茸的東西——是戲劇演出時用的那種假鬍子。 在它旁邊還有一副古老而粗大的寬邊角質眼鏡。 “不過,我還發現了一件東西,”卡弗接著說,“跟你們家有直接關係,也是我夜闖你家的原因。我發現一本備忘錄,上面記著本地各家收藏的珠寶,有名稱和估價。緊排在普爾曼女士那件冠狀頭飾下面,記著屬於你班克斯太太的一件翡翠項鍊。” 班克斯太太此前對他們冒然闖入一直是既鄙夷又困惑,這時突然變得專注起來。她的面龐頓時顯得老了10歲,同時也增添了更多的智慧。但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衝動的約翰就猛地站起身,活像一頭昂首吼叫的大象。 “那冠狀頭飾已經不見了,”他咆哮著:“我們家的項鍊——我要去看看那個項鍊!” “是該去看看,”卡弗朝著衝出房間的年輕人說:“不過,當然啦,自從我們來這里之後,我們就在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噢,這個便簽還真費了我不少功夫,上面的記錄用的是暗語,在我破解的差不多了的時候,接到了布朗神父從比奇伍德府邸打來的電話。我就讓他先來告知,我隨後就會趕到;就這樣——” 他突然被一聲尖叫打斷了。奧帕爾站起身,直愣愣地指著那扇圓窗戶。 “它又出現了!”她大喊一聲。 剎那間,眾人全都看到了某種東西——以前大家動輒指責這位小姐撒謊啊,歇斯底里啊,這東西的出現終於幫她洗清了罪名。在灰藍色夜空的襯托下,那張臉慘白如紙,或許因為它緊貼在窗玻璃上的緣故,因而顯得更無人色;那雙瞪得圓圓的大眼睛像是套著一個環形物,酷似一條從深藍色海洋中探出頭來的大魚,朝著船邊舷窗裡張望。只不過這條魚的腮部或者鰭是銅紅色的;事實上,那是亂蓬蓬的紅色腮須和上半部分髯須。轉瞬之間,它就消失了。 迪瓦恩剛朝窗戶那邊跨出一大步,就听見一聲大喊響徹整個屋子,那是一聲似乎要把房屋震塌的呼喊。聲音震耳欲聾,幾乎聽不出喊的是什麼,但已足以讓迪瓦恩停下腳步,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項鍊不見了!”約翰·班克斯喊道,他高大的身影氣喘吁籲地出現在門口,旋即又像一條追踪獵物的獵犬,蹭地一下跑開了。 “竊賊剛才就在窗戶那裡!”偵探一邊大喊,一邊沖向門口,緊跟在莽撞的約翰身後。此時,約翰已經跑進了花園。 “小心啊,”班克斯太太哀聲提醒著,“他們手裡可是有槍啊。” “我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約翰的聲音從遠處漆黑的花園里傳來。 迪瓦恩的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從自己身邊跑過去的時候,手裡挑釁似地揮舞著一把手槍。他當時真希望他沒必要動槍自衛。但就在他這樣想的同時,外面傳來了兩聲槍響,像是兩人在對射。清脆的槍聲在那個安靜的郊區花園中迴盪著,然後又是一片死寂。 “約翰死了嗎?”奧帕爾顫抖著低聲問道。 此刻布朗神父已經走進了漆黑的花園深處,背對著眾人低頭查看著什麼。是他回答了她的問題。 “沒有,”他說:“死的是另一個。” 卡弗這時已經來到了神父身邊,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時擋住了眾人的視線,看不到月黑風高之下,究竟展現著何等場景。隨後,他倆移到一邊,其他人這才看到一個瘦小苦幹的身軀躺在那裡,略微扭曲的樣子像是臨死前拼命掙扎過。紅色假鬍子向上撅著,似乎在嘲笑上天,月光散射在那副碩大的眼鏡上。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月光邁克爾'。 “竟落得如此下場,”卡弗偵探喃喃自語。 “經歷了那麼多大風大浪,結果卻在一個郊區花園裡,幾乎是意外地倒在了一個汽車迷的槍口下。” 汽車迷本人自然是更加莊嚴地看待他的勝利,儘管同時也不乏緊張。 “我不得不這樣做,”他氣喘吁籲地說,因為跑的太猛,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很抱歉,是他先朝我開槍的。” “當然啦,警方會調查的,”卡弗嚴肅地說。 “不過我覺得你沒什麼可擔心的。從他手上掉落的那把槍,曾經開過一槍;他當然不可能是在你打中他之後才開的槍。” 此時,眾人重又聚集在先前那個房間,偵探收拾文件準備離開。布朗神父站在他對面,盯著桌面,似乎陷入了沉思。然後,他突然說: “卡弗先生,你自然是十分完滿地偵破了這宗案子,手法也令人嘆服。我本來對你們這個行當做事的能力持懷疑態度;但我沒想到你竟能這麼快就把各種線索——蜜蜂、鬍子、眼鏡和暗語,還有項鍊等等都串到了一起。” “能夠完滿破案總是讓人高興的事,”卡弗說道。 “是啊,”布朗神父仍然盯著桌面,隨口答道。 “這很令人讚佩。”說完,他態度謙遜、近乎緊張地補充說:“我想說的應該對你很公平,你所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迪瓦恩突然興致勃勃地探過身去。 “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死者是邁克爾,那個竊賊?” “我知道他是竊賊,但他沒有行竊,”布朗神父答道。 “我知道他不是要來這里或那所大宅偷珠寶,或者得手後在試圖逃跑時被打死。珠寶在哪兒呢?” “就在這類案件通常會去的地方,”卡弗說道。 “他要么把它們藏了起來,要么交給了同夥。這不是一個人能做的案。當然,我的同事們正在搜查這個花園,也向該地區發出了警示。” “或許,”班克斯太太提醒說,“邁克爾趴在窗戶上朝里看的時候,同夥偷了項鍊。” “他為什麼要趴在窗戶上朝里看呢?”布朗神父不動聲色地問。 “他為什麼想要趴在窗戶上朝里看呢?” “哦,你怎麼看?”一臉輕鬆的約翰嚷著說。 “我認為,”布朗神父說,“他根本就沒想要趴在窗戶上朝里看。” “那他為什麼這樣做呢?”卡弗追問道。 “說得神乎其神的有什麼用?我們親眼目睹了這件事的整個過程。” “我親眼目睹過許多發生在眼前而我並不相信的事,”神父回敬道。 “你也一樣,無論是在台前還是幕後。” “布朗神父,”迪瓦恩不無敬意地說,“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你為什麼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以,我會想辦法告訴你的,”神父答道。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說: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也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我們不會沒事給你們找麻煩。我們努力和街坊鄰居友好相處。但你不能就此認為我們無所事事,一無所知。我們盡心盡力做好自己的事;但我們也了解我們的教民。實際上我跟死者很熟,我是他的告解神父,也是他的朋友。就我作為一個人所能認識到的程度來說,今天他離開那個院子的時候,我很清楚他當時的心境;他的心靈就像裝滿金色蜜蜂的玻璃蜂巢那樣純淨。用這種比喻來說明他改邪歸正的誠意遠遠不夠。他屬於那種偉大的悔罪者,主動從懺悔中學到更多東西,比其他人從美德中收穫的還多。我說過,我是他的告解神父;但實際上,我還要去找他尋求安慰。與這樣一個好人相處對我大有裨益。可當我看到他死在花園裡的時候,我似乎聽到遠方傳來奇詭的聲音,重述著古老的格言,那個響亮的聲音是對著他說的。那很可能是;因為假如有人能直接升入天堂的話,那很可能就是他。” “豈有此理,”約翰·班克斯煩躁不安地說,“不管怎樣,他是個被定罪的賊。” “沒錯,”布朗神父說:“可這世上只有一個被定罪的竊賊有幸聆聽到了那個承諾:'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 似乎沒人知道該如何打破接下來的一片沉寂,後來還是迪瓦恩突然開口道: “那你該如何解釋這一切呢?” 神父搖搖頭。 “我無法解釋這一切,現在還不能,”他簡單地回應道。 “我能看出其中一兩件怪事,但不明白它們有什麼意義。目前,除了他個人的情況以外,我也做不了更多能證明他清白的事了。但我相當肯定我是對的。” 他嘆口氣,伸手去摘他那頂大黑帽。他摘帽子的同時,仍然盯著桌面,但眼神卻與剛才大為不同了,他那一頭直發的圓腦袋歪向了另一邊,彷彿有隻怪異的動物從他的帽子裡躥了出來,就像魔術師用帽子變出了東西那樣。其他人也看著桌子,上面只有偵探帶來的文件、艷俗粗糙的道具鬍子和眼鏡,並沒有其它什麼東西。 “天主保佑我們,”布朗神父喃喃自語,“他的屍首還躺在外面,粘著假鬍子,戴著假眼鏡。”他猛地轉向迪瓦恩。 “如果你想知道實情,有個問題你可以想清楚。他為什麼有兩副鬍子?” 話一說完他便笨手笨腳地匆忙出了門,但迪瓦恩現在充滿了好奇,一直追著他來到前面的花園裡。 “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布朗神父說道。 “我還不確定,況且我也很苦惱,不知道該怎麼做。明天來找我吧,到時候我也許就能告訴你詳情了。也許我不用再為難了,而且——你聽到那聲音了嗎?” “那是發動汽車的聲音,”迪瓦恩解釋說。 “約翰·班克斯先生的汽車,”神父說道。 “我相信它能跑很快。” “他肯定也是那麼想的,”迪瓦恩微笑著說。 “它今夜不光會跑得快,也會跑很遠,”布朗神父說。 “你那是什麼意思?”另一位追問道。 “我的意思是它不會回來了,”神父答道。 “約翰·班克斯從我說的話裡聽出了些什麼。他跑了,帶著翡翠項鍊和所有其它寶石跑了。” 第二天,迪瓦恩看到布朗神父在一排蜂巢前走來走去,雖然有些悲傷,倒還算平靜。 “我一直在和蜜蜂說話,”他說道。 “你知道,我只能跟蜜蜂說!'哼著歌兒的泥水匠鋪著金黃的屋頂。'多美的詩句啊!”然後又沒頭沒腦地說:“他希望這些蜜蜂能有人照料。” “我希望他還是別讓人受到冷落吧,大家可都嗡嗡叫著打探真相呢,”年輕人說。 “真讓你說中了,班克斯帶著寶石跑了;可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的,或者說,這裡面到底有什麼奧妙?” 布朗神父和藹地看著蜂巢眨巴著眼,然後說: “就是人們對事情的某種錯誤認識,再加上一開始還存在一塊絆腳石。我想不通為什麼可憐的巴納德會在比奇伍德府邸被人開槍打死。還有,即使在邁克爾還是江洋大盜的時候,他也覺得如果不用殺人就能得手是一件體面攸關、甚至是值得炫耀的事。當他脫胎換骨成了一種聖人後,居然會背離正道,犯下他還是罪人時就很鄙視的罪行,這太不可思議了。餘下的事情也讓我一直都很困惑;我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那不是真的。然後,當我看到那副假鬍子和眼鏡,同時想起那個竊賊也粘著一個假鬍子、戴著一副眼鏡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當然,話又說回來了,他很可能有一套備用的;但他既沒有戴舊眼鏡,也沒粘舊鬍子,那兩樣可都保養的很好啊,這至少可以說是一種意外情況。另外也有可能他出門的時候兩者沒帶在身上,只好再置辦一套新的;但是那又不大可能。他根本沒必要跟著班克斯去兜風。假如他真想行竊,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那套行頭裝在口袋裡。再說了,灌木叢又長不出鬍子來。在那段時間,他很難在任何地方找到那玩意。 “不對,我越琢磨這事就越感覺不對勁,這太可笑了,他怎麼會有一套嶄新的行頭。然後,經過一番推理,我逐漸發現了真相,其實之前我已經本能地感知到了。他跟班克斯離開的時候,根本就沒想過要裝扮。他從來就沒想過要裝扮。事實上,是他人閒著沒事做出那種東西,然後替他裝扮的。” “替他裝扮的!”迪瓦恩重複道。 “他們怎麼可能做到?” “咱們可以回顧一下,”布朗神父說,“從另外一扇窗戶看看這東西——那位小姐從中見到鬼魂的那扇窗戶。” “鬼魂!”另一位打了個激靈,重複道。 “她說那是鬼魂,”矮個子神父鎮靜自若地說,“或許她還真沒怎麼說錯。她的確像人們說的那樣會通靈。她唯一的錯誤是以為通靈就是靈修。有些動物也通靈;總之,她很敏感,她說她感到趴在窗戶上的那張臉籠罩著可怕的死亡氣息,還真沒錯。” “你的意思是——”迪瓦恩接過話頭說。 “我的意思是,趴在窗戶上朝里看的就是個死人,”布朗神父說。 “那個死人爬過不止一棟房子,趴著看過不止一扇窗戶。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對吧?但在一種意義上,它是鬼魂的反面;因為它並不是脫離了軀體的靈魂在鬧鬼,而是失去了靈魂的軀體在作怪。” 他衝著蜂巢又眨眨眼,接著說:“但是,我想,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從肇事者的角度入手。你知道他是誰。約翰·班克斯。” “我最想不到的就是他,”迪瓦恩說道。 “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布朗神父說,“如果我有權利懷疑任何人的話。朋友,社會群體或行業沒有好壞之分。任何人都能成為殺人犯,比如說可憐的約翰;任何人,即便是同一個人,也都能成為聖人,比如說邁克爾。但是,如果說有一類人比其他人更容易表現出無法無天的傾向的話,那就是非常殘忍的商人。他沒有社會理想,更不要說宗教信仰了;他既沒有紳士的傳統,也沒有工會主義者的階級忠誠。他大肆吹噓的好買賣實際都是在炫耀他又成功地騙了人。他姐姐不過稍稍嘗試了一下神秘論,他便冷言冷語,實在可惡。她的神秘主義全是胡扯;但他痛恨唯靈論的根本原因是它專注於精神;無論如何,他是個十足的大惡棍;他的唯一興趣就是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極品惡棍。他殺人的動機的確新穎而獨特。那就是拿屍體當道具——一種駭人的玩偶或傀儡。最初他計劃在車上殺掉邁克爾,然後把他帶回家,假裝是在花園殺死他的。但是隨後所有那些精彩絕倫的收尾工作,都是由最初那件事自然發展而來的,因為那是一具已被識破且眾所周知的竊賊的屍體,他把屍體藏在封閉的車內,夜間可以自由支配。他可以操縱屍體留下指紋和腳印;他可以讓那張熟悉的臉貼在窗戶上,然後再帶走。你應該會注意到,邁克爾在窗邊露面又消失的時候,也正是班克斯走出屋子去找翡翠項鍊的時候。 “最後,他只需將屍體扔到草坪上,每把槍各開一槍,就完事大吉了。若不是那兩個假鬍子引發的猜測,恐怕我們永遠都發現不了真相了。” “你的朋友邁克爾為什麼要保存那副舊鬍子呢?”迪瓦恩若有所思地說。 “我覺得那很可疑。” “對我來說,那很自然,”布朗神父答道。 “我很了解他,他的整個心態就如同他戴的那個假髮。他戴假髮不是為了偽裝自己。他不再想要以前的那副道具了,但也沒理由懼怕它;邁克爾會覺得毀掉那個假鬍子是自欺欺人,像是要隱瞞什麼;但他實際上並沒有隱瞞,既沒有對天主隱瞞,也沒對自己隱瞞,而是活得光明磊落。如果他們重新把他投入監獄,他仍然會很快樂。他不是粉飾一新了,而是洗心革面了。他身上散發著某種怪異的氣息;就如同那場死亡之舞,在死後被人操控著表演一樣。在他笑容可掬,圍著蜂巢忙碌的時候,在他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時候,即便在那一刻,他其實已經死了,已經超脫了這個世界對他的審判。” 稍稍停頓了一下之後,迪瓦恩聳著肩說道:“說來說去,又回到那個世上的蜜蜂和黃蜂長的太像的話題上去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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