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梅魯神山的紅月亮

第2章 治安法官家的鏡子

詹姆斯·巴格肖和威爾弗雷德·昂德希爾是一對住在郊區的好朋友,喜歡在夜裡漫步閒聊,隨心所欲地穿行在寂靜無聲、了無生氣、迷宮般的大街小巷之中。巴格肖身材魁梧,膚色黝黑,蓄著黑色的小鬍子,天性樂觀,是個職業警探;昂德希爾有張瘦削的臉,長著淺色頭髮,看起來很敏感,是個業餘偵探愛好者。警探口若懸河,業餘愛好者洗耳恭聽,要是熱衷於科學傳奇的讀者看到這個場面,恐怕會大為驚詫。 “我們這個行當,”巴格肖說,“是唯一一個人們認為從業人員總是在出錯的行當。畢竟,人們不會寫那種美髮師不會剪頭髮、還需要顧客來幫忙的故事;或者那種出租車司機不會開車、還需要乘客來教他出租車駕駛之道的故事。儘管如此,我從來不否認我們常常會有墨守成規的傾向;或者,換句話說,要遵守一種規則這種情況,對我們不利。傳奇小說作家們所犯的錯誤就是,他們甚至無視遵守一種規則讓我們擁有的優勢。”

“當然,”昂德希爾說,“福爾摩斯會說他遵從一種邏輯規則。” “他或許是對的,”另一位答道:“但我說的是一種集合規則。就像軍隊裡的參謀部。我們匯集信息。” “難道你認為偵探小說沒有顧及到這個嗎?”他的朋友問道。 “哦,就拿福爾摩斯的任何一件假想案件,還有官方偵探萊斯特雷德來說吧。可以這麼說,福爾摩斯能夠猜出正要過馬路的陌生人是個外國人,純粹是因為那人查看有沒有來車時先朝他左邊看,而不是朝右邊看。我承認,福爾摩斯沒準能猜出那一點。我也相當確信萊斯特雷德絕對不會有任何那樣的猜測。但是人們遺漏了一個事實,不能猜測的警察很可能事先就知道真相。萊斯特雷德或許知道那是個外國人,僅僅是因為他的警署要密切留意所有的外國人;有人說他們也會留意所有的本國人。作為一名警察,我很高興警方掌握了這麼多情況;因為每個人都想做好本職工作。但作為一個公民,我有時不由得會想,警方是否知道的過多了。”

“你不會真的說,”昂德希爾狐疑地叫起來,“你了解走在一條陌生街道上的每個陌生人的所有情況吧。如果有個人從那邊的房子裡走出來,你會知道關於他的一切嗎?” “如果是房主,我應該會知道,”巴格肖答道。 “租住那座房子的是個文人,還是個英國和羅馬尼亞混血兒。他平常住在巴黎,為了他的某個詩劇,才過來小住的。他叫奧斯里克·奧姆,一個新潮詩人,我覺得他寫的詩相當難懂。” “可我指的是街上所有的人,”他的同伴爭辯說。 “我在想,這裡全都那麼陌生、新鮮、難以描述,那些光禿禿的高牆,每家每戶都隱身在大花園深處。你根本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人。” “我認識幾個,”巴格肖答道。 “我們邊上的這道花園牆是漢弗萊·格溫爵士家的地界,大家都叫他治安法官格溫先生,這位老法官曾經為戰時間諜的事爭吵不休。隔壁那座房子屬於一位富有的雪茄商人。他來自西屬美洲,人長得很黑,特別像西班牙人,但他有個非常英式的名字:布勒。再往前的那座房子——你聽到什麼響聲了嗎?”

“聽到了,”昂德希爾說,“可我實在聽不出那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 “我知道是什麼,”偵探回答說,“那是一把大口徑轉輪手槍,開了兩槍,然後是喊救命的聲音。是從治安法官格溫先生家的後花園傳過來的,那裡可是寧靜和守法的天堂啊。” 他迅速朝街兩邊看看,然後補充說: “後花園唯一的大門是在另一邊,要繞半英里的路。我真希望這面牆矮一些,或者我輕巧一些;不過也得試一試。” “前面要矮一些,”昂德希爾說,“而且那邊還有顆樹,應該能幫上忙。” 他們急忙趕過去,來到一處牆頭陡然降低的地方,好像有一半陷進了地裡;但見一棵花園裡的樹從昏暗的牆頭探出,在孤零零的街燈照射下,怒放的鮮花蒙上了一層金色光暈。巴格肖伸手抓住那根彎曲的樹枝,一條腿搭上矮牆;沒過多大功夫他們便站在了花園邊齊膝深的花草當中。

在夜幕中,治安法官格溫先生的花園呈現著奇特而精美的景觀。花園佔地面積很大,地處空曠的郊區邊緣,那座高大、黢黑的房子在花園投下陰影,那是一排房子的最後一幢。它著實是一團黢黑,不僅被百葉窗遮得嚴嚴實實,裡面還不見一絲燈光,至少俯視花園的一面是這樣。但是處在陰影下的花園,本該是一片漆黑的,卻有星星點點的亮光,像是餘焰未消的煙花,彷彿燃燒著的巨大火箭墜入了樹叢當中。待到走近,他們發現那是幾盞彩燈發出的亮光,就像阿拉丁的寶石果子點綴在樹間,更令人稱奇的是,有個圓形小池塘散射出淡淡的白光,宛如池塘底下燃著一盞明燈。 “他在舉辦派對嗎?”昂德希爾疑惑地問。 “花園裡似乎燈火通明。” “不對,”巴格肖答道。 “這是他的一個嗜好,我覺得他獨處時就喜歡這樣做。那邊的小平房是他工作和存放文件的地方,裡面還有個小型電動裝置,他很喜歡擺弄那玩意兒。熟悉他的布勒就說過,彩燈亮起的時候,通常是在警告別人他不想被打擾。”

“相當於危險警示信號,”另一位提醒說。 “天哪!恐怕還真是危險警示信號!”話音未落,他拔腿就跑。 昂德希爾很快也看到了讓巴格肖舉動異常的情景。那個池塘如同一輪皎月靜臥在花園,周邊傾斜的水岸泛著一圈乳白色光暈,但它並不完整,有一處出現了兩條黑影。他們很快就看清了,有人頭衝下栽在池塘里,兩條黑色的長腿胡亂搭在岸邊。 “快,”偵探大叫一聲,“我看著像是——” 很快就听不到他的聲音了,只見他迅速跑過在微弱的燈光映射下的寬闊草坪,穿過大花園,直奔躺著一個人的池塘邊。昂德希爾不慌不忙地小跑著跟上,但眼前突然出現的情景讓他一下子愣住了。巴格肖原本像離弦的箭一般射向泛光的池塘邊躺著的那個黑影,但中途突然來了個急轉彎,朝著房子的陰影加速跑去。昂德希爾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方向。就在偵探消失在陰影中之後不久,那里傳來扭打和咒罵聲。巴格肖返回的時候拽著一個奮力掙扎的紅發矮個男子。很顯然,那個人剛才藉著房子的陰影正從這裡逃離,但他在草叢中弄出的動靜沒能逃過偵探的順風耳。

“昂德希爾,”偵探說,“希望你快去池塘那邊看看是怎麼回事。現在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他停住腳步問道。 “你叫什麼?” “邁克爾·弗勒德,”陌生人脆生生地答道。此人看上去異常瘦小,巨大的鷹鉤鼻子跟他的臉龐很不相稱。他的臉像羊皮紙一樣蒼白,襯托著薑黃色的頭髮。 “我跟這事無關。發現他躺在那裡死了,我很害怕;但我只是被一家報社派來採訪他的。” “報社讓你採訪名人的時候,”巴格肖說,“你通常都是翻牆進去的嗎?” 說著話,他臉色陰沉地指向小徑上通向花壇的那一串腳印。 自稱弗勒德的這個人同樣陰沉著臉。 “採訪者當然不能排除翻牆的方式,”他說,“因為無論我在前門怎麼敲門都沒人聽得見。僕人出去了。”

“你怎麼知道他出去啦?”偵探懷疑地問。 “因為,”弗勒德異常冷靜地說,“我並不是唯一翻過花園牆進來的人。看來你自己就有可能是翻牆進來的。不過,總之,那個僕人是這麼做的;因為我剛看到他從花園另一側的牆外翻了進來,就在花園門邊上。” “那他為什麼不走花園門呢?”偵探接著盤問道。 “我怎麼知道?”弗勒德回敬道。 “因為門是鎖著的,我想。但你最好去問他,而不是我;他正朝房子這邊走過來。” 的確,在火光點綴的夜幕中,另有一個黑影漸漸走近,此人五短身材,方頭方臉,一身破舊的製服,只有那件紅馬甲看著還像點兒樣。他似乎有意要避人耳目,正匆匆趕往這座宅子的邊門。巴格肖衝著他喊了一嗓子,讓他站住。他很不情願地朝他們這邊挪動,顯出一張陰沉的黃面孔,依稀有些許亞洲人的模樣,跟他一頭平直的藍黑色頭髮倒很搭配。

巴格肖突然轉向那個名叫弗勒德的男人,說道:“這宅子裡有誰能證實你的身份嗎?” “就算是這個國家,也沒幾個人能證實,”弗勒德憤憤不平地說。 “我剛從愛爾蘭來到此地;這裡我唯一認識的人就是聖道明教堂的牧師——布朗神父。” “你們兩個都不能離開,”巴格肖說,接著又對那個僕人說:“你倒是可以進屋去給聖道明教堂的布朗神父打個電話,看他是否願意立刻來這裡一趟。記住,別耍花招。” 就在精力充沛的偵探忙於穩住這兩個嫌疑人的同時,他的朋友奉命匆忙趕到了悲劇發生的現場。那場景可真夠怪異的;說實話,如果不是悲劇的話,那場面倒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奇妙的景觀。死者(只是簡單的檢查便知他確實死了)一頭扎在水里,周邊的燈光反射在他腦袋上,像是打上了一圈不聖潔的光環。憔悴的面孔顯得有些猙獰,眉毛禿了,稀疏的深灰捲髮看著就像掛在頭頂的小鐵環;雖然子彈打中太陽穴後破壞了一部分形象,但昂德希爾見過不少次這人的肖像,根據面部特徵很容易就辨認出此人就是漢弗萊·格溫爵士。死者身著晚禮服,兩條像蜘蛛一樣纖細的黑色長腿橫七豎八地倒在他落水的陡坡上。在浸入水中的頭部附近,彷彿惡魔般的蔓藤花紋在玩弄某種詭異的惡作劇,只見鮮血仍在汩汩湧出,一圈圈緩緩旋轉著湮入明亮的水中,形如透明的深紅色晚霞。

昂德希爾站在那裡盯著這具駭人的軀體。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抬起頭時,看到岸邊出現了四個身影。他能輕易分辨出巴格肖以及被他抓住的愛爾蘭人,從那件紅馬甲也不難猜出那個僕人的身份,但第四個人卻非同一般,神態相當莊重,但外表又顯得有些怪誕,凌亂中透著幾分怪異的一致性。此人身體矮胖,長著張圓臉,戴的帽子就像黑色光暈。他意識到,這其實是位神父,但那模樣讓他不由得會聯想起“骷髏之舞”的最後一幕中某種古怪的黑色老木刻。 然後他聽到巴格肖對神父說: “我很高興你能認出這個人;但你必須明白,他在一定程度上有嫌疑。當然,他可能是清白的;但他確是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進入花園的。” “哦,我倒是覺著他是清白的,”矮個子神父淡淡地說。 “不過,我當然有可能想錯了。”

“你為什麼覺著他是清白的?” “因為他是以非同尋常的方式進入花園的,”神父答道。 “你看,我是按照正常的方式走進花園的。但我好像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人。如今天底下的好人似乎都是翻牆進花園。” “你說的正常方式是什麼意思?”偵探問道。 “哦,”布朗神父一本正經地看著他說,“我是從前門進來的。我通常都是那樣進入房中的。” “請原諒,”巴格肖說,“除非你要供認自己殺了人,怎麼進來的很要緊嗎?” “是的,我想很要緊,”神父和藹地說。 “說實話,我從前門進來的時候看到一些東西,我相信你們都沒有註意到。我感覺它跟這事脫不了乾系。” “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那裡一片狼藉,”布朗神父語氣溫和地說。 “一塊大穿衣鏡破碎了,有棵小棕櫚樹被碰倒在地上,花盆碎片到處都是。不管怎樣,反正我是覺得出了什麼事。” “你說的對,”巴格肖停頓片刻說。 “如果你看到的是那樣,那裡的情況當然跟這事有關聯。” “如果那跟這事有關聯的話,”神父非常溫和地說,“恐怕有一個人跟它沒有任何關係;那就是邁克爾·弗勒德先生,他以不同尋常的方式翻牆進了花園,然後又試圖以同樣不尋常的方式離開花園。正是因為他的不同尋常,我才認定他是清白的。” “咱們還是都進屋吧,”巴格肖突然說。 於是,那個僕人頭前帶路,其他人跟著從邊門進了屋。巴格肖則退後一兩步對他的朋友說話。 “那個僕人有些詭異,”他說。 “自稱叫格林,可我看著不像;不過,他好像確實是格溫的僕人,顯然是唯一常駐的僕人。但奇怪的是,他斷然否定他的主人在花園裡,不管是死還是活。還說老法官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法律界人士的晚宴了,要過幾個小時才能回家,那就是他溜出去的藉口。” “他有沒有解釋,”昂德希爾問,“他為什麼要用那種奇怪的方式溜進來呢?” “沒有,這一點我也想不通,”偵探答道。 “我真看不透這個人。他似乎怕什麼事。” 從旁門步入,他們發現自己來到了門廳的里端,直通另一端的正門,正門上方的扇形窗枯燥乏味,過時的圖案。在一片漆黑中,他們逐漸發覺廳內散射著微弱的灰白光線,就好像是昏沉而暗淡的黎明到來一樣;不過光源卻是一盞燈,它立在門廳角落一個托架上,整個燈和燈罩也都是老舊的樣式。接著燈光,巴格肖能夠分辨出布朗神父曾提及的打鬥現場。一棵長葉、高大的盆栽棕櫚樹橫躺在地上。深紅色花盆也被打碎了,陶瓷碎片和白花花泛著微光的碎鏡片散落在地毯上。在走廊盡頭後面的牆上則懸掛著幾乎空了的鏡框。與這個入口直角相交、正對著他們進來的旁門處,有個類似的走廊直通房子的內部。走廊盡頭放著一部電話,那個僕人就是用它打給了神父。那邊有扇半掩的門,透過門縫可以看到裡面密密實實地擺著成排皮革封面的大部頭著作,這里便是法官書房的入口處。 巴格肖站在那裡,低頭凝視著腳邊散落的花盆碎片。 “你說的很對,”他衝著神父說:“這裡發生過打鬥。一定是格溫與兇手搏鬥過。” “依我看,”布朗神父謙遜地說,“這裡發生過什麼事。” “這還用說嗎,發生了什麼顯而易見,”警探隨聲附和。 “兇犯從正門進來並找到了格溫;很可能是格溫放他進屋的。兩人曾經拼死搏鬥,也許就在混戰中有人開了槍,恰好打在鏡子上,就算不是這樣,他們在搏鬥時也可能踢破了鏡子。格溫拼命掙脫後,逃進了花園,最終被隨後追過來的兇犯在水池邊開槍打死。我想這就是整個犯罪的經過;不過,當然我還要去其它房間查看一下。” 然而,其他房間沒有提供多少有用的線索,儘管巴格肖意味深長地指著那把在書房桌子抽屜裡發現的上了膛的自動手槍,讓大家留意看。 “好像他對此已經有所防範了,”他說:“不過,奇怪的是,他去大廳時卻沒有帶上這把槍。” 最後他們回到大廳,向前門走去。布朗神父有些漫不經心地四下里打量著。這兩條走廊的牆面裝飾一樣,都貼著圖案單調、暗淡的灰色牆紙,似乎更加突顯出幾件早期維多利亞時代裝飾品掩在灰塵和渾濁之下的鮮麗。但見那盞青銅燈蒙上了斑斑綠銹,鏡子碎了的鍍金鏡框雖有些許褪色,仍舊亮光閃閃。 “人們都說打碎鏡子不吉利,”他說。 “這裡看上去就是不祥之屋啊。家具本身也些不太對勁——” “這太奇怪了,”巴格肖冷不丁說道。 “我以為前門是關著的,可它明擺著沒上門閂啊。” 眾人默然不語,相繼出了前門,進了前院的花園。此處花壇呈現出更窄的條狀,但佈局更規整,其中一端的花草被剪成奇特的樹籬,中間留了一個口,像是個綠色的山洞,可隱約看到洞下露出一些破損的台階。 布朗神父信步走過去,低頭進了洞。在他消失了不大一會兒之後,眾人吃驚地聽到他平靜地在他們頭頂上方跟人說著話,似乎他在跟樹頂的什麼人聊天。偵探跟著進了那個洞,發現這個遮蔽著的階梯通道盡頭看著像是斷橋,從那裡可以俯瞰昏暗中更顯空曠的花園。它正好繞過了房子的一角,遠處彩燈閃爍的草地盡收眼底。這段斷橋很可能是某種廢棄的建築花式,原本是要搭建一個橫跨草坪的拱形階地。巴格肖想不到有人居然在凌晨時分來到這麼個別無去路的地方;不過他當時無暇察看此處的詳細情況,只是定睛看著出現在這裡的那個人。 因為那人背轉身站著——一個身穿淺灰色衣服的小個男子——最顯眼的是他那一頭漂亮的金黃色頭髮,熒光閃閃,彷彿是一團碩大的蒲公英。它簡直就像一圈光彩奪目的光暈,正因為如此,當此人緩緩轉過頭,與其他人怒目而對的時候,那張臉令人大跌眼鏡。想像中,那圈光暈應烘托著的應該是一張如天使般和善的橢圓形的面龐,但出人意料的是,赫然出現在人們面前的竟是這樣一副乖戾、蒼老的面孔,顴骨突起,外加一個好像拳擊手被人打扁了的塌鼻子。 “這是奧姆先生,那個著名詩人,我想,”布朗神父就像在客廳裡介紹兩個人認識那樣平靜地說。 “不管他是誰,”巴格肖說,“我都要麻煩他跟我走,並且要回答幾個問題。” 遇到回答問題這種情況,詩人奧斯里克·奧姆先生實在有些笨嘴拙舌。此時,晨曦初現,灰白色的光線開始漫過密實的樹籬和斷橋。在這個古老的花園一角,例行公事的問訊漸漸展開,隨著發問者步步緊逼,直擊要害,奧姆先生開始抗拒對他不利的問題,一味地強調他只是來拜訪漢弗萊·格溫爵士,但一直沒見到他,因為按了門鈴後沒有任何人來開門。當巴格肖提醒他,門其實是開著的,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當巴格肖暗示他來訪的時間不免太晚,他便大吼大叫。他說的不多,還晦澀難懂,要么因為他真的不太懂英語,要么因為他心知肚明,要裝出無知的樣子。他的觀點似乎具有虛無主義和破壞性的傾向。的確,他的詩歌中明顯流露著這種情緒,當然首先你得能讀懂;另外,他跟法官之間發生的事,以及他與法官的爭吵恐怕就與情緒失控有關,因此才產生瞭如此嚴重的後果。眾所周知,格溫痛恨布爾什維克間諜,到了近乎偏執的地步,就跟當年痛恨德國間諜那樣。不管怎樣,就在巴格肖抓到奧姆不久之後,一件純屬偶然的事進一步強化了巴格肖的認識,此案不可小視。當他們離開花園門來到街上的時候,正好碰到另一位鄰居,隔壁的雪茄商布勒,他那棕色狡黠的面孔和扣眼上別著的獨特蘭花十分顯眼,因為他在蘭花園藝方面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令眾人感到詫異的是,他跟他的鄰居,也就是那個詩人打招呼的時候,表現得理所當然,似乎見到他是意料中的事。 “嗨,我們又見面了,”他打著招呼。 “看樣子你跟老格溫聊的時間還挺長,對吧?” “漢弗萊·格溫爵士死了,”巴格肖說。 “我正在查這個案子,需要你的解釋。” 布勒或許是驚呆了,就像根燈柱一樣僵立在原地。他抽著的雪茄頭上的紅光一明一暗有規律地閃動,但他棕色的臉卻遮在暗影中;等他再開口說話時,聲調都變了。 “我只是想說,”他說,“兩個小時前我路過的時候,正好看見奧姆先生從這扇大門進去見漢弗萊爵士。” “他說他還沒有見到漢弗萊爵士,”巴格肖說,“或者說連屋都沒進。” “他在門口站的時間夠長的啊,”布勒感嘆道。 “沒錯,”布朗神父說:“站在街上的時間相當長。” “那以後,”雪茄商說。 “我一直在家寫信,然後出門去寄信。” “你以後再說這些吧,”巴格肖說。 “晚安——或者說,早安。” 接下來幾週時間,各家報刊連篇累牘報導奧斯里克·奧姆被控殺害漢弗萊·格溫爵士一案的庭審情況,諸多報導的興奮點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在青灰色晨曦開始灑向大街小巷和各家花園時,那幾個人在燈桿下小議的謎題。一切都回歸到眾人無法破解的一個謎:從布勒看到奧姆進了花園門,直到布朗神父發現奧姆仍然在花園裡徘徊,在這段長達兩個小時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有時間作六次案,理由恐怕也很簡單,他感到無聊至極,就想找些事幹;因為針對那段時間他到底做了什麼,他實在是無法自圓其說。公訴方認為他同樣有作案時機,因為前門是虛掩著的,而通向大花園的旁門則被人打開後也沒關上。法庭上的人們津津有味地聆聽巴格肖的場景再現,他很清晰地描述了走廊中的事發現場,各種跡象均明確無誤地指向那裡曾發生過搏鬥,不僅如此,警方後來還發現了打碎了鏡子的子彈。他最後還提到,他親自探查過的樹籬中的洞口,發現那很像個藏身之處。但在另一方,馬修·布萊克爵士,這個能力超強的辯護律師,則將最後那個看法轉換了角度為己所用:他的疑問是一個人怎麼會將自己陷於無路可逃的境地,顯而易見的是,溜出花園到外面的街上更符合人之常情。馬修·布萊克爵士同樣充分利用了依舊籠罩在殺人動機之上的謎團。的確,從這一點來看,在馬修·布萊克爵士與同樣出色的控方律師阿瑟·特拉弗斯爵士之間唇槍舌劍,旗鼓相當的交鋒之後,被告反而處於更有利的地位了。阿瑟爵士情急之下便拋出布爾什維克陰謀之類的說法,但理由過於牽強,無法令人信服。不過,一旦涉及詳查奧姆當晚神秘舉動的相關事實時,阿瑟爵士表現相當不錯,效果極佳。 被告經不住他的律師勸說,終於走上了證人席。他的律師老謀深算,告誡說如果他不這樣做就會給人不好的印象。但他不僅與他自己的辯護律師之間存在溝通障礙,在跟控方律師交流時也是執意保持著沉默。阿瑟·特拉弗斯爵士因此替自己撈到了盡可能多的資本,但對如何讓他開口說話方面則無計可施。阿瑟爵士是一個身材修長、形容枯槁、面色慘白的長臉男子,這與馬修·布萊克爵士形成鮮明對照,他身體健壯、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圓眼睛。不過,如果馬修爵士讓人想起一隻極度自負的麻雀的話,阿瑟爵士則更像是一隻蒼鷺或者白鸛;他探身向前逼問詩人時,那個長鼻子簡直就像是長長的鳥喙。 “難道你想要告訴陪審團,”他用一種刺耳、充滿疑問的語氣問道,“你根本就沒進去見那個已故的老法官?” “對!”奧姆的回答很乾脆。 “你想要見他,我想。你一定是急著去見他。你不是在他家門口等了足足兩個小時嗎?” “對,”另一位答道。 “然而你一直都沒注意到那門是開著的?” “是,”奧姆說。 “你居然在別人家花園里呆了兩個小時,究竟在幹什麼呢?”出庭律師窮追不捨:“你在做某件事情,我猜?” “對。” “是個秘密嗎?”阿瑟爵士冷嘲熱諷地問道。 “對你來說是個秘密,”詩人答道。 秘密一詞的出現,讓阿瑟爵士如獲至寶,他不失時機地以它為主線大加發揮,展開他對詩人的指控。另外,他還採取了一項大膽舉動,圍繞迷霧重重的動機大做文章,將它轉化為己方論據,而這原本是辯方最有力的論點,因此有人會覺得他的做法近乎寡廉鮮恥了。他不止一次暗示這裡面暗藏著某種陰謀,一個愛國者陷入陰謀者精心布下的迷局,猶如落入八爪魚致命的纏繞中並因此喪命。 “是的,”他慷慨激昂,大聲宣告,“我博學的朋友說的太對了!我們並不知道這位受人尊敬的公務員到底為什麼被人謀殺。我們永遠無法得知下一位公務員為何被人謀殺。假如我博學的朋友自己受困於聲名顯赫,並且成為仇恨的受害者,也就是邪惡勢力對法律監護人所懷有的必欲處之而後快的刻骨仇恨,他就會被殺害,而且永遠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被殺。法庭中的正派人會有一半居家無端被殺,而我們卻不能找到他們被殺的理由。只要辯方一直能夠打著'動機'的旗號,以這種陳腔濫調為藉口百般阻撓我們的正常訴訟工作,我們便永遠找不到原因,永遠不能製止肆無忌憚的屠戮,直到我們的國民所剩無幾,因為與此同時,此案中所有其它事實、每一處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以及每一次啞口無言的沉默,無一不在告訴我們,站在我們面前的便是該隱。” “我從未見過阿瑟爵士如此激動,”巴格肖後來對他那群同伴說。 “人們議論紛紛,說他越了界,兇殺案的公訴人不該有這麼重的報復心。可我不得不說,我覺得那個小妖怪確實有些邪性,再加上他那一頭黃毛,就更讓人心裡發毛了。我一直模模糊糊地記得,德·昆西曾經評價過那個十惡不赦的威廉姆斯,那個殺人犯一聲不吭地把兩家人都殺光了。他好像說威廉姆斯長著一頭黃發,黃得非常扎眼,很不自然;還說他覺得那是用印度學來的一種訣竅染的,印度人用那種方法把馬染成綠色或者藍色。另外,他的表現也很怪異,像個木頭人一樣沉默寡言。說實話,我總感覺他這人不對勁兒,甚至發展到分明看到被告席上有頭怪獸。如果說阿瑟爵士擁有無與倫比的口才的話,那麼他也一定有很強的責任心,因此才投入了這麼多的激情。” “事實上,他是可憐的格溫的一個朋友,”昂德希爾輕聲說:“我認識的一個人說,在最近一次法律界人士重大晚宴之後,他曾看到過他倆在一起,好像很親密的樣子。我敢說,這是他在本案中反應如此強烈的原因。我想,將個人感情因素摻雜在這類案件中的做法未必妥當。” “他不會的,”巴格肖說。 “我可以擔保阿瑟·特拉弗斯爵士不會僅僅出於個人感情行事,無論他有多強烈的感受。他很清楚自己是乾什麼的,凡事都嚴格要求自己。他屬於那種雄心勃勃,無論取得多麼大的成就也不感到滿足的人。我在這世界上還沒見過第二個像他那樣恪盡職守的人。不;你錯誤理解了他振聾發聵的長篇大論中蘊含的寓意。如果他真的感情用事的話,那也是因為他認為無論如何自己完全有把握定罪,並且想要在反對他所提到的陰謀的某種政治運動中當仁不讓,勇立潮頭。他一定有十分充分的理由要定奧姆的罪,同時也有某種十足的理由相信自己能辦到。這意味著所有的證據都對他有利。他這麼有信心,這對被告來說不是什麼好事。”說到這兒,他發現這群人裡出現了一個不起眼的人。 “噢,布朗神父,”他微笑著說:“你對我們的司法程序有什麼看法?” “哦,”神父心不在焉地回答,“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一個人戴上假髮套後變化竟會這麼大。你一直在說那個起訴律師如何崇高偉大。可我碰巧曾看到他把假髮套摘掉了一會,但那樣子就像換了一個人。比如說,他是個禿子。” “恐怕這並不能改變他崇高的事實吧,”巴格肖回敬道。 “你不會是要提議以起訴律師是個禿子來替被告辯護吧?” “不完全是,”布朗神父和善地說。 “實話告訴你吧,我在想某一類人對其他類別的人了解的真是少啊。假定我去一個很偏遠的地方,那裡的人根本就沒聽說過英國。假定我對他們說,我們國家有這樣一個人,他要先戴上挺直的假髮套,是用馬鬃毛製成的,後面拖著幾條小尾巴,側面是些灰色的螺絲卷,模樣就像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老婦人,然後他才會談論生與死的問題。他們會覺得他一定是得了神經病;可他其實根本沒得神經病,不過是遵循傳統罷了。他們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他們對英國的出庭律師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出庭律師是怎麼回事。好吧,那個出庭律師自然也不了解詩人是怎麼回事。他不能理解的是一個詩人的怪誕在其他詩人眼裡並非怪誕。他認為奧姆在一個漂亮的花園裡無所事事地晃悠兩個小時,簡直不可思議。蒼天可鑑!一個詩人完全可以在同一個院子裡連著轉悠八九個小時,這根本不算什麼,因為他在醞釀一首詩。奧姆的辯護律師也一樣愚蠢。他從來沒想過要問問奧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你指的是什麼問題?”另一位不解地問。 “唉,當然是問他在作什麼詩啦,”布朗神父很不耐煩地回答。 “比如說,他突然想出來了哪句,他絞盡腦汁要找什麼詞,他要如何點出詩眼之類的。如果法庭上坐著任何一個有教養的人,知道什麼叫做文學,這個人就會很清楚他當時到底是否在做正事。你會向一個製造商打聽他廠裡的生產狀況;但沒人似乎在意什麼是吟詩的狀況。在吟詩的過程中,詩人的外在表現就是無所事事。” “你說的都很有道理,”偵探答道:“但他為什麼要藏起來?他為什麼要爬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小階梯,然後站在那裡;那可是條死路啊。” “為什麼,當然就是因為那是條死路啦,”布朗神父忍不住大喊大叫。 “有機會看到那條懸在半空中的絕路的任何人都可能會想到,那是肯定是一個藝術家要去的地方,就像一個愛玩的小孩子那樣。” 他站在那裡眨巴一會眼睛,然後抱歉地說:“請原諒;不過,我真沒想到,他們居然都不了解這些情況。對了,還有一件事。你是否知道,對於一位藝術家來說,任何東西都會有它最佳的一面或者角度?一棵樹、一頭奶牛、一片雲彩,僅在某種特定的組合中,才會有一定的意義;正如三個字母都拼對了才能組成一個詞。這麼說吧,只有站在那個斷橋上,才能獲得最佳角度,更好地觀賞點亮彩燈的花園。它是懷古傷今獨一無二的場合。它是一種童話般的場景,凝縮著古今多少事,盡在眼前。站在那裡,就如同俯瞰天國,樹上結滿繁星,而明亮的池塘猶如一輪皓月靜靜地臥在地上,就像幼兒園的孩子們聽到的開心故事裡描述的那樣。他可以站在那里永遠凝視著這幅畫面。假如你告訴他,那條路走不通,他會告訴你,恰恰是這條路將他帶到了遠在天邊的美妙國度。但你能指望他在證人席上說這些嗎?如果他真這麼說了,你會怎樣回复?你們談論的是,在一個人受審時,陪審團成員與他是同路人。為什麼一個詩人受審時,他的陪審團不能由詩人組成呢?” “聽你的口氣,好像你本人就是個詩人似的,”巴格肖說。 “謝天謝地我不是,”布朗神父說。 “你該感到慶幸的是,教士比詩人心底更善良。願天主憐憫我們,要是你知道天主對你們這幫人懷著多麼刻骨、冷酷的蔑視,你一定會覺得自己掉進了冰窟窿,感到徹骨的冰涼。” “你可能比我更了解藝術氣質,”巴格肖稍停片刻之後說:“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畢竟很簡單。你只需證明他不論乾了什麼,但並沒犯罪就行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同樣有可能犯了罪。不然的話,又是誰幹的呢?” “你想過那個僕人格林嗎?”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問道。 “他的說法聽著相當詭異。” “啊哈,”巴格肖脫口大叫,“你認為是格林幹的,原來如此。” “我相當確信不是他幹的,”布朗神父應道。 “我不過是問你是否琢磨過他講述的詭異情況。他出門不是要辦什麼大事,可能就是想去小喝幾口,跟什麼人有個約會之類的。但他卻是從花園門出去,翻花園牆進來。換句話說,他出去時沒鎖門,回來卻發現門被鎖上了。為什麼?因為有另外一個人出門時把門鎖上了。” “那個殺人犯,”偵探滿腹狐疑地嘟囔著。 “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知道他的長相,”布朗神父不動聲色地回答。 “那是我唯一能確定的。我眼前幾乎能顯示出他走進前門時的樣子,門廳燈光照著他;他的身形、衣著、甚至他的臉!” “這都是怎麼回事啊?” “他看著很像漢弗萊·格溫爵士,”教士說。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巴格肖質問道。 “格溫躺在池塘邊上,已經死了。” “哦,沒錯,”布朗神父說。 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咱們還是回到你說過的那個理論,雖然我並不完全贊同,但還挺有道理。你提到兇手從前門進了法官家,正好在前廳與法官狹路相逢,兩人開始搏鬥,並打碎了鏡子;法官隨後逃入花園,終究沒能躲過被槍殺的厄運。不知怎麼的,這種說法總是讓我感覺有違常理。假定他真是從大廳逃離,那麼他在跑到頭時面對著兩個出口,一個進入花園,另一個通向屋內。顯而易見,他跑進屋的可能性更大,對吧?他的槍在屋裡;電話也在屋裡;至少當時他以為,他的僕人也在屋裡。即使是挨著最近的鄰居,也處在那個方向。他為什麼要停下來,打開通向花園的那扇門,反而去了這座房子的另一側?那邊可是什麼都沒有啊!” “但是我們知道他的確跑到了房子外面,”他的同伴不無疑惑地辯白說。 “我們知道他出了屋,因為他是在花園裡被發現的。” “他根本就沒從屋裡跑出來,因為他壓根兒就不在屋裡,”布朗神父說。 “我是說,那天晚上沒在屋裡。他當時坐在那個小平房裡。最初的時候,我在夜裡看到花園中那些紅紅黃黃的彩燈,就看出了其中的講究。那些燈的開關安置在小平房裡;如果他沒在小平房,那些彩燈也不會亮。他本來是想跑進屋,去打電話,就在他跑到了池塘邊時,兇手開槍打死了他。” “可那個花盆、棕櫚樹和碎了的鏡子又是怎麼回事?”巴格肖喊叫著。 “哎,那可是你最先發現的!你還親口說門廳裡一定發生過打鬥。” 教士不無痛苦地眨著眼睛。 “是嗎?”他咕噥著說。 “當然,我的確那麼說過。我從未那麼想過。我覺得我想說的是,大廳裡發生了一些事。而且確實發生了,但卻不是打鬥。” “那麼是什麼打破了鏡子?”巴格肖緊接著問道。 “一顆子彈擊碎了鏡子,”布朗神父神色凝重地答道:“由罪犯射出的一顆子彈。掉落的大塊玻璃碎片足以撞倒花盆和棕櫚樹。” “喔,除了朝格溫射擊,還有什麼東西是射擊目標嗎?”警探問道。 “這個問題本身就很玄奧,”神父幾乎是夢囈般地說。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看,他的確是瞄著格溫開的槍。但他射中的並不是格溫,因為那裡沒有格溫。大廳裡只有罪犯一個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平靜地接著說。 “想像一下走廊盡頭的那面鏡子,它還完整地掛在那裡,棕櫚樹高懸在它上面。在半明半暗之中,鏡子裡反射的是這些單調的牆面,讓人誤以為那裡就是走廊的盡頭。反射在鏡中的人影會讓人覺得有人從屋裡走了出來。而那個身影又特別像是房主人——即便只是大致上看著有點兒像他。” “稍等一下,”巴格肖叫道。 “我想我開始——” “你開始明白,”布朗神父說。 “你開始明白為什麼本案涉及的嫌疑人都是無辜的。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不會將自己在鏡中的影像誤認為是老格溫。奧姆立刻就能看出來自己的那頭黃發,不可能看成禿頭。弗勒德也能看出他自己那頭紅發,而格林更是能認出自己穿著的紅馬甲。另外,他們幾個身材矮小,衣著邋遢;誰都不會把自己的影像看成一個身材高大、消瘦、身穿晚禮服的老紳士。我們需要找的是個身材跟他差不多一樣瘦長的人。這就是為什麼我會說,我知道兇手的長相。” “那麼你會怎麼辯護呢?”巴格肖凝神盯著他問。 神父突然發出一種尖銳、清脆的笑聲,這跟他平常的輕聲細語可大不一樣。 “我要辨明的,”他說,“恰恰是你所說的十分滑稽、荒唐的東西。” “你是什麼意思?” “我為被告提供的辯護,”布朗神父說,“會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公訴律師是個禿子。” “噢,天哪!”偵探不由得驚嘆一聲,站起身,目瞪口呆。 布朗神父又從容不迫地開始了他的獨白。 “在這件案子上,你們調查了許多人的來龍去脈;你們警方煞費苦心地要弄清那個詩人、僕人和愛爾蘭人都乾了什麼。但你們似乎忘了查清死者本人曾經的動向。他的僕人發現主人提前回了家大感詫異。他知道,主人出門是去參加法律界頭頭腦腦們舉行的盛大晚宴,卻突然中途退場,提前打道回府。他並不是感到身體不適,因為他沒有求助;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跟某位法律界的領導人吵過一架。如果要找出他的敵人,就要從法律界的領導人入手。他回家後,將自己關在小平房裡,那裡保存著他蒐集的所有有關賣國行為的私人文件。但那個法律界領導人知道,那些文件中有針對自己的材料,因此就跟踪而至,來到指控他的法官家;他來的時候還穿著晚禮服,但在衣服口袋裡裝著一把槍。情況大致如此;沒人猜得出他會帶著槍來這裡,直到他開槍打碎了那面鏡子。” 他眼神迷離,愣了一會兒,然後補充說: “鏡子是件詭異的東西;鏡框裡曾映出過幾百個不同的影像,全都那麼栩栩如生,全都永遠消失了。然而,那個鏡子掛在灰色的走廊盡頭,處在棕櫚樹的綠蔭之下,它的確有非同一般的古怪之處。它彷彿是一面魔鏡,與其同類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而它曾映射出的影像卻又不知何故具有離開它仍能存留的能力,如同漂浮在微光散射的房子裡的幽靈;或者至少像是個抽象的圖案,描畫出一段故事的梗概。至少我們能從那個虛幻的圖景中看到阿瑟·特拉弗斯親眼所見。另外,順便提一下,有一點你是說對了。” “很高興聽到你那麼說,”巴格肖嚴肅但不無善意地回應。 “是什麼?” “你說過,”神父指出,“阿瑟爵士一定有什麼理由,必要將奧姆置於死地。” 一周後神父又碰到了警探,並得知警方破案思路早已改變,但後來發生了聳人聽聞的一件事,讓他們的調查工作戛然而止。 “阿瑟·特拉弗斯爵士,”布朗神父先開了口。 “阿瑟·特拉弗斯爵士死了,”巴格肖的回應十分簡單。 “啊!”另一位說,聲音中流露著一絲哽塞:“你的意思是他——” “對,”巴格肖說,“他衝著同一個人開了槍,但這次打中的不是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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