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小村里的吸血鬼

第2章 快飲者

時至今日,在蘇塞克斯沿海一帶,人們依然記得那個與當地風情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的荒誕故事。那裡有家名為梅波爾-加蘭的大酒店,環境幽靜,門前花園一直延伸至海邊。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確實是有兩個裝扮古怪的人結伴走進了那家幽靜的酒店;其中一人在陽光下尤為醒目,整個海灘都能看見,因為他頭戴一條鮮綠色的穆斯林頭巾,圍在一張蓄著黑色鬍鬚的棕色面孔周邊;另外那位可能在有些人看來顯得更加狂野和怪誕,因為他雖頭戴一頂神職人員的黑軟帽,卻蓄著黃色髭鬚和獅毛般的長發。人們常常看見他在沙灘上佈道,或者用一根小木鏟指揮青少年戒酒會的合唱活動;只是從未見他進過任何酒店的酒吧。這兩個怪人結伴而來將故事推向了高潮,但卻並非故事的開始;為了讓這個神秘故事盡可能清晰地現出真相,最好還是從頭講起。

就在這兩人招搖過市、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酒店之前半小時,兩個不起眼的人也走了進來,但卻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其中一人是個大塊頭,長相還算順眼,但他偏偏有種特異功能,能讓自己像一幅背景一樣不引人注意;只有當人們用近乎病態的多疑目光細細端詳他的靴子時,才能分辨出他是個便衣督察,而且穿的是再樸素不過的便衣。另一位則是個了然無趣、乏善可陳的小個子,衣著也很樸素,不過是樸素的神職服裝;但從未有人見過他在沙灘上佈道。 這些旅客此時正置身於一間帶吧台的寬敞吸煙室,所有這些都決定了那個悲慘的下午發生的種種變故。事實是口碑上佳的梅波爾-加蘭酒店正處於'升級改造'之中。喜歡它原有風格的一些人不由得哀嘆,當前的改造簡直是在降低酒店的檔次,甚至可能把它毀掉。當地的牢騷鬼拉格雷先生就持這種觀點。這個古怪的老紳士總是坐在角落裡喝著櫻桃白蘭地,嘴裡罵罵咧咧。不管怎麼說,所有能表明它曾經是個英式客棧的標誌都被小心翼翼地除去了;它正被緊鑼密鼓、逐段逐間地加以改造,變得酷似黎凡特高利貸者居住的假宮殿,就像一部美國電影裡呈現的那樣。簡言之,它正在“被裝修”;唯一裝修完畢、能讓顧客感到舒適的地方便是直通大廳的這個大開間。它曾是用來接待尊貴客人的雅間酒吧,現在卻不知何故改稱酒吧休息室,按照一種亞洲人會議廳的風格重新“裝修”了一番。在全新的裝修中處處點綴著亞洲風情的飾品;以前掛在彎鉤上的槍、擺放的休閒運動雜誌和玻璃盒中的標本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東方的花彩帷幔,阿拉伯人用的單刃短彎刀、印度長劍、土耳其彎刀,彷彿在不經意間專為迎接戴穆斯林頭巾的那個人佈置的。然而,事實上,這幾位客人被引領到這間休息室實屬無奈,因為酒店其它常規、精緻之處尚待完工,只有這裡已經裝飾完畢並收拾停當了。經理和其他人都在別處督促、指點,無暇他顧,因此雖說客人不多卻仍不免有些受冷落。總而言之,先到的兩位旅客不得不干等良久、無人理會。此刻吧台裡無人侍應,督察不耐煩地按鈴並敲擊著吧台;但是小個子教士卻一屁股坐在休息室裡的沙發上,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的確,當那位督察朋友回頭看時,發現小個子教士的圓臉上已經全無表情,他時不時地就會這樣;此時,他好像正透過圓鏡片凝視著裝飾一新的牆壁。

“我還不如給你一便士,聽聽你在想什麼呢,”格林伍德督察從吧台轉過身,嘆了口氣說,“反正這裡好像沒人想要收我的錢,什麼都買不到。這間屋子似乎是這裡唯一沒有堆滿梯子和白色塗料的地方,空空蕩蕩的,甚至都沒個酒吧招待給我拿罐啤酒。” “哦……我的想法不值一便士,更不要說一罐啤酒了,”教士說著擦了擦眼鏡,“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在這裡殺個人簡直太容易了。” “得了,布朗神父,”督察很和氣地說。 “你破獲的謀殺案已經太多了;我們這些可憐的警察一輩子就只有挨餓的份了,連個小案子都沒有。但是你怎麼會說……哦,我明白了,你看到了牆上的那些土耳其匕首。這裡可用來殺人的工具的確很多,如果你是那個意思的話。但還遠不如一間普通廚房裡多:什麼切肉刀啊、撥火棍啊、等等。有這些不見得就會有謀殺。”

布朗神父似乎帶著些許困惑收回了他凌亂的思維;說他也是這麼想的。 “謀殺一向都很容易,”格林伍德督察說。 “不可能有比謀殺更容易的事了。我這一刻就能把你殺了——比我在這該死的酒吧要杯酒喝還容易呢。唯一困難的就是殺了人還能順利脫身。殺了人還要裝清白;明明是自己的傑作卻謙虛地推說不是自己幹的,正因為凶手有這種蠢行,才給破案帶來了麻煩。他們死抱著那種殺了人又不被發現的異常信念不放;正是那種信念束縛著他們,即便是在一間擺滿匕首的屋裡。不然的話,每家刀剪舖裡都會堆滿屍體了。而那也恰好說明,有種謀殺是沒法阻止的。當然,也正因為如此,人們總是指責我們這些可憐的警察,為什麼沒能阻止它。如果一個瘋子想要謀殺國王或者總統,任誰都攔不住。你總不能讓國王住在煤窯,或者把總統裝在鋼箱裡吧。任何一個不怕擔當殺人犯之名的人都可以謀殺他。這樣看來,瘋子跟烈士很相像——這個世界奈何不了他。一個真正的狂徒可以想殺誰就殺誰。”

神父還沒來得及作答,一群歡快的行商像海豚般成群結隊地湧了進來;其間有個身材高大、神采飛揚的男子,戴著一個同樣碩大、閃亮的胸針,隨著他一聲洪亮的吆喝,諂媚的經理就像聽到主人口哨聲的哈巴狗,急忙跑了出來,這種反應速度自然不是那個便衣督察所能激發出來的。 “實在抱歉,朱克斯先生,”經理局促不安地陪著笑,一縷油亮的頭髮從前額散落下來。 “我們現在人手不夠;我不得不處理酒店的一些事情,朱克斯先生。” 朱克斯先生扯著大嗓門原諒了他,然後為在場的每個人點了酒,甚至還賞了卑躬屈膝的經理一杯。朱克斯先生是名行商,替一家非常有名又時尚的酒類公司工作;恐怕他還真以這種地方的合法領導者自居了。不管怎麼說,他開始了一段喧鬧的長篇大論,幾乎就是在教導這個經理如何管理酒店;其他人也似乎都奉他為權威人士。督察和神父已經退至後面的一個矮凳和小桌邊,在那裡觀望事態的發展,直至督察不得不斷然出面乾涉的那個非常時刻。

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正如前文所述,便是那個戴著綠頭巾、棕色面孔的亞洲人如幽靈般駭然亮相,與之相伴的是一個不信奉國教的牧師,其給人的驚駭之感較之前者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景象恰如厄運降臨前的凶兆。此時此地,預兆的跡象昭然在目。寡言少語但善於觀察、過去一小時都在清掃台階(真是個優哉游哉的勞動者)的那個小伙子;面色黝黑、身材肥壯的酒吧招待;甚至還有那個老練但心煩意亂的經理,他們都成了這個奇蹟的見證人。 這兩人之所以看似幽靈,按照懷疑論者的說法,完全是自然因素造成的。那個一頭黃色長發、身著半教士服的男人不只是為人熟知的沙灘佈道者,還是足跡遍及現代世界的宣傳者。他不是別人,正是如假包換的戴維·普賴斯-瓊斯牧師,其高調宣揚的口號便是“禁酒和淨化海內外的英國領土”。他是個傑出的演講者和組織者;有一天他腦海中忽然冒出一種想法,那本是禁酒主義者早該想到的。它很簡單:如果禁酒正確的話,那部分功勞應該歸於先知默罕默德,他或許是第一個禁酒主義者。他跟伊斯蘭教領袖通信,最終說服一位德高望重的穆斯林(此人名號很長,其中之一是阿克巴爾,餘下的便是一長串無法譯出的真主安拉的屬性)來英國,講一講古代穆斯林的禁酒論。這兩位以前肯定都沒進過任何酒店的酒吧;但如前所述,酒店的現狀迫使他們來到了這裡;他們本想進文雅的茶室,卻硬是被帶到這個新裝修的酒吧休息室。若不是那個偉大的禁酒主義者傻乎乎地去吧台要了杯牛奶的話,或許一切都會風平浪靜。

儘管那些行商為人爽快和善,卻也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陣不滿的噓聲;他們竊竊私語,冷嘲熱諷之聲清晰可辨,什麼“別用碗了”,“牽出奶牛吧”。但是那個偉岸的朱克斯先生卻覺得,就憑他的財富和胸針也該來點更文雅的幽默,於是他攤開雙手,佯裝快要昏倒,哀嘆道:“他們明知道一根羽毛就能把我擊倒。他們明知道一口氣就可把我吹走。他們明知道我的醫生說我不能受此驚嚇。他們竟然還要在我眼皮底下殘忍地喝涼牛奶。” 儘管戴維·普賴斯-瓊斯牧師已經對公眾集會上的詰問者司空見慣,但在這個與以往大為不同、也更大眾化的場合他竟然極不明智地選擇貿然還擊。開始時這個東方禁酒者並未開口;當然也因此愈顯尊貴。實際上,於他而言,穆斯林文化自然是取得了無聲的勝利;他顯然比那些商業人士更有紳士風度,因此他的貴族式超然姿態漸漸激怒了那幫英國人;而當普賴斯-瓊斯先生在論辯中提及那一點時,現場氣氛一下子變得無比緊張。

“我來問問你們,朋友,”普賴斯-瓊斯先生擺出在講壇上演講的架勢,說道,“為什麼我們這位朋友是我們這些基督徒的榜樣,表現出了一個真正的基督徒所有的克己和友愛品德呢?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吵鬧、無端生事的地方,他證明自己是真正的基督宗教、真正的教養和真正的紳士風度的楷模呢?因為,不管我們抱持的教義存在多大差別,至少在他的國土,這種邪惡的植物,這種可憎的啤酒花或者葡萄藤,從沒——” 就在這唇槍舌劍的緊要關頭,那個經歷過上百次辯論風暴的約翰·拉格雷像一支侵略軍一樣闖了進來,但見他紅臉、白髮,那頂陳舊的大禮帽扣在腦勺上,把個手杖舞得像根棍棒。 約翰·拉格雷是個公認的怪人。他常給報社寫信,雖說那些信一般不會出現在報紙上,但他隨後總會自掏腰包將其印成(印刷錯誤百出的)小冊子,然後被分發到上百個廢紙簍裡。他爭吵的對象既有觀念保守的鄉紳,也有郡議會的激進分子;他憎惡猶太人;他不信任商店、甚至酒店裡出售的幾乎每樣東西。不過他的這種表現卻是有事實依據的;因為他熟知郡裡的每個角落和每個奇怪的細枝末節;他是個敏銳的觀察者。就連酒店經理威爾斯也對拉格雷先生懷有隱約的敬意,他擅於感知上流人士身上容留的怪癖;可那種敬意與他對快活偉岸的朱克斯先生五體投地的拜服可不是一回事,那人在生意上會帶來實在的好處,對拉格雷的敬意不過是因為他不願招惹這個老牢騷鬼,盡量避免跟他發生口角,或許是因為害怕他的伶牙俐齒吧。

“還喝平常那種酒嗎,先生?”威爾斯先生倚靠著吧台,斜睨著問道。 “那是你這裡唯一像樣的東西了,”拉格雷先生憤憤地哼了一聲,啪地放下那頂怪誕的古董帽子。 “該死的,我有時會想,在英國唯一還有英國味的東西也就是櫻桃白蘭地了。櫻桃白蘭地的確有櫻桃味。你能找到任何一種有啤酒花味的啤酒,有蘋果味的蘋果酒,或者哪怕是有一丁點葡萄味的葡萄酒嗎?如今這個國家的每家客棧都充斥著無恥的欺詐,這在任何別的國家都會引發革命的。我警告你,我已經查明了一兩件醜事。你等我把它印出來,人們就會警覺的。如果我能阻止我們的民眾不被這種劣酒毒死——” 此時,戴維·普賴斯-瓊斯牧師的舉止再次失去了機智圓滑;儘管那是他幾近膜拜的美德。他太不明智了,竟然試圖與拉格雷先生結盟,嚴重混淆了'劣酒有害'與'飲酒有害'這兩個概念。他再次提及那個呆板莊嚴的東方友人,大肆誇讚這個極具涵養的外國人,稱他遠非我們這些粗魯的英國人可比。他甚至還愚蠢到談起寬泛的神學觀;最後竟提起默罕默德的大名,這令對方忍無可忍,終於爆發了。

“該死的!”拉格雷先生的神學觀可沒那麼寬泛,他怒吼道。 “你的意思是,就因為那個骯髒的老騙子默罕默德在該死的沙漠裡禁葡萄酒,英國人就不能喝英國啤酒了?” 說時遲那時快,督察已經一個箭步衝到了房中央。因為,就在前一刻,那位東方君子的舉止出現了巨變,他原本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目光沉穩而閃亮。但此刻,正如他的朋友所說,他要用實際行動為我們樹立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克己和友愛的榜樣,只見他如猛虎撲食一般衝到牆邊,扯下一把掛在那裡的大刀,猶如投石器投射石頭一樣猛地一甩,那把刀在距拉格雷先生耳朵上方僅半英寸的位置扎進牆裡,因力度較大刀身仍在微微顫動。若不是格林伍德督察及時推一下那隻胳膊,改變了目標,那刀無疑會顫動著插在拉格雷先生的身上。布朗神父繼續坐在那裡,緊張地註視著那一幕,嘴角擰動的樣子像是在微笑,彷彿看出這突發的暴力舉動背後蘊含的某種深意。

緊接著那場爭吵發生了奇妙的轉變;除非你對約翰·拉格雷先生這種人有更深入的了解,否則不可能理解那種轉變。因為那個紅臉老狂徒起身站立,放聲大笑,彷彿聽到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他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尖酸刻薄好像都消失得無影無踪了,面對那個剛才還在試圖取他性命的狂徒,他肆意揮灑自己的寬宏大量。 “該死的,”他說,“二十年啦,我終於遇到你這麼一位好漢!” “你要指控此人嗎,先生?”督察狐疑地問道。 “指控他?當然不,”拉格雷說。 “要是他能開戒的話,我還要請他喝一杯呢。我並不想侮辱他的信仰;我真希望你們這些鼠輩被侮辱時也能有種殺人,我就不說侮辱你們的信仰了,因為你們壓根兒就沒有,而是當你們的任何東西被侮辱時——哪怕是你們的啤酒。” “現在他把我們都稱為鼠輩了,”布朗神父對格林伍德說,“看來一切又重歸安寧與和諧了。我真希望那個禁酒演說家能把自己插在他朋友的刀上;一切都是他挑起的。” 在他說話之間,屋裡的這夥怪人已經開始一一散去;酒店方發現可以清理出行商展售室用來招待這些行商,他們便在那里安頓下來,酒吧招待托著一盤酒水跟了過去。布朗神父駐足片刻,端詳著吧台上狼藉的酒杯,立刻認出了那個招惹是非的牛奶杯,另外一隻則散發著威士忌的味道;他轉身要離開時,碰巧看到那兩個怪人,東方狂徒和西方狂徒告別的場景。拉格雷依然表現出風風火火的友好態度;那個穆斯林依然流露著些許陰森可怕的氣息,或許他生性如此;但是他卻不失莊重地鞠了個躬,以示和解,隨後離去;種種跡像都表明麻煩真的結束了。 然而,兩位鬥士彬彬有禮告別的場景給神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總覺著這裡面大有深意。因為說來也怪,當神父第二天一大早下來去附近教區主持晨禱時,他發現那個充斥著神奇亞洲飾物的長條形酒吧休息室裡,灑滿了冷寂的白色晨光,令其中的每個細節都一覽無餘,其中之一便是約翰·拉格雷的屍體,蜷縮在角落裡,一把重柄彎刀刺穿了他的心臟。 布朗神父躡手躡腳又上了樓,去叫他那督察朋友;兩人站在屍體旁,酒店裡尚無一人走動。 “我們既不能主觀臆斷也不能迴避明顯的事實,”格林伍德沉默了一陣,開口說道,“但是,我禁不住會想起昨天下午跟你說的那番話。也真是怪了,我昨天下午竟會說那樣的話。” “我知道,”神父瞪著貓頭鷹一般的眼睛,點頭稱是。 “我說過,”格林伍德說,“有一種謀殺是我們無法阻止的,那就是類似宗教狂的那種人實施的謀殺。那個棕色面孔的傢伙或許認為即便他被絞死,也會因為維護了先知的名譽直接升入天堂。” “沒錯,當然,”布朗神父說。 “如此說來,說我們的穆斯林朋友捅死了他不無道理。或者換句話說,我們尚且不知道任何其他有理由捅死他的人。但是……但是我在想……”他的圓臉突然又是一片茫然,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又怎麼了?”對方問道。 “呃,我知道這聽上去很荒唐,”布朗無可奈何地說。 “但是我在想……我在想,在某種意義上,捅他的人是誰,並不是很重要。” “這就是所謂的新道德嗎?”他的朋友問。 “還是古老的詭辯?耶酥會會士真的讚同謀殺了嗎?” “我並沒說,誰謀殺了他並不重要,”布朗神父說。 “當然捅他的人有可能就是殺他的人。但也可能另有其人。不管怎樣,那刀是在另一個時間捅進去的。我估計你一定想取下刀柄上的指紋;但是不要太在意那東西。我能想像,那刀可能是其他人出於其他理由捅在這個可憐的老人身上的。當然不是什麼崇高的理由,但跟謀殺大不相同。要想查明真相,你還得在他身上多捅幾刀。” “你的意思是——”對方直勾勾地盯著他問。 “我的意思是屍體解剖,”神父說,“以便查明真正的死因。” “不管怎麼說,關於捅刀子一事,”督察說,“我想你是對的。我們得等醫生來;但我很確定他會同意你的說法。傷口出血並不多。那刀是在屍體變涼數小時後才插進去的。但這是為什麼呢?” “或許是想嫁禍於那個穆斯林吧,”布朗神父說。 “非常卑鄙,我承認,但不見得就是謀殺。我想是這裡有人在試圖保密,但他不一定就是兇手。” “我還沒往那方面想過,”格林伍德說。 “是什麼讓你這樣想的呢?” “是昨天我們剛走進這間可怕的屋子時,我說過的那句話。我說過在這裡殺個人相當容易。但是我當時想的並非那些愚蠢的武器,儘管你認為如此。我想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裡,督察和他的朋友對每個人過去24小時的行踪都進行了細緻而徹底的調查,包括酒水派發的方式,洗過和沒洗的杯子,每個相關人士或者明顯不相關人士的詳細情況。旁觀者可能會覺得,他們那樣興師動眾,就像不單是一個人,而是有多達30個人中毒了。 似乎可以肯定,所有人都是經由連著酒吧的大門進入酒店的,因為其他入口全部因為裝修工作被堵死了。有個小伙子當時一直在清掃大門外的台階;但是他也沒有什麼清晰的線索可匯報。在包頭巾的土耳其人和禁酒演說家進來之前,好像也沒幾個顧客,除了那群行商,他們說是要進來“快飲一杯”;而且他們似乎是整體行動的,就像華茲華斯詩裡的雲一般;至於其中一人是否飲得不夠快,最後獨自來到了門前台階上,門外的男孩和屋內的人看法稍有不同;但是經理和酒吧招待都全然不記得有那樣一個人。經理和酒吧招待跟所有的行商都很熟,絲毫不懷疑他們是整體行動的。他們站在吧台邊喝酒逗趣;又親歷了他們傲氣十足的帶頭人朱克斯先生與普賴斯-瓊斯先生之間的小口角;接著又親眼目睹了阿克巴爾先生和拉格雷先生之間突如其來的激烈爭執。然後就被告知可以去展售室,於是就去了,跟在後頭的酒吧招待捧著他們的酒杯,好似戰利品。 “幾乎沒有任何線索,”格林伍德督察說。 “當然,手腳勤快的服務員不在少數,就像往常一樣盡職盡責,洗乾淨了所有的杯子;包括老拉格雷的杯子。要不是大家辦事都這麼麻利的話,我們這些偵探的辦案效率也許就能提高了。” “我明白,”布朗神父說著,嘴角再次露出那種詭異的笑容。 “我有時覺得是罪犯發明了衛生學,或是衛生倡導者發明了犯罪;在很多情況下看起來就像那麼回事。人人都說污穢的賊窩和骯髒的貧民窟是犯罪猖獗的地方;但事實正好相反。說那些地方污穢,並不是因為有人犯了罪,而是因為罪行被發現了。相反,在整潔、無可挑剔和乾乾淨淨的地方,犯罪才得以猖獗,因為那裡沒有可以留下腳印的爛泥;找不到含有毒藥的食物殘渣;友善的服務生會洗去所有的犯罪痕跡;兇手可以前後殺死並火化他的6個妻子,只為了給基督教抹點黑。或許我太激動了——但是你看啊。說來也巧,我確實記得一個杯子,無疑也被洗過了,但是我還想對它多了解一點。” “你指的是拉格雷的杯子嗎?”格林伍德問。 “不;我指的是無名氏的杯子,”神父答道。 “它就立在那個牛奶杯旁,裡面還剩了小半杯威士忌。對了,我和你都沒喝威士忌。我正好記得生性快活的朱克斯請經理喝酒,他只喝了'一口杜松子酒'。你可別說那個穆斯林是專喝威士忌的酒鬼,綠頭巾不過是他的偽裝;也別說戴維·普賴斯-瓊斯牧師糊里糊塗地把威士忌和牛奶都喝了。” “大部分行商都喝威士忌,”督察說。 “他們通常是。” “是的;而且他們通常還要確保喝到自己口中,”布朗神父答道。 “在此案中,他們讓人小心翼翼地端著他們的杯子,送到了自己的房間。但落下了這一杯。” “是疏漏吧,我想,”格林伍德狐疑地說。 “那個人去了展售室後完全可以再要一杯啊。” 布朗神父搖搖頭。 “你得明白他們屬於哪類人。這類人——有些人說他們粗俗,有些人說他們普通;那不過是好惡不同罷了。我情願說他們大部分都是頭腦簡單的人,很多還是非常好的人,很有家庭觀念;他們有些人或許是惡棍;或許有好幾個女人;或許還謀殺過好幾個女人。但是他們大都頭腦簡單;而且,你要注意這一點,他們只會喝到微醺的狀態,不會喝到酩酊大醉的程度。很多公爵或者牛津教員會喝得爛醉如泥,但這些人在尋歡作樂時,總是免不了注意到什麼事,並且大喊大叫。你難道沒發現,一丁點小事就能讓他們發一番議論嗎?如果啤酒冒泡溢出,他們會跟著溢出,還會說,”哇,埃瑪,“或者”你太好客啦,對吧? “現在我要說,如果讓這樣五個人圍坐在展售室的桌邊,他們面前只放了四個杯子,第五個人被漏掉了,這要沒引起一陣喧鬧是絕對不可能的。或許他們都會高聲叫嚷。或許就他一個人叫嚷。他絕不會像另外一個階級的英國人那樣,安靜地等著酒杯再給補上。空氣中會迴盪著這樣的叫喊,”可憐的我怎麼辦? “或者,”餵,喬治,我加入青少年戒酒會了嗎? “或者,”你看我戴的頭巾是綠的嗎,喬治? “然而酒吧招待並沒有聽到這樣的抱怨。我敢肯定那個落下的威士忌酒杯是其他人的;某個我們還未曾想到的人。” “但是你能想出是什麼人嗎?”對方問道。 “只因經理和酒吧招待不願提起有這麼個人,你也就順勢丟棄了那個獨立存在的證據,就是在外邊清掃台階的小伙子提供的證據。他說有個人進來了一下,很快就又出去了,他很可能也是個推銷員,但事實上又跟其他推銷員並不是一起的。經理和酒吧招待從沒見過他;或是宣稱從沒見過他。但他設法從酒吧弄到了一杯威士忌。為了便於討論,我們姑且稱他為快飲者吧。你也知道我不常乾涉你辦案,我知道你該比我更能幹,或者說你更喜歡做這種事。我從來沒支使過警察機關,也沒追捕過罪犯,或諸如此類的事。但是,我平生第一次想這樣做了。我想讓你找到快飲者;追踪他到天涯海角;調動整個警察機關在世界各地佈下天羅地網,一定要把快飲者抓到。因為他是我們需要的人。” 格林伍德擺出一副絕望的姿態。 “除了喝酒快以外,我們知不知道他的長相、外形或者任何顯而易見的特徵呢?”他問。 “他穿著一件圓領披風,”布朗神父說,“他還跟外邊的那個男孩說,他必須在第二天早上趕到愛丁堡。那個男孩就記得這麼多。但我知道就算線索比這還少,你們也能追踪到目標。” “你好像對此很上心啊,”督察有些迷惑地說。 神父看上去也很迷惑,好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坐在那裡眉頭緊鎖,然後突然說:“你知道,被人誤解很容易。所有人都重要。你重要。我重要。這是神學最難讓人相信的地方。” 督察不解地盯著他;但他繼續往下說: “我們對天主來說都很重要——只有天主知道為什麼。不過,那可能是警察存在的唯一理由。”督察似乎沒聽明白自己怎麼就有了在宇宙中存在的理由。 “你難道看不出,法律終歸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確的。如果所有人都重要的話,那所有的謀殺案也都至關重要。天主如此神秘地創造了生命,我們不能容忍它又被神秘地毀掉。但是——” 他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加重了語氣,似乎表明在他決策過程中又邁出了新的一步。 “但是,一旦我走下那個打著平等標記的神秘高地,我就看不出你說的大部分重要的謀殺案有多重要了。你總是告訴我,這個或者那個案子很重要。作為一個普通和實際的凡人,我一定會意識到被謀殺的是首相。作為一個普通和實際的凡人,我壓根就不覺得首相重要。單從人的重要性這個角度來看,我要說他幾乎就不存在。難道你認為,如果他和其他官員明天被槍殺,就不會有其他人站出來,說條條大路都被搜過了,或者說政府高度重視這個案子嗎?當代社會的主宰者並不重要。即便是真正的主人也不甚重要。報紙上報導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重要的。” 他站起來,輕敲了一下桌子:這在他可是罕見的行為;他的聲音也再次發生了變化。 “但是拉格雷卻很重要。他位於那六七個可能拯救英格蘭的偉人之列。他們就像被人無視的路標,孤獨、憂鬱地挺立在那條光滑的下坡路上,它的盡頭便是這充滿商業爛污的沼澤地。斯威夫特教長、約翰遜博士和老威廉·科貝特,他們無不以乖戾或者粗暴著稱,但他們都深受朋友們的愛戴,而且全都當之無愧。你難道沒看見,那位擁有雄獅之心的老人是如何站起來,如同真正的戰士那樣寬恕了自己的敵人的嗎?借用那個禁酒演講者的話來說,他才是我們基督徒的楷模,是基督宗教的典範。當有人秘密無恥地謀殺了那樣的人時——我確實覺得事關重大,重大到了任何體面人都想要支使現代警察機關的程度……哦,就說到這吧。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僅此一次,我是真想利用你。”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日日夜夜,小個子佈朗神父幾乎把皇家警察機關的全部資源都調動起來了,正如小個子拿破崙當年運籌帷幄,在整個歐洲排兵布陣一般。警察局和郵政局馬不停蹄,徹夜勞作;交通被中止,信件被攔截,上百個地方被調查,全力追捕那個鬼影的神秘踪跡,他既無相貌又無姓名,只有一件圓領披風和一張去愛丁堡的車票。 與此同時,當然,其他的調查工作也沒消停。完整的驗屍報告還沒出來;但大家似乎都確信死因是投毒。首要的嫌疑自然就落到了櫻桃白蘭地頭上,接著又自然而然地轉到了酒店頭上。 “很有可能是酒店經理,”格林伍德粗聲說。 “我看他就像一條齷齪的蛆蟲。當然也有可能跟某個服務生有關,比如那個酒吧招待;他好像總是悶悶不樂,脾氣火爆的拉格雷沒準罵過他,儘管他事後通常都很寬宏大量。但是,說到底,如我所說,首要的責任,以及首要的嫌疑,無疑落在那個經理頭上。” “嗯,我知道經理嫌疑最大,”布朗神父說。 “因此我並不懷疑他。我倒是覺得,除了我們,一定還有人知道最大的嫌疑會落到經理或酒店服務生頭上。我會說在酒店殺人很容易……不過,我想你最好還是去跟他攤開來談談。” 督察去了,但會談簡短得驚人,他回來後發現神父正在翻看一些文件,像是一些檔案材料,有關約翰·拉格雷風風雨雨的職業生涯。 “真是怪了,”督察說。 “我本以為盤問那個滑頭的小癩蛤蟆得花好幾個小時,因為在法律上我們沒掌握任何對他不利的證據。沒想到他很快就崩潰了,而且我認為他是真嚇壞了,就把他知道的全說出來了。” “我就知道,”布朗神父說。 “當他發現了拉格雷的屍體,而且顯然又是在他的酒店里中毒身亡時,就已經崩潰過一次了。因此他才會頭腦發昏、竟愚蠢到再往屍體上插一把土耳其彎刀的地步,就為了嫁禍給那個黑鬼,他是這麼說的。他就是嚇壞了,除此以外沒別的問題;他絕對不會往活人身上捅刀子,他不是那種人。我敢打賭,他不知借來了多大的膽,才敢把刀插到死人身上。但他肯定是最怕受到指控的人,因此才會犯糊塗,幹出那種傻事。” “我恐怕也得見見那個酒吧招待,”格林伍德說。 “我也這麼想,”對方答道。 “我本人並不相信兇手是酒店裡的人——因為有人故意把現場佈置成這樣,讓人認定兇手必是酒店裡的人……但是你看看這些,你見過他們蒐集的有關拉格雷的這些材料嗎?他的一生相當有趣;我在想是否有人願意給他立傳。” “我記下了可能牽扯到這個案子的所有事實,”督察答道。 “他是個鰥夫;但他有次因為妻子跟一個男人吵過架;那男的是個蘇格蘭人,當時是這一帶的地產經紀人。拉格雷似乎相當狂暴。人們都說他憎恨蘇格蘭人;或許那就是其中的緣由……哦,我知道你為什麼笑得那麼瘆人了。一個蘇格蘭人……也許還是個愛丁堡人呢。” “也許吧,”布朗神父說。 “不過,且不說其中的個人恩怨,他很有可能就是單純地討厭蘇格蘭人。說來也怪,那幫抵抗輝格黨商業運動的托利黨激進派,或者隨你怎麼稱呼他們,全都討厭蘇格蘭人。科貝特是這樣;約翰遜博士是這樣;斯威夫特在他最具有攻擊性的文章裡譏諷他們的口音;就連莎士比亞也被指控具有這種偏見。但是偉人們的偏見通常都跟原則有關。都是有原因的吧,我想。那個蘇格蘭人的家鄉從前是貧窮的農業區,後來發展成了富有的工業區。他有能力,又乾勁十足,自以為從北方帶來了工業文明,卻從來沒想過南方的鄉村文明已經存在好幾個世紀了。他自己祖父生活過的地方就是農村,但沒什麼文明……好了,好了,我想我們只有等待更多的消息了。” “我很難相信你能從莎士比亞和約翰遜博士那裡得到最新消息,”警官咧嘴笑道。 “莎士比亞對蘇格蘭人的看法可不能算確鑿的證據。” 布朗神父揚起眉毛,似乎一個新想法讓他吃了一驚。 “哦,現在我想起來了,”他說,“即便是莎士比亞也有可能提供更好的證據。他不常提到蘇格蘭人。但他非常喜歡取笑威爾士人。” 督察審視著朋友的面孔;因為他感覺自己看到了那張平靜面孔背後的警覺。 “天哪,”他說。 “不管怎麼說,還沒人想過去懷疑那一點。” “哦,”布朗神父氣定神閒地說,“是你最先提到的,你談到了狂徒;還有狂徒如何膽大妄為。我想我們昨天真的很榮幸,能在這個酒吧間見識了當今社會塊頭最大、嗓音最洪亮、最笨頭笨腦的狂徒。如果凡是腦子一根筋的白痴就有殺人嫌疑的話,我情願說我可敬的兄弟普賴斯·瓊斯牧師,那個禁酒主義者,比亞洲所有的托缽僧都更有可能是兇手。我跟你說過,在吧台上,他那個可怕的牛奶杯緊挨著神秘的威士忌酒杯,這是千真萬確的。” “你覺得那跟這個謀殺案有關,”格林伍德瞪大眼睛說。 “哎,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他凝視著朋友的面孔,琢磨著他那高深莫測的表情,就在這時,酒吧後面突然響起了刺耳的電話鈴聲。格林伍德督察掀起吧台的翻門,迅速走了進去,拿起聽筒聽了一會兒,便大叫一聲;他並不是針對打來電話的人,而是感情的自然流露。接著他更加專注地聽著,不時爆發出只言片語:“對,對……即刻過來;如有可能,把他帶來……幹得漂亮……祝賀你。” 接完電話,格林伍德督察回到外邊的休息室,神采飛揚,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代,端端正正地坐下來,兩手搭在膝上,盯著他的朋友,說道: “布朗神父,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你好像在其他人還不知道有這麼個人之前就知道他是兇手了。他無名無姓,無足輕重;他只是證據裡的一個小疑點;酒店裡沒人見過他;台階上的那個男孩幾乎都不敢斷言他的存在;懷疑他的起因不過是一隻多出來的酒杯。但是我們抓到他了,他正是我們要找的人。” 布朗神父已經站了起來,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種危機,手裡緊攥著有關拉格雷的文件,對於傳記家來說那注定會是十分珍貴的資料;他瞪大眼睛盯著他的朋友。或許神父的這種舉動讓督察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他連忙又強調了一遍。 “是的,我們抓到快飲者了。他逃得真叫快,像水銀瀉地一樣;我們剛剛才攔住他——他自稱正要去奧克尼釣魚。就是他,沒錯;他就是那個向拉格雷的妻子獻殷勤的蘇格蘭地產經紀人;就是他在這個酒吧喝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搭火車去了愛丁堡。除了你,沒人知道這些。” “可是,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開口道,語氣相當迷茫;就在這時,酒店外傳來重型車輛的隆隆聲;兩三個下級警官擋在了酒吧門口。其中一個,應上司的邀請,攤開四肢坐了下來,顯得既開心又疲倦;他看著布朗神父,目光中也充滿了仰慕。 “抓到兇手了。長官,哦,是的,”他說。 “我知道他是兇手,因為他差點把我也給殺了。我之前也抓過幾個壯漢;但從來都沒人像他這樣——就像馬尥蹶子一樣,一拳打在我的肚子上,差點從我們這五個人手裡逃脫。嘿,這次你可捉了一個真正的殺手。督察。” “人在哪裡?”布朗神父瞪大眼睛問道。 “就在外邊的警車裡,帶著手銬,”那個警察答道,“如果你是聰明人,就別去惹他——暫時別去。” 布朗神父無力地癱坐在椅子裡;他一直緊緊攥著的那些文件散落在他四周,像片片雪花一樣飄落在地。不光是他那張臉,他整個身體都讓人感覺像是洩了氣的氣球。 “唉……唉,”他不停地重複道,彷彿那是唯一能恰當表達他內心感受的詞彙。 “唉……我又做了一次。”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你又抓到了罪犯,”格林伍德開口道。然而他的朋友卻有氣無力地傾訴起來,就像冒著氣泡的蘇打水。 “我的意思是,”布朗神父說,“總是發生這種事;說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努力表達我的意思。但是別人總要過分解讀我的意思。” “到底怎麼了?”格林伍德嚷道,突然變得很惱火。 “唉,當我說出一些話時,”布朗神父聲音微弱地說,這本身就說明言語是多麼蒼白無力。 “大家總是自以為是地加以引申。有一次我看到一面破碎的鏡子,我就說'出事了',他們都答道,'對,對,你說的很對,剛才有兩個男人搏鬥,其中一人跑進了花園,'諸如此類的。我就不懂了,'出事了'跟'兩個男人搏鬥'好像不是一回事啊;但是我敢說,我讀過邏輯學古書。唉,這次也是那樣。你們好像都確信此人便是兇手。但是我從未說過他是兇手啊。我說過他是我們需要的人。他的確是。我非常需要他,極其迫切。我需要他,因為在這個可怕的案子中,我們自始至終缺少一樣東西——一個目擊證人!” 大家都緊皺著眉頭盯著他,像是話題轉換之後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樣;神父繼續說道: “一走進那個空曠的大酒吧或者休息室,我就明白了一切問題都源自它的空曠、孤寂;任何人都有太多獨處的機會。一句話,就是缺乏目擊證人。我們只知道,當我們進來時,經理和酒吧招待都不在酒吧里。但他們什麼時候出現在酒吧里了呢?有可能查明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哪裡嗎?因為缺乏目擊證人,一切都是空白。我總覺得酒吧招待或者某個人在我們到來之前還在酒吧里;只有這樣,那個蘇格蘭人才能弄到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他肯定不是在我們到來之後才弄到的。但是我們必須先弄清楚誰在酒吧里,是什麼時候,然後才能去查給拉格雷的櫻桃白蘭地裡下了毒的是不是酒店裡的人。儘管現在是一團糟,那也許全都是我的錯,我還是想麻煩你們幫個忙。我想讓你們把所有相關的人都召集到這個房間來——我想他們全都還在,除非那個亞洲人已經回亞洲了——然後打開那個可憐的蘇格蘭人的手銬,把他也帶進來,讓他告訴我們,誰給了他威士忌,當時誰在酒吧里,還有誰在場,等等。只有他的證言能填補事發時那段空白。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去懷疑他的證詞。” “可是你看啊,”格林伍德說。 “這又要牽扯到酒店管理方了;我知道你認為經理不是兇手。難道是酒吧招待,還是有別的考慮?” “我不知道,”神父茫然地說。 “就連經理我也不能確定。我對酒吧招待更是一無所知。我想即便經理不是兇手,也有可能是同謀。我只知道一點,這世上有一個目擊證人,他有可能看到了點什麼;這就是我不惜動用你們全部警力,任他跑到天邊也要找到他的原因。” 那個神秘的蘇格蘭人終於現身,來到了被召集在一起的眾人面前,他果然是個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高高的個子,邁著笨重的大步,一張帶著嘲弄意味的斧形長臉,一頭亂蓬蓬的紅發;不僅穿一件圓領披風,還戴了頂蘇格蘭無檐帽,難怪他態度會有些刻薄了;不過誰都看得出,他是那種會拼命拒捕的人,甚至不惜動粗。這樣看來,他跟拉格雷那樣好鬥的傢伙互毆一事,就不足為奇了。也難怪警察僅憑抓捕他時的表現,就斷定他是個強悍而典型的殺人犯了。但他聲稱自己是個體面的農夫,家住阿伯丁郡,名叫詹姆斯·格蘭特;不知怎的,不光是布朗神父,就連格林伍德督察,這個經驗豐富的精明人,也很快確信了這個蘇格蘭人之所以表現如此凶悍,完全是出於無辜被冤而深感憤怒。 “現在我們需要你做的,格蘭特先生,”督察直截了當、態度和藹但不失嚴肅地說,“就是給一件極其重要的事作證。因為我們的誤解給你造成的痛苦,我深感歉疚,但是我相信你會樂意為正義效勞。我相信你是在5點半酒吧剛開門時進來的,服務生給了你一杯威士忌。我們不能確定當時在酒吧里的是誰在提供服務,是酒吧招待,經理還是他的下屬。請你看看這些人,告訴我為你服務的酒吧招待是否在場。” “是呀,他在場,”格蘭特先生機靈地掃視了眾人一眼,冷冷一笑。 “我到哪兒都能認出他來;你們也得承認他塊頭夠大,夠顯眼。你們所有的服務生都像他那麼氣派嗎?” 督察的眼神還是那麼冷峻和沈穩,聲音還是那麼乏味和流暢;布朗神父的臉上則一片空白;但是其他很多人的臉上都起了陰雲;酒吧招待個子並不特別高大,也一點都不氣派;而經理絕對是小個子。 “我們只需要你指認那個酒吧招待,”督察平靜地說。 “我們當然認識他;但是我們想讓你獨自確認一下。你指的是……”他突然止住不言了。 “好吧,他太顯眼了,”蘇格蘭人厭倦地說;然後做了一個手勢,與此同時,高大的朱克斯,那個行商頭領,像一頭吼叫的大像那樣站了起來;剎那間,三名警察猛撲上去,就像獵犬撲向野獸一般。 “哦,那一切都太簡單了,”布朗神父後來對他的朋友講。 “我跟你說過,我一走進那空蕩蕩的酒吧,第一個念頭就是,如果酒吧招待如此不設防的話,沒有什麼能阻擋你或我或其他任何人掀起翻門,走進去,把毒藥下在用來招待客人的任何一瓶酒裡。當然,一個務實的投毒者或許會跟朱克斯一樣,把一瓶普通的酒換成一瓶毒酒;那可在瞬間完成。對他來說那太簡單了,他本來就帶著一瓶瓶酒到處推銷,只需備好一瓶同樣規格的櫻桃白蘭地酒就行了。當然,還需具備另一個條件;但那也非常容易實現的。往啤酒或者威士忌裡面下毒是不行的,因為喝的人太多,會死很多人。但如果眾所周知有個人只喝一種特殊的酒,比如沒多少人愛喝的櫻桃白蘭地,那就像是把他毒死在自己家裡一樣,只是在這種場合下可以更容易脫身。因為嫌疑馬上就會落到酒店頭上,或者跟酒店相關的人頭上;人們沒法證實是光臨酒吧的成百位顧客中的某一個乾了這事,即便人們意識到存在這種可能性。這差不多算是史上最隱匿、最不用怕擔責的謀殺了。” “兇手到底為何要這麼做呢?”他的朋友問。 布朗神父站起來,表情凝重地收拾起他先前精神渙散時散落的文件。 他微笑著說:“我能否請大家關註一下這些終將被寫成《已故約翰·拉格雷的一生及其書信》一書的材料?或者就為這事,關註一下他親口說的話?就在這間酒吧里,他親口說過,要揭發涉及酒店管理的一樁醜聞;這樁醜聞其實很一般,無非是酒店業主與行商之間收受秘密佣金,達成一種見不得光的約定,讓他能壟斷此地的酒品銷售。它根本就不是那種公開的、酒廠與酒店之間簽訂專賣合同的隸屬關係;那是對酒店經理要服務的所有顧客的欺詐,是違法行為。於是那個機靈的朱克斯,趁酒吧里空無一人(這是常有的事),就走進去把酒給換了;不幸的是,偏巧有個身穿圓領披風的蘇格蘭人闖了進來,火急火燎地要喝杯威士忌。朱克斯明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裝成酒吧招待,為顧客斟酒。當發現那個顧客是個快飲者時,他可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啊。” “如果你說一開始就在空屋子裡嗅出了異常的話,”格林伍德說:“我不得不說你也稱得上是快飲者了。你一開始就懷疑朱克斯了嗎?” “嗯,不知怎麼的,聽他說話能感受到一股炫富的味道,”布朗神父含糊其辭地答道。 “你知道,一個人說話時有沒有炫富的氣息是能聽出來的。我的確問過自己,他說話為什麼會顯得那麼有錢,甚至到了令人厭惡的地步,而跟他一起的那些老實巴交的人卻都很寒酸。但是當我看見那個金光閃閃的大胸針時,我就知道他是個騙子了。” “你的意思是,因為胸針是贗品?”格林伍德狐疑地問道。 “哦,不;因為那是真貨,”布朗神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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