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布朗神父探案集·小村里的吸血鬼
布朗神父探案集·小村里的吸血鬼

布朗神父探案集·小村里的吸血鬼

G·K·切斯特顿

  • 偵探推理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1663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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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朗神父的醜聞

記述布朗神父的事蹟,若不承認他曾捲入一次重大醜聞,則有失公允。現在依然還有人,甚至是他自己所屬群體的人,會說他的名聲沾上了某種污點。那件事發生在某個風景如畫、名聲不佳的墨西哥旅館,下面自會揭曉;在某些人看來,好像神父僅此一回任由自己的浪漫性情和對人類弱點的同情引領自己,做出了一件輕率而不合體統的事。故事本身很簡單;或許正是因為它的簡單才讓人深感驚詫吧。 火燒特洛伊肇因於海倫;這件不光彩的事則起因於希帕蒂婭·哈德的美貌。美國人非常善於從民間創建機構,也即是民眾自發創建,這一點歐洲人並不總是很欣賞。跟其它的好事一樣,這事也有不好的一面;其中一點,正如韋爾斯先生和其他人所言,就是一個人或許不必一定成為官方名人,才能成為公眾名人。一個美貌絕倫或者聰明絕頂的女人,即便不是電影明星或者吉布森少女本人,也能成為無冕女王。在有幸或者不幸享有這種聲譽的女人中間就有這麼一位,希帕蒂婭·波特,她已經超越了在當地報紙的社會版塊被大加讚美的初級階段,成了被真正的記者採訪過的名人。她帶著迷人的微笑表達了對戰爭、和平、愛國主義、禁酒令、進化論和聖經等問題的看法;如果這些都不能解釋她為何這般聲名遠揚,那就真說不清楚她的名氣究竟從何而來了。天生麗質和身為富家女在她的國家可並不鮮見;但她身上就是多了某種獨特的魅力,能夠吸引新聞界關注的目光。她的仰慕者甚至都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想過要見她;他們當中無人有可能從他父親的財產中分得任何好處。那隻是某種供大眾消遣的浪漫故事、是神話的現代替代品罷了;這為她後來上演的更為誇張、更為瘋狂的浪漫故事奠定了初步的基礎;很多人認為那件事讓布朗神父以及其他許多人都名聲掃地了。

對於她已經嫁給了一個功成名就、受人尊敬的名叫波特的商人一事,那些被美國式諷刺戲謔為“傷感的女記者”們要么給它塗抹上浪漫色彩,要么無可奈何地承認現實。甚至還曾稱呼她為波特太太,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這樣一種共識,她丈夫只會是波特太太的丈夫。 接著就發生了那個大醜聞,她的敵友對此都無比震驚,簡直無法接受。她的名字竟然同一位生活在墨西哥的文人的名字成雙入對(正如這個怪異的詞語所暗示的那樣);那人雖身為美國人,性情卻很像西班牙裔美國人。不幸的是,他的惡習酷似她的美德,好像出自一個模子。他不是別人,正是聞名遐邇或者說是臭名昭著的詩人魯德爾·羅馬尼斯,他的作品因為被圖書館拒絕或被警方起訴而得以廣為流傳。不管怎麼說,她那顆純潔而寧靜的星星卻跟他那顆掃帚星相映成輝,呈現在了人們眼前。他是那種可以比作彗星的人,渾身毛茸茸的,又激情似火;前者可在他的肖像中窺見一斑,後者則體現在他的詩作裡。他還極具破壞性;那彗星的尾巴就是由一次次離婚串連而成,有人說那表明了他作為情人的成功,還有人說那表明他作為丈夫的失敗。這段感情也夠難為希帕蒂婭的;把完美的私人生活公之於眾有種種不利;就像把自家臥室展現在商店櫥窗一樣。記者們在報導中還提及了“通過愛達到自我實現的最高境界”這種可疑的言辭。異教徒們拍手叫好。傷感的女記者則表達了浪漫的遺憾之情;有些人甚至大言不慚地引用莫德·米勒的詩句,說是在所有的口頭或書面文字中,最讓人傷心的莫過於“本來可以”這樣的話了。阿加·P·羅克先生則出於神聖和正當的理由對傷感的女記者深惡痛絕,他說,在這件事上他完全認同布勒特·哈特對那句詩所作的修改:

“我們每日所見更讓人傷心的;它發生了,但它本不該發生。” 因為羅克先生深信,而且理由有正當,很多事情都不該發生。他是個言辭犀利的評論家,大肆抨擊全民的墮落,供職於《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是個敢於直言、誠實坦率的人。他或許太義憤填膺了,但出發點是好的,是為了表明他的態度,反對混淆是非的現代新聞業和坊間傳聞。他首先抗議的就是賦予槍手和歹徒一圈不聖潔的浪漫光環。他或許太極端了,傾向於認為所有的歹徒都是拉丁佬,而所有的拉丁佬又都是歹徒。但即便他的觀點不免偏狹,卻也不啻為一股清新的風氣,因為大眾中瀰漫著一股哭鼻子抹眼淚、惺惺作態的英雄崇拜,只要記者報導說某個職業殺手的笑容不可抗拒,或者說他的無尾禮服還算得體,大眾就把他奉為時尚先鋒。不管怎麼說,此刻羅克先生的偏見絲毫未減,因為這件事拉開帷幕時,他實際上正處於拉丁人的地盤上;當時他正氣急敗壞地邁著大步爬上墨西哥邊境外的山丘,前往那家兩邊種有棕櫚樹的白色旅館,據說波特夫婦就下榻在那裡,神秘的希帕蒂婭也在那裡接受他人的膜拜。阿加·羅克是個標準的清教徒,連看上去都像;甚至可以說他是17世紀充滿陽剛之氣的清教徒,而非20世紀那更加柔弱、更加世故的清教徒。如果你對他說,他那古老的黑帽子、慣常陰沉皺眉的臉、和生硬帥氣的五官給這片陽光明媚、長滿棕櫚和葡萄的南方之地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話,他還會感覺相當滿足的。他用一雙狐疑的明眸左顧右盼。這時,他抬頭看見山脊上有兩個沐浴在亞熱帶澄淨夕陽中的身影;就他們當時的姿勢而言,即便是不那麼多疑的人也會油然生疑。

其中一個身影十分引人注目。它的姿勢與山谷上方那條路轉彎的角度恰好一致,好像出於本能或者有意在那個位置立起了一尊雕塑。他像拜倫那樣裹一件寬大的黑色斗篷,那張黝黑漂亮的面孔也酷似拜倫。此人也有著同樣捲曲的頭髮和捲曲的鼻孔;他似乎在像拜倫一樣對這個世界大加嘲弄和斥責。他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手杖或拐杖,手柄是那種登山杖的手柄,他拿著手杖的姿勢讓人感覺怪怪的,彷彿那是一支矛。另一個拿著傘的人與之形成了某種滑稽的對比,整個效果顯得更加怪誕。那實際上是一把嶄新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傘,跟布朗神父的傘大不一樣:那人穿著整齊輕便的度假服,很像一名職員;那是一個胖胖的、蓄著絡腮鬍子的矮個男子;然而他卻舉起甚至揮動那把煞風景的傘,擺出一副猛烈進攻的架勢。高個男子匆匆加以回擊,不過是為了自衛罷了,接著那場戲演變成了鬧劇;因為那傘自動展開了,傘的主人彷彿被蓋在了下面,另外一人則用他的矛刺向這塊怪模怪樣的大盾。然而他並沒使勁去刺,也沒使勁爭吵,而是拔出了自己的矛,不耐煩地甩著大步沿路走開了;對方則站起來,仔細收好傘,沿著相反的方向,朝旅館走去。羅克沒有聽到任何爭吵,或許在這簡短的、甚是荒唐的肢體衝突之前就已經吵過了吧;但是當他沿著大鬍子矮個男人走過的那條路走去時,心裡翻江倒海地想了很多。一個人身穿斗篷、舉止浪漫並有歌劇演員般姣好面容,另一位身材短粗、一意孤行,這不正是他此行所要追尋的故事嗎;他知道他能叫出那兩個陌生男人的名字:羅馬尼斯和波特。

走到柱廊上時,他的猜測完全得到了證實;他聽到那個大鬍子男人扯著大嗓門,不知是在吵鬧還是在發號施令。他顯然是衝著旅館的經理或者工作人員說的,羅克聽到的部分足以讓他明白,他那是在警告他們提防附近的一個野蠻又危險的人物。 “如果他果真已經來過旅館,”小個子男人面對某些人的竊竊私語,回應道,“我只能說你們最好別再讓他進來了。你們的警察應該管好那種人,不過,總之,我是不允許他再騷擾那位女士的。” 羅克陰沉著臉默默聽著,越來越相信了自己的猜測;接著他穿過門廳,來到一處凹室,在那裡他看到了住宿登記表,翻到最後一頁,他發現“那傢伙”的確來過旅館。那個浪漫的公眾人物,“魯德爾·羅馬尼斯”的大名赫然在目,用非常大、非常炫目的外國字體書寫;往下一點,就是希帕蒂婭·波特和埃利斯·T·波特的名字,兩者緊挨著,用的是端正的美式字體。

阿加·羅克悶悶不樂地環顧四周,發現周圍的一切、甚至包括旅館的小裝飾都是他最最討厭的。如果有人抱怨橘子長在橘子樹上,哪怕是栽種在小花盆裡,或許有點無理取鬧;那抱怨破舊的窗簾或者褪色的牆紙上居然印著橘子圖案則顯得更加無理取鬧了。但對他來說,在那些形如圓月的紅、黃橘子中再嵌上銀色月亮,簡直是以一種怪異的方式表現出了無以復加的荒唐。那些東西讓他看到了令人痛心的世風日下,也讓他隱約聯想到南方溫暖而陰柔的氣質。他看到一塊黑色畫布,上面隱現著華托式牧羊人拿著吉他的昏黑畫面,還有片藍色瓷磚,繪著丘比特騎海豚的簡樸圖案,這些都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的直覺會告訴他,或許他在紐約第五大道的商店櫥窗裡也能看到這些東西;但是不管在哪裡,它們都像是地中海的異教徒們發出的嘲弄和蠱惑人心的召喚。突然,周圍的一切似乎都發生了變化,就像一面靜止的鏡子會在人影一晃而過的瞬間突然閃亮一樣;他意識到此刻一個極具挑戰的身影充盈了室內空間。他幾乎是生硬地、有點不太情願地轉過身去,不說也知道,眼前這位正是大名鼎鼎的希帕蒂婭,多年以來,關於她,他讀到的、聽到的可是不少啊。

希帕蒂婭·波特的娘家姓是哈德,她絕對屬於配用“光芒四射”來形容的那種人。也就是說,她將報紙上所描畫的她的人格魅力完全地釋放了出來。她若是內斂一些,也會同樣美麗,甚至在部分人眼裡會顯得更有魅力;但是一向有人教導她,內斂就是自私。她可能會說她已經因為四處張揚而失去了自我;其實說真的,她的自我反倒因為四處張揚而獲得了肯定;但她可是滿懷真誠地展現著自己的魅力啊。因此,她那雙超凡又明亮的藍眼睛真的是顧盼生輝,正如形象的古老比喻說的那樣,簡直是在射出一支支丘比特之箭,令人神魂顛倒;抽像地說就是,她不僅僅賣弄風情,而且要將人心俘獲。她那淺黃色秀發,儘管梳得像聖人的光環,看上去卻幾乎像電輻射一般耀眼。當她明白眼前這位陌生人就是供職於《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的阿加·羅克先生時,她的眼睛立刻變成了長距探照燈,彷彿要橫掃過美國的地平線。

但是在這一點上這位女士搞錯了;她有時是會搞錯的。因為這個阿加·羅克並不是《明尼阿波利斯流星報》的阿加·羅克。那一刻他僅僅是阿加·羅克;他胸中激盪著一股強烈而真摯的道德衝動,超越了一名記者俱備的蠻勇之氣。他滿懷一種憐香惜玉的俠膽柔腸和民族情感,又夾雜著某種特定的同樣基於民族情感的道德意識,這使他鼓足了大鬧一場的勇氣,決心對她大加羞辱一番。他記起了原初的希帕蒂婭,那位美麗的新柏拉圖主義者,以及自己小時候怎樣被金斯利的浪漫故事說震撼,書中那個年輕的修士斥罵她行為不端、崇拜邪神。他一臉冷酷,直視著她說: “請恕我冒昧。女士,我想跟你私下談談。” “哦,”她邊說邊以流光溢彩的雙眸掃視過這個接待廳,“不知你覺得此地夠不夠私密呢?”

羅克也掃視了一圈,看樣子除了那些橘子樹,唯一還算顯示出生命跡象的就是那個酷似大黑蘑菇的東西,他認得那是當地或者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父戴的帽子,要不是他正漠然地抽著一支本地黑雪茄,完全可以將其歸為植物。他端詳了一會兒那張沉重、呆板的面孔,注意到他粗俗的農民特徵,在拉丁國家,尤其是拉丁美洲國家,神父通常都是來自那個階層;於是他邊笑邊壓低聲音說: “我想那個墨西哥神父肯定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他說。 “這些懶人,除了他們自己的語言難得會學任何外語的。哦,我不能保證他是墨西哥人;他什麼人種都有可能;印第安混血兒或者黑人混血兒,我想。但是我敢保證他不是美國人。我們的教堂可產不出那樣的低劣品種。”

“實際上,”那個低劣品種將黑雪茄從嘴邊移開,回應道,“我是英國人,我叫布朗。不過如果你們想要私密的話,請允許我走開。” “如果你是英國人,”羅克明顯緩和了語氣,“你應該像一些正常的北歐人那樣,本能地反對這些胡言亂語。不過呢,我現在只想說,我能證明有一個非常危險的傢伙在附近遊蕩;一個身穿斗篷的高個子,長得就像畫像裡的那些瘋狂詩人。” “哦,那也說明不了什麼,”神父溫和地說:“此地很多人都穿斗篷,因為太陽一落馬上就寒氣逼人。” 羅克拋過去一個憤憤的、狐疑的眼神,好像懷疑他在王顧左右而言他,為的是維護對他來說那頂蘑菇帽和空談所代表的一切。 “不光是斗篷,”他吼道,“儘管跟他穿斗篷的方式有一定關係。那傢伙整個看上去就很誇張,包括他那可惡的極不自然的帥氣。恕我冒昧,女士,我強烈建議你別跟他有任何瓜葛,如果他來鬧事的話。你的丈夫已經跟旅館的人都交代過了,要把他擋在門外——”

希帕蒂婭跳了起來,以一種異常的姿勢遮住臉,手指插入頭髮。她好像在顫抖,也許是因為在抽泣,但是待她恢復了常態,竟變成了狂笑。 “哎呀,你太好笑了,”她說著話,突然一反常態,貓著腰衝出大門,便消失了。 “女人那樣笑起來可真有點歇斯底里,”羅克不自在地說;然後竟顯得手足無措,便轉向矮小的神父:“要我說啊,如果你是英國人,你無論如何也該跟我一起對抗這些拉丁佬。哦,有些人總拿盎格魯-撒克遜人說事,我不是那種人;但還是有歷史這回事的。你們一直都可以驕傲地說美國的文明來自英國。” “而且,為了不至於得意忘形,”布朗神父說,“我們還得承認英國的文明來自拉丁人。” 羅克再次感到對方在搪塞,同時還站在他的對立面,以某種隱秘的方式虛與委蛇;他很不耐煩地斷然表示不解其意。 “哦,曾經有一個拉丁人,或者說是個意大利人,叫尤利烏斯·凱撒,”布朗神父說:“他後來被一幫人刺死了;你知道這些拉丁人就愛動刀。另外還有一位叫奧古斯丁,是他把基督宗教傳播到了我們的小島;說實話,若沒這兩個人,我不覺得我們會有多少文明而言。” “不管怎麼說,那都是古代歷史,”有幾分惱怒的記者說道,“我對現代歷史非常感興趣。我所看到的是這些無賴把異教帶到了我們的國家,把原來的基督宗教都給毀了。另外還毀了所有的常識。所有既定的習慣,所有根深蒂固的社會秩序,所有我們的農民先祖在這個世界上賴以生存的方式,都被滿天飛的電影明星的緋聞醜聞給攪成一鍋熱粥了,這些明星差不多每個月就離一次婚,讓每個傻女孩都認為結婚只不過是離婚的一種手段。” “你說的很對,”布朗神父說。 “當然,我很認同你的這個觀點。但是你也不能以偏概全。或許這些南方人更容易犯那種錯誤。但你要記住,北方人也有其它方面的缺陷啊。說不定這種生活環境使得這些人太過關注純粹的浪漫了。” 一聽到那個字眼,阿加·羅克的滿腔怒火升騰起來。 “我討厭浪漫,”他邊說邊拍面前的小桌子。 “為了這種垃圾,我已經跟我供職的報社鬥爭了40年。每個惡棍與酒吧女私奔的故事都被稱作浪漫的私奔;現在我們自己的希帕蒂婭·哈德,一個體面人家的女兒,興許被捲入了某個糜爛的浪漫離婚案中,而且還把它當作王室婚禮一樣滿世界宣揚。這個瘋狂的詩人羅馬尼斯纏著她不放;可想而知,聚光燈會四處跟著他,彷彿他是腐化的小拉丁,電影裡所謂的情聖。我在外邊見到他了;他長了一張一貫會吸引聚光燈的面孔。如今我要捍衛體面和常識。我同情可憐的波特,一個來自匹茲堡、單純直率的經紀人,他認為自己有權捍衛自己的家庭,並且也為此不惜一戰。我聽到他在接待處大吼大叫,讓他們把那個無賴拒之門外;幹得很好。這裡的人好像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但是我想他已經教會他們要敬畏神了。” “實際上,”布朗神父說,“你對旅館經理和工作人員的說法我很認同;但是你不能以此評判所有的墨西哥人。而且我想你提到的那位紳士不僅大吼大叫,還到處撒美元,足以把旅館的全體人員都收買了。我看見他們鎖上房門,嘰嘰喳喳的很興奮。順便說一句,你那個單純直率的朋友好像很有錢啊。” “我肯定他的生意很興隆,”羅克說。 “他可算是很正直的那類生意人。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我是覺得那或許能給你提供另一個思路,”布朗神父說;然後極其謙恭地起身離開了。 當晚用餐時,羅克細細觀察了波特夫婦;他有了一些新的觀感,不過其中沒有一條足以減弱他的強烈感受,即某種不當之舉很可能會在波特家裡掀起軒然大波。而波特本人則讓人覺得還需加深了解;羅克起初以為他既無趣又含蓄,現在卻發現自己心目中的悲劇英雄或受害者竟還有更深的韻味,這讓他感到很高興。實際上,波特那張臉既顯得深沉,又超凡脫俗,只是上面寫滿了焦慮,偶爾還非常暴躁。羅克感覺他像是大病初癒,頭髮花白稀疏,而且很長,似乎最近疏於打理,而那不同尋常的絡腮鬍子也給旁觀者同樣的感覺。當然,有一兩次他跟妻子講話時,語氣非常嚴厲和刻薄,因為吃的藥或是消化方面的瑣事大發牢騷;但是他真正擔憂的無疑是來自外部的危險。他妻子回應他時,就像溫順的格麗塞爾達那樣優雅至極,只是帶著某種倨傲的神態;然而她那雙眼睛卻時不時瞟著門窗,彷彿擔心有人闖入似的,只是有點半心半意。因為曾經目睹她突如其來的反常舉動,羅克有足夠的理由擔心,她的顧慮也不過是半心半意罷了。 夜半時分,那樁非常事件終於發生了。羅克本以為自己是最晚上床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發現布朗神父依舊蜷縮在大廳的橘子樹下,平靜地看書。給他道晚安,他也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這個記者剛踏上最下面一級台階,就听得大門的鉸鏈咣當作響,外邊什麼東西把門砸得丁零噹啷的;還有一個比砸門聲更大的聲音在大聲呼喊,嚷著要進來。不知怎的,記者能確定那用來砸門的是類似鐵頭登山杖的尖頭手杖。他回頭去看昏暗的底層,發現服務員們正在四處查看門是否鎖好,而不是去開門。接著他緩步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坐下來怒氣沖沖地寫他的報導。 他描述了旅館如何被圍攻;周遭邪惡的氛圍;這地方蹩腳的奢華;神父的閃爍其詞;最要命的是門外可怕的叫喊聲,好像有匹狼潛行在這房子周圍。接著,他正要往下寫,忽聽到另一種聲音,於是猛地坐直身體。那是一陣長長的口哨聲,他本來就很煩,聽到這種聲音更是厭惡至極,因為那既像是陰謀者的信號,又像是愛情鳥的呼喚。接著是一片死寂,他端坐在那裡;然後突然站起;因為他又聽到了另外一種噪音。那是一聲輕微的嗖嗖聲,接著便是猛烈的敲擊聲或者卡嗒聲;他幾乎可以肯定有人在往窗戶上扔東西。他直挺挺地走下樓去,來到現在是漆黑一片、空無一人的底層大廳;或者說是近乎空無一人。因為那個小個子神父依舊坐在橘子樹下,就著一盞低矮的燈讀書。 “你好像睡得很晚啊,”他厲聲說。 “生性自由散漫,”布朗神父說著抬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趁著這個狂亂之夜讀一讀《高利貸經濟學》。” “這地方被鎖起來了,”羅克說。 “鎖得嚴嚴實實,”對方答道。 “你那個大鬍子朋友好像採取了一切防範措施。順便說一句,你那個大鬍子朋友可是有點驚慌失措啊;我想他在晚宴上脾氣非常火爆。” “那太自然了,”對方吼道,“如果他認為這個野蠻之地的野蠻人正要破壞他家庭生活的話。” “一個人從內部搞好家庭生活不是更好嗎,”布朗神父說,“而他卻要防備來自外面的破壞。” “哦,我就知道你會擺出這些詭辯的理由,”對方說:“也許他是對他妻子很不耐煩;但他有正當理由。餵,你好像深藏不露啊。我相信你還知道更多的內情。這鬼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何整夜坐在這裡觀望?” “哦,”布朗神父耐心地說,“我只是覺得有人可能會需要用我的臥室。” “誰會需要?” “實際上,波特太太還需要另外一個房間,”布朗神父一絲不苟地解釋道。 “我就把我的房間讓給她了,因為我那個房間能開窗。如果你樂意,就去看看吧。” “我先要處理另外一件事,”羅克咬牙切齒地說。 “你盡可以在這猴舍裡耍猴把戲,我還跟文明保持著聯繫呢。”他大步流星奔到電話亭,給他的報社打電話;把邪惡的神父如何幫助邪惡的詩人一事整個捅了出去。然後跑到樓上神父的房間,那裡神父剛剛點著一根短蠟燭,顯示窗戶大開著。 他正巧看到,下面草坪上有個男子,他正大笑著從窗台上解下某種簡陋的繩梯,然後捲起。那是個高大、黝黑的紳士,他身邊還站著一位同樣大笑不止的金發女人。這一次,羅克先生將她的笑聲斥為歇斯底里,也無法讓自己獲得絲毫寬慰。那絕對是發自肺腑的歡笑;當她和她的游吟詩人消失在漆黑的叢林時,笑聲依然飄蕩在雜亂無章的花園小徑上。 阿加·羅克轉向他的同伴,臉上帶著一副可怕的最終裁決的表情;好似末日審判一般。 “好吧,全美國都會聽說這件事,”他說。 “簡而言之,你幫助她跟那個捲髮情人私奔了。” “對,”布朗神父說,“我是幫助她跟那個捲髮情人私奔了。” “你自詡為耶穌基督的使者,”羅克嚷道,“而你卻為犯了罪沾沾自喜。” “我已經牽扯進了幾次犯罪案件,”神父溫和地說。 “很高興,就這次並沒有涉及犯罪。它只是爐邊的田園詩;結果是以美滿的家庭生活收場的。” “結果是以繩梯而非繩子收場的,”羅克說。 “難道她不是已婚女人嗎?” “哦,是的,”布朗神父說。 “哦,難道她不該跟她丈夫在一起嗎?”羅克窮追不捨。 “她就是跟她丈夫在一起啊,”布朗神父說。 對方惱羞成怒,說道:“你撒謊,那個可憐的小個子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你似乎很了解他的私事啊,”布朗神父不無憐憫地說。 “你幾乎可以寫一本《大鬍子男人的傳記》了。你好像唯獨沒弄清他叫什麼名字。” “一派胡言,”羅克說。 “他的名字就在旅客登記薄上。” “我知道,”神父嚴肅地點頭答道,“那裡用非常大的字體寫著魯德爾·羅馬尼斯的大名。希帕蒂婭·波特來此與他相會,準備和他私奔,還大膽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他名字的下方;而她丈夫則隨後趕來,緊接著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還有意緊挨著她的名字,以表達自己的不滿。那個羅馬尼斯(一個鄙視他人、深受歡迎的厭世者和有錢人)賄賂了這個旅館的一群蠻人,讓他們把門緊鎖,把合法丈夫拒之門外。而我,你說對了,幫他進來了。” 當一個人被告知某種顛倒是非的事情;就像尾巴搖著狗;魚捉了漁夫;地球圍繞月亮轉;他先得定定神,而後才能正兒八經地詢問真偽。他固執地認為那顯而易見全是謊言。但在沉默了一陣後,羅克最終忍不住問道:“你不會是說那個小矮個就是我們常讀到的浪漫呂德爾,而捲髮男子則是匹茲堡的波特先生吧?” “正是,”布朗神父說。 “我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但我後來還是證實了。” 羅克默想了一會,最後說道:“我想你很可能弄錯了。可在一大堆事實面前,你又怎麼會這樣想呢?” 布朗神父顯得有些窘,他深深陷進一張椅子裡,茫然地直視前方,直到他那圓圓的、甚是愚鈍的臉上開始現出一絲笑意。 “哦,”他說,“你看啊——事實就是,我不浪漫。”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羅克粗魯地說。 “而你很浪漫,”布朗神父點撥道。 “比如,你看到某人長得很有詩意,你就以為他是詩人。你知道大部分詩人都長什麼樣嗎?19世紀初碰巧出現的三個長相帥氣的詩人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混亂啊:拜倫、歌德和雪萊!相信我,通常情況下,能寫出'美人用她燃燒的唇貼近我的唇'或者類似美好詩句的人,本人未必就會漂亮。再說了,你沒意識到當一個人享譽海內外的時候通常都有多老了嗎?沃茨給斯溫伯恩畫的肖像上有一頭金發;但是,在大部分美國或者澳大利亞的仰慕者聽說他有風信子般的髮捲之前,斯溫伯恩就已經謝頂了。鄧南遮也一樣是禿頂。事實上,羅馬尼斯還是有頭腦的,如果你細看的話;他看起來很像有學識的人;他的確是。不幸的是,像很多有學識的人一樣,他也是個傻瓜。他任由自己變得自私自利,抱怨什麼消化不良。所以那個雄心勃勃的美國女士,本以為跟一個詩人私奔如同跟隨繆斯九女神遨遊奧林波斯山一樣美妙,結果卻發現跟他待一兩天就夠了。因此,當她丈夫隨後趕來,在這里大鬧一場,她也樂得又回到他身邊。” “但是她丈夫呢?”羅克問。 “我還是不太理解她丈夫。” “唉,你是讀了太多當代性愛小說,”布朗神父說;面對對方不滿的眼神,他半閉上眼睛。 “我聽到過很多故事,開頭都是一個絕色美人嫁給了股市上的某個老頭子。為什麼呢?在那一點上,正如在大多數事情上,現代小說所揭示的現代社會中的事實正好相反。我並不是說那種事絕不會發生;但是現在很少發生了,除非是她自願。現在的女孩子可以想嫁誰就嫁誰;尤其是像希帕蒂婭那種被寵壞的女孩子。她們會嫁給誰呢?一個那樣的美麗富家女會有一群仰慕者;她會選擇誰呢?在接近百分之百的情況下,她會選一個在舞會或者網球聚會上遇見的最帥氣的男子,很早就把自己嫁出去。哦,普通的商人中也有很帥的。一個年輕的神出現了(名叫波特),她才不管他究竟是經紀人還是盜賊呢。但是,考慮到實際情況,你會承認他更有可能是個經紀人;而且,他還相當有可能就叫波特。你看啊,你簡直是浪漫得不可救藥,自始至終都認為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就不可能叫波特。說真的,名字的分配可不總是那麼恰如其分的。” “哦,”對方稍稍停頓過後,說道,“那你覺得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布朗神父猛然從深陷的椅子中起身;燭光把他矮小的身影投射到牆壁和天花板上,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打破了這屋子的平衡。 “啊,”他喃喃自語道,“那就是它的邪惡之處。那正是真正的邪惡。比這叢林中古老的印第安惡魔還要可怕。你以為我只是在為這些拉美人的放縱辯解——哦,奇怪的是,”——他透過眼鏡警覺地朝對方眨眨眼睛——“最奇怪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是對的。 “你說要打倒浪漫。我說我要不失時機去捍衛真正的浪漫——還要加倍努力,因為除了激情似火的青春時代,真正的浪漫太少了,太珍貴了。我要說——去除'學術友誼';去除'柏拉圖式的結合';去除'愛的自我實現這一最高定律'等等,我要為此冒險一試。除卻那種並非真愛,而只是驕傲、虛榮、炒作和引人矚目的愛以外;在必要時,我們將挺身而出,捍衛真正的愛情,哪怕是那種肉慾之愛。教士們都知道年輕人會有激情,正如醫生知道他們會長麻疹一樣。但是希帕蒂婭·波特年紀不小了,少說也有40了,她對那個小個子詩人的感情,充其量與她對出版商或者她的宣傳人傾注的感情一樣。那正是問題的關鍵——他就是她的公眾宣傳員。是你的報紙把她給毀了;她那是要活在聚光燈下;想要看到自己出現在頭版頭條,哪怕是醜聞也不要緊,只要它足夠驚世駭俗。她想要成為喬治·桑,讓她的名字與阿爾弗雷德·德·繆塞永久相提並論。當她真正的青春浪漫終結以後,是中年人的罪掌控了她;追求知識之罪。她沒有任何才智可言;但是要成為有學識的人,並不需要任何才智。” “我得說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相當有腦子,”羅克若有所思地說。 “是,在某種意義上,”布朗神父說。 “僅僅在一種意義上。在商業意義上。從任何意義上講那都跟這裡懶散的拉丁人沒有半點關係。你咒罵影星,跟我說你厭惡浪漫故事。你認為那第五次結婚的影星是被浪漫故事誤導了嗎?這些人可是相當務實,比你還務實呢。你說你欣賞質樸、可靠的商人。難道你認為魯德爾·羅馬尼斯就不是商人嗎?難道你看不出他很明白,差不多跟她一樣明白,把跟著名的美人私通的大事大肆宣傳,好處多多嗎?他還深知自己對此事的掌控並不牢靠;所以他大驚小怪,賄賂服務員把門緊鎖。但是我真正想說的是,如果人們不像美化罪人那樣把過錯和姿態也加以美化的話,醜聞就會少很多。這些可憐的墨西哥人有時可能的確活得像野獸,或者說會像凡人一樣犯錯;但是他們卻不那麼愛美化。你至少得認可他們那一點。” 他再次坐下來,跟站起的時候一樣突然,抱歉地大笑起來。 “哦,羅克先生,”他說,“那就是我全部的坦白;關於我如何幫助一次浪漫私奔的可怕故事的全部。怎麼處理,悉聽尊便吧。” “那樣的話,”羅克說著也站了起來,“我要回屋,把我的報導做幾處修改。但是,首先,我得給我的報社打電話,告訴他們,我跟他們說的都是謊言。” 從羅克打電話告訴報社神父幫助詩人和女士私奔,到他再次打電話說神父實際上阻止了此事的發生,中間相隔不到半個小時。但就在那短短的時間內,布朗神父的醜聞已經被創造出來、被添油加醋,隨風飄向了四面八方。真相總是比誹謗晚到半個小時;沒人能確定真相能否或者何時能夠蓋過誹謗。在故事見諸報端之前,嚼舌的媒體人和急不可耐的對手就已將第一個版本傳遍了整個城市。羅克本人隨即便加以更正和澄清,在第二個報導中講述了故事的真實結局;但那絕不意味著第一個版本就被扼殺了。不計其數的人們似乎都讀了報紙的第一個報導,但是沒讀第二個。一而再再而三,在世界的每個角落,總會像死灰復燃一般出現布朗神父醜聞的舊版本,或者神父毀了波特家庭之類的故事。神父的支持者們千方百計地加以提防,不厭其煩地緊隨其後加以反駁,補充事實的真相,並寫抗議信。這些信有時會刊登在報紙上,有時不會。但究竟有多少人只聽說了那個醜聞,而沒聽說過後來的更正就無從查證了。可能會有許多不明真相的人,至今仍認為墨西哥醜聞就跟火藥陰謀那樣,是普通的記錄在案的歷史事件。接著有人會把真相告知這些純樸的人們,卻沒想到老版本在一小撮受過教育的人們中間再次傳開了,而他們理應是地球上最不該被此矇騙的人才對。就這樣,兩個版本的布朗神父在這個世界上久久地相互追逐;第一個是背離正義的無恥罪犯;第二個是曾經被誹謗打垮、如今重拾榮譽光環的殉道者。然而兩者都不很像真實的布朗神父,他壓根沒被打垮;而是依然拿著他那把結實的傘蹣跚地走在人生路上,就像大多人那樣;他把這個世界當做他的同伴,而絕非他的審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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