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湖州篇

第50章 第一章庸醫難逃

此詩乃是蘇軾因夢中與人論神仙道術而作。 那湖州府地境內有一座名山,喚作莫干山。相傳春秋末年,鑄劍大師干將、莫邪曾在此鑄劍,劍鑄成便被吳王所殺,後人以其名取山名。山上有塔,始建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立於山巔塔頂,可遠眺茫茫太湖;莫干山蔭谷中有一池,池水清澈,飛瀑懸空瀉下,景色秀麗。此池便是乾將、莫邪磨劍處。後人至此,無不嗟嘆憑弔。 話說那莫干山西北三十里有一個小莊鎮,喚做張公鎮。一條河道自西而來,貫穿小莊,往東北去,莊子北五里又有一河,二河匯合,奔湖州,入太湖。兩河交匯之處,有一個船埠頭,兩河三岸邊有渡船往來。那河岸上有一處木樓,高挑旗幌,幌上有一斗大的“茶”字,但見那茶舍裡擺著三四張四方桌子,坐著四五個茶客,悠然自得,品茶論事。憑欄眺望,但見渡船、漁船、客船、貨船,順流逆流,來來往往,好一派江南水鄉勝景。那河邊有候船者四五人,立在埠頭的石階上,指指點點。一個頑皮的小孩下石階到水邊戲水,早被長輩望見,厲聲呵斥,小孩急急退身回來。待河中渡船近得岸來,船夫高聲吆喝,但見他用長篙撐抵住岸石,那船穩穩停將下來。船夫跳將上岸,將船栓牢。那渡船上客人紛紛立身,魚貫下船。那船夫自在石階上收取銅錢。

但見那河堤遠處過來四人,各自騎馬,近得前來,原來是三男一女。當先一個年青男子快馬過來,見得茶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尋了房前的一株柳樹,繫住韁繩,入得茶舍。茶博士見那男子灑脫富貴模樣,滿面堆笑,急忙上前唱聲喏,引那男子上得閣樓。那男子上得茶樓,環視四下,兀自有五六個茶客,手指臨窗的一張方桌,道:“便在那桌是了,但有好吃好喝,你只管上來。”言罷,自下樓去迎接同伴了。 不多時,那男子引另三人上得茶樓。其中一個長須中年男子近得欄柵前,眺望河面,不免感慨。那年青男子立於一側,言道:“古人詩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於此俯瞰大地,青山河川盡收眼底,端的心曠神怡。”那長須男子微微一笑,欲言又止。那年輕美貌女子嫣然一笑,道:“如此江南美景,大人何不即興賦詩一首?”那茶博士正端茶上樓,隱約聞聽那女子言“大人”,心中詫異,暗自打量四人。但聞那長須男子笑道:“江南勝景,吾心已醉,詩興詞趣亦醉了。”那年青男子笑道:“無怪昨日莫干山上大人如痴如醉。”那長須男子笑道:“嚴爺之言甚是,那莫干山真有如人間仙境一般!”那年輕美貌女子扑哧一笑,道:“大人何不在那莫干山上築一小舍,日夜與山泉青竹為伴,豈不妙哉?”長須男子撫須笑道:“如此言來,我便是那陶令第二了。”原來這長須男子正是湖州府尹蘇軾,其餘三人是蘇仁、嚴微與東方清琪,遊歷莫干山後,蘇公欲往安吉縣,而後經梅溪回湖州。

且言那河埠邊又聚了兩三名過河客,那船夫正欲進茶房喝杯熱茶,卻見得一輛馬車急急而來,近得堤埠,馬車夫猛一勒韁繩,那馬長嘶一聲,揚足立住。待車身穩定,車簾掀開,自車帷內下來一名男子,身著青袍,約莫四旬。其後下來一名中年婦人,只見婦人衝著車內言語,又有一男兩女三名孩童下得車來,滿面驚恐。那中年男子又自車內攙扶下一老婦人,那老婦人約莫六七十歲,許是年邁體衰,行動頗為不便。那馬車夫自車內取下兩隻木箱、三四個青布包袱來。那中年婦人攙扶老婦人匆忙下得堤岸。馬車夫肩扛木箱,踉蹌至得埠石邊,那中年男子與孩童攜抱著包袱匆匆奔下堤去。七人手忙腳亂上得渡船,婦人、孩童驚魂未定坐下身來。 那馬車夫與中年男子下得船來,高聲呼喊:“船家何在?船家何在?”那船夫回過身來,大聲回應道:“且稍等片刻,待某家先喝壺熱茶則個。但有十七八人,某家便開船。”那中年男子見船夫答話,流水奔將過來,道:“這位船兄,我有緊要之事,但求船兄相助,快些渡過河去,我自加倍付與船錢。”言罷,那中年男子自懷中摸出些一二百文錢來,遞給了船夫。

那船夫見得這多銅錢,眉開眼笑,正欲接那銅錢,抬頭細看那中年男子,奇道:“你莫非是余先生?”那中年男子吱唔道:“正是余某。”那船夫忙道:“不知余先生何事如此緊急?”余先生嘆道:“余某有十萬火急之事,萬望船兄助過河。這些便是船錢。”那船夫急忙回身,道:“小人罪過,險些怠慢余先生,休怪休怪。余先生請上船,我即刻就開船。”那余先生聞聽,方才寬心,連忙謝過船家。那船家卻不肯收那余先生船錢。原來這余先生喚作餘濟生,乃是當地有名的郎中。 餘濟生與馬車夫匆匆言別,上得船來,那船夫早解了船繩,取過竹篙,撐船離了埠岸。那船行得不過五六丈遠,卻見堤岸上奔來數十人,但聞有數人高聲喊叫道:“休要走了余濟生!”有人奔至埠邊,呼道:“那船哥,休要渡那殺人兇手過去!”叫嚷之聲引來閒人圍觀,有好事者上前詢問究竟。那船夫隱約聞得只言片語,不解其故,遂問餘濟生何故。餘濟生慌恐不語,那船夫料想他有難言之隱,亦不多問。

眼見那渡船將近河對岸,追兵束手無策之際,卻見一人奔將過來,吹起牛角,“嗚嗚”之聲震耳欲聾。那船夫聞得牛角號聲,回頭望去,大驚失色。那餘濟生見狀,驚恐不已,渾身顫栗。那船夫驚恐道:“余先生究竟甚事?”餘濟生哭喪著臉,道:“余某亦不知曉。”那船夫為難道:“若放走你等,我便無容身之處了,如此怎生是好?”餘濟生思忖半晌,嘆道:“但求大哥救余某家中老小上岸,余某願回對岸。”那船夫稍加猶豫,點頭道:“便依你言。”船夫將竹篙抵住河岸的一塊大石頭,渡船緩緩靠了岸。 且言茶樓上眾茶客聞得號角聲,紛紛離席,憑欄觀望,竊竊私語。蘇仁甚是好奇,擠身過去,探頭張望,問旁人道:“不知甚事?”旁人隨口答道:“原來是福壽門。”蘇仁不解道:“甚麼福壽門?”那旁人聞聽此言,回頭來看蘇仁,見是一副陌生面孔,不復再言。蘇仁甚是詫異,正思忖間,旁邊有人笑道:“想必這位客官是遠道而來的。”蘇仁尋聲望去,正是茶樓小二。蘇仁笑道:“正是,正是。敢問小二哥,這福壽門是怎生回事?”那小二笑道:“這位客官好生有趣,豈不常聞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蘇仁迷惑道:“這話倒是省得,卻不知與此何干?”那小二反問道:“此語何意?”蘇仁疑惑道:“乃是祝人福壽吉言。”那小二道:“正是,但凡人生在世,所求甚麼?非財、非色、非權、非勢,唯有福、壽……”

小二正眉飛色舞之時,卻見得茶樓掌櫃怒氣沖衝上來,望見小二,厲聲呵斥道:“我道你在哪裡?卻在此聒嘈。小心大爺我割下你那長舌來。”那小二見狀,唬得半死,逃一般下樓去了。那廂蘇公聽得分明,頗有感觸,幽然道:“這小二雖是個粗俗之人,但他所言倒有幾分道理。”嚴微笑道:“可惜世人日夜只為那名利奔波。”東方清琪反駁道:“嚴爺此言錯矣。世人為名利奔波者甚少。”嚴微不覺一愣,笑道:“小姐此言何意?”東方清琪指著前方,道:“且看那江中辛勞的漁人便知。”嚴微恍然,嘆道:“東方小姐言之有理,世人多為生計奔波。” 蘇公聞聽,似有所思。忽聞樓下人聲鼎沸,有人叫道:“打死他!打死他!”又有人嚷道:“拋下河去餵魚鱉!”打罵聲一片。樓上眾茶客紛紛下樓去了,蘇公不免好奇,離席近得樓欄邊,探頭望去,卻見樓下數十人擁擠一團,幾條漢子拖拽著一廝,但見旁人或唾罵、或拳打、或腳踢,那被拖之人正是郎中餘濟生。

蘇仁好奇道:“不知那廝犯了甚事,竟惹得這般眾怒?且下樓看個熱鬧。”嚴微然之,道:“看他究竟則個。”蘇公默然。四人下了茶樓,跟上湧動的人群。嚴微上前打探,原來被擒之人喚作餘濟生,是名郎中。有知情農夫怒氣沖沖道:“這廝端的可惡,醫死病人,見勢不妙,竟自逃了。幸得追上,方才將他拿住。”又有旁人嘆道:“又是一個害人的庸醫。”那農夫悲憤道:“唉,可惜那孩童不過四五歲,天真可愛,不想活生生的一條性命竟被這廝醫死了,真個作孽呀!”嚴微聽得,怒道:“原來如此!此等庸醫若留人世,恐又害人。”那農夫連連點頭,道:“這位大哥說的是,若留這等人在世上,不知還要害死多少無辜之人。” 嚴微出得人群,來見蘇公,道:“這廝喚作餘濟生,原來是個庸醫,無端害了人家孩子,見勢不妙,欲逃之夭夭,幸虧被人發現,方才擒拿住他。”蘇公聞聽,嘆息不已:古往今來,有幾多無辜病人死於庸醫之手?官場亦如此,那庸官有如庸醫,往往害人於無形之中。眾鄉人將那庸醫拖搡去了,圍觀閒人亦各自散去,只將此事留作那茶餘飯後的話柄。

蘇公正欲复上茶樓,隱約聽得一側有人嘆道:“世間郎中怎的皆是這般下場?可悲可嘆。”心頭不覺一震,尋聲望去,卻是一書生,滿面惋惜之情。蘇公近得前去,拱手施禮道:“借問這位相公,何言世間郎中皆是這般下場?”那書生把眼來望蘇公,卻不回禮,冷冷道:“莫非這位爺亦是郎中先生?”蘇公心念一動,隨口道:“在下乃是遊方的郎中,恰自杭州而來寶地。”那書生淡然一笑,擺擺手,道:“我勸先生速速離去,休要在安吉呆留。”蘇公疑惑,道:“公子何出此言?”那書生冷笑道:“且看那餘濟生便知。”蘇公笑道:“在下自小隨父行醫,已近三十年,不敢言比扁鵲華佗,卻也敢言懸壺濟世四字。那餘濟生不過是一庸醫也,焉可與我相提並論?” 那書生瞥了蘇公一眼,冷笑一聲,道:“先生休要誇口,且聽我忠言,快快離去吧。”蘇公奇道:“莫非這安吉縣不容外來郎中?”那書生只是擺手,嘆道:“先生何必多問,若不聽小生言,恐追悔莫及矣。”言罷,搖頭嘆息而去。

蘇公望那書生遠去,心頭疑雲頓起,上得樓來。待他落座,嚴微問道:“蘇爺與那書生言語甚麼?”蘇公拈著鬍鬚,疑惑道:“此事頗有些蹊蹺,我欲探查個究竟。”嚴微疑道:“蘇爺莫非疑心……”忽又止言。東方清琪不解,追問道:“疑心甚麼?”蘇仁道:“既如此,我等且尾隨前去,見機行事。”蘇公點頭。嚴微付了賬錢,四人下得樓來。 蘇公四人問明方向,沿道前行四五里,卻見前方一個古樸村鎮,近得鎮頭,卻見一條小河自鎮中而過,蜿蜒迴轉,成“幾”形往東而去。鎮頭河上一座兩孔石拱橋,橋身長約十七八丈,寬約三丈,長條麻石壘砌而成,橋頭立有一塊石碑,高約丈餘,碑身刻有“張公橋”三字,碑後刻有捐錢修橋人名姓百餘人。原來,此處本無橋,往來鄉人皆是坐船渡河,那擺渡的船家姓張,名芝,因在族輩中排行十三,故而又喚做張十三,這張十三每日早起晚歸,不論酷暑嚴寒、刮風下雨,天天擺渡。但凡有老弱病殘孕婦等,上船上岸,小心攙扶,且不取分文,故而四里八鄉皆敬重他,喚他做十三公。張十三擺渡四十余春秋,待到六十大壽那日早上,渡船至河中,不想突起一陣大風,張十三一時把握不穩,滿船鄉人皆翻落河中,此刻正是深秋時刻,河水甚寒,眾人皆奮力掙扎,張十三同善水者將落水者救上岸來,急急清點人數,似少了一人,張十三復又游至河中及下游尋人,哪裡見著有人?有人細心清點,方知並未少人,眾人急忙呼他上岸,不想張十三終在冷水中時辰過長,因年老力乏、手腳麻痺,竟溺水身亡。待將他的屍首打撈上來,眾人皆悲傷不已。傳言張十三出殯之日,送葬鄉人竟達上千之眾,一時震動安吉。後來四方鄉紳百姓為了紀念張十三公,有錢捐錢,有人出人,修造了一座石橋,請得善書者書“張公橋”三字,又請巧匠刻碑,揚名後世。此便是張公橋的來歷,久而久之,百姓喚此莊鎮作張公鎮。

蘇公近得“張公橋”石碑前,但見三字遒勁有力,頗有氣勢,不免暗自讚嘆。正感嘆間,忽聞一陣鑼聲,尋聲望去,卻見鎮巷深處擁出一夥人來,為首一名漢子,左手提著一面銅鑼,右手揮舞著一個鑼棰,邊敲邊吆喝,其後黑壓壓跟著百餘人,不時有好事者蜂擁上來。蘇公等不知何事,急忙上橋張望,卻見那伙人迎面而來。蘇公稍有遲疑,早有鄉人上前厲聲呵斥道:“前面閒雜人等,速速閃開。”蘇公四人急急退身下橋。閒人退閃兩旁,但見眾人推搡著一人,正是那庸醫餘濟生。蘇公假作不知,借問身旁鄉人:“此是何人?”那鄉人眼巴巴望著,並不看蘇公,答道:“乃是餘濟生。”蘇公問道:“卻不知他犯了甚事?”那鄉人瞥了蘇公一眼,恨恨道:“這廝是本鎮的郎中,前幾日,鎮上張屠夫的兒子偶感風寒,請他看病,這廝開了藥方,張屠夫依著藥方買藥,服了兩劑,那小孩病情竟益發厲害了,昨日夜間,那小孩竟一命嗚呼,氣絕身亡了。這廝聞知,竟攜家潛逃,恁的可恨。”又有一鄉人接言嘆道:“唉,正所謂醫風日下。世間為醫者,當有醫風醫德,若醫術平平,又一心貪圖那銅錢銀兩,不顧他人生死,如此怎可為醫做人?你我凡人,食五穀雜糧,禦酷暑嚴寒,誰人不生病?若逢著這般庸醫,小恙竟成絕症,豈非自尋死路?”先前那鄉人笑道:“你若信這等庸醫,當然是自尋死路。”這鄉人道:“所謂病急亂投醫,若非相當熟識之人,又怎的辨得出良醫、庸醫來?那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人,往日人皆言良醫,又豈知他等亦是庸醫?”先前鄉人笑道:“常言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任他如何道貌岸然,終有一日原形畢露,且看餘濟生今日下場。”

蘇公聽得分明,心中疑惑,鄉人所言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人,想必與餘濟生一般,皆是鄉間郎中,似在庸醫之列,不由問道:“借問這位大哥,方才言及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不知是些甚人?”那鄉人回頭來望蘇公,笑道:“這位爺面孔陌生,似非本地人氏。”蘇公點頭。那鄉人道:“難怪你不省得。他等與這餘濟生一般,皆是醫死人的郎中。”蘇公疑惑,心中暗道:怎的皆是醫死人的郎中?天下果真如此多的庸醫?蘇公不由想起茶樓下書生之言,心中一震,那書生果然話中有話,這安吉縣竟難容郎中?其中有甚蹊蹺? 蘇公又問道:“卻不知大哥所言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還在行醫否?”那鄉人笑道:“這等庸醫,害人性命,遭萬人唾罵,怎能容他等繼續行醫害人?那韓城菊早已瘋了,程江平也已跳水自盡,那雲氣事發後便不見了踪影,想必與餘濟生一般,早已逃之夭夭了。”蘇公暗自驚訝,又思索那書生之言,安吉縣難容郎中,所為何故?若世間多庸醫,只知撈取百姓錢財,延誤病情,更甚者醫死性命,如此以往則百姓人人懼醫,便是見了良醫亦當是庸醫。 且說眾鄉人將餘濟生推至“張公橋”石碑前,喝令他跪下,餘濟生表情木然,稍有遲緩,早被人一腳踢倒在地,又有人手持樹枝狠命抽打,口中兀自罵罵咧咧。蘇公見狀,不免動惻忍之心,詢問身旁鄉人:“這餘濟生年庚幾何?”鄉人道:“遮莫四十五六。”蘇公又道:“那韓城菊、程江平、雲氣等是何年紀?”鄉人思忖道:“他等皆過了五旬,那程江平似已是六十開外了。”蘇仁不由嘆道:“可惜可惜,此即晚節不保。”嚴微把眼來望蘇公,蘇公手拈長須,似有所思。 但聞眾鄉人高聲叫喊,“殺人償命,血債血還。”又有人怒吼:“將兇手沉河!”叫喊之聲愈來愈大,鄉人益發憤怒。正在此刻,卻見一名老者近得石碑前,高舉雙手,大聲道:“諸位鄉親,且聽老朽一言。”老者一語既出,百餘人皆緘默無言。蘇公暗道:“此人竟有這般威信,必是此鎮德高望重的長者。”細細打量,那老者身著洗白青袍,約莫六旬有餘,雖眉慈目善,亦難掩心中憤怒。老者環視四下,不禁長嘆一聲,道:“想必諸位鄉親已知張三和之幼子張虢魄慘死之事了。或有不知詳情者,老朽且細細道來:張虢魄,今方四歲,因前幾日夜間受寒,稍有咳喘,張三和夫婦因忙於生計,未加留心,不想虢魄之疾漸顯加重,夜間咳嗽不止。昨日,張三和請得郎中餘濟生診病,餘濟生只道:有聲無痰為咳,有痰無聲為嗽,有痰有聲為咳嗽,聞其痰鳴氣促,尚不為重。遂開得處方,只道是依方撿藥,日服一劑,每劑煎兩次,連服三劑。昨日方服一次,虢魄便覺不適,哭叫不止,約莫一兩個時辰,方才止哭睡著,張三和竟當他真的睡了,卻不曾想虢魄早已人事不醒,脈象微微,至今日早上,張三和渾家發覺兒子竟已氣絕,頓時號啕大哭,悔之晚矣。可恨餘濟生聞得此訊,竟舉家潛逃,企望逃避罪責。嗚呼,既為郎中,休言醫德,就連那做人之德亦蕩然無存矣。”老者一番言語,直聽得眾鄉人個個義憤填膺,人人欲殺之而後快。老者又道:“今召諸位鄉親於張公石碑前,同訴餘濟生之可恥行徑。古人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餘濟生當如何處置,且聽諸位鄉親言語?”老者話音未落,眾鄉人叫嚷起來,或言殺死他、或言將他負石沈水、更甚者言將他千刀萬剮。 老者大手一揮,眾人皆靜下來不言語了,老者大聲道:“常言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張公鎮自有張公鎮之法。而古人又言: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老朽以為:即便是那聖賢,亦難免有所過錯。況你我等凡夫俗子乎?佛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餘濟生雖罪孽深重,但他行醫數十年,亦為你我眾多鄉人治過疾病,此功過當分明。依我福壽門長老之意:若餘濟生有悔過改新之意,當以慈悲之心寬容於他。不知諸位鄉親以為如何?”言罷,眾人眾說紛紜。那廂蘇公聞聽,頗為滿意。詢問旁人,方知老者喚作李渺,乃是本鎮福壽門分壇中人,雖非張姓,在張公鎮卻是德高望重者。 正當鄉人議論紛紛時,忽見人群之中閃出一人,那廝身法甚快,直奔餘濟生而去,待到眾人看清來人面目,那廝早將一柄殺豬鋼刀刺入餘濟生腹中!原來行凶者正是屠夫張三和。那老者大驚失色,快步上前攔阻,但聞餘濟生痛苦的低呼一聲,張三和將鋼刀抽出,卻見鮮血自餘濟生腹部湧出,頃刻間血流滿地。餘濟生癱倒在地,眾人一陣騷動,紛紛後退,唯恐血濺上身。那老者見張三和抽出鋼刀,唬了一跳,後退三步,顫栗道:“三和,且放下刀來。”那張三和卻不理會老者,又搠了余濟生四五刀,確信他已氣絕身亡,方才拋下鋼刀,放聲大哭,哀天叫地。老者見狀,令三四名青壯漢子將他先行扶回家去,又令人處置餘濟生屍首。 那廂蘇公看得真切,甚是震驚。嚴微、東方清琪感嘆不已。唯蘇仁一言不發,忽低低冷笑一聲。蘇公聞聽,把眼來望蘇仁,似有所思,良久,嘆道:“且在鎮上尋個落腳之處。”四人過得張公橋,只見道旁閃出一人,眼望蘇公四人離去,忽露出一絲笑容,隱含陰險狡詐之情。 且言張公鎮街面青石鋪道,沿街旗幡高挑,店鋪林立,但此刻街巷行人稀少,只有那店舖的守店人隔道閒聊。行不多遠,卻見前方一桿舊幡,幡上四字:“昌福客棧”。嚴微抬手指道:“便是這家了。”入得客棧,伙計將馬匹牽往後院馬厩餵些草料,店家引蘇公四人入得廳堂來,但見七八人圍桌而坐,飲茶閒話,堂中牆上懸掛一幅字軸,卻是四五尺見方大的“福”字。嚴微看那字軸,暗自好笑:那“福”字如此拙劣,這店家卻將字軸懸掛在此,莫不是安吉縣的書生全死光了不成?真是丟人現眼,有辱斯文。卻不知那南來北往的文人墨客見得,是否笑掉大牙?嚴微愈想愈覺好笑,把眼來望蘇公,卻見蘇公面無表情,望著那字軸呆呆發楞! 嚴微不覺一愣,急忙又細細看那字軸,心中奇道:莫非自己走眼不成?細看之下,那字愈看愈醜,簡直不堪入目。四人坐定,早有店家端上熱茶,正待離去,早被嚴微一把扯住,店家道:“不知客爺有甚吩咐?”嚴微道:“店家,你那牆上'福'字遒勁有力,縱逸豪放,字之體勢,一筆而成,筆劃折處重頓方勒,鋒芒畢露,顯得雄峻非凡,深得書法大家王大令之真傳,真可謂千古絕妙之作。”那店家聞聽,喜得眉飛色舞,竟聽不出絲毫譏諷之意,蘇公等暗自竊笑。那店家滿面堆笑道:“客爺果然有眼力!想必諸位客官是遠道而來,你等可知此字系何人手書?”嚴微搖頭晃腦道:“魏晉書法,莫過鐘、王,唐之書法大家,無過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陸柬之、李邕、張旭、顏真卿、柳公權、釋懷素、鐘紹京、孫過庭等,此等人物字帖,若與貴堂所懸字軸相比,可謂班門弄斧、蘭亭潑墨、關公爺面前耍大刀、龍王爺跟前賣涼水,不堪一提,不堪一提呀。” 蘇公正低頭飲茶,聞得此言,忍不住扑哧一笑,將一口茶水噴將出來,那店家把眼來望蘇公,頗為不悅。蘇公笑道:“嚴爺所言甚是,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文采風流,掃地盡矣。獨見此軸,筆跡雄傑,比'二王'、顏、柳之流,有過之而無不及,此真可謂書之豪傑,不為時世所汩沒者。真三百年難得之佳作也!”那店家聞得此言,益發高興,笑道:“小的曾聞得文人書生言及,道甚麼今之天下,書法大家,莫過於我湖州知州蘇軾蘇大人。此字若與那蘇大人比,如何?”嚴微笑道:“店家以為如何?”那店家頗為得意,道:“蘇大人雖是書法大家,終歸與我等一般,可惜只是肉眼凡胎罷了。”嚴微笑道:“莫非此軸是神仙所作?”店家連連點頭,得意道:“還是這位客爺有慧眼!此字確是神來之筆。”東方清琪奇道:“卻不知是哪位仙人所留?”那店家道:“此字非是他人所書,乃是雲亙寺智弘長老親筆所書。”嚴微詫異道:“聞得那雲亙寺香火甚旺,但凡許願,多有靈驗。只是不知這智弘長老是何許人也?”那店家聞聽此言,臉色大變,連連擺手,道:“罪過罪過,智弘長老非是凡人,雖名為雲亙寺方丈,實乃南無無量壽佛轉世肉身,相傳長老下凡於大唐廣明年間。” 蘇公不覺一驚,疑道:“大唐廣明年間?如此算來,他豈非有二百歲了!”店家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蘇仁、嚴微、東方清琪聞聽,驚訝萬分,道:“世間竟有這等高壽之人?”店家道:“諸位客官之言又錯了。智弘長老非是高壽之人,乃是在世活佛。”蘇公面有敬慕之情,道:“依得店家之言,我等若不去雲亙寺拜見智弘大師,恐悔恨餘生了。”店家連連點頭,道:“這位客官說的是,今智弘長老自立正宗,喚作福壽門,開壇講法,普渡眾生,但有慧根者,悟得福壽之真諦,便可超出五行三界,得道成仙。”蘇公奇道:“你道福壽門是那智弘長老所創?怎的見得鎮上多有福壽門中人?”那店家道:“長老普渡眾生,但有心誠者,無論僧俗,皆可入門。故而各地多有分壇。我張公鎮壇主便是無塵大師,這無塵大師得到了長老的衣缽真傳,頗有些佛法。”嚴微淡然一笑,道:“若果能得道成仙,我願一試。”店家道:“諸位客官來的恰是時機,後天便是智弘長老開演無量壽法之日,客官可往聽講,或有機緣。”蘇公笑道:“如此甚好。” 正言語間,卻見一人跑將進來,嚷嚷道:“張三和殺人了,張三和殺了余濟生。”店家急忙上前詢問,那廝便滔滔不絕說將起來,難免添枝加葉,亂編胡謅些言語,又道鎮中長者已令人將張三和捆綁起來,押送安吉縣衙,聽候處置;又道鎮中長者商議,欲往縣城上書縣令大人,懇請寬恕張三和。如此等等。說話間,圍有七八人,你一言我一語皆痛罵餘濟生,又不免憐惜張三和,說得興起,紛紛為張三和不平,竟一股腦全出了客棧,追隨長者前往縣衙聲援。偌大一家客棧,只餘下店家、小二與蘇公四人。 蘇公閒著無趣,欲四下走走,便與嚴微、東方清琪、蘇仁出了客棧。嚴微疑道:“蘇爺果真相信那店家言語?”蘇公笑道:“方才嚴爺言語,端的笑煞蘇某。可笑那店家如此固執,竟將那字軸當成寶貝,可笑至極。”嚴微笑道:“此字如此齷齪,一瞥之下,便不堪回首。我觀蘇爺神情,頗為異常,似甚入神,不知何故?”東方清琪笑道:“你焉能與蘇爺相提並論?你看字,不過觀其形而已。蘇爺乃是觀其神。”嚴微笑道:“承蒙小姐點撥,嚴某如夢初醒。”蘇公嘆道:“承蒙東方小姐抬舉。只是那字,無論形、神,皆難入眼。那字懸掛堂中,有如出閣新娘頭頂嬰兒尿布一般。你只道我觀字入神,實則蘇某已唬得魂飛魄散空餘一具軀體了。”東方清琪、蘇仁聞得此言,忍俊不禁,那嚴微更是笑出淚來。 蘇公拈鬚微笑,一瞥之間,忽見身後側一人,舉止甚是鬼祟,不由疑雲頓起,莫非……?蘇公心生疑雲,尋得時機,回頭瞥看時,那廝卻已不見了,心中詫異,思忖道:“莫非是我多心不成?” 蘇公疑惑間,忽聞東方清琪輕呼一聲,眾人詫異,卻見他手指前方,一齊看去,原來前方是一處學堂,堂門懸有“無涯書院”匾額,取學海無涯之意。那書院匾額四字甚是拙劣,竟也是智弘長老“翰墨”。嚴微苦笑一聲,嘆道:“此字既出,羞煞湖州文人墨客了。”蘇公淡然一笑,道:“嚴爺何故嘆息?但凡一人,或達官顯貴、或名噪一時,阿諛奉承之徒趨之若鶩,仰若晨星,五體投地,打個臭屁當是香囊;他日失勢,樹倒猢猻散,個個遠而避之,唯恐牽連自身,更甚者落井下石。此即所謂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古往今來,自以為善書者,何其之多,或題名、或作畫、或吟詩、或寫賦,求者如雲,一時可謂洛陽紙貴,求得字畫者,又四處炫耀,以為資本。但有失勢,一夜之間,所謂詩詞書畫頓成飛灰,不曾留下絲毫。” 嚴微點頭笑道:“不知那智弘和尚有甚神通,竟被民間奉作神明?若言凡人活得兩百歲,我卻不信,定是民間以訛傳訛罷了。”蘇公思忖道:“世間之事,千奇百態,多有怪事,不可用常理臆度,不由你不信。”東方清琪道:“如此言來,蘇爺卻是相信那店家之言?”蘇公捋鬚笑道:“若那'福'字、'無涯書院'等確係智弘長老所書,我便不信其人其事。”東方清琪不解其故。蘇公笑而不答,嚴微笑道:“觀其字便知其人,蘇爺是何等人也?休言蘇爺,便是我嚴微也一眼瞧得出好歹來。”眾人皆笑。 四人沿街前行,但聞街頭巷尾,皆在議論餘濟生之死。蘇仁低聲道:“小的竊以為,那餘濟生死得頗為蹊蹺。”蘇公道:“你有何見解?”蘇仁道:“小的曾細細留心那餘濟生,其神情呆滯、舉止遲鈍,至死亦未曾言語一詞一句。”蘇公拈鬚不語,微微點頭,回想起來,那餘濟生確是這般木然神態。 蘇仁又道:“那老者言語時,那餘濟生面無表情,待那張三和屠刀刺來時,餘濟生竟未有絲毫躲閃之意,屠刀入腹時,他竟未有死命掙扎、高聲慘叫,豈非出乎常理?”蘇公一愣,嘀咕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東方清琪疑道:“那餘濟生害人在先,今被擒則死罪難逃,故心如死灰了。”嚴微似有所悟,道:“蘇兄之意,莫非是有人使詐不成?”東方清琪奇道:“你道有人先下迷藥,故而那餘濟生神誌不清,只得任人擺佈?”蘇仁連連點頭。蘇公疑道:“若是迷藥,當將人迷倒,人事不知,如睡著一般。怎的那餘濟生卻作醒狀?”嚴微道:“蘇爺有所不知,民間多有奇方,此迷藥有多種,將人迷倒不醒,如蒙汗藥、迷魂散之類;民間又有引屍散,如若服下,便如行屍走肉一般,無有神誌,任憑下藥者使喚。”蘇公驚道:“若那心術不正者得之,怎生得了?”嚴微嘆道:“正如蘇爺所慮,那江湖騙子多有使此藥者,或騙誘良家婦女,將其奸淫、拐賣;或騙取殷實人家錢財,在你耳邊言語兩句,你便恭恭敬敬取來銀兩送至其手,待藥性過後,問他所作所為,往往一頭迷霧,不知所以。”蘇公怒道:“此旁門奸惡之道,甚於偷竊,當嚴懲之。” 東方清琪疑道:“那餘濟生醫死張虢魄,畏懼潛逃,人人怒欲誅之。既如此,又何必使此等伎倆?莫非恐他反抗逃脫不成?”嚴微皺著眉頭道:“非也,想必恐他不服,言出甚麼不妥當的話語來。”蘇仁思忖道:“我想其後必有陰謀。”嚴微道:“細細思量,莫非有人欲借張三和之手殺死餘濟生?”蘇公思忖道:“恐張三和也是無辜受害者。”東方清琪疑道:“蘇爺疑心餘濟生乃是被人陷害?”嚴微憤憤道:“這廝好生狠毒。卻不知他與餘濟生有甚深仇大恨?”蘇公思忖道:“此事恐非你等所想之簡單。”嚴微不解,道:“蘇爺何出此言?”蘇公便將心中疑雲道出。原來渡口茶樓下書生一番言語令蘇公疑惑不解,待到張公橋前蘇公聞聽鄉人言語,只道是三位郎中之事:韓城菊瘋了,程江平跳水自盡了,雲氣事發後不見了踪影,今餘濟生被人殺了!四位郎中皆因失手醫死病人,不得善終! 嚴微驚詫道:“依蘇爺推測,那廝竟似與天下的郎中過意不去?”東方清琪疑道:“天下之事,無奇不有,或許是巧合而已。”蘇公淡然一笑,道:“你等皆不懂醫道也。但凡治病,急則治其標,緩則治其本。病之輕重緩急,各有其狀,醫治之法因人而異,用藥亦萬變。即便同一病症病因,用藥亦有差異。韓城菊、程江平、雲氣、餘濟生等,皆是老郎中,焉有不懂用藥之理?即便是那將死之人,在他等手中,或可殘喘十天半月。”嚴微、蘇仁、東方清琪疑惑不解:若依蘇公之言語,韓、程、雲、餘四人皆是被人陷害,其中絕非偶然,必有某種干系相連。但凡陰謀詭計,必有其企圖,陷害他等郎中,兇身有甚意圖?但凡害人者之意圖,莫過於財、色、氣、仇、權、瘋癲等,卻不知兇身所為哪般? 蘇公道:“欲查案,當先自四位郎中著手。四人之中,當先者便是餘濟生。”東方清琪疑道:“餘濟生已死,他家人也已逃脫,不知所踪,尋何人查問去?”蘇公道:“我欲往福壽門探問個究竟。”四人稍加商議,遂分作兩路,蘇公、蘇仁前往福壽門分壇;嚴微、東方清琪前往濟生堂所在,打探餘濟生其人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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