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湖州篇

第46章 第一章客棧命案

此段語源於蘇軾《和桃花源詩》。蘇東坡晚年憂患,多寫“和陶詩”,寄寓其心。 且說大宋神宗元豐二年春,湖州府知州蘇軾應杭州府知州王敦之邀,與蘇仁、嚴微、東方清琪同遊杭州。原來杭州府知州王敦遭遇數樁蹊蹺盜竊案,十分棘手,萬般無奈,只得求助蘇公。幾經周折,竊案終於真相大白。案子既破,蘇公欲返回湖州,王敦強留不住。只得罷了。蘇公四人出了杭州城,王敦、薛滿山在城外十里亭送別。蘇公去而復返,與王敦細語數句,直驚得王敦目瞪口呆、膽戰心驚。蘇公揚鞭而去,追上嚴微等人,一併往湖州而去。 且說這一日,蘇公一行四人入得湖州府德清縣境。時近黃昏,蘇仁道:“老爺,此離德清縣城只有一二十里,且快馬加鞭,入城尋一家客棧歇足。”嚴微笑道:“蘇爺尋客棧做甚?且不如尋一家鄉村酒家,吃得三四斤好肉、飲得四五斤美酒,何其快哉!”蘇公環視四下,春光旖旎,鳥語花香,捋鬚問道:“嚴爺,此去莫干山有多遠路程?”嚴微道:“遮莫六七十里。”蘇仁道:“莫非老爺欲往莫干山?”蘇公笑而不語。東方清琪笑道:“如此春光明媚,正是遊莫干山最佳時機。”嚴微搖頭道:“若言遊莫干山最佳時機,端是盛夏時節。清山綠水、甘泉飛瀑、古木蒼松,別有天地,宛如陶潛所言世外桃源一般。傳言春秋鑄劍大師干將、莫邪在此為吳王鑄劍,故此得名。今山中尚有所謂劍池、鑄劍台遺址。”蘇公笑道:“既有這般好去處,若錯過,豈非可惜。”眾人歡喜,嚴微引路往西北莫干山而去。

四人又行得半個時辰,遠遠見得大道旁有一家酒家,泥牆茅頂,挑著一面白色舊旗幌,上面有一個斗大“酒”字。眾人翻身下馬,早有店小二出來笑臉相迎。蘇仁道:“你這店可有客房?”小二連連點頭道:“小店有七八間空房,尚無客人住宿,只任客爺挑選。”店主聞聲,趕將出來,滿面堆笑,拱手道:“幾位客爺,且請裡面坐。”令小二將馬匹牽入後院,餵些草料。嚴微入得酒家,把眼來望,只四五張桌,卻無一人,惟見依牆疊著十餘壇酒,不由大喜,取過一壇酒來,開得泥封,斟滿三碗,自飲起來。蘇公、東方清琪自去洗塵。店主引蘇仁前去看房,這鄉野小店,客房雖是簡陋,倒也乾淨整潔。 蘇仁選了客房,回得前堂,蘇公、嚴微、東方清琪圍桌而坐,正言語甚麼。蘇仁依下首坐了,端過一碗酒,問道:“不知嚴爺已喝了幾碗?”嚴微笑道:“已四碗入腹了。此酒香醇,蘇爺且飲一碗。”蘇仁細品一口,果然香醇無比,端的是難得美酒,估摸是店家自家釀造。不多時,店小二上得菜來,四人喝酒吃肉,言及湖州民間風情習俗,嚴微娓娓道來。那店主閒著無事,坐在一旁,聽得興趣,也不免插上幾句話語。

正言語間,忽聞得店外大道遠處有馬蹄之聲,不多時,只見兩匹馬近得酒店前立住,馬上人翻身下來,店小二急忙迎出店外,當先一人道:“小二哥,可有歇腳處?”小二連聲道有。那人只道欲住宿一晚,又問道:“借問小二哥,此離芭蕉莊尚有多遠?”小二笑道:“客爺,此已是芭蕉莊了。”那人聞得,甚是詫異,環視四下,疑道:“小二哥莫非欺我不成?怎的不見村落人家?”小二道:“此是芭蕉莊頭,依道前行二里多,穿過一片桑林,便是莊子了。”那人大悟,道:“原來如此。” 那廂蘇公聽得分明,心道:“原來此處喚作芭蕉莊,卻不知可有芭蕉否?”那二人入得店來,但見當先一人,約莫三十開外,白白淨淨,滿面書生氣,舉手投足頗為得體。其後一人,約莫四十歲,面容乾瘦焦黃,賊眉鼠眼,稀疏幾根鬍鬚,形態甚是猥瑣,胸前縛一個青布包袱,乜視著蘇公四人,滿面狐疑,眼中甚是戒備,好似見著剪徑賊人一般。那白面書生徑自坐下,吩咐小二弄些飯菜充飢。小二問道:“客爺可要美酒?”那黃臉漢子聞得,喜出望外,正待開口,卻見那白面書生冷笑一聲,擺了擺手。那黃臉漢子頓時止口,甚是沮喪。不多時,店小二弄得飯菜來。那二人吃了些飯菜,便自隨小二進房歇息去了。

蘇公與店主言語間,知曉店主姓向,名韶,德清本縣人氏,自小隨父釀造谷酒,後與渾家在此開店,又雇了兩名伙計,因大道前後數十里不曾有第二家酒店客棧,故而往來走客、商賈多在此歇足,每日也有些生意。那向韶問道:“客爺似是蜀中人。”蘇公捋鬚笑道:“向掌櫃怎生知曉?”向韶笑道:“往來商賈多有蜀客,方才聽客爺言語,其中有幾分蜀音,故此省得。”蘇公笑道:“向掌櫃果然見多識廣,在下確是川蜀之人。”蘇公問及德清縣民生民情,向韶笑道:“我德清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土樂業,人和家興,兀自快樂。”蘇公笑道:“如此言來,這德清縣令必是為民造福之官。”向韶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非是我誇口大言,我大宋天下諸多州府,無有及我湖州者。湖州諸縣,又無有及我德清者。”蘇公不解,道:“向掌櫃此言何意?”向韶道:“但凡一州一府之好歹,非在其民,而在其官吏。這天底下無有良民刁民,只有清官污吏。若逢得清官廉吏,則刁民成良民,若逢得貪官污吏,則良民成刁民。”蘇公聞聽,驚訝不已,不免嘆息:我朝中官員甚多,但凡遇著紛爭事端,開口刁民,閉口刁民,言論所思竟還不及一個山野鄉民,恁的可嘆。

向韶又道:“我德清乃是湖州府所轄,湖州府前任知州張大人、現任知州蘇大人,皆是當世名士、少有的清官,一心為民,多有善政,百姓無不敬仰。我德清縣令東方雨大人亦是難得的好官,自上任來,興農助商,安富卹貧,大辦私塾,清正廉潔,愛民如子,百姓無不交口稱讚。此皆我黎民百姓之福。客爺以為如何?”蘇公笑道:“我聞那東方雨為人孤傲,狂妄自大,若言他是難得好官,恐非……”向韶聞聽,面有不悅,急忙道:“客爺所言差也。但凡好官清官,必不合時宜,不阿諛奉承、不趨炎附勢,正所謂德高則謗興。那奸佞小人往往惡語中傷、暗中詆毀。客爺的同鄉蘇軾大學士便是這般,他不肯與朝中那乾小人佞臣為伍,便遭同僚嫉恨,被貶謫來我湖州,只道他恃才傲物、自以為是。”蘇公淡然一笑,道:“那蘇軾確有幾分自以為是。”向韶正欲反駁,忽又止口。

蘇公自來湖州,與德清縣令東方雨見過數面。初見東方雨,見其約莫三十一二歲,氣宇不凡,言少語寡,似甚為誠懇。再見其面,卻覺其貌似忠厚,而實則隱含狡詐,與尋常官吏大不一般。其後又見數面,蘇公愈加疑心,此人城府頗深,難以捉摸。今酒家掌櫃言及,蘇公不由言語挑撥,不想向韶竟道他是“難得好官”,心中暗自冷笑。又道:“我南來北往多年,見過幾多知州縣令,如向掌櫃所言東方縣令這般人物者,倒確實少有。” 向韶笑道:“客爺說的是。這東方大人初來德清任上,案無留牘。一日郊遊,忽有田間一頭水牛發狂,徑直往路旁的一個孩童奔將過來,那孩童早唬得半死,竟不能動。眾人都驚呆了。那東方大人恰巧路過,眼急身快,衝將過去,將那孩童一把拖過,躲過了狂牛。那情形好生凶險。若遲一步,那孩童必被那牛角挑死。”嚴微聞聽,點頭道:“此事我也有所耳聞。”

向韶惋惜道:“可惜眾鄉農不識得縣令大人,只當他是救命恩人。那東方大人恐被人認出,竟掩面匆匆而逃了。”蘇公木然不語。向韶又道:“還有一事傳遍了德清。”蘇仁追問道:“是甚事?掌櫃快說來一聽。”向韶道:“又一日,東方大人引眾巡視街巷,行至一巷,不想那臨街樓閣上一個莽撞漢子傾下一盆洗腳水來,不偏不倚,正淋著東方大人一頭。隨行的官吏衙役都怒了,正欲將那廝拿來問罪。不想東方大人甚是平靜,抬頭望那樓閣上,淡然一笑,卻吟了一句詩,道:'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竟不追究那廝。”蘇仁、嚴微連聲驚嘆,蘇公也驚訝不已。那向韶說得興起,又嘮叨些鄉間逸聞趣事,蘇公、蘇仁聽得頗有興致。 約莫戍亥時分,向韶估摸諸位客爺有了倦意,方才住口,令小二引蘇公等各自入房歇息。那嚴微、東方清琪各睡一間,蘇公、蘇仁同睡一間。嚴微早有醉意,入房倒頭便睡。那東方清琪雖未飲酒,卻因路途勞頓,故早早睡了。惟有蘇公,有常年夜讀習慣,每每要到子時方休。此時刻,他毫無倦色,開始翻閱在杭州買的一卷書。蘇仁躺在床頭,卻無睡意,道:“方才聽了那向掌櫃一番言語,不想這德清縣令竟如此寬容大度。”蘇公似有所思,茫然道:“莫非我走眼錯看他了。但凡為官者,有這般陂湖禀量者,我大宋上下甚是少見。”蘇仁道:“民間百姓如是言,想必非虛。”蘇公幽然嘆道:“但願如此。”

蘇仁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老爺可曾留意?那後我等來住店的一白一黃二人行跡、神色頗為可疑。”蘇公瞥了蘇仁一眼,笑道:“何以見得?”蘇仁道:“那黃臉漢子獐頭鼠目,不時偷窺我等,眼神詭秘,似非善輩。”蘇公笑道:“你觀他等是何來歷?”蘇仁思忖道:“似是賊人,他等見我等衣著舉止不凡,以為是那富豪商賈,故尾隨其後,巴頭探腦,暗中窺視,伺機下手劫財。” 蘇公搖搖頭,笑道:“我觀那人處處提防,甚是警惕,分明將我等認作賊人。”蘇仁詫異道:“我等怎似賊人?”蘇公道:“想必在他眼中,人人皆似賊。”蘇仁疑道:“老爺何出此言?”蘇公道:“想必他二人身負貴重物甚,唯恐被人察覺,故處處提防,戒備之心無意間自他等行色舉止中顯露出來。”蘇仁道:“他二人只那黃臉漢子胸前有一包袱,除此別無其他。莫不是那包袱中有甚寶貝?”

蘇公放下書卷,思忖道:“自他二人言語推想,他等似是往投芭蕉莊。而店小二道那芭蕉莊便在前方二里地,他二人卻不急往,反在此住店歇腳。可見他二人往投芭蕉莊非為投親,亦非訪友。”蘇仁道:“我觀他二人衣著、舉止、言語,差異甚大,言語頗少,似非主僕、亦非兄弟。老爺以為,他二人是甚干係?”蘇公笑道:“我非神仙,怎生知曉?”蘇仁笑道:“老爺本善推斷,常人以為神仙。” 蘇公笑道:“凡萬事萬物,有現有隱,現隱相一,現中有隱,隱中有現。自其現而推其隱,察跡映物,即所謂以現佔隱也。兵家依據此法,自有形推測無形。若是神仙,豈非未卜先知,還須甚麼推斷?”蘇仁道:“若那廝有意偽造假像,怎生斷定?譬如那孫臏減灶,龐涓見齊軍灶日益減少,便推斷齊軍軍心甚亂,士兵多逃亡。實則大繆。”蘇公淡然一笑,道:“此言道來如阪上走丸,做來卻難上加難。若有一絲差池,便差之毫釐,繆之千里。只是孫臏減灶一戰,頗多疑竇。那龐涓深知孫臏之才,治軍素來有方,齊軍怎會始入魏國便露敗跡?齊魏尚未交鋒,孫臏怎會如此愚蠢將己方軍情輕易暴露?若齊軍果真士兵大逃亡,孫臏當千方百計隱瞞此事,絕不可令敵方察覺出端倪來?”蘇仁思忖半晌,道:“此戰齊勝魏敗,乃是龐涓過於大意輕敵之故。”

蘇公笑道:“那孫臏、龐涓俱學兵法於鬼穀子。那鬼穀子是何許人也?傳言是兵家祖師,其弟子如蘇秦、張儀,皆非尋常人等。那龐涓雖才不及孫臏,卻也是一代兵家。怎生如此不濟?不合情理,不合情理。”蘇仁詫異道:“依老爺之言,那龐涓恐非鬼穀子之徒?”蘇公笑道:“言及鬼谷先生,我又有一疑:鬼谷其人,始見於太史公《蘇秦列傳》、《張儀列傳》。那戰國野史,前後二百餘年,太史公怎生清楚其中情形?想必多取自道聽途說,一人傳虛,百人傳實,何曾辨得出真偽?” 正言語間,蘇仁忽立起身來,把眼示意蘇公。蘇公會意,側耳細聽,竟聞得門廊外微小聲響!難道有人在外竊聽?莫非此店中有甚齷齪?莫非那店家向韶貌似忠厚,實是歹人?如此言來,這竟是一家黑店?蘇仁躡足近得門前,正待衝將出去,卻聞得門外有人低聲道:“蘇爺,且開門來。”原來竟是嚴微。

蘇仁恍然大悟,開得門來。蘇公啞然失笑。嚴微擠身進來,其後還有一人,正是東方清琪。蘇仁詫異不已,此刻已近深夜子正時分,他二人不曾睡下,神神秘秘來此做甚?蘇仁正待詢問究竟,嚴微急忙擺手示意,低聲道:“且先滅燈。”東方清琪虛掩門扇,察看動靜。蘇仁疑惑不解,只得將燭火吹滅,房內頓時漆黑一片。蘇公低聲問道:“莫非嚴爺察出甚蹊蹺來?”嚴微低聲道:“正是。這店中頗有些不干淨。”蘇仁聞聽,暗自驚嘆:只道嚴微酩酊大醉,卻不曾想竟如此清醒,真江湖俠士也。 嚴微低聲道:“我本已入睡,卻被院中一聲輕響驚醒,只道有人出門便溺。那腳步聲甚是微小,在我聽來卻清清楚楚,那聲竟非正常之人行步,有時無有聲響,顯然那廝停步不前;有時則快步行走,嘎然又止。我疑心大起,翻身下床,悄然出得房門,察看四下,隱約見得東廂客房廊下一條黑影貓身前行,近得一房門旁,用些手段將門開啟,而後擠身進去。此人行徑鬼鬼祟祟,必非善輩。” 蘇仁低聲道:“東廂那客房內所住何人?”蘇公低聲道:“似是那後我等入店的二人。”蘇仁輕聲道:“我早已疑心這二人。”嚴微低聲道:“那黃臉漢子乃是一個盜賊,來此必有甚勾當。”蘇仁道:“你怎知那廝是賊?”嚴微輕聲一笑,卻不答話。蘇仁轉念一想,方才醒悟:嚴微乃盜賊中俠士,焉能不知? 忽聞東方清琪輕聲“噓”了一下,悄聲道:“那廝出來了。”嚴微、蘇仁急忙近得門旁,藉著微微夜光偷窺院內,隱約見得一條身影,悄然掩門後匆匆離去。嚴微、東方清琪急忙出門,追將出去。餘下蘇仁護住蘇公,以防不測。 不多時,嚴微、東方清琪返回房來,只道那廝翻過後院牆,不時便不見了踪影。蘇公思忖不語。嚴微道:“想必是賊夥勾當。”蘇仁道:“方才老爺言及那二人,既往投芭蕉莊,而今芭蕉莊便在咫尺,他二人反投宿在此,可見他二人非是投親、亦非訪友。如今想來,他二人乃為赴約而來。只是不知赴的甚麼約?”東方清琪道:“既非善輩,所赴之約必非善約。想必是偷盜得甚值錢物甚,來此分贓或買賣。”嚴微淡然道:“一般小廝,不必耽心。大人且先歇息。”言罷,嚴微、東方清琪告退出房。 一夜無話。次日大早,蘇公、蘇仁起床出房,店小二早早備了梳洗水、飯菜。蘇公留意東廂客房,只見那房毫無動靜,便問小二道:“那廂房客人可曾起來?”小二笑道:“兀自睡著了。”蘇公似有所思,正待出院,忽聞嚴微呼喚“蘇爺”。蘇公止步,嚴微近得前來,淡然一笑,道:“蘇爺,我等今日恐不能前行了。”蘇仁詫異不解,道:“嚴爺何出此言?”嚴微笑道:“樂天不是蓬萊客,依仗西方作主人。”蘇公驚道:“你道他二人竟已……?”嚴微點頭道:“可惜我等錯過了時機。”蘇公道:“嚴爺何時查探得知?為何不早先告知?”嚴微笑道:“若早先告知,恐大人一夜不得安眠了。” 蘇公埋怨不迭,遂令小二速去喚掌櫃向韶前來。小二不知何故,急急去了。不多時,向韶過來,問道:“不知客爺何事召喚?”蘇公道:“且隨我來。”向韶茫然不解。蘇公等人近得東廂客房,俯身察看門檻、門扇。向韶滿臉疑惑,正待詢問,見蘇仁、嚴微、東方清琪神情嚴肅,竟不敢多言。 蘇公輕推門扇,只見得房內床上躺著一人,渾身鮮血,地上又有一人,亦是渾身鮮血,早已沒了動靜。向韶望見,驚恐萬分,雙股顫顫,哆嗦道:“……他二人……死了?”嚴微笑道:“向掌櫃且喚他二人一喚,若可醒來。”向韶驚恐萬分,哆嗦道:“如此怎生是好?小二,速去報官。”店小二顫栗應聲,跌跌撞撞去了。蘇公正欲入房,向韶急忙上前攔阻,道:“客爺且慢,此兇殺命案當由官府端公來查,休壞了現場。” 蘇公只得止步,道:“向掌櫃所言甚是。”細細觀望,卻見房內有一左一右兩張木床,一桌四椅,左床上屍首乃是白面書生,側面而睡,面向門口,故此望得清楚,其面平靜,只是脖頸早已被人割斷。想必那時刻睡得正香,被兇手一刀割斷脖頸,故而無絲毫苦楚。地上屍首正是那黃臉漢子,面容猙獰,滿身污血。被褥拋於地上,亂作一團。蘇公目尋那青布包袱,哪裡還有踪影? 向韶驚魂未定,原來自開店以來,已近二十年,從未有過此般兇殺命案。今一夜卻兩條人命,他這店家怎生脫得了乾系?即便勘查出兇手來,若傳將出去,往後誰人還敢在此留宿?向韶愈想愈疑:莫非元兇便是餘下這四名客爺? 約莫一頓飯時刻,那店小二轉回來,高聲呼喚。向韶聞得,甚是詫異,急忙出來,怒叱道:“怎的無端回來了?”店小二急道:“縣令大人便在後面。”向韶甚是疑惑。原來店小二行不多遠,遠遠見得一夥人,當先一名書生,約莫三十,身高七尺,青布長袍,足著一雙舊佈鞋,手握一冊卷籍,談笑風生,指指點點,其後跟著官吏公差衙役。店小二料想是官府公人,急忙上前相攔,道:“小人有命案相告。”眾衙役皆驚,那書生細細打量小二,道:“你可是前方酒傢伙計?”小二詫異,連聲道:“正是。”而後便將命案細細禀告。這書生非是他人,正是德清縣令東方雨。 店小二引東方雨等人來得酒家前,向韶急忙出來相迎,東方雨面容平淡,道:“你便是酒家掌櫃?”向韶連連點頭,拱手道:“回大人話,小人正是掌櫃向韶。”東方雨道:“死者何人?”向韶道:“乃是兩名投宿的客人,昨夜黃昏來投店,不想今日一早竟無端死了,乃是被殺。”東方雨道:“他二人喚作甚名?”向韶吱唔道:“小人不曾詢問。只是入店時他等曾問及芭蕉莊,想必是往芭蕉莊去。” 東方雨疑道:“芭蕉莊便在前方不遠,既是往投,為何卻投宿你店?”向韶吱唔道:“小人不知。”東方雨道:“你店中伙計、客人共幾人?”向韶道:“小人店中隻小人夫妻與兩名伙計共四人,投宿客人除死者外另有三男一女四人。”東方雨道:“如此言來,昨夜共有十人在店中。”向韶連連點頭。東方雨道:“此外八人可在?”向韶點頭道:“皆在店內。”東方雨道:“屍首何在?”向韶道:“在東廂客房。”東方雨道:“何人發現命案?”向韶道:“乃是一位投宿客人。”東方雨道:“昨日夜間,你可曾聞得甚異常動靜?”向韶思忖道:“小人不曾聞得。”東方雨問罷,遂令向韶引往東廂客房。 蘇公四人正站立院中,東方雨見得,問向韶道:“此四位便是投宿客人?”向韶唯喏。蘇公見著東方雨,急忙偏頭一側,唯恐被他認出。東方雨道:“他四人與死者來投店,孰先孰後?”向韶道:“他四人在先。”東方雨似有所思,不再問話,近得東廂客房,細細察看廊基、門檻、門扇。蘇公立在眾人中,翹首察看,不免讚歎:這東方雨果然是精明之人。而後輕推門扇,探頭望內,見得兩具屍首,俯身察看房內地面,而後喚班頭石潭跟隨其後,一步一前入得房內。其餘人等盡留在門外。蘇公擠在門旁,探頭張望。 只見東方雨近得前去,俯身看那地上屍首,似有所思,道:“石班頭,你且來看此人。”石潭俯身望去,不覺一驚,道:“怎生是他?”原來這黃臉漢子乃是德清縣城中一個慣偷,喚做牛壽通,曾因偷盜被官府抓過多次。東方雨問道:“石班頭可識得另一屍首?”石潭望那白面書生屍首,細細辨認,搖頭道:“不曾見過。”東方雨淡然道:“非是他人,乃是德清城雨湖齋主人冷冰凝。”石潭蹙眉道:“他二人怎生無端死在此處?”東方雨思忖,道:“且細細查勘屍首,或有發現?” 石潭搜索屍首衣裳,自牛壽通身上摸出一錠銀子與十數個銅錢,另有一把短刀、火折子等物;自冷冰凝身上摸出三錠銀子與三吊銅錢,又有兩張錢契、一把短刀。石潭詫異,道:“大人,怎的他二人皆暗藏兇刃?”東方雨拿過一柄短刀,用水摸了摸刃鋒,道:“如此推想,他二人乃是有備而來。”石潭譏諷道:“可惜刀未出鞘,他二人便被對手所殺。”東方雨思忖道:“冷冰凝被割斷咽喉,牛壽通胸口連中三四刀,皆是致命傷,足見那兇手心狠手快,未曾有絲毫拖泥帶水。”石潭點點頭。 東方雨道:“兇手必是趁他二人熟睡之際,摸將進來,先一刀割斷冷冰凝咽喉,而後去殺牛壽通。或是那牛壽通迷糊中聞得響動,正待翻身來看,那兇手撲將過去,一刀搠中胸口。牛壽通不及呼叫,滾落下床。那兇手唯恐他不死,又搠了幾刀,方才罷手。”石潭道:“依大人之見,那兇手是何來歷?”東方雨思忖道:“死者身上銀兩不曾搜去,可見兇手非是為了謀財。本縣以為:冷冰凝、牛壽通因何至此,方是本案關鍵所在。他二人或為赴約而來、或為某事而來。此事非同小可,故此遭人暗算。”石潭低聲道:“或許那兇手此刻便在店中。” 東方雨思忖,點點頭,道:“不無可能。”石潭低聲道:“卑職細細察看:那四名住店客人神色平淡,甚是可疑。且他等與死者同居一院,為何夜間不曾察覺命案?怎至今晨卻先發覺命案?”東方雨搖搖頭,道:“他四人非是兇手。”石潭疑惑,道:“大人何以知之?”東方雨低聲道:“那四人中留長須者非是他人,乃是湖州知州蘇軾蘇大人。”石潭驚詫不已,道:“大人可曾看得清楚?”東方雨道:“入店時,我便一眼認出他來。只是他有意遮掩身份,故此不曾相認。”石潭道:“若非他四人,莫非是此店家人不成?”東方雨思忖道:“目今不可妄言。” 東方雨勘驗了屍首,而後喚店主向韶入得房中,令他細細察看,問道:“他二人來時可曾攜帶甚物?”向韶細細看過,想起了那青布包袱,便如實道來。東方雨似有所思,而後退身出房,卻不望蘇公一眼,著令石潭即刻返回德清縣城,吩咐他如此這般行事。石潭領命,匆匆離去。蘇公立於眾人身後,偷眼觀望。 東方雨令眾人暫且退避院外,單餘下蘇公四人,只道有緊要話語相問。待眾人出院,東方雨拱手笑道:“不知蘇大人駕臨德清,卑職有失遠迎,萬望見諒。”蘇公不覺一愣,暗道:原來早已被他識出。遂迎上前來,道:“不知東方大人有何發現?”東方雨道:“卑職正欲詢問大人其情。”嚴微冷笑道:“莫非縣令懷疑我等是那殺人兇手不成?”東方雨淡然道:“但凡昨夜在此者,皆有嫌疑。”蘇公笑道:“卻不知東方大人欲問甚麼?”東方雨道:“卑職敢問大人,昨日夜間可曾聞得異常聲響?”蘇公點頭道:“確曾聞得些微響動,且見得一條黑影出室,可惜讓那廝逃脫,不曾擒得。”東方雨似有所思,道:“估摸是甚時辰?”蘇公道:“約莫子牌時分。”東方雨道:“那廝是甚模樣?”嚴微冷笑道:“子牌時分,怎生見得那廝模樣?”東方雨淡然一笑,道:“仁兄言之有理。卻不知那廝如何逃出院去?”嚴微道:“那廝自此入後院,而後翻牆而過,入得店後一片樹林,便不見了身影。”東方雨道:“可曾有人接應?”嚴微不覺一愣,道:“不曾見得。” 東方雨笑道:“久聞蘇大人斷案如神,不知於此命案有何高見?”蘇公笑道:“真兇便在我四人之中。”東方雨笑道:“大人說笑了。依卑職看來,那兇手乃是一個漢子,身長約莫六尺,其足外撇,身手甚快,心狠手辣,想必是綠林中人。”嚴微驚訝道:“大人如何知曉?”東方雨笑而不答,道:“死者其一喚作冷冰凝,乃是德清城雨湖齋主人,做些文房四寶生意;另一黃臉死者喚作牛壽通,乃是德清城一個慣偷。” 蘇公暗自讚嘆,道:“他等來時有一個青布包袱,想必此命案乃因那包袱而起。”東方雨道:“卑職亦如此以為,可惜不知那包袱中有甚緊要物甚。”蘇公道:“我等雖不知包中有何物,但那兇手卻知。那兇手既是知情人,必與死者有瓜葛。”東方雨點頭道:“卑職以為,那兇手或是與死者赴約之人、或是暗中跟踪之人。其殺人奪物,必是早先預謀,絕非半路剪徑劫財。”蘇公捋著鬍鬚,道:“東方大人所言極是。此案還須自死者近些時日行踪追查。”東方雨道:“卑職已著令手下趕回德清城,追查冷、牛二人家眷、親朋、仇家情形。”蘇公頗為讚賞的點了點頭。 東方雨又著店家向韶並伙計來問,一一詢問,無有可疑。眾衙役將冷冰凝、牛壽通屍首搬出酒家,停放在道旁,等待家眷前來認領。向韶見脫了乾系,千恩萬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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