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湖州篇

第24章 第七章死亡真相

蘇公出了刑房,蘇仁、李龍跟隨其後,李龍不解,追問蘇公何以察覺項友異常。蘇公笑道:“非我有所察覺,實乃誑其也。”李龍道:“武子規、項友皆死,久恐事變,不如早日下手,將那劉北瑤拘來。”蘇公不語。 三人到得府衙前,只見階前站立一人,體態臃腫,正四下張望,見著蘇公三人,眉開眼笑,迎上前來。蘇公早已望見此人,心中納悶,似不曾識得此人。那人遠遠招手道:“令小人等的好生辛苦。”蘇公聞言,再三辨認,還是憶不出此人是誰。 忽聞李龍道:“你莫非是那荀掌櫃?”那人滿面堆笑,道:“正是荀某。特來尋李爺。”原來此人便是那興隆莊掌櫃荀花間。李龍道:“荀掌櫃尋我,莫非有甚要緊之事?”荀花間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李龍道:“有甚要緊之事?”荀花間眼望蘇公、蘇仁,頗有遲疑。原來蘇公不曾著穿官服,又不曾謀面,哪裡認得。李龍道:“此非他人,乃蘇大人是也。”荀花間聞聽,急忙施禮,道:“小人甚是唐突,還望大人休要怪罪。”蘇公笑道:“荀掌櫃多禮了。且府衙內說話。”

荀花間隨蘇公三人入得府衙,進得堂中,蘇公、荀花間左右落座,蘇仁沏上茶來。荀花間道:“小人此來非為他事。前些日,這位官爺曾到得本店,打聽小人店中伙計孫進富。今日特為此事而來。”說罷,荀花間端過茶盞,欲大口飲之,不想那茶水甚燙,只得放下茶盞,又道:“小人今日曾見得孫進富。” 李龍、蘇仁聞聽,大驚,道:“見得孫進富?”荀花間連連點頭。李龍詫異萬分,道:“那孫進富明明已經死了,怎的見得?”荀花間笑道:“小人今日明明見得,怎的說死了?”蘇公心中疑惑,道:“煩勞荀掌櫃細細道來。” 荀花間道:“前些時日,小人拙荊偶感風寒,經醫治,已然全癒。拙荊只道病中曾許下觀音大士願來,要往無花庵中還願。今日一早,小人便陪得拙荊前往無花庵,進得觀音堂,拙荊自在菩薩面前還願,小人無趣,便出得堂來,在庭院中閒步,忽聞得那側院之中有歡笑之聲,那聲竟似是男子笑語。那無花庵本當是尼姑棲居之地,怎的會有男子?小人一時好奇,於牆邊樹下窺望,卻見那側後院廊中有一男一女,正嬉笑打鬧。小人這一看,唬了一跳,原來那男子非是他人,竟是小人店中伙計孫進富!”荀花間說罷,端起茶盞,試試熱冷,方才入口。

李龍聽得真切,甚為疑惑,道:“你可曾看得清楚?”荀花間道:“那孫進富已在小人店中多時,小人怎的會走眼看錯?”蘇公道:“荀掌櫃可曾喚他?”荀花間搖頭道:“孫進富無端失踪,官府又在尋他,其中定有尷尬。小人若喚他,恐打草驚蛇。故而小人未作聲響,待將拙荊送回宅後便來首告。”蘇公心中讚嘆:這荀花間倒有些心機。 待送出荀花間,蘇仁便道:“果如我所言,這孫進富乃是詐死,屍首無端消失,實乃潛回湖州。想是那孫進富識得妖媚尼姑,勾搭成姦,意欲長相廝守,便想出這金蟬脫殼之計。”蘇公滿面狐疑,道:“此事端的蹊蹺。依蘇仁所言,這金蟬脫殼之計雖是高明,卻不知其詐屍之計怎的瞞過諸多人耳目?”李龍道:“大人所言有理。不如讓屬下去查探一番。”蘇公囑咐其小心行事,李龍應喏,自去無花庵查探。

蘇公正待回宅院,忽有門吏來報,方才府門外來了一乞丐,遞上一封信箋,只道是有緊要之事,須呈與蘇大人親啟,而後匆匆離去。門吏呈上信箋,蘇公拆開一看,卻見紙上只一詩句:“夜雨孤燈夢,春風幾度花”。蘇仁立於一旁,甚為不解,道:“老爺,此信何意?”蘇公笑道:“此句出自戴叔倫之《客中言懷》。”蘇仁道:“書信者何人?”蘇公笑道:“且隨我出府,到時便知。” 主僕二人出得府衙,在街巷閒走,蘇仁好生詫異,道:“老爺究竟欲何往?”蘇公並不言語。行過三條街巷,蘇公方才變慢步子。蘇仁見狀,忽然醒悟。那項友既能混入公差衙役中,府衙中亦難免有其餘奸細。蘇公此舉,乃觀其尾情虛實。 穿街過巷,到得城東,蘇公引蘇仁在一樓閣前止步。蘇仁抬眼張望,只見那樓閣前有四五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個個滿臉歡顏,極盡媚姿。原來是風花雪月去處。那樓閣上有一匾額,上有“夢花閣”三字。蘇公笑道:“便是此處。”

蘇仁詫異,細細思想,猛然醒悟:“夜雨孤燈夢,春風幾度花。取其末尾一字,夢、花。竟暗指夢花閣!卻不知相約者何人?老爺又何以參透此意?”正胡思亂想間,蘇公早已入得夢花閣,蘇仁急急跟上。入得閣內,幾多風塵女子,處處絲竹彈唱,又有狂笑嬌聲。正是溫柔富貴鄉、醉生夢死地。 蘇公四下張望,只見一名妙齡女子裊裊而至,近得前來,但見其肌如羊脂,面似桃花,眉如翠羽,目送秋波,微啟紅唇,道:“飛去來兮!”蘇公笑道:“天外有天。”那女子掩嘴一笑,扭身而去,蘇公跟隨其後。蘇仁驚詫不已:莫非老爺有了相好不成?蘇仁如丈二金剛一般,茫然無解。蘇公隨那女子穿過樓閣,曲折而行,到得一院門前,輕推開來,入得院中。蘇公不覺一愣,眼前翠綠一片,院中竟是根根翠竹,竹林中有一麻石小徑,小徑盡頭有竹舍三間。自竹舍中隱約傳出琴聲,其聲清濁相濟,清奇幽雅。蘇公不覺痴了,喃喃道:“好一首曲!”正聽間,那琴聲嘎然而止。那女子近得舍前,道:“公子,蘇大人來矣。”蘇公看那竹舍,上懸一匾額,有“此君軒”三字,其字狂草,龍飛鳳舞,遒勁有力,非一般書家手筆。

只見竹舍內走出一名白衣男子,年約三十,豐姿英偉,相貌軒昂。見著蘇公,恭身施禮,道:“蘇大人,多日不見,別來無恙。”蘇公回禮道:“蘇某來遲,嚴公子久等也。”蘇仁心中暗道:“我道是女子,卻原來是一個書生。”再細看那白衣書生,似曾相識,苦苦思索,卻怎的也想不出來。 那嚴公子引蘇公入得“此君軒”,只見室中有一琴,旁有兩名貌美如花的女子,一人調弦,一人轉軫,見客入室,二人飄然入得內室。蘇公看那古琴,琴身布有蛇腹斷紋,卻是七弦琴。自古有五弦琴:宮、商、角、徵、羽。先文王被囚,吊子伯邑考,添一文弦;後武王伐紂,前歌后舞,添一武弦,故有七弦。蘇公看罷,讚歎不已,道:“此琴莫非是大唐雷威所製?”那嚴公子笑道:“蘇大人果真好眼力,此琴正是雷威平生得意之作,名曰:'萬均'。如蘇大人喜愛,嚴某願拱手相送。”蘇公笑道:“古人云:君子不奪他人之美。有嚴兄此語,蘇某知足矣。”正言語間,那兩名女子自室內而出,敬上香茗。蘇公掀開盞蓋,便聞得一絲清香,直入心脾,沿盞小品一口,連聲驚嘆道:“好茶,好水,好手藝。”

嚴公子笑道:“蘇大人果真是當今第一名士。此茶乃是杭州西湖之龍井,此水乃是莫干山頂之山泉,烹茶者乃是杭州茶道第一好手。”蘇公驚道:“杭州茶道第一好手?不知其人現在何處?蘇某願求一見。”嚴公子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蘇公望那兩妙齡女子,道:“莫非是此碧鬟紅袖?”嚴公子道:“雨佳、夢佳,快快見過蘇大人。”雨佳、夢佳施禮道福。嚴公子道:“他姊妹二人本是杭州有名茶商之女,受其父熏陶,喜好烹茗,加之天生悟性,二八年紀,竟成茶道高手。杭州城中,鬥茶無出左者。不想天降大禍,其父被奸人所害,萬貫家財一夜間盡屬他人。二姊妹雖保全性命,卻險些落入火坑。恰逢嚴某在杭州城,聞得此事,將他二人搭救出來。”蘇公讚歎,道:“不想其中竟有此番曲折!飛天俠果真俠義之士也!”

蘇仁聞聽,大驚失色,眼前之人竟是湖杭聞名遐邇的盜賊飛天俠嚴微!明珠一案中,擊鼓上公堂狀告呂瑣便是此人!那呂鎖店鋪被四名假冒公差誑騙了幾十件值錢古董,幕後主使定然也是此人!老爺方才與夢花閣女子言語,“飛去來兮”、“天外有天”,取句首二字,便是“飛天”!老爺怎的知曉此些?老爺與“飛天俠”有何干系?那日百里送張睢張大人,老爺與其道“此人”,甚為神秘,莫非“此人”便是“飛天俠”?如此說來,那暗中協助老爺之人亦是“飛天俠”。蘇仁猜測不錯,那日,蘇公與張睢言出五個字,正是“飛天俠嚴微”。施青蘿失踪後的諸多假象皆是嚴微所為。而江南風雨樓前懲治潑皮白眼羊的蒙面人也正是飛天俠嚴微。 蘇仁正驚詫間,嚴微笑道:“嚴某與大人相交已有時日,只恨無機言語。今日得時,嚴某斗膽,願求大人墨寶一幅。”雨佳、夢佳亦言:“久聞大人詩詞書畫,堪稱四絕。大人之詩,才思橫溢,觸處生春,不如就景作一首詩來。”嚴微稱讚,便令雨佳取紙,夢佳研墨。待宣紙鋪開,徽墨研就,蘇公也不推託,提筆飽蘸濃墨,道:“嚴公子所居既名'此君軒',且作一首《此君軒》。”只見其書道:“雲幢煙節七洲人,犀甲檀槍百萬軍。翳薈叢生何足數,此君真是此君君。”但見詩卷淋漓痛快,筆飽墨酣,嚴微讚歎不已,雨佳、夢佳爭相觀賞,嚴微道:“可送往書香齋裝裱。”

雨佳、夢佳捧卷回內室,蘇公、嚴微坐定,嚴微道:“雙龍山安平觀之情形,十成已打聽到七八成了。”蘇公笑道:“此事有勞嚴公子了,蘇某先行謝過。”蘇仁立在蘇公身後,聞聽此言,方才醒悟,原來雙龍山上黑衣俠士果真是嚴微。如此說來,那暗中傳送消息之人亦是嚴微手下。 嚴微自囊中摸出一把銅錢來,放置案桌之上,道:“大人請看。”蘇仁看那二三十枚銅錢,甚為平常,不以為奇。嚴微笑道:“大人且仔細辨認,便知玄機。”蘇公將那銅錢一一擺列,有“嘉佑元寶”、“嘉佑通寶”、“治平元寶”、“治平通寶”、“熙寧元寶”、“熙寧重寶”、“熙寧通寶”,其中又有隸、篆不同泉品。蘇公辨認一番,臉色漸變。蘇仁好奇,亦來辨別。 蘇公喃喃道:“真相大白矣。”嚴微道:“大人可知幕後者何人?”蘇公道:“可是官宦許愨?”嚴微道:“大人真聰明人也。”蘇公道:“那許愨雖為官宦,表面樂善施道,實則陰險狡詐,暗中與奸人匪賊相交,四下收買金銅,送至劉氏店鋪,鑄造佛尊,又令其手下裝作和尚,採買佛尊,自埠頭上船,運送雙龍山,自隱秘水道而入,將佛尊搬至安平觀後山,再將那佛尊熔化,鑄造假幣。那劉北瑤之店鋪,名為店鋪,實非店鋪,乃幌子也。其佛尊出價甚高,無有所值。因他並非真心買賣也。”嚴微點頭,道:“正是如此。”蘇仁聞聽,大驚道:“這些皆是假錢?怎的與真錢一般無二?”嚴微道:“正是能以假亂真,尋常人等難以辨別,自然當作真錢使了。”

蘇公道:“雙龍山上所謂死亡咒語,實則是許愨、清直道士等人之詭計。”嚴微然之,道:“許愨、清直為人兇惡,假民間傳說,散佈蛟精復出、危害生靈之死亡咒語,又暗中殺害龍溪江上漁民,妄言其被孽龍所害,令臨近村莊百姓驚恐不已,惶惶然不敢在雙龍山及龍溪江上打獵捕魚。如此,則有利於其船隻出入,以免鄉人疑心。” 蘇仁驚詫不已,民間傳謠甚是荒誕,一傳十,十傳百,只道龍溪江中果真有蛟精噬人,不想竟是一樁陰謀,令四里八鄉人人害怕,不敢靠近雙龍山,如此便於他等做那違法勾當。 蘇公道:“此些賊人無法無天,膽大妄為至極。私鑄假幣,當處極刑。”嚴微笑道:“古人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私鑄錢幣,若成,則可大富大貴,幾世無憂,即便是掉了腦袋亦不惜一博。嚴某竊以為,千百年後,還有此等亡命之人。真可謂前有古人,後有來者,圖方兄之暴利,拋身家而不惜。自蘇大人察覺此事,暗中追查,許愨頗有顧慮,便邀請府衙官員到伴月舟上游玩,暗中打探消息。”

蘇仁聽得明白,恍然大悟:原來是暗中傳送消息之人是嚴微。 蘇公自囊中摸出一枚銅錢,乃是一枚“熙寧通寶”,正是那日買肉包母子所用的假銅錢,幽然嘆道:“假幣禍害甚大,尤其是那些貧苦的百姓,賺幾個銅錢已然艱辛,若到手銅錢是假的,豈非更是淒風苦雨?”遂與嚴微商議對策,約莫一個時辰,蘇公、蘇仁方才離了夢花閣。 蘇公別了嚴微,與蘇仁在市井轉悠,無有回府衙之意。二人自城東到了城西,在一宅前止步,那宅門上有“單府”匾額。蘇仁上前扣門,不多時,有家僕開門,蘇仁施禮道:“敢問單將軍可在府上?”那家僕道:“你是何人?尋我家主人何干?”蘇仁道:“我等有緊要之事求見將軍,煩勞通禀。”那家僕滿面狐疑,上下打量,道:“我家主人不在府中,待些時候再來。”說罷,那家僕便要合上,蘇仁怎能讓他合門,伸手攔阻。那家僕正待發怒,卻見府前來得一人,約莫三十三四歲,大步流星而來,見二人相持,問道:“何事如此?”那家僕見得此人,放手道:“老爺回得正巧,這廝道是有要事來尋老爺。” 蘇仁見此人雙目有神,器宇不凡,忙拱手道:“兄台可是單將軍?”那人回禮道:“正是單破虜。”原來此人便是湖州兵馬都監單破虜,蘇州人氏。蘇公聞張睢言及此人,其武藝高強,且為人剛正,乃難得之將才。蘇公遠遠見著單破虜,急上前來,道:“單將軍可好?本府此來有要事相求。”單破虜一見蘇公,急忙施禮,而後引蘇公、蘇仁入得院來。 依曲廊來到書房,賓主落座,自有丫鬟端上香茗。蘇公見那案桌上半壁碧玉,殘缺破損且質地欠佳。單破虜順手將殘玉納入袖中,道:“大人白龍魚服前來,不知有甚緊要之事?” 蘇公便將來由道出,單破虜聞聽,怒道:“此禍國殃民之賊寇也。只須公祖一言,不才便將那雙龍山蕩平。”蘇公道:“此事非同小可,行事當隱秘謹慎,本府思量再三,惟將軍可托此重任。”單破虜道:“公祖放心,只待天黑,便點起人馬,悄然前往雙龍山,不待明晨日出,便可拿下眾賊。”蘇公道:“那雙龍山地勢險要,賊人守衛森嚴,不可小視之。”言罷,自懷中取出一紙捲,展開,原來是雙龍山圖,大小路徑、暗哨、險易處、賊寇窩點,一一標點。 單破虜看罷,驚奇道:“此圖怎生弄得?”蘇公笑道:“將軍為何驚訝?”單破虜道:“兵家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知此而用戰者必勝,不知此而用戰者必敗。敵手怎生如此大意,失卻地圖?莫非是假示地形,引我等上當?”蘇公道:“將軍盡可放心,此圖非盜得手,乃暗察繪出。”單破虜道:“有此圖在手,定可殺他個措手不及。”蘇公道:“兵家言:兵貴神速。有勞將軍了。”單破虜唯喏。蘇公起身告辭,出單府而去。單破虜不敢怠慢,速回軍中,挑選得力兵士。 蘇公不回府衙,宛轉到得城南,約近申酉時分,天色漸暗。蘇公在一家民宅前止足,自去扣門。蘇仁心中詫異,不知蘇公何意。須臾,那門開得一扇,一個婦人探頭來看,道:“你是何人?”蘇公道:“趙爺可曾回來?”婦人疑惑,道:“尋他何干?”正言語間,聞得婦人身後有人道:“何人尋我?”蘇公聞聲,便知是趙虎,忙擠身進院。趙虎一見蘇公,驚道:“大人,怎生至此?”蘇仁跟隨進院,趙虎令婦人合上宅門,自引蘇公入室。婦人聞知是知州大人光臨,惶恐不已,急去安排酒肉。 蘇公環顧四壁,整潔而儉樸,一眼便知是忠厚之家。趙虎道:“大人此來莫非有緊要之事?”蘇公笑道:“恰逢路過而已。”趙虎道:“幾日來,樁樁蹊蹺之事,匪夷所思。不知大人如何以為?”蘇公笑道:“此中迷團,我已悉解之。”趙虎驚詫,急忙詢問。蘇公便將前後一一道出,趙虎聽罷,怒道:“賊人好大狗膽,兀自敢偽造銅錢!”而後詢問對策。蘇公道:“此正是本府尋你之原因。今日項友之事,你亦在場。府中是否另有許愨眼線?無從知曉。此案非同尋常,機密為首。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府衙中眾多緝捕使臣、都頭、公差,可信者,惟趙爺、李爺也。”趙虎聞聽,受寵若驚,道:“承蒙大人信賴。”蘇公道:“依趙爺之見,他人誰人可用?” 趙虎道:“諸多公差衙役,正直爽快者,雷千;厚道穩重者,吳江。此二人重義氣、輕錢財,與屬下甚有交情,當是可信之人。”蘇公吩咐趙虎速將雷千、吳江喚來。趙虎出去,約莫一頓飯時刻,趙虎引雷千、吳江來到。二人不知何故,見著蘇公,深感意外,待蘇公將內情道明,二人驚訝不已。蘇公道:“方今之情形,甚為急迫。今夜之事,惟我五人知曉,若李爺回來,可告知於他。至此,不可使第七人知曉。所用之人,亦須斟酌,方可用之。”三人唯喏。而後,五人商議其中細節,直至晚膳後,蘇公四人方才離去。 閒話少言,待到當晚亥子時分,蘇公、蘇仁悄然出得府院,到得約定之處,早有趙虎引七八名公差等候,不多時,雷千、吳江各引七八人到來。蘇公見人已到齊,道:“本府收得眼線消息,江洋大盜'飛天俠'今日落腳於其相好家。湖州城中諸多盜竊案,皆係'飛天俠'所為,城中人聞其名,無不切齒。前任張大人曾竭力緝拿此賊多次,皆無功而返。今日成敗,在此一舉,望諸位盡心竭力,不可懈惰,不可私下言語,違令者重責。” 趙虎、雷千頭前引路,二十餘人悄無聲息到得一街口,蘇公令趙虎引十餘人行前街,雷千、吳江引十餘人往後巷,蘇公、蘇仁隨趙虎等人到得劉北瑤店舖前,趙虎令眾人四散開來,隱身暗處。 後巷雷千、吳江翻越牆頭,入得院中,撥開門閂,眾人悄然摸入店鋪中。不想那劉北瑤日間飲水過多,夜間起床便溺,剛出得房門,猛然瞥見院中有數條黑影,只當是賊,便高聲喊叫“捉賊”。雷千飛身撲去,那劉北瑤不曾料到此變,被雷千一拳,正著其面,忽覺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店中伙計聞得喊叫聲,正迷糊納悶間,眾公差早已衝入房來,眾伙計皆束手就擒。前堂有伙計二人,聞得後院聲響,頓覺不妙,急急開得前門,欲自前街逃亡,卻不想趙虎引人早已設伏在此,被逮個正著。 蘇公令吳江引人押守眾伙計,又令雷千引人守著前街後巷。趙虎引人入房四下搜索,不多時,有公差來報,在西廂房中發現數尊佛像。蘇公到得西廂房,只見房中擺著五六尊釋迦牟尼佛像,其高約四五尺,乃純銅所鑄,只是佛尊教粗糙,尚處雛形。蘇公令人估量其重,幾名公差上前搬負掂量,一尊佛像約莫有三四百斤重。 蘇公令人將一名驚恐膽怯伙計提來,喝問其佛尊去向及用途。那伙計早唬得全身哆嗦,未加多問,便如實招認出來。趙虎令他在供狀上畫押,而後將其押走。蘇公又令人將劉北瑤拘來。那劉北瑤滿面怒色,見得蘇公,高聲道:“我乃守法良民,此番大人領人無端闖入小人住宅,不知小人所犯何罪?”蘇公冷笑道:“劉掌櫃,大難臨頭,還如此鎮靜自若,真可謂泰山崩而面不改色。本府實在欽佩不已。只是不知來日法場之上,劉掌櫃還能如此否?”劉北瑤冷笑道:“不知大人此話怎的說起?自古至今,凡事道個理字,萬事講個說法。大人道小人有罪,可有甚麼憑證?”蘇公笑道:“劉掌櫃果真聰明人也,竟然知曉一個理字。卻不知私鑄錢幣,是何理?”劉北瑤聞聽,臉色頓變,道:“甚麼私鑄錢幣?大人何出此言?”蘇公笑道:“可笑你劉掌櫃,那武子規、店中伙計可比你知趣許多。”劉北瑤冷笑不止,不再言語。蘇公令人將其押下,又令人將店中佛尊搬至府衙。 回到府衙,蘇公連夜審理,眾伙計個個心驚膽怯,聞得禍事,只求自保,哪還敢隱瞞,早將劉北瑤之勾當悉數招出。蘇公令其一一畫押後,帶將下去。而後將劉北瑤帶上大堂,劉北瑤高呼“冤枉”,趙虎呵斥道:“大膽劉北瑤,公堂之上,怎任你咆哮。”說罷,揮棒欲打。蘇公阻之,道:“劉北瑤,可知罪否?”劉北瑤道:“小人無罪。”任憑蘇公如何言語,他只言此四字,宛然如死豬不怕開水燙。趙虎、雷千等甚是氣惱,只待蘇公一簽,便打他個五十大板,管叫他皮開肉綻、哭爹喊娘。蘇公見劉北瑤如此頑固,冷笑一聲,令人將其押下,以待後審。 蘇公回得後院,已近五更天,早無睡意,取來公文案卷觀閱,不覺間,天已大亮。方用過早膳,家人來報,巫相欽巫大人求見。蘇公令家人引其到客堂等候。蘇仁詫異,道:“這巫大人此來莫非是為劉北瑤之事?”蘇公道:“何以見得?”蘇仁道:“劉北瑤事發,許愨必定驚慌,其乃湖州官宦大戶,多有關節,求情者、幫扶者不乏其人。”蘇公嘆道:“你之言甚是真切。正如古人所言:牽一發而動全身。” 蘇公到得客堂,巫相欽上前相迎,二人拱手問候,賓主坐定,巫相欽道:“大人,巫某一早前來,多有打攪。”蘇公笑道:“巫大人何出此言。巫大人一心為民,我湖州百姓無不敬重。蘇某亦甚為敬慕。”巫相欽嘆息一聲,道:“大人之言,令巫某汗顏。巫某於民於湖州,無有作為,慚愧之至。”蘇公道:“巫大人過謙了。”巫相欽嘆道:“大人有所不知,巫某實是夾縫中做官。”蘇公道:“巫大人何出此言?”巫相欽道:“巫某少年時意氣風發,長風破浪,滿腔熱血,欲成就一番事業,為朝廷社稷,為黎民百姓。怎想到得任上,如此這般世故,絲毫由不得自身。這官場之中,盤根錯雜,微妙非凡,若非明眼,怎的辨知?”蘇公道:“蘇某為官多年,不曾理會其中奧妙,願聞巫大人為官之道。”巫相欽笑道:“大人見笑了。屬下怎敢在大人跟前賣弄,豈非班門弄斧、蘭亭賣字?” 蘇公搖頭,嘆道:“聖人云:三人同行,必有吾師。蘇某官場多年,屢屢失意,以致流落湖州,皆因不得為官要領也。”巫相欽嘆息道:“大人屢遭貶謫,屬下深以為憾。恕屬下今日直言,世間皆言大人過於剛直,此即大人之瑕也。”蘇公笑道:“剛直,方可清廉;清廉,方可為好官。不知有何不妥?”巫相欽道:“古人云:過剛則折,過直則曲。清廉雖有其名,卻招惹妒忌;為好官雖得百姓之讚譽,卻招致排擠。為保一方之利,必損另一方之利。一方讚譽,一方詆毀。終非長久安身之術。”蘇公笑道:“依巫大人之意,當如何為之?”巫相欽道:“惟中庸之道可行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不可為,不可不為,不可強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蘇仁立於蘇公身後,心中冷笑。蘇公淡然道:“何為為?何為不為?何為強為?”巫相欽道:“凡於己有利者可為,凡於己有弊者不可為,凡利弊未清者不可強為。”蘇公笑道:“巫大人之言真可謂金玉良言也。只是蘇某生性愚鈍,往往不可為而強為之。不知巫大人可有他事否?”巫相欽遲疑不語,眼望蘇仁。蘇公會意,道:“此非外人,但說無妨。”巫相欽道:“屬下聞得府衙拘拿了一小店掌櫃劉北瑤。”蘇公笑道:“巫大人何以得知?” 巫相欽道:“蘇大人有所不知,那劉北瑤雖是一小小店主,可其後人物非同尋常。”蘇公道:“其後何人?”巫相欽道:“那店鋪名為劉氏,實則是宦官許愨之家業。”蘇公道:“那許愨既是官宦,當知曉我大宋律法。”巫相欽冷笑道:“自古律法皆是人定,所約制者不過草民布衣,官官相護,律法又怎生奈何得有錢有勢者?那許愨雖是區區一宦官,可其姐夫乃是已故大理寺丞王安國王大人,其表兄乃是御史大人李定。”蘇仁聞聽,心中大驚,王安國王大人乃是當朝丞相王安石之弟,李定李大人乃是王安石之門徒,與蘇軾素來不和。 蘇公撫須不語。巫相欽道:“屬下知曉,蘇大人之秉性,如青竹一般,高風亮節。可官場之中,惟有圓滑,方可保身,只有保全自身,方可為民謀利。保不得自身,又怎可為民?蘇大人可曾知曉,前任張睢張大人為何貶謫?”蘇公心中驚詫,道:“聞得因趙家莊大火案及明珠劫案相干。”巫相欽搖頭道:“此乃藉口也。張大人為人剛正不阿,自來湖州,極力推行新法,為民謀利,不想一事有利則有弊,那新法雖好,卻傷及諸多商賈大戶之利,那有錢有勢者怎肯善罷甘休,便賄賂朝中權貴,上書誣告誹謗張大人。”蘇公道:“那主謀便是朱山月。”巫相欽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大人乃是當朝王丞相之門徒,區區一個絲商朱山月怎有如此能耐?真正之主謀乃是許愨也,朝中暗錘打人者便是御史李定。” 蘇公聞聽,大驚失色。巫相欽嘆息道:“巫某為官多年,混混碌碌,隨波逐塵,旅進旅退,無有作為,深感羞愧。惟可自慰良心者,不曾有一絲傷天害理之行徑。”蘇公嘆道:“細細想來,無過便是功,巫大人能如此,亦難能可貴矣。”巫相欽道:“湖州百姓幸甚,前任張大人,現任蘇大人,皆是難得之好官。巫某竊以為,湖州百姓已痛失張大人,不可再失蘇大人。故聞得劉氏之案,便急急來見大人,望大人三思。”蘇公嘆道:“巫大人莫非讓蘇某就此罷手,任憑他等肆意妄為不成?”巫相欽嘆道:“古人云:獨木難支。我大宋朝政如此腐化,任你蘇大人能耐再大,又有何益?小不忍,則亂大謀。任憑他等逍遙去罷,只求保全自身,韜光養晦,方可為黎民百姓謀些實利、辦些實事。” 蘇公聞聽,感慨萬千,良久,嘆道:“巫大人之言有如晨鐘暮鼓。委曲求全,雖非上策,卻也是無奈之舉,蘇某深知之。只是蘇某性情孤傲,素不肯與那庸人俗官合污。孟子云: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為保自身官爵、俸祿、權勢,而不顧江山社稷、蒼生百姓,蘇某於心有愧。太史公雲: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蘇某思量:物外之物,身後之身,勢利紛華,不過過眼煙雲而已,又何必如此在意?”巫相欽聞聽,嘆道:“蘇大人霽月光風,非屬下等所能及也。”說罷,起身告辭,淒然而去。 蘇公終不從巫相欽之言,陳力就列、秉公行事,將那許愨一夥嚴懲。後來,蘇公果然招致御史李定、王珪等人陷害,身陷困境,險遭殺身之禍。蘇公再度貶謫之後,那巫相欽看破官場百態,掛印隱居,長林豐草,不知所向。此是後話,暫且不言。 約莫巳時,門吏引一副將急急而入,見著蘇公,那副將自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呈與蘇公。那副將乃是單破虜的心腹,所呈信箋是單破虜親筆密函。蘇公拆開細看:原來單破虜率部夜襲雙龍山,出奇制勝,將雙龍山之賊匪、道士悉數拿下,不曾走脫一人。又自山內洞中搜出假錢數百箱、假銀錠黃金千餘斤,又有各式鑄造器具等等。單破虜連夜提審清直道人及眾頭目,有膽怯怕死者早將許愨招供出來。蘇公大喜,遂令趙虎召集眾都頭、衙役,直奔許愨府中而去。 且說那許愨一早便聞得劉北瑤及眾伙計被官府擒去,大為震驚,急忙令手下暗中通告府衙內線,探聽虛實;又令人急往雙龍山安平觀通風報信。有左右勸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目今風聲看緊,不如即刻出走,往京城求助。許愨不以為然,笑道:“你等何致慌張如此?想那蘇軾落魄流離來我湖州,不過二三個月,人賤地生,為求功績名聲,不免有些舉措,做些表面文章。”正說話間,有家僕急急來報,只道是府尹大人引眾公差衙役衝進府來了。許愨大驚,左右慌道:“果不出我等所料,今禍事至也。”許愨故作鎮靜,道:“我許府乃是官宦大戶,循章守法,無有過錯,何必驚慌。” 許愨出得堂來,見蘇公一干人等已到院中。許愨急忙上前,施禮道:“不知蘇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大人休要怪罪。”蘇公笑道:“許員外,多日不見,益發福相了。”許愨陪笑道:“此乃托蘇大人之福。”正待請蘇公入堂。蘇公道:“許老爺,本府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手中有一樁公案,甚為棘手。欲請許老爺前往公堂作個見證。”許愨遲疑片刻,意拖延時刻,便言請蘇公入堂歇息。蘇公婉言謝絕。許愨無奈,只得隨眾衙役而去。蘇公又令人監守許府,任何出進之人當細細盤查。至此,許愨方覺其勢不妙。 回得府衙,蘇公即令升堂,提審許愨。那許愨自恃根株附麗,又當蘇公無有實證,哪肯認罪。蘇公亦不加逼迫,笑道:“本府今日將你拘來,自有道理。你且細細想去,明日公堂之上再作理會。”說罷,令人將許愨押入大牢。許愨怎生肯服,一路高聲叫罵。蘇公令雷千引一干人前往大牢,加強守衛,以防事變。 待到天黑,趙虎來見蘇公,只道已將宿於江埠邊客棧內幾名和尚擒獲,眾和尚招供出佛尊真相。蘇公拿過供狀,見其上有眾和尚簽名畫押,頗為滿意,道:“只待單將軍將雙龍山眾賊人押解回來,此案便可審理。”趙虎遲疑不退,欲言又止。蘇公疑惑,問他何故。趙虎道:“屬下為大人耽心。這許愨非同尋常,頗有勢力,大人恐招大禍。”蘇公笑道:“趙爺多憂也。這許愨唱沙作米、私鑄錢幣,乃十惡不赦之大罪也。我將此案上禀朝廷、昭示天下,這許愨即便有通天之術,亦無可救也。” 二人正說話間,有蘇仁來報,許愨府中管事求見。蘇公到得堂來,那管事急忙施禮,自袖中取出一信箋,呈將上來。蘇公拆開一看,原來是許愨夫人手筆,懇求蘇公高抬貴手,與許愨方便,將之放歸,萬分感激。信箋後附有一禮單,竟是黃金百兩、白銀二千兩、上等綢緞兩百匹、另有私宅一處並美女四名。蘇公看罷,笑道:“你家主母之意,本府心領神會,你且回去禀告,此事包在本府身上,盡可放心。”那管事高興告退。蘇公將信箋、禮單遞與趙虎。趙虎看那禮單,大為驚詫,道:“大人莫非動心了?不然怎的答應於他?”蘇公冷笑道:“端的不知起倒,膽敢賄賂朝廷命官,此又一證見也。” 約戍亥時分,蘇公引一干人上得東城城頭,守城軍丁、門吏不知何故,見蘇公夜間巡視,只道有大事將臨。亥子時分,遠遠見得前方有火光,蜿蜒成線,竟似一隊人馬,眾人皆驚。近得城來,只見得約莫數百人馬,竟是官兵裝束。眾人正疑惑間,當先一馬過來,馬上一人,正是單破虜,高聲呼喊,道:“湖州兵馬都監單破虜有要事入城。”蘇公見單破虜歸來,忙令城吏開門相迎。蘇公下得城頭,出了城門,迎見單破虜,單破虜翻身下馬,來見蘇公,二人攜手入城,細細敘說破賊情形。 次日一早,官府公差便四下張貼公文告示,只道府衙將於午時在校場審理雙龍山匪賊私鑄錢幣殘害百姓一案,四方百姓可來觀望審案,云云。告示一出,湖州百姓驚動,奔走相告,一時間店鋪上板、戶戶鎖門,百巷無人。那校場卻是人頭攢攢,擁擠不堪。時近午時,早已擠得水洩不通,那聞訊遲緩者依然源源而來,絡繹不絕。 時辰一到,蘇公環顧四下,滿場無語。早有衙役將許愨押解上來,那許愨見此情形,早已唬得魂飛魄散,跪倒在地。蘇公詢問緣由,許愨低首不語。蘇公知他不肯輕易招供,喝令將劉北瑤店中伙計帶上。眾伙計跪倒在地,一一招來;許愨面無神色。問罷眾伙計,蘇公又令將運送佛尊的和尚帶上,眾和尚亦如實招認。許愨略有驚色。待蘇公令人將雙龍山清直道人並眾賊人帶上,許愨大驚。眾犯跪倒在地,一字擺開。蘇公又令人將成箱假幣偽造金銀一一陳列,全場百姓,眾口喧騰,議論紛紛,滿是驚詫憤怒。蘇公又將搜來之書信、帳冊並賄賂信箋、財物一一展列,許愨自知路絕,只得俯首認罪。蘇公遂令司吏疊成案卷,判擬其罪。此案一時轟動湖州諸縣並四方州郡。 至此,雙龍山千年蛟精復出為孽人間,無端殘害數十條性命之謎終於大白於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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