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湖州篇

第4章 第三章疑雲又起

且說不見了那錢達踪影,兇案無有進展。蘇軾閒著無事,出了客棧,沿街而行。正是晌午時刻,街坊四鄰炊煙繚繞,菜香襲人。蘇軾聞得這香味,頓覺腹中飢餓,四下張望,見得街旁一家酒肆,門前挑著一幌破舊紅邊白旗,上面書有三字:“百壺酒”。蘇軾入得酒肆,尋得角落一桌邊坐下,招呼酒家。酒家流水過來,滿面堆笑。 蘇軾道:“店家,且來一壺酒,幾碟好菜。”酒家應著,不多時,上了一個碗,一雙箸,一碟臘肉,一碟豆腐,一碟熏魚。蘇軾問道:“怎的未見上酒?”酒家笑道:“酒尚在溫,客官且稍等片刻。”不多時,上了一壺熱酒。蘇軾斟滿一杯,將鼻輕聞,但覺香醇無比,未飲心先醉,不由指著門外旗幌,問道:“店家,你這'百壺酒'三字可出自曹唐《小遊仙詩》?詩云:千樹梨花百壺酒,與君論飲莫論詩。”酒家笑道:“正是,正是。不瞞客官,我這酒雖是山村野酒,卻比那烏程滋味。”

蘇軾淡然一笑,問道:“何謂烏程?”酒家道:“客官必是遠道而來,不知我湖州烏程酒。”蘇軾故作不知,笑問道:“何處有烏程酒?可否一嚐?”酒家搖頭道:“這烏程酒由來已久。昔日詩仙李太白,一生只好美酒,欲求嘗盡天下佳釀。他聞聽我湖州烏程酒乃是酒中極品,故不遠千里來得湖州,至酒肆中,開懷暢飲,放聲高歌,旁若無人。正值迦葉司馬路過,聞聽歌聲,著從人問他何人。李太白隨口道了四句。” 蘇軾問道:“四句甚麼?”酒家笑道:“他道:'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逃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湖州司馬聞聽了,大驚,道:'原來是蜀中李謫仙。聞名久矣。怎的屈身來我湖州?'李太白道:'特為烏程而來。'只可惜客官你來遲了。”

蘇軾笑道:“店家此言何意?為何我來遲了?”酒家嘆道:“可惜這烏程釀造之法早已失傳多年,我也只聽得先人說過。”蘇軾連連嘆道:“可惜,可惜。若得把酒持螯,复夫何求?”酒家又笑道:“客官不必嘆息。今雖不能品嚐烏程美酒,卻能品到小店的百壺酒,還能嚐到湖州一絕。” 蘇軾奇道:“何為湖州一絕?”酒家指著那碟豆腐,道:“此即是湖州一絕:一品豆腐。”蘇軾抬箸,夾一小片豆腐,入得口中,柔軟清香,果然非同一般,不由胃口大開,將一碟豆腐吃個精光,咂嘴弄舌,贊不絕口,詢問道:“這一品豆腐出自何人之手?” 酒家答道:“這一品豆腐究竟出於何人之手,已無從知曉了。據說,湖州城中曾有一王老倌兒,每日與老伴作些豆腐,走街串巷,賣些銅錢度日。後來,這王老倌兒悟得製作訣竅,那豆腐味兒竟大不一般,街坊四鄰紛紛上門求買,不出幾日,整個湖州城中,無人不曉,哪個不知?正巧得,天子微服至此,聞聽王氏豆腐聞名湖州,便來得王家,喝得一碗熱漿,嚐了幾片豆腐,龍顏大悅,取來紙筆,寫下四字:一品豆腐。後來,這王老倌兒才知曉這客官竟是皇上,受寵若驚。自此以後,這一品豆腐便出了名兒。斗轉星移,滄海桑田,王老倌兒死了,那做豆腐的手藝傳了下來。不過,他的子孫散陣投巢,立業分支,各為各家,有成者,有敗者。不少王氏子孫離開湖州,各自生存。今又有假冒其名者,不知多少,真真假假,兀自難辨。我錢家莊中便有一戶王氏人家,母子二人,自言是王老倌兒後裔,在街頭開設了一個作坊,每日遊走四方村鎮,逐戶叫賣,生意亦還不賴。”蘇軾捋鬚笑道:“原來如此。”

言罷,酒家自去照顧其他客官,蘇軾斟酒自飲。卻見得鄰桌二人,正開懷暢飲,言語似甚投機。一人滿臉短髭,相貌粗疏,一手持著酒碗,一腳架在長凳之上,道:“六哥,小弟敬你一碗。”那喚作六哥的笑道:“義弟,大哥我今日手氣順暢。來,喝個爽利。”二人高舉酒碗,碰後,各自飲個乾淨。那喚作義弟的斟滿酒,笑道:“十七崽今日可慘了,血本無歸。哈哈哈。”六哥皺起眉頭,不解道:“十七崽好逸惡勞,整日遊蕩,今日手頭怎會如此寬綽?”一語提醒了那義弟,義弟亦皺眉道:“說來也是。我道今日他怎的如此眉開眼笑,囊中必是有貨兒。這錢必定來路不正,莫不是偷盜得來?或是這小子時來運轉,行路撿得了意外之財?”那六哥笑道:“拾得也好,偷得也罷。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這錢又到得我囊中來了!他這小子,現世寶一個,縱有萬貫家財,也會消受得身無分文。你道他父母怎生死的?便是被他活活氣死。”

那二人竊笑著,旁桌蘇軾聽得清楚,暗嘆想:那十七崽必是敗家之子,染上賭習,致使父母雙亡,自身亦被人蔑視。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因賭而身敗名裂、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那二人說著,不料被酒家聽得,酒家上前,笑道:“六哥說的不錯,我與那十七崽多少沾親,瞧在他父母面上,往日多少周濟一些與他。自他父母亡故後,這小子益發懶了,不思正業,我多次規勸,其不伏燒埋,日後便懶得與他來往了。”那義弟忽指窗外,笑道:“你等看那廂,不正是錢十七崽?怎的說他,他便到了?” 蘇軾扭頭望去,但見得街頭過來一人,約莫二十開外,油頭滑臉,衣衫不整,卻是一臉的喜悅之色。那六哥、義弟看見,也暗自詫異。錢十七崽快步入得店來,瞧見六哥、義弟,走得近來,不由分說,端得桌上一碗酒,一飲而盡,嘻嘻笑道:“錢六哥,在此喝酒?待會再耍耍如何?”錢六不動聲色,試探道:“耍耍無妨,你拿甚麼抵押?”錢十七崽笑道:“錢六哥未免小瞧小弟了。”說罷,拉過酒家,附耳低聲嘀咕。那酒家只是搖頭不肯,錢十七崽環顧左右,暗中摸出一包,遞與酒家。打開包兒,那酒家不免疑惑不解,低聲問道:“何來此物?”錢十七崽低聲道:“哥哥盡可放心。小弟近日手緊,將就些子兒與小弟則個。”那酒家推脫再三,只是不肯。錢十七崽苦苦相求,只道是路途拾得的,無人認領。

這廂蘇軾瞧得真切,大聲喚道:“酒家,你且過來。”那酒家過來,詢問何事。蘇軾道:“此人欲兌換何物?”酒家連連搖頭,道:“無有甚麼,一點私事兒。”蘇軾知是酒家隱瞞實情,正待說話。那錢十七崽見蘇軾詢問,搶步上前。那酒家意欲攔住,卻被錢十七崽推搡在一旁。 錢十七崽滿面堆笑,低聲又神秘道:“有上等首飾幾件,二兩銀子如何?”展開手掌,有一布包,打開布包,果有幾件首飾,看那成色,竟是純金打製而成。 蘇軾心中一動,思忖道:莫非這錢十七崽即是謀害周玉兒之凶身? 蘇軾拈過一金衩,仔細辨認,微微點首,笑道:“果然值得二兩銀子,且與我了。”那錢十七崽樂得喜笑顏開。蘇軾一摸衣袖,故作驚訝,道:“怎的忘帶銀兩?只有些銅子,須付酒錢。”那錢十七崽急道:“怎的是好?”蘇軾道:“不如隨我去取,我便寄居在前街。”那錢十七崽答道:“即刻便去。”蘇軾起身,付得酒錢,離店返回客棧。那錢十七崽緊跟其後。

二人一前一後,錢十七崽詢問何處,蘇軾指著前方客棧。正說著,李龍迎面而來,正欲言語。蘇軾使個眼色,李龍會意,猛的撲向錢十七崽。錢十七崽不曾防備,加之李龍擅長搏鬥,須臾被打倒在地。李龍反扭其身,那錢十七崽又叫又鬧,極力掙扎,終無濟於事。此舉引得旁人圍觀,有相好者欲幫其手,卻見是公差,哪敢上前,只是詢問緣故。蘇軾不言,入得客棧。店主迎上前來,見又扭來一人,識得是錢十七崽,驚訝不已。 蘇軾落坐桌旁,威嚴喝道:“大膽錢十七,你可知罪?”錢十七崽驚魂未定,茫然不解。李龍厲聲呵斥道:“你這廝見到知府大人,竟不下跪?”遂強行將他摁跪在地。 錢十七崽抬頭瞧瞧李龍,又來看蘇軾,恍然大悟:原來買主竟是個官爺,自己怎的如此胡塗?懊悔之餘,橫下心來,一口咬定道:“小人無罪,小人冤枉呀!”

蘇軾淡然一笑,道:“李龍,搜他懷中,可有一布包?”李龍得命,伸手摸去,果有一包,遞上前去。蘇軾打開布包,現出幾件首飾,放置在桌上,問道:“錢十七,此是何物?”錢十七崽道:“乃先母遺留之物,因生活艱難,尋出來兌換些銀兩,買些鹽糧。” 蘇軾大聲喝道:“住口!死到臨頭,竟還敢雌口牙黃,哄騙本府。錢十七,還不將如何謀害周玉兒之實情招認出來?”錢十七崽大驚失色,伏地求饒,道:“大人,冤枉呀!小人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欺矇大人。小人並未曾謀害他人,不知大人如何怪罪小人?” 蘇軾冷笑道:“你這廝頑皮賴骨,料你不會如實招認。店家,可速去傳喚來錢貴,待他辨認首飾後便知分曉。”店主答應,正欲出門。那錢十七崽已冷汗淋漓,驚慌不已,急道:“大人,小人招認便是了。”

門外眾人聞聽,驚訝不已,原來錢十七崽方是謀害周玉兒之凶身!只是二人素無瓜葛,何故下此毒手?定是為了錢財!眾人正疑惑間,只聽得那錢十七崽惶恐道:“小人好賭,家中之物早已典當一空,只得四處賒借,後來賒借不到,便以偷盜為生。此……此首飾乃是小人從錢貴家偷得。” 蘇軾冷笑道:“錢十七,你可知哄騙本府該當何罪?”錢十七崽急道:“小人還……還未說完。昨夜,小人閒著無事,四處遊蕩,想偷些值錢物甚。正當小人閒遊之際,隱約見得前方有一團黑影,虧得小人膽大,伏藏在黑暗處,看他個究竟。那人似身負重物,行為詭秘。小人當他是同道中人,偷得些值錢財物,便緊隨其後。那人並未發覺小人,出得莊子,尋了條小道,到了山腳邊,將物甚放置在一小洞內,又撥些茅草掩蓋了。小人心想,必是那人先將物甚隱藏在此,待機再來取走。待那人離去後,小人便摸索過去,伸手亂摸,幾將嚇死小人。原來,那物甚並非甚麼值錢財物,竟是一人!小人返身便走,不出幾步,心想道:既是人,為何摸他未見動靜?莫非是死人不成?既是死人,身上或許有值錢之物。小人壯了膽子,返身過來,又一摸,果真是一個死人!小人便將屍首拖出洞來,發覺竟是一個女子,只是那時刻夜黑,不曾辨認出是錢貴渾家。小人財迷心竅,自屍首上摸得紋銀三兩,又剝下首飾來,而後匆匆離去。今日,小人便輸了那三兩銀子,只得尋個買主,將首飾變賣。不料被大人發現。大人,小人所說句句是實,並無謊言。那周玉兒確不是小人謀害的。那兇身乃是一個男子,身材與小人相仿,想必也是錢家莊人。只是小人未曾瞧得清他的面目。”

眾人聽得分明,暗暗稱奇。如此說來,這錢十七崽並非殺人兇身,真兇另有其人。如此案情,曲折離奇,待看蘇大人如何斷定。只聽得蘇軾問道:“錢十七,你在何處見得那黑影?”錢十七崽答道:“小人在街頭大道接合之處見得那黑影。” 蘇軾低頭沉思。依那錢貴所言,屍首應在馮二家後,小路入大道口,草叢中發現的頭簪亦可證實。依錢十七崽所言,那兇身必是走街後那條道,移屍山腳。這真兇是另有其人?或是此二者其一?若如錢貴所言,屍首躺在草叢之中,並未有他人,怎的錢十七崽見到有人肩負?如此想來,那錢貴必在說謊,兇身即是他。 正在思量間,從門外衝進來一人,蘇軾、李龍側頭一看,卻是公差鄭海。鄭海急道:“大人,莊外水塘發現一具屍首,有相識鄉人認出死者係街坊五味店掌櫃。”不待鄭海說完,蘇軾驚道:“錢達?”鄭海驚愕,道:“大人莫非認識此人?”旁邊李龍道:“這錢達與命案有乾系,我等正在尋他。”蘇軾急忙起身,衝著鄭海揮手,道:“快且頭前引路。”又令李龍看管住錢十七崽。

鄭海引蘇軾向莊外而去。身後跟隨不少好事者,嘰嘰喳喳,議論紛錯。出得莊來,果見好大一處水塘,約莫十來畝水面,水波微起,銀光閃爍。水塘旁圍立著不少鄉人,有眼尖者叫道:“來啦,來啦!”眾人分開一條道來,蘇軾入得人群之中,只見地上躺有一人,五短身材,白淨臉皮,約莫三十餘歲,藍色長衫,只是死相甚是難看。 蘇軾環顧左右,問道:“他即五味店掌櫃錢達?”周圍人等皆點頭稱是。蘇軾道:“何人發現此屍首?”旁邊閃出一人,蘇軾望去,卻是一五十餘歲的老漢,衣裳破舊,七破八補。老漢膽怯道:“大人,是草民投放魚草時見著的。” 蘇軾問道:“老伯可是此口水塘主人?”老漢搖首道:“這是錢大善人家業,草民不過錢府的一個幫工。”蘇軾道:“老伯且細細道來。”老漢點頭道:“晌午後,小草民來此投放魚草,見得水草叢中似有物甚,草民便將竹桿撥開水草,卻見一具屍首浮在其中。草民嚇得丟了竹桿,忙不迭的去叫了些人來,將屍首拖拉上岸。此時刻,這位爺便來了,叫草民等不可亂動。”老漢望著鄭海,鄭海點頭,表明確是如此。 蘇軾看那水面,水邊搭有一木架,乃便於鄉民取水洗物之用。鄭海取來竹桿,試水之深淺。老漢忙道:“這水深寒,不能抵足。往年多有游水者淹死於此。”鄭海探水,果然低深。蘇軾蹲下身來,察看屍首。旁邊有人道:“定是失足落水溺死的。”也有人駁道:“這錢達怎的會到此處來?必是落水鬼尋他。” 蘇軾伸手,分開死者雙唇,察看一番。而後探手到屍首懷中,竟取出一個布包裹,展開看去,卻是數錠銀子。鄭海低聲道:“李大哥精通仵作手法,可喚他來查驗。”蘇軾點頭。鄭海轉身跑去了。 蘇軾撥開人群,環顧四下,見得前方一片樹林,鬱鬱蔥蔥,綠樹之中隱有飛簷碧瓦,遂詢問鄉人:“那處宅院住著何人?”鄉人答道:“乃是錢大善人家宅所在。”蘇軾奇道:“錢良家宅怎在此處?”鄉人道:“老爺有所不知。這錢大善人有多處家宅,正宅在街坊當中,另又有香堂、琴堂、花堂等。此處乃是他的花堂,裡面種養著各種花草。”另一鄉人道:“這花堂之中有亭樓涼閣,水在當中行過。”蘇軾疑惑道:“水怎的在當中行?”那鄉人道:“是引了上游之水,貫穿花堂,然後流到這水塘中,那些亭樓涼閣都是因地勢而構造,用心很是精巧。”蘇軾悟道:“原來如此。” 不多時,鄭海引李龍前來,眾人閃開,李龍察看屍首。蘇軾靜觀不語,李龍立起,輕聲道:“大人,小人勘驗,錢達乃溺水身亡。如若謀財,身上絕無銀兩。”蘇軾低聲嘆息,道:“本府亦如此認為。”旁人嗟嘆不已。蘇軾詢問左右鄉人,可曾有人去報會噩訊。有鄉人答道:“錢達兄弟三人,無其他親眷。”說話間,有幾人奔來,面有悲色。旁人指點,正是錢達手足兄弟及子侄。幾人近得屍首旁,撫屍痛哭。旁人勸說良久,方平息下來。燃燒香燭,焚燒紙錢後,眾鄉人幫著將屍首抬回家中。蘇軾喚過李龍、鄭海,徑直向錢良花堂走去。 輾轉而行,來至門首,卻見那松坡冷淡,竹徑清幽,只是院門緊閉。蘇軾嘆道:“果是一個好去處!清虛人事少,寂靜道生心。如若佛印在此,談詩參禪,不亦樂乎。”李龍上得前去,敲扣門環。未聽得門後有何聲響,鄭海疑惑道:“或許無人。”李龍惱怒,狠扣不止,不多時聽得院內有人怒氣道:“何人如此敲門?”話音未落,那院門吱的一聲開啟了,伸出一人頭,張望來人,見是不相識的,正要發火,猛見其中二人公差打扮,不覺一愣,道:“不知幾位端公有甚貴幹?” 蘇軾面含微笑,拱手道:“不知錢良錢大善人可在此?”那人打量一番,估摸來人不凡,道:“你找我家老爺有甚事兒?”蘇軾道:“久聞錢良錢老爺義薄雲天,仗義疏財,好結交天下朋友,是個現世活孟嘗。在下特來拜會,麻煩小哥通禀一聲。”那人正要張口。李龍叫道:“不必多舌。且喚錢良出來迎接蘇大人,如若遲慢,小心你的狗頭。”那人嚇得不敢多言,閉上門匆匆而去。 片刻之後,隱約傳來急促腳步聲,門復開啟,錢良滿面笑容,拱手作揖道:“不知蘇大人大駕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說罷,引入院內。竹林深處,有百年常青之樹,有四時爭豔之花,白白朱朱,色彩斑斕,雖是秋季,卻似那早春三月。走不多遠,隱約聽到潺潺流水之聲,抬眼望去,假山之後,樓閣起伏。繞過假山,便見道那長長廊道,廊道盡頭,有三層閣樓。這頭卻是一八角亭子,畫棟雕樑,兩柱上書著:“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亭匾上書有“晚照亭”三字。 蘇軾心中思想:“這詞句竟出自宋尚書之《木蘭化·春景》!這字跡也似從其臨摹出來。”錢良在旁引道,見蘇軾凝視亭柱,輕聲道:“大人可知,此聯繫何人所書?”蘇軾故作不知,問道:“此乃何人所書?”錢良面有喜色,道:“此乃翰林大學士、工部尚書宋祁宋大人手跡。”蘇軾故驚道:“宋大人曾至此否?”錢良搖頭道:“非也。此乃小人從京城友人處索取而來。只可惜小人不曾見得宋大人真顏。前些年,聞得宋大人故去,餘傷心不已,深以為憾。去年,建成此亭,邀得能人臨摹此句,裱於亭間。小人久聞蘇大人書法高妙,可否賞與小人只詞片句,小人定僱良匠撰刻於這晚照亭碑之上?”蘇軾擺手道:“蘇某之字,東塗西抹、春蚓秋蛇,焉敢於宋尚書面前班門弄斧?”錢良再三懇求,蘇軾只是不肯,錢良無奈,只得罷了。 錢良引蘇軾三人上得亭來,早有下人端來熱茶、果點。蘇軾坐下,李龍、鄭海立於身後。卻見那亭前一池,池水清澈見底,大小魚兒來往穿梭。池邊有數株花樹,滿枝鮮花,悅目喜人,只見一朵殘花凋落入水,引得眾魚爭相奪取,泛起陣陣漣漪。蘇軾猛見得那池旁水底中有一黑物,似是石頭,卻又不似,不知是何物。 蘇軾正思索間,那錢良見狀,笑道:“蘇大人乃當世名家,今日得緣相會,真是三生有幸。前些日子小人偶吟得一句,乃是詠竹,還請蘇大人指點。”蘇軾道:“錢爺客氣,蘇某洗耳恭聽。”錢良道:“蘇大人且聽,詩云:葉攢千口劍,莖聳萬條槍。”蘇軾捻鬚微笑,卻不言語。錢良見狀,頗為得意道:“蘇大人以為此句如何?”蘇軾笑道:“果然是千古絕句,只是此竹葉似少了許多。”錢良不解其意。蘇軾笑道:“詩中十竹方生一葉,豈非少了許多?”錢良乾笑兩聲,道:“大人果是名士高人,錢某獻醜了。” 蘇軾道:“錢爺不必過謙,有如此雅興亦為難得,這善人之名更是難上加難。”錢良道:“為人一世,有如白駒過隙,何其匆匆?為人當心存善念,常言道:'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此乃為人生生之機,亦是修身種德之本。”蘇軾嘆道:“真君子也!”舉盞品茗,其香無比,比那錢孝家茶更勝一籌。蘇軾讚歎不已。錢良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茶產於山頂,受日月天地之精華,非同一般,即便是那龍井、碧螺,亦不可比也。” 品茗之後,蘇軾道:“聞聽錢爺乃當地名紳,今有一事煩勞,敬請指點。”錢良起身作揖道:“大人如此言語,令小人汗顏不已。但有事情,大人只管吩咐,小人在此聽候。”蘇軾道:“今特為周玉儿遇害一案而來。其中情節,實是蹊蹺,令人費解。錢爺乃本莊本姓貴人,其中情節,想必熟悉一二。”錢良點頭,道:“不知大人欲問何事?”蘇軾道:“行凶害命,或是謀財,或是仇怨。這周玉兒之死,是何緣故?”錢良皺眉,不答反問道:“依大人之見呢?”蘇軾道:“此正是本府為難之處。此案既似謀財,又似仇怨。其中幾人,皆有嫌疑,難以斷定。”錢良嘆道:“這周玉兒行為不檢,早為鄉親風聞。我亦曾規勸錢貴,如此渾家,不如休了再續。錢貴弗聽。那婦人玩火自焚,亦是不可避免之事。” 蘇軾道:“錢爺之意,周玉兒之死是因情怨糾葛而起?”錢良道:“依在下看來,確是如此。周玉兒乃水性楊花之人,莊中多有姦夫。其中難免有爭風吃醋者,一時惱羞成怒,起了殺心,亦不無可能。不過,思量錢貴詭秘行徑,亦為可疑。那錢貴為人本分老實,從不與人多言。細想他知曉渾家這丟人現眼之事,百般忍耐,直至肝火大起,潛伏歸來,謀害渾家。卻不料行徑為大人察覺,便百般狡辯,但終究無益。”蘇軾點頭道:“本府亦如此思忖。” 正說著,一名家丁匆匆過來,見有多人在此,猶豫不語。錢良讓他如實說來,那家丁道:“五味店錢掌櫃故去了,老爺是否前去探哀?”錢良聞言,大驚失色,霍然而起,道:“他……他怎的故去了?”家丁道:“乃是溺水而亡,便在花堂前之雲湖塘中。”錢良詫異道:“怎的在此?我怎絲毫不知?何故落水?是甚時辰?”家丁道:“小的不知底細,只知此些。聞人言,已死多時了。”家丁說罷,躬身告退。錢良直驚得目瞪口呆。 蘇軾在旁,察言觀色,待家丁去了,道:“想必錢爺熟知這五味店掌櫃錢達吧?”錢良點頭,道:“同是錢家子孫,怎的不熟?不想竟如此而去。他怎的會命喪雲湖塘中?此處別無他家,只有花堂,莫非他是想來見我,竟不幸落水?”蘇軾道:“他來見你,必是有事。周玉兒案發之後,本府曾打發公差前往五味店,尋傳錢達。因市井有傳言,他似與那周玉兒有染。二位差爺到了五味店中,卻不曾見得錢達,伙計道他早早外出了,尚未歸家。不想竟已死了。”錢良驚道:“如此說來,他一早前來,意圖是見我?卻不知為了何事?” 蘇軾試探道:“難道錢爺不知其情?”錢良詫異道:“不知何事?莫非與周玉兒被害有關?”蘇軾微微點頭,道:“正是。有人曾見得,昨夜那周玉兒曾到過五味店中。且聞得有男女爭吵之聲。今早便傳來周玉兒被殺,這錢達怎能脫得了乾系?”錢良驚道:“依大人之見,這錢達便是殺害周玉兒之凶身?” 蘇軾幽然道:“依今之情形來看,他確是最為可疑者。只是有一點不明,他怎的會死在花堂之前?”錢良道:“想必事情敗露之後,他匆匆出逃,或想求我借些銀兩與他,或是懇求我為他找尋避難之所。只可惜我身在客棧,與錢孝先生等人聆聽大人斷案。” 錢良喚過僕人,問道:“你等可曾見得錢達掌櫃?”一僕人答道:“小人一直在花堂之中,並未見有人來訪。”另幾名僕人亦如是言。蘇軾道:“想必他並無求你之意,只有求死之心。”李龍道:“如此說來,他是畏罪自盡而亡。”蘇軾微微點頭,不再言語。 蘇軾辭別錢良,出了花堂,回到客棧。錢達死訊早已傳開,眾說不一,多認為錢達即謀害周玉兒之真兇。用過晚膳,蘇軾召集李龍、吳江與鄭海,分理案情。錢家莊一時刻竟死了兩人,頓時沸沸揚揚,人心惶恐。兩家各自料理死者喪事,莊人亦忙碌起來。原來這南方人家,一人壽終,眾家齊來幫忙料理,並不需呼喚請求,喪中大小細節,自有管事都管吩咐安排。且鄉野之人,很好熱鬧,俱聚而觀之。這客棧中便只餘了店主與蘇軾幾人。 蘇軾詢問三人,於案情有何見解。李龍快言快語,道:“案情真相已明,兇身必是錢達無疑。他與周玉兒勾搭成姦,因故而起了殺心。後事情敗露,便倉皇出走,料定難逃天理,從而投水自盡。事情明朗,已無他異議。”鄭海亦連連點頭。 吳江不屑,道:“錢達已死,死無對證。怎知他便是真兇?誰也不曾見得。依我推想,那錢貴最為可疑。”李龍道:“吳兄有何高見?怎的認為錢貴可疑?”吳江道:“那周玉兒鞋襪之上無甚泥跡,可見他並未在外久行,必是在家中被害。”李龍驚道:“依你之見,這錢達亦是錢貴所殺?”吳江點頭道:“極有可能。錢貴察覺渾家與錢達之姦情,頓起殺心,便殺害渾家周玉兒,而後嫁禍錢達。一計成功之後,而後設造錢達畏罪自盡之假象。真可謂天衣無縫。” 鄭海蹙眉道:“如此說來,那廝對大人所言,必是事先構想的。那馮二所聞扭打之聲,即是行凶之聲。”李龍道:“若他果是兇身,我等應當速將其緝捕歸案。”吳江道:“無有真憑實據,怎可隨意拘人?”鄭海瞥了吳江一眼,道:“即便無有實證,他亦是最大嫌疑。應當拘往府衙,細細詢問。”三人你言我語,商議情狀。唯有蘇軾一言不發,對燭沉思。 三人說罷,轉首齊視蘇軾。李龍輕聲道:“大人有何理論?”蘇軾微微一笑,道:“你等說的甚是,那錢貴確是可疑。暗中潛回,當是心懷殺機而來,且夜間有所行動,其中情形,除了死者之外,更無他人清楚。即便沒有謀害周玉兒,亦無人相信。只可惜你等沒有留意他人。”三人驚道:“他人?難道真兇另有他人?”蘇軾道:“錢貴、錢達等人,我等皆知。只是這人,尚未有與此案牽連之跡象。可舉頭三尺有神靈,怎可任其逍遙天理之外?”李龍詫異道:“大人所指何人?”蘇軾幽幽道:“錢良錢大善人!” “錢良?怎的是他?”李龍奇道。吳江道:“大人何以懷疑錢良?”蘇軾道:“思前想後,錢良似乎與此案毫無干系。其中情由,我等尚還不明了,但終究有水落石出之時。”李龍道:“大人懷疑錢良,只因錢達死於那雲湖塘中?不過,小人曾仔細勘驗屍首,錢達確是死於溺水。怎言他殺?”蘇軾道:“你等前往五味店中,尋那錢達。那店中伙計說了甚麼?”李龍道:“他只道掌櫃一早外出,並無其它。” 蘇軾淡然笑道:“他可曾說過,錢達外出時,戴有一頂皮帽?”李龍憶起,連聲道:“正是,正是。可此與錢良有何關聯?”蘇軾道:“那雲湖塘邊,你察看錢達屍首並四周,可曾見得那皮帽?”李龍回想道:“細細想來,確實不曾見到。”鄭海不以為然道:“錢達落入水中,必定胡亂掙扎。那皮帽必定沉入水底,岸上焉能見到?” 蘇軾點頭,道:“本府在那水塘旁,亦如此思想。不過,在錢良花堂晚照亭內,赫然見到水池底內有一黑物。若本府不曾猜錯,那黑物必是錢達之皮帽。”李龍驚道:“那錢宅家丁說過,錢達並不曾去過花堂。如此說來,他們必在說謊。”蘇軾道:“正是。那錢達必定去過花堂,亦是死於花堂。”李龍恍然大悟,道:“錢達或許是被他等摁於水中,活活窒息而死。故而查勘屍首,亦是溺水身亡。不想那皮帽竟沉入水底。他等移屍至水塘之時,並不曾察覺。不想大人明察秋毫,一眼便發現疑點。”吳江道:“既然如此,我等明日可將錢良拘來,問個究竟。”另二人表示贊同。 蘇軾搖頭,道:“他未必肯如實招認,我等亦無其它證據。即便是他,他亦會百口狡辯,那皮帽何以在水池底內?他定會言不知曉,或許是兇犯謀害錢達之後,意圖嫁禍錢良,躲過家丁耳目,故意將那皮帽拋於水底,亦未可知。你等可還記得那一繡包?”說罷,從袖中取出,示與李龍等。吳江疑道:“莫非這繡包乃錢良之物?”蘇軾道:“本府嗅過繡包,其中有茶葉味兒,必是作存放茶葉之用。這茶味非同一般,正是今日在錢良花堂中所飲之茶。”李龍道:“如此言來,兇身必是錢良。”李龍道:“若如此,我等該如何著手?”蘇軾道:“孫子云:以靜待嘩。又云:以逸待勞。我等可靜觀其變。”三人稱是。而後又細細商議一番,各自回房。三人皆有感嘆:新任蘇大人果然與眾不同,名不虛傳,此次左遷湖州,必是得罪朝中權貴。如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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