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黃州篇

第53章 第一章胭脂信箋

且說大宋神宗元豐五年五月初六,約莫申酉時分,東坡雪堂升起縷縷炊煙,院中眾人正忙碌著豐盛的晚宴,堂中坐著五個人,正說著閒話。堂右廂兩人,正是主家蘇東坡,下方坐著郭記藥舖掌櫃郭遘,左廂坐著三人,依次是黃州太守徐君猷、通判孟震、黃州才子石昶水。 這時刻,卻見蘇仁雙手端著一個木盤進得堂來,那木盤內熱氣騰騰,卻是十餘個粽子。蘇公急忙起得身來,笑道:“昨日端陽佳節,東坡親手包得些許粽子,尚餘下些許,熱來與諸位一嚐。”蘇仁將木盤呈上,徐君猷、孟震、石昶、郭遘各取了一個,小心去了粽繩,剝開粽葉,露出帶棗杏的粽肉來,散發出一股清香。眾人津津有味吃著粽子。 那石昶水,遮莫三十歲,身高七尺餘,濃眉俊目,身著白淨長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書有篆體“黃州石昶水”五字。石昶水是黃州有名的風流才子,甚有才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卻無意功名仕途,襲了祖上的家業,倒也過得清閒自在,他為人灑脫風流,常與一眾好友混跡於酒樓書坊、青樓妓館之中,因他出了名的憐香惜玉,頗得黃州歌妓的喜歡,坊間姑娘戲言他為柳七第二。但石昶水為人頗為孤傲,尤其不喜與官場中人往來,蘇公雖是落魄之人,但終究是官場中人,故而蘇公來黃州三年,石昶水仰慕甚久,卻沒有往來,此番央求郭遘引見,是因他有事相求。卻不想逢著黃州太守、通判都在這裡。石昶水心中不悅,但既來之,則安之,只是坐在一旁,默然無語。

孟震吃著粽子,瞥了一眼石昶水,笑道:“蘇大人可曾聽得黃州市井的一樁盛事?”蘇公一愣,望著孟震,搖了搖頭,笑道:“東坡有多日不曾到城中去了,也沒有聽得甚麼盛事,孟大人且說來一聽。”孟震笑道:“乃是評花榜,蘇大人可曾知曉?”蘇公聞聽,呵呵笑道:“果然是市井盛事,我記得去年不曾舉辦此事。”郭遘在一旁道:“這事每兩年一次,前年在清明之後,今年在端陽之後,便定在五月初八至十二日。”蘇公連連點頭,笑道:“如此說來,前後有五天,閒時我定要去湊個熱鬧。”郭遘笑道:“今日石公子前來,其實便是為了此事。” 蘇公“哦”了一聲,望著石昶水,笑道:“不知石公子有何見教?”石昶水稍有些猶豫,笑得尷尬,吱唔著說:“昶水此來,是有求於蘇大人。”蘇公捋著鬍鬚,笑道:“原來如此,不知東坡有何能幫公子之處?”石昶水微有遲疑,囁嚅道:“事情是這般:今年花榜之事非比往年。”徐君猷聞聽,頗為好奇,捋鬚笑道:“有何不同?”

石昶水沖著徐君猷拱了拱手,回答道:“往年花榜,約些好事者,大家聚在一起,探討商榷一番,便定出名次來,前後也就一兩天時間。今年則不同,首先,推行考評晉級之法。”蘇公一愣,笑道:“想必那考評之法,如同那科考殿試一般?考試而評定。卻不知何謂晉級?”石昶水點點頭,道:“蘇大人所言正是,這考評之法參仿殿試,首先推舉出三名主評。”徐君猷扑哧一笑,道:“恁的可笑,怎的還有主評官?” 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無奈的點點頭,說:“往年是眾人聚而評定,人多嘴雜,今年則是由推舉出來的三位風雅名士來做品題主評,整個花榜只由這三人評定。”徐君猷瞄了蘇公一眼,笑道:“石公子莫不是想請蘇大人去做主評官?”石昶水搖了搖頭,道:“這三人已然推舉出來了。”蘇公笑問道:“卻不知是哪三位?”石昶水道:“第一位是黃州名士賈曲宗賈先生。”孟震詫異的問:“賈曲宗是何許人?”

徐君猷笑道:“本府倒是聽說過這賈曲宗其人,此人本是官宦之後,自恃有些文采,甚為清高,可惜時運不濟,數次落榜,終未入仕。他兄弟三人,分煙析產之後,這賈曲宗便整日混跡於勾欄瓦舍、飯莊酒肆,不思正業,今將四十,依然尚未婚娶,先輩留下的家業也敗落得只剩下了一處小莊園。不過這賈曲宗寫得一手好字,又善填詞譜曲,只是往日的清高已然消磨殆盡了。” 石昶水點點頭,嘆道:“不想太守大人如此熟知賈先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這賈曲宗在黃州小有名氣,本府焉能不知。”孟震追問道:“還有哪兩人?”石昶水道:“第二位便是佳人齋的掌櫃馮汜馮掌櫃。”徐君猷呵呵笑道:“這馮掌櫃,本府也恰巧識得。”石昶水奇道:“大人如何識得馮掌櫃?”徐君猷笑道:“本府常聽得家眷說及佳人齋,不免好奇,詢問方知,原來是家胭脂花粉店,掌櫃便是馮汜。”郭遘笑道:“這佳人齋內賣的都是上等胭脂花粉,顧主多是官宦大戶人家的內眷,以及青樓名妓。不比我這藥舖,無論富貴貧賤都是客人。”

蘇公捋鬚笑道:“如此說來,這馮掌櫃生意益發紅火了,哪家行院閣樓的姑娘不到佳人齋買胭脂,便要挑剔他的不是,令他出局。”石昶水連連搖頭,道:“馮掌櫃為人灑脫,斷然不是這種小肚雞腸之輩,他與眾行院都有往來,也不會偏袒某一家姑娘。” 孟震點點頭,追問道:“不知這第三人是誰?”蘇公笑道:“瓦市之中,戲言石公子是柳七第二,東坡以為這第三人非石公子莫屬。”石昶水望著蘇公,笑道:“這第三人正是昶水。”蘇公點點頭,拱手笑道:“恭喜石公子身任主評。”石昶水急忙起身回禮,嘆道:“羞煞昶水了。”蘇公笑道:“石公子既為主評,煩勞相告這晉級之說。” 石昶水坐下身來,道:“所謂晉級之法,乃是昶水所創。先由各行院送選一至兩名出類拔萃的姑娘,評選前一日匯集,先分居各處,待進入前二十名後便入住花場。入住之後,不得擅自離開花場,違者,以出局論。”孟震忍不住插言問道:“何謂花場?”蘇公淡然一笑,道:“顧名思義,便是他等評選美人的地方。”

石昶水點點頭,道:“今年的花場便是阿誰街歸路遙歸員外的玉壺冰閣樓,這歸員外真是熱心好義,非但無償提供花場,還免卻我等一切食宿費用。”孟震疑惑道:“如此豈非耽擱了他玉壺冰的買賣?” 徐君猷搖了搖頭,笑道:“孟大人有所不知,這歸路遙名下有三處樓閣,分別是玉樓春、玉壺冰、玉京瑤,彼此相連,捨了中間一處,還有左右兩處,並無大礙。”蘇公一笑,幽然道:“這歸掌櫃果然是生意中人,頭腦恁的精明。”孟震、石昶水詫異的望著蘇公,蘇公淡然一笑,卻不回答,反催促石昶水往下說。 石昶水又道:“晉級之法共分四級,第一級評選,考評容貌、端儀兩項,各主評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數評分,而後將三名主評考評之數合計,取總數前二十名,這二十人可進入第二級,第二級考琴、笛子或琵琶等樂器,依第一級之法評分,取前十名,這十人則進入第三級,第三級是歌舞才藝,再取前五人,這五人進入第四級,第四級考考詩詞書畫,又以考評之數取前三名,即為前三甲。”

徐君猷聽罷,瞥眼看了看蘇公,苦笑一聲,道:“如此是否與那鄉試、省試及殿試類似,頭名為狀元,其次為榜眼,第三為探花。”石昶水笑道:“今年改了名頭,若得第一名,喚作梅花仙子,可得紋銀四百兩;第二名喚作蘭花仙子,可得紋銀二百兩;第三名喚作菊花仙子,可得紋銀一百兩;第四名喚作蓮花仙子,可得紋銀五十兩;第五名喚做芍藥仙子,只得紋銀三十兩。” 徐君猷一愣,眼巴巴望著石昶水,問道:“這賞金共計七百八十兩銀子,卻不知從何而來?”蘇公皺著眉頭,捋著鬍鬚,喃喃道:“如此一大筆錢財,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垂涎?”石昶水道:“這筆銀子來源頗廣,多是風月場中的士紳商宦、公子浪客等的捐贈,此外還有各行院的報名錢。” 徐君猷一愣,詫異道:“何謂報名錢?”石昶水笑道:“此番評選,但凡參加評選的姑娘每人需交納紋銀一兩,如此也湊得幾百兩,每個行院需出五兩。此外,還有支助錢,凡如黃州城或四方諸縣的一些店鋪,想藉此良機宣揚店鋪名聲者,可交納一定銀兩,便在花場內懸其旗幌,或張貼大字,宣揚名聲,譬如錢莊客棧、飯莊酒肆、禮品特產等等,花場醒目之處尤為昂貴。”

徐君猷皺著眉頭,喃喃道:“難怪蘇兄說那歸路遙頭腦精明,如此想來,他那玉壺冰閣樓豈非是最為知名?”蘇公連連點頭,捋鬚笑道:“何止知名?大人且想,評花榜一事聲勢浩大,歷時數日之久,黃州城並諸縣及四方州郡的好事者蜂擁而至,吃住玩樂,會在何處?首選自然是距離花場最近的飯莊、酒肆與客棧,尤其是歸掌櫃的玉樓春與玉京瑤。”孟震恍然大悟,連連拍手讚道:“言之有理,這歸掌櫃眼光果然獨到。” 蘇公捋鬚笑道:“若如此,何止是歸掌櫃一家,便是附近的其他飯莊、酒肆與客棧都沾了光。東坡以為,到得那時,恐人滿為患,房錢飯錢也要水漲船高。只是如此熱鬧,恐三教九流、五花八門的人都會來此。徐大人還要小心則個,以免鬧出甚麼事端來。”石昶水聞聽,不由一愣,頗不以為然道:“蘇大人未免言重了吧。”徐君猷皺起了眉頭,思量著蘇公的言語。

蘇公搖了搖頭,道:“這世間,但凡有利可圖,便蜂擁而至,捱三頂五,你推我擠,比肩繼踵、爭先恐後,卻不知前方是懸崖,等你知道後想退身時,卻已身不由己,被後來的人硬生生推擠下去了。我兀自記得,有一年的臘月二十四日,即是過小年,京城的一家米行商舖為了招徠客人,將一斗米價降了五文錢,消息傳出,次日一早,店鋪門前便人山人海,都是來買米的。卻不知當中哪個胡說了一句,只道米量有限,快售完了。那些排在後頭的買米者唯恐錯失良機,便一窩蜂向前擁擠,一陣騷亂之後,不說地上的鞋帽米袋之類,單是死屍便有數具,擁擠中他等擠倒在地,爬不起來,竟被眾人活活踩死了。” 徐君猷點點頭,思忖道:“蘇大人言之有理,凡事當防患於為然。待評花榜一開始,本府自當派遣公人前往花場及市井,維護安穩。”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欲言又止。

蘇公望見石昶水神情,笑道:“說來說去,卻忘了說石公子來雪堂的事了。”石昶水聞聽,臉色微紅,吱唔著道:“昶水此來,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蘇公一愣,詫異不解,問道:“卻不知究竟是甚麼事?又是為了哪個?”石昶水瞥了徐君猷、孟震兩人,稍作猶豫,道:“昶水本是此次花榜品題主評者之一,本不應插手此事,只是挨不過佳佳姑娘的苦苦央求,只得來尋蘇大人幫助。” 蘇公望著石昶水,不解的問道:“這佳佳姑娘是何人?”徐君猷狐疑一笑,道:“蘇兄久未去風月場中了,竟然不知月下坊聰慧迷人的佳佳姑娘。”蘇公苦笑一聲,嘆息道:“俗話言,人不風流只為貧。東坡囊中羞澀,那微薄的俸祿,兀自不能糊口度日,哪裡還有銅錢去逍遙快活?”

徐君猷搖搖頭,笑道:“蘇兄此言差矣,想那瓦市之中,都以唱蘇兄之詞為榮。你若去,自然是眾家行院求之不得的,哪個還會索要你的銅錢銀子呢?”蘇公苦笑一聲,不復言語。 石昶水在一旁道:“太守大人所言正是。那三舍六院中的姑娘都仰慕蘇大人,這佳佳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只恨無緣與蘇大人相見。此番評花榜,月下坊首推佳佳姑娘,佳佳姑娘也志在必得,於是私下請求昶水,望能討得蘇大人的新詞一闕。”蘇公捋鬚而笑,道:“原來如此。”徐君猷笑道:“此番評花榜,佳佳姑娘若能得到蘇大人的新詞,輔以歌舞,必然出於其類,拔乎其萃,梅花仙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 蘇公微微點頭,道:“如此說來,石公子似存偏袒之心,若傳將出去,不怕他人閒言?”石昶水搖搖頭,微微嘆息一聲,嘆道:“這不過是昶水順便而已,事情是否得逞?還要看蘇大人的意思。其實,昶水此來,是為了另外一樁事情。” 蘇公瞥了一眼郭遘,那郭遘一臉茫然,愣愣的望著石昶水。蘇公心中明白,看來,石昶水兀自瞞著郭遘,因石昶水與蘇公沒有往來,故而邀郭遘來引見。蘇公捋鬚不語,望著石昶水,卻見石昶水自懷中摸出一張紙來,那紙張折成巴掌般大小,呈淺青色。石昶水展開紙張,站起身來,近得蘇公面前,將紙張呈與蘇公。 蘇公接過那紙張,卻原來是一張淺青色的胭脂箋,那胭脂箋上橫向畫了兩件物甚,左邊畫著一錠銀子,右邊畫著一把短刃,畫技甚是尋常,甚至可以說是醜陋不堪。 徐君猷、孟震、郭遘都起身圍攏過來看,徐君猷不免好奇的問道:“這箋上畫的銀子與利刀是甚麼意思?”孟震笑道:“不過是小孩的塗鴉之作罷了,卻不知石公子拿來做甚?”石昶水連連搖頭,迷惑道:“小人以為,這絕不是小孩的塗鴉之作,況且小人家中從沒有用過淺青色的胭脂箋。”眾人看罷,不以為然,各自迴座。 蘇公將那胭脂箋湊到鼻前,輕輕嗅了片刻,然後又高舉起胭脂箋,對著門外日光,察看了一下,又皺著眉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雙手拈著那胭脂箋兩側,高舉起來,看了一番,又將胭脂箋平置,側光察看。眾人豆不言語,眼巴巴望著蘇公。蘇公看罷,復又回到座椅邊,將胭脂箋置於茶几之上,望著石昶水,問道:“你且將這胭脂箋來源細細道來。” 石昶水點了點頭,咽了一下口水,皺著眉頭,道:“諸位大人有所不知,這紙箋來得頗有些怪異。”徐君猷側眼望著那石昶水,心中暗自揣摩他言語的真偽。石昶水又道:“昨日卯辰時分,昶水起得床來,照例讀半個時辰古詩,近些時日,昶水讀的是《李義山詩集》,昶水到得書案前,卻見得那鎮紙下壓著這張淺青色的胭脂箋。昶水甚是好奇,便取在手一看,箋上畫著這銀子與利刃。開始,昶水只當是哪個童子頑皮,便將童子婢女等喚來詢問。” 蘇公忽揚了一下手,問道:“石公子家中有哪些人?”石昶水答道:“昶水兄弟四人,分家之後,我襲了祖上一處單獨的宅院,雇了一個做飯洗衣的老媽子,喚作劉媽,今已近六十歲;又有一個婢女,喚作桂香兒,只十五歲;另外還有一個書僮,喚作石全,是我同族中人,今年十三歲。” 蘇公復又拿起那胭脂箋,捋鬚道:“如此說來,這箋不是他等所為。”石昶水連連點頭,道:“昶水一一盤問了他三人,他三人毫不知情,且又說沒有他人家的童子來過。”徐君猷聽得,不免來了興趣,問道:“這事端的有些蹊蹺了,這紙箋莫不是自己飛來的不成?”孟震瞥了徐君猷一眼,搖了搖頭,淡然道:“定是有人放置的,只是不知此人是甚麼用意?” 徐君猷疑惑道:“石公子上床歇息之前,可曾關了門窗?”石昶水連連點頭,道:“大人問的是,那時刻,昶水也疑惑不已,前夜歇息之前,待書僮石全出去之後,昶水親手關閉了門窗。待看到這胭脂箋,昶水甚是疑惑,復又察看了門窗,木栓兀自閂著,無有絲毫撬過的痕跡。那麼這紙箋從何而來呢?昶水端的百思不得其解。”徐君猷驚訝不已,皺著眉頭,望著蘇公,喃喃道:“這胭脂箋來得果然有些蹊蹺,宛如一樁密室之案。” 蘇公稍加思忖,問道:“前日夜裡,石公子身在何處?可曾留意書案上面?”石昶水皺著眼睛,回想道:“前日午後,昶水在歸路遙歸員外府中,商議花場事宜,賈曲宗賈先生同在。晚飯之後,馮汜也趕來了,估摸是亥牌正時方才散了,回到家來,我洗臉濯足後便上床歇息了,確不曾留意書房桌案上面。” 蘇公微微點頭,又問道:“書僮石全可隨你左右?”石昶水點點頭,道:“他一直隨著昶水,回得家中,服侍我洗臉濯足後他便離去了。”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這胭脂箋想必是前日午後,或是夜黑之後放置,石公子回來時沒有留意,到了昨日早晨方才發現。” 石昶水聞聽,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道:“蒙得大人提醒,小人竟沒有想到這點,不過昶水書房平日里總是上鎖的,也沒有見有撬門痕跡,不知那廝如何進去?”蘇公淡然道:“蛇有蛇路,賊有賊法。石公子疑惑的是,這事是何人所為?這胭脂箋上所畫的銀子與利刃是何意思?” 石昶水望著蘇公,連連點頭,面含憂色,道:“昶水思前想後,摸不著頭緒,這紙箋來得甚是蹊蹺,這畫也甚是怪異。昨日午後,月下坊佳佳姑娘來尋我,懇請昶水出面,求得蘇大人佳詞,昶水不便推託,只得應允。因昶水知道郭掌櫃與大人常有往來,申牌時分便去見郭掌櫃,懇請郭掌櫃出面引見,郭掌櫃慷慨熱心,一口答應與昶水今日同來。我二人言談中,郭掌櫃說及大人屢斷奇案之事,昶水不由心中一動。蘇大人見微知著、聞一知二,或許能為昶水指點一二,故而今日將這紙箋隨身帶來了。” 徐君猷瞥了蘇公一眼,不以為然道:“依本府之見,定是你的某位朋友暗中捉弄於你,故意弄得沒頭沒腦,讓你想破腦袋。”石昶水迷惑道:“昶水曾詢問劉媽並桂香兒,他二人說白日里不曾有人來訪,夜間益發沒有人。除非這人是跳牆而入,隱蔽而行,不過昶水的友人中似乎沒有這種獐頭鼠目之輩。” 徐君猷拈鬚而笑,幽然道:“世間之事,常變幻莫測,有常理,也有超乎常理。”石昶水白了徐君猷一眼,不復言語,把眼來看蘇公。蘇公正皺著眉頭,盯著那胭脂箋。徐君猷微微咳嗽一聲,輕聲道:“蘇大人可曾看出甚麼端倪?” 蘇公瞇了瞇眼,瞥了一眼徐君猷,又望瞭望石昶水,道:“你等且看看這紙箋。”石昶水一臉茫然,遲疑道:“這箋是胭脂箋,又喚作薛濤箋,文房四寶齋中多有的賣。”徐君猷點點頭,道:“這胭脂箋,既喚薛濤箋,又名浣花箋、松花箋、減樣箋,是唐代女詩人薛濤設製,其唯有深紅一色,顏色、花紋甚精巧鮮麗。到得我大宋天下,紙家有所改進,便成胭脂箋。此箋多用於寫詩,但也有用於書信者。”孟震笑道:“孟某記得唐代三李之一的李長吉有詩云: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詞詠玉鉤。說的便是薛濤箋。” 蘇公點點頭,笑道:“東坡曾讀翰林大學士蘇易簡先生的《文房四譜》,其言道:'元和之初,薛濤尚斯色,而好制小詩,惜其幅大,不欲長,乃命匠人狹小為之。蜀中才子既以為便,後裁諸箋亦如是,特名曰薛濤焉。'適才徐大人說的是,此箋多用於寫詩,也有用於寫書信。我等可依此推想,用這箋的人是個讀書人。而這胭脂箋不比代寫經紙或黃麻紙,其價錢高出數倍,故而推想此人不是尋常的寒酸秀才。據東坡所知,黃州城中賣胭脂箋的店鋪不過兩三家。胭脂箋分十色,尤以紅色為重,譬如深紅、粉紅與杏紅,其餘如明黃、深綠者少之,這淺青一箋又少之。” 徐君猷皺著眉頭,思忖著道:“這淺青一色,賣者少,買者更少,若到文房店鋪去詢問,或許可以查問出這買淺青胭脂箋的人。”孟震疑惑道:“難道黃州城中買這色胭脂箋者只有一個人?若查出七八上十個人來,又怎知是哪一個?”郭遘笑道:“不定這廝是偷了別人的胭脂箋,你又如何查去?”徐君猷頓時語塞,把眼望蘇公。 蘇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但凡查案,便是一絲一毫線索也不可放過。你不去查,終歸一無所獲;你若去查,或許有蛛絲馬跡,不定還有意外收穫。郭掌櫃所言也不無可能,或許用者不是買者,但兩者之間必定有些干係。”徐君猷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孟震不以為然,笑道:“這無異於大海撈針一般,便是湊巧逢著了此人,他也不會承認,如之奈何?” 蘇公將胭脂箋遞與孟震,道:“孟大人且細看這箋,左下方紙張微微發皺。”孟震接過胭脂箋,細細察看,果然有半個巴掌大小的一處微微顯得皺了。孟震瞥了蘇公一眼,露出一絲驚詫而又欽佩之情,喃喃道:“蘇大人眼力好生厲害。”石昶水聞聽,急忙站起身來,湊上前來。 徐君猷側過身子,探頭來望,疑惑不解,追問道:“哪裡?哪裡?”孟震指與徐君猷看,徐君猷皺著眉頭,疑惑道:“這一瑕疵又能說明甚麼?難道那店家還記得賣出去的這張胭脂箋不成?” 孟震搖搖頭,笑道:“這不是紙箋瑕疵,而是因為浸了水,陰乾之後,紙面稍稍有些變形罷了。若不是石公子所為,便是那神秘者所為。”石昶水皺著眉頭,思忖道:“昶水絕不曾將水濕過此箋。”徐君猷有所醒悟,猜疑道:“莫不是那廝不小心將紙箋落下,無意中沾了水?”孟震猜想道:“也可能是這廝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杯子,杯子中的水浸濕了紙箋。” 蘇公幽然一笑,搖搖頭,道:“不是水,而是酒。”眾人聞聽,驚詫不已。孟震急忙將那胭脂箋置於鼻下,細細聞著,可惜只聞得幽幽的胭脂味兒。徐君猷急忙自孟震手中拿過紙箋,置於鼻前,連連使勁吸著,似乎要將那紙箋吸到鼻孔裡去,嗅了一番之後,遲疑道:“確似有一絲幽幽的酒氣。” 蘇公笑而不語,拿過胭脂箋,遞與旁邊的郭遘,笑道:“郭掌櫃是酒中高人,且來品一品。”郭遘瞥了蘇公一眼,苦笑一聲,道:“蘇大人又來奚落郭某。”言語之時,郭遘接過胭脂箋,置於鼻孔前,瞇上雙眼,輕輕嗅著。眾人都噤聲不語,不多時,郭遘睜開眼來,將紙箋還與蘇公,道:“確有一絲酒氣,只是其味甚淡,難以辨別出來是何酒。” 蘇公點點頭,道:“諸位且看這箋上所畫的銀子與短刃,線條簡陋,且頗有粗糙,又多有潤筆之處,可見此人不善作畫。”眾人探頭來望,都讚同蘇公的說法。蘇公忽捋鬚一笑,道:“當然,也可能是此人有意為之。不定他是個丹青高手,恐露出破綻來,便假模假樣作此劣作來掩蓋。”孟震苦笑一聲,瞥了蘇公一眼,沒好氣的道:“蘇大人說話端的圓滑,順也是你所說,反也是你所說,說來道去,其實等於沒說。”眾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蘇公捋鬚而笑,並不辯駁,又道:“適才石公子說,這胭脂箋壓在書案的鎮紙下面,可想而知,此箋分明是要讓石公子看到。但石公子看到後,卻如墜雲霧,這箋究竟是何用意呢?”石昶水連連點頭,滿臉疑惑道:“如此無頭無尾,恁的莫名其妙。”徐君猷思忖道:“除卻有人故意捉弄的可能,那麼這箋或是一封信,信上沒有字,而是以畫代字,隱藏著一句話語。” 蘇公點點頭,道:“徐大人此言甚是,東坡也如此思忖。那麼這銀子與短刃暗示著甚麼話語呢?”石昶水愣愣的看著那胭脂箋,喃喃道:“原來是個啞謎。”徐君猷似有所思,推測道:“或許是兩個字,同音或近音,刀,或是盜、或是島,也可能是稻,等,而銀,或是音,或是淫,也或是寅,等。連起來是不是'盜銀'二字?”郭遘把眼望石昶水,思忖道:“這兩個字或是一個人的名字,或是一個地名,也可能是一件物甚。石公子且細細回想,可有與這二字音同音近的東西?”石昶水皺著眉頭,思來想去,口中不住的念叨著,好一番時刻,迷惑的搖著頭。 孟震淡然一笑,道:“方才徐大人說:這箋可能是一封信。如此推想,這信中所言必定與石公子有所關聯。銀子,是利;而利刃,是害。一左一右,分明是利與害的權衡。這箋似是一封警告信,利誘與威脅同在,全在乎石公子的取捨。卻不知近日來,可曾有人私下與石公子交涉過甚麼?”石昶水聞聽此言,臉色頓變,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之情。 徐君猷覺察到石昶水怪異的神色,忍不住追問道:“卻不知是何人?所為何事?”石昶水吱唔道:“前日,那七步香酒肆戚掌櫃來尋過昶水。”郭遘疑惑道:“你說是那戚勝?”石昶水點點頭,道:“正是他。”郭遘皺著眉頭,喃喃道:“石公子與他有交情?”石昶水搖搖頭,道:“只是往日曾到他七步香沽過酒,甚少往來,他來尋我,昶水倒頗感有些意外。”郭遘低聲一聲,道:“這廝狡詐而吝嗇,陽奉而陰違,石公子須小心則個。” 蘇公忍不住問道:“這七步香酒肆在何處?”石昶水道:“便與那玉壺冰閣樓同街,二者相距約莫兩三百丈遠。”徐君猷好奇問道:“他尋你做甚?莫不是你欠了他的酒錢?”石昶水搖搖頭,道:“他來尋我,卻先給了我五兩銀子。”郭遘聞聽,驚訝不已,懷疑道:“這怎的可能?那年,他到我店中買藥,賒欠了兩百文錢,我到他店中前後討要了七八次,他方才給我。今日怎會主動還你五兩銀子?”孟震好奇問道:“他何故欠你的銀兩?” 石昶水搖了搖頭,疑惑道:“他並不欠我銀兩。”孟震、郭遘都愣住了,蘇公追問道:“他為何無端將五兩銀子給你?”石昶水幽然嘆息道:“那時刻,昶水心中暗想,這廝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起初,他寒暄一番,說些無聊的言語。昶水正待下逐客令,他忽摸出一錠銀子來,置於桌上,笑道:薄銀一錠,不成敬意。昶水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問他這是何意。他嘿嘿笑了,低聲道:戚某有一樁小事,懇請石公子幫扶一手。昶水追問是何事。他低聲笑道:是評花榜之事。” 徐君猷納悶,忍不住問道:“他一個酒肆掌櫃,與評花榜有何干系?卻要給你五兩銀子?”郭遘疑惑道:“莫不是要你為他拉些客人,以照顧他酒肆的生意買賣?”徐君猷聞聽,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郭掌櫃道這廝小氣吝嗇,卻不想竟也這般大方,原來另有所圖。”孟震笑道:“他捨了五兩銀子,卻是為了更多的銀子,這即所謂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石昶水搖了搖頭,道:“他不是要昶水為他拉客。”眾人又一愣,郭遘追問道:“那是為何?”石昶水道:“他說,戚某別無所求,只求石公子能事先透漏些許品題的細節。”眾人聞聽,猛然醒悟。孟震笑道:“這廝頭腦果然精明,他若獲事先知道品題細節,便可待價而沽,暗中大肆撈取一筆。” 蘇公捋鬚問道:“石公子如何回他?”石昶水苦笑一聲,道:“這廝兀自小瞧了昶水,昶水焉能做出這等有違道義之事,便斷然拒絕了他,並言語逐客。他甚是沮喪,收了銀子,失望回去了。”孟震笑道:“定是這廝心中惱怒,待到夜間,便送來了胭脂箋,畫上銀子與利刃,恐嚇與利誘,任石公子選其一。” 蘇公皺著眉頭,思忖道:“如此推想,這戚勝確有些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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