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黃州篇

第51章 第八章何曾識機巧

到得黃岡縣衙,徐君猷再三囑咐舒牧,應細心妥善處理青鶴幫一案,懲惡揚善,安撫民心,以期將功折罪。舒牧感激涕零,再三拜謝。未申時分,徐君猷引眾出了黃岡城,出城不遠,聞得身後有人高聲道:“徐大人、蘇大人。”眾人回頭望去,卻是一男一女。蘇公看得清楚,正是元綠與藍二娘,那元綠手中兀自提著六七壺酒。徐君猷笑道:“原來是你二人,本府倒是忘了發一道公函,赦免元綠之罪。”藍二娘上得前來,取過一酒壺,呈了上來,笑道:“民婦敬送大人一壺酒,感激大人為民除害。”徐君猷翻身下馬,接過酒壺,扯了壺塞,將鼻子聞那酒香,不由驚嘆道:“好酒!”藍二娘笑道:“這酒已藏有四十年了。”又取過一壺,送與蘇公。 那蘇公正瞇著眼睛,拈鬚思忖甚麼,藍二娘連呼數聲,蘇公猛然醒悟,急忙接過酒壺。徐君猷哈哈笑道:“蘇大人莫非在夜遊不成?”蘇公幽然道:“適才見得藍二娘,不由令我想起了焦明月與陳周?”藍二娘聞聽,笑容頓失,嘆息一聲,道:“兇手已除,他等亦可瞑目了。”蘇公捋著鬍鬚,問道:“聞元綠言,你悟出了中斧頭的玄機?”藍二娘道:“民婦愚鈍,將那書看了不下千遍,翻來覆去兩年多,無有頭緒,前些日子,猛然間看出那畫中竟然隱藏了'土地廟'三個字。怎比得大人洞幽燭遠、明察秋毫,實在慚愧之至。”蘇公忽問道:“你可曾想過,這'土地廟'三字是何意思?”藍二娘思忖道:“民婦猜想是陳周將緊要物甚藏在了土地廟中,不過元綠去查找過幾次,什麼也沒有找到。”蘇公點點頭,道:“依你之見,會是甚麼緊要物甚?”藍二娘搖搖頭,道:“民婦亦曾想過,陳周、焦明月兩人為此丟了性命,此物甚定非尋常之物。”徐君猷皺著眉頭,幽然道:“究竟是何物甚,竟使得焦、陳二人寧死也不肯說出來?”

蘇公忽道:“徐大人,我等且往土地廟查探個究竟,如何?”徐君猷連連點頭,遂留下徐溜、顏未,其餘人等先行回黃州城。元綠熟悉地形,遂頭前引路,抄近道趕往土地廟,一路無話,到得了樹林中的土地廟前。徐君猷嘆道:“這廟竟破敗如此,枉為了一方土地爺。”蘇公問道:“兩年多前,是否也是這般?”元綠點點頭,道:“差不甚多。”蘇公點點頭,率先入得廟中,環視四下,雜草叢生,少有人跡,正殿雖保全完好,但門窗破爛,荒涼落寞。蘇公指著殿前的兩座香塔,道:“你等且在塔基下找尋一番。”顏未、徐溜聞聽,各奔一塔,蹲下身去察看,元綠在一旁道:“或許在塔下,且挖開來看看。” 蘇公上得階基,看那正堂土地爺塑像,泥彩剝落,滿身灰土,佈滿蛛絲,塑像前的供桌鋪著枯草,左右地上亦舖有枯草破布之類。入得殿堂,蘇公環視四下,徐君猷望著那塑像,思忖道:“這土地爺可是泥身,物甚莫不是藏在其中?”藍二娘站在門檻處,道:“如此言來,豈非要砸了這土地爺?”蘇公搖搖頭,道:“若物甚果真在土地爺裡面,陳周必是自某個口子放入,而後又泥封了這個口子。我等只要細細察看土地爺上下,必有破綻。”蘇仁聞聽,一個箭步跳上了供桌,道:“我來看看上面。”徐君猷點點頭,道:“我且看前後左右。”蘇公思忖道:“若果真如此,陳周必定做了暗記。”藍二娘也湊了上來,細細察看。

徐君猷繞至土地爺後,見得兩行字跡,驚喜道:“蘇兄快且來看,此處刻有詩句。”蘇公急忙過來看,卻原來是一句詩,“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徐君猷道:“此處字跡清晰,分明是不久前有人抹擦過。”那供桌上的蘇仁聞聽得,笑道:“是我前番抹擦過的,卻不知是哪個借宿於此的失落過客所刻?”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可記得此詩句?”徐君猷一愣,探頭細看,口中念誦著詩句,遲疑道:“可是荊公之詩?”蘇公笑著點頭,捋鬚道:“正是荊公之《烏江亭》。” 徐君猷嘆息一聲,道:“慚愧慚愧。若非蘇兄一問,我竟思索不起來了。細讀之下,隱約記得是荊公之詩,其後兩句卻記不得了,蘇兄可還記得?”蘇公笑道:“其後兩句是:'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捲土來?'”徐君猷聞聽,一拍腦門,哈哈笑道:“正是這兩句:'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捲土來?'想當年我等初讀此詩之時,兀自不解其意。與杜牧《烏江亭》之'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一句相比,遜色甚多,但後來細細思索,又別有意境。”蘇公點點頭,嘆道:“荊公詩句立意往往與眾不同,他認為,項羽拒納人才,剛愎自用,使江東子弟疲於奔命,枉自捐軀。如此無德無能,又怎能再使江東子弟為其霸業捲土北上,血灑疆場?”徐君猷嘆道:“荊公之心思,非我等可知也。”

蘇公又輕聲誦了一遍,喃喃道:“項羽?項羽?”徐君猷一愣,笑道:“此詩與杜牧《烏江亭》一般,言是便是西楚霸王項羽。”蘇公點點頭,淡然一笑,道:“'破釜沉舟'一句,豈非也是源於項羽?”徐君猷一愣,點點頭,道:“此句似出於《史記·項羽本紀》?”蘇公點點頭,道:“其云: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徐君猷驚訝道:“蘇兄之意:陳周上畫的破斧頭,以'破釜沉舟'一句來暗示項羽,而畫中隱藏的土地廟三字,指點玄機在土地廟,而土地爺背後這句詩,亦與項羽相關,兩者豈非巧合得很?” 蘇公點點頭,道:“或許只是巧合而已。”遂喚藍二娘過來,指著那詩句道:“藍二娘且看,此字可是陳周所刻?”藍二娘細細察看,遲疑道:“與陳周刻字確有幾分相似,但民婦不敢肯定。”徐君猷思忖道:“若是陳周所刻,他有何用意?此詩句暗示甚麼?”藍二娘道:“莫不是物甚藏在這詩句後面?”徐君猷點點頭,道:“此詩句便是陳周標明方位的暗記?”蘇公趨上前去,用衣袖又抹了詩句四周灰塵,隱約見得詩句旁刻有甚麼,細細辨認,卻是寥寥數筆刻的一座亭子。徐君猷驚喜道:“尋常人題刻詩句,絕不會刻一座亭子。此處定是陳周留下的暗記無疑了。”那廂蘇仁聞聽,繞了過來,道:“如此,我用刀捅個窟窿出來看個究竟。”徐君猷頗有些欣喜道:“煩勞蘇爺了。”

蘇公急忙道:“且慢。”復又上前,細細看那兩行詩句,道:“徐大人且看,此亭子刻的位置偏上,與兩行詩齊頭。”徐君猷茫然點點頭,不知蘇公何意。蘇公又道:“徐大人再細看,這兩行詩乃是刻成隸體,而為首第一個字卻似是魏碑。魏碑者,橫、捺似隸體,又常出字形邊界;撇、捺向兩側伸展,收筆前之粗頓則更顯厚重穩健,其字形較隸體更為扁方。”徐君猷笑道:“蘇兄乃當世書法大家,便是一毫之差,亦可辨別出來。”蘇仁詫異道:“同一詩句,為何要使兩種字體?” 徐君猷疑惑不解,問道:“蘇兄悟出了甚麼?”蘇公笑道:“徐大人可還記得:那日我等郊遊,遭遇大雨,在山林腰間一處亭中避雨?”徐君猷茫然點點頭,眼前一亮,驚喜道:“百中亭?”蘇仁聞聽,恍然大悟,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這兩行詩的第一個字與刻畫的小亭便是暗示百中亭?”藍二娘詫異道:“或許是巧合而已,這一切與百中亭又有何干系?”

蘇公拈著鬍鬚,淡然一笑,問道:“藍二娘,這陳周又喚作陳立之?”藍二娘望著蘇公,點點頭,詫異道:“大人怎的知曉?”蘇公不答,原來在藍記酒肆時,蘇公聽得藍二娘無意中言及陳立之,初未留心,今猛然想起,不由追問道:“他名周,字立之。”藍二娘點點頭,思索道:“想必是大人查了他的戶籍?”蘇公淡然一笑,道:“原來陳立之便是陳周。”蘇公嘆道:“若蘇某不曾看錯,那百中亭亭樑上刻著七個字?”徐君猷追問道:“七個甚麼字?”蘇公欣喜道:“蘇某見得,乃是'陳立之到此一遊'七字,那時刻,蘇某兀自暗笑,只道我大宋多的是文人騷客,處處不忘留下墨寶,這廝居然爬到亭樑上去題字了!”徐君猷驚訝道:“蘇兄看了這七個字,竟然牢記在心?竟又與白骨案有絲縷之連?”蘇仁思忖道:“或許是他以前刻下的,與這詩句並無關聯?”

蘇公搖搖頭,道:“但凡人題名刻字,不會爬到亭樑上去。此乃是陳周有意為之。”徐君猷嘆道:“陳周設下如此謎局,尋常人又怎能參悟出來?若不能悟出此玄機,又怎能找到那緊要物甚?若找不出來這緊要物甚,設下此謎局又有何用?”蘇公嘆道:“如此正說明那物甚甚是緊要,陳周費盡心機,方設下這一謎局。或許他曾將此謎局玄機告知了焦明月,卻不曾料想焦明月也因此丟了性命。”徐君猷點點頭,道:“既如此,我等速趕到那百中亭去,或許陳周將物甚藏在那亭中。”蘇公點點頭。四人出了正殿,那廂顏未、徐溜、元綠正挖掘塔基,蘇仁道:“休要再挖了,我等且到百中亭一看。” 七人出了土地廟,趕往百中亭。過了陳家鎮,路經田家莊外焦明月白骨掩埋處,蘇公幽然嘆道:“可憐陳周,結交了田器這般小人,卻害了焦明月這般朋友。”藍二娘嘆道:“還有常砉這廝,亦是個小人。”蘇公問道:“常砉是何時入得縣衙做了押司?”藍二娘回想道:“似是陳周失踪後不久。”蘇公思忖片刻,問元綠道:“你可識得常砉?”元綠搖搖頭,道:“小人只是聽說過,卻不識得。”蘇公思忖道:“你曾言,在田器家中見得一書生模樣者,此人是誰?莫不就是常砉?”徐君猷道:“辛何、常砉、田器本就是一丘之貉,如此推想,那書生定是常砉。”

蘇公聞聽,不由一愣,忽然想起那日田五郎欲言又止: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適才聽得徐君猷之言,猛然醒悟,原來田五郎之言是:他等本就是一丘之貉。 蘇公淡然一笑,拈鬚思忖道:“那時刻,陳周或許尚未識破常砉、田器真面目,危急關頭,他將物甚託付給焦明月,或許讓他去找朋友田器尋求躲避。焦明月到得田器家中,被田器挽留下來,言語中,焦明月起了疑心,不肯吐露玄機秘密,藉故離去。田器不允,二人打鬥起來。焦明月乃是個文弱書生,敵不過田器,掙扎中咬下了田器左手食指一截來。田器惱怒至極,便用鈍器砸死了焦明月。”眾人皆點頭,認同蘇公推測。 蘇仁聞聽,忽然停下腳步,皺著眉頭,低頭思索甚麼。顏未回頭來看,見蘇仁落在後面數丈遠,呼喚道:“蘇爺,快些跟上。”眾人聞聽得,皆回頭來看,卻見蘇仁猛然跳了起來,叫道:“不是他,不是他!”眾人甚是奇怪,卻見蘇仁快步跑了過來,神情激動,口中叫道:“不是他,不是他。”徐君猷疑惑道:“你道那書生不是常砉?”蘇公追問道:“不是誰?”

蘇仁神色飛揚,急切道:“不是田器。”蘇公一愣,疑惑道:“你道殺死焦明月的兇手不是田器?”眾人皆望著蘇仁,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蘇仁道:“我等以為,那夜金迷閣內毒死尚青鶴的三人是辛何、常砉與田器。方才猛然醒悟,那背對著窗格的人不是田器。”蘇公一愣,道:“午前我等在那宅院中,見得常砉、田器並青鶴幫三名堂主等五具屍首,認定兇手是辛何。”蘇仁道:“起先我也如此認為,但適才聽得老爺言語,那田器左手食指少了一截,我猛然想起:那時刻我看得清楚,那背對窗格之人起身倒酒時,左手指頭並無殘缺。” 蘇公一愣,皺著眉頭,喃喃道:“如此說來,除卻辛何,還有一個兇手。”徐君猷疑惑道:“此人與辛何合謀,殺死了所有知情人,今辛何潛逃,令我等不再深查,他亦得以逃脫。”蘇公點點頭,蹙眉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幕後真兇,尚青鶴、辛何、常砉等不過是其幫兇罷了。”徐君猷驚訝道:“如此言來,此人會是誰?”蘇公搖搖頭,幽然道:“不可言,不可言。”徐君猷惱怒道:“莫非是他?”眾人驚訝,望著徐君猷,又望著蘇公,蘇公長嘆一聲,淡淡道:“無有人證物證來佐證,不可言呀。”徐君猷冷笑道:“證據?前些時日,蘇兄不是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蘇公幽然嘆息道:“如今之計,唯有捉拿到辛何,或可問得出線索來。但我疑心,這辛何不定也被殺滅口了。”徐君猷疑惑道:“蘇大人之意:這辛何潛逃,乃是兇手偽裝的假象?”蘇公點點頭,捋鬚思忖。

眾人無語,趕到百中亭,蘇公指引眾人來看,果然見得亭樑上刻有“陳立之到此一遊”七字。顏未思忖道:“這廝定是沿著亭柱爬到亭樑上去的。”蘇仁眼尖,指著上方,道:“老爺且看,那字旁似刻了一個小箭頭。”徐溜、元綠急忙來看,果然如此。徐君猷、蘇公瞇著眼睛,花了好一番工夫,方才看得清楚,在“陳”字上方有個小小的箭頭,那箭頭指向上方亭梁。 蘇公遂令蘇仁爬上去,蘇仁身手利索,沿亭柱爬到亭樑上。蘇公站在亭下,問道:“可曾看到甚物?”蘇仁比照箭頭所指方向,卻見得一根橫樑上方有一道小槽,槽中似有一件物甚,伸手摸去,卻是一節七寸長的竹筒,看那竹筒兩端,一端是竹節,另一端卻見得里面塞著一捲紙。蘇仁大喜,低頭對蘇公道:“老爺,且接住。”而後拋了下去,顏未眼急手快,於墜地前便抓住了竹筒,而後交給蘇公。

眾人急忙圍了上來,蘇公看那竹筒內,道:“裡面卷有一張紙。”將那竹筒倒過來,用力甩了幾下,那紙出來一截,蘇公遂將紙捲抽了出來,展開來看,卻見上面寫著:“三緘橋西下,五丁麻石中”。藍二娘看罷,哀嘆道:“此是陳周字跡。”徐君猷疑惑道:“三緘橋西下,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蘇公問道:“三緘橋在何處?”蘇仁順著亭柱滑了下來,聞得蘇公問話,詫異道:“我似曾見過此橋。”元綠道:“便在土地廟南向,行一兩里地便是,依此道可達黃岡城。”蘇仁聞聽,馬上想起來,道:“那橋邊可是一個亂墳崗?”元綠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那裡甚多墳墓,陰氣甚重,小的平日都不敢走那條道。”蘇公點頭,道:“我等即刻趕到三緘橋去。” 眾人下了山,經陳家鎮、土地廟,又行了一兩里路,上得山坡,往下看去,但見得山坡東面數百座墳塚,那墳塚間白幡飄晃,又見得三三五五的人,想必是來祭奠亡靈者。山坡下一條小河,道路延伸到河邊,兀自一座石橋。元綠指著那石橋,道:“那便是三緘橋。”蘇仁點頭,道:“正是那橋。”徐君猷一行七人下了山坡,到得石橋邊,徐君猷思忖道:“這邊便是橋西,紙上言'三緘橋西下',且到橋下去看看。”蘇公點頭,繞至橋下。蘇仁問道:“五丁麻石中,是何意思?”顏未詫異道:“我從未聽說過甚麼五丁麻石。”蘇公抬頭細看麻石,卻見得每塊麻石上刻有字,凡如“一甲、二甲、一乙、二乙、一丙、二丙”等等。 蘇公笑道:“原來造橋之前,工匠先精心計算,而後選料,並將石料編號,以數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與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並用,待建造時,依次用料。”蘇仁笑道:“原來如此。”顏未望那砌了的橋石,急切道:“那五丁麻石在哪裡?”蘇仁四下察看,卻見得橋墩處有“五”字麻石,順著“五甲”數去,第四塊麻石上果然刻有“五丁”字樣,此塊麻石較其餘麻石小了許多,伸手一推,驚喜道:“老爺,這麻石有些鬆動。”蘇公上得前來,用手試之,喜道:“可以拿得出來。”蘇仁雙手摳住麻石兩端,用力將那塊麻石扯了出來。顏未急忙伸手到洞中摸出,欣喜道:“裡面有東西。”待拿了出來,卻是一個油布包。 顏未將油布包交與蘇公,徐君猷疑惑道:“這油布包中何物?似不甚重。”蘇公看那油布包,包紮得甚是嚴實,接合處兀自用蠟封住,分明是擔心受潮。打開油布包,卻見裡面還有一層油布,待散開第二層油布,見得里面竟是帳冊公文並一大摞紙張。徐君猷詫異道:“此是甚麼?”蘇公喚蘇仁捧了油布包,自上方拿過一本帳冊,翻閱來看,卻原來是黃岡縣賦稅帳目,看其日子,竟是元豐二年的。蘇公遂將帳冊遞與徐君猷,徐君猷接過帳冊,驚訝不已。蘇公又取出一張紙來,那紙折疊數下,展開一看,卻原來是一張狀紙,那告狀人落款是“朱子侃”! 徐君猷、蘇公看罷帳冊公文狀紙等,恍然大悟。 蘇公幽然道:“原來這一切竟與黃岡縣衙前任押司朱子侃有乾連。如此言來,朱押司暴病而亡,實另有玄機。”徐君猷臉色鐵青,憤憤道:“所謂暴病,或是謀殺。真兇定是他所告之人!”蘇公嘆道:“謀殺與否,唯開棺驗屍。”徐君猷點頭,遂喚過顏未,道:“明日你且再往黃岡城一遭,務必找到朱子侃家眷。”顏未唯喏。七人自橋下出來,上了橋面。徐君猷神色悲苦,幽然嘆道:“可惜了朱子侃這等正直的公吏,為了首告貪腐,枉自丟了性命,還搭上了陳周、焦明月二人。”藍二娘嘆道:“陳周與朱子侃乃是十餘年前的好友,十年前朱子侃到縣衙做押司後,二人便甚少往來,外人甚少知他二人是好友。” 蘇公嘆道:“陳周好交朋友,但玉石不分,知人知面不知心,常砉、田器皆是小人,也稱好友?朱子侃知勢不妙,便將物證託付給了陳周,而後陳周與常砉、或是田器言語中,無意間走露了風聲。常砉頓時起了私心,必是暗中告密,引來了兇手。此一點可自朱子侃死後,常砉便做了縣衙押司之事推測出來。”藍二娘醒悟道:“原來如此,那時民婦並莊中人曾私下議論,不知常砉這廝怎的做了押司?想那押司一職,往往是數十人爭奪,非是官老爺的親朋心腹,怎能做得上?卻原來他是賣友求榮,踏著陳周的屍首。”蘇公嘆道:“虧得陳周機警,察覺不對,便設下了重重玄機,並告知了自蘄春來黃岡的焦明月,又幸虧那焦明月亦是個正直的書生,寧死不屈。”徐君猷嘆道:“今之世道,世風日下,利益之前爭先恐後,危難之際畏縮自保。然而,我大宋子民,芸芸眾生,不乏剛正不阿、堅強不屈、黜邪崇正、成仁取義的英雄。”眾人嗟嘆不已。 過了石橋,蘇公看那橋頭石碑,其上刻有“三緘橋”,轉至石碑後,依稀見得碑身上刻著的捐資者、造橋者名錄,蘇公不由一愣,在那主持造橋者之中,赫然有朱子侃姓名,猛然醒悟道:“原來如此。”徐君猷詫異道:“蘇兄又悟出了甚麼?”蘇公遂喚眾人上前來看,道:“蘇某心中一直疑惑,陳周住在陳家鎮,區區一個書生,怎的知曉三緘橋下這五丁麻石是鬆動的?又怎會將證據藏匿此處?如今想來,這證據乃是朱子侃放置的。”徐君猷連連點頭,道:“因他是造橋者,故而知道此處;亦或是他有意為之。”蘇仁環視四周,道:“亦或是朱、陳二人同來此處放置。” 眾人感嘆之時,卻見得自黃岡道上來得三人,當先一個中年漢子,留著山羊須,一手提著竹藍,一手執著白幡,其後跟著一老一幼兩人,分明是往墳山上祭奠的。待來人近得前來,蘇公、蘇仁皆愣住了。 令蘇公驚訝的是,後面那一老一幼分明便是先後見過兩次的老乞婆與其孫女,衣衫襤褸、面有飢色,甚是可憐,但此刻二人卻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小女孩面帶笑容,老婦人卻隱含悲色。蘇公幽然嘆道:“原來這老婦有兒子,這兒子又怎忍心老母流落街頭?” 令蘇仁驚訝的是,那執白幡提竹藍的中年男子赫然是那日追趕並善言告警自己的公差! 那中年公差望見橋頭站著數人,急忙低下頭來,無意間瞟了一眼,望見了徐君猷、蘇公,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好一陣工夫方才醒悟過來,神情激動,上得前來,撲通跪倒在地,呼道:“大人,冤枉呀。”那老婦人停下腳步,瞇著渾濁的老眼,顫顫微微上得前來,拉著孫女,撲通跪倒在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徐君猷急忙上前,攙扶起那老婦人,又喚那中年公差起來,道:“你有甚冤屈,只管道來。”那中年公差道:“小人非是為自己喊冤,乃是為縣衙已故押司朱子侃。”徐君猷一愣,驚訝道:“朱子侃?”那中年公差連連點頭,道:“小人以為,朱子侃朱押司乃是被人害死的。”徐君猷瞥了蘇公一眼,又問道:“朱子侃因何遇害?兇手何人?可有證據?”那中年公差無奈的搖搖頭,道:“小人無有證據,亦不知兇手何人。”徐君猷問道:“那他因何遇害?”那中年公差嘆道:“小人喚作仇節,亦是縣衙的差人,平日里與朱押司甚熟。朱押司為人正直,絕不撓直為曲,因他言語耿直、辦事公正,故而獲罪了不少人,尚青鶴、辛何便是其中之一。那時刻,尚青鶴不過是一個市井潑皮,自與辛何勾結,為非作歹,創建了青鶴幫。朱押司曾向縣令舒大人、縣丞尹大人建議,查禁青鶴幫,不想反被舒大人斥責了一頓。在尚青鶴、辛何看來,朱押司便是手中刺、眼中釘,若拉攏不成,便是剷除。那日,小人聞得朱押司暴病而亡,頓生了疑心,朱押司身體健壯,無有病疾,怎的會突發暴病?” 蘇公捋著鬍鬚,忍不住問道:“病發之時,朱押司身在何處?身旁有何人?”仇節道:“朱押司發病之時,乃是在夜間,估摸是戍亥時分,那時刻他兀自在縣衙整理公文,身旁似無他人。後來,值守的衙役聞聽得他叫喊,趕了過去,見得他抱著肚子,臉色慘白,疼痛難忍,眾衙役將他抬到值守廂房的床上,又著人去叫郎中,但不待郎中趕到,他便氣絕身亡了。”徐君猷思忖道:“這朱子侃死得果然有些蹊蹺。但凡這等亡故,或是暴病,或是中毒。”仇節連連點頭,道:“更為蹊蹺的是,縣衙急於料理朱押司後事。可憐朱押司家只有老母、妻室與一個女兒,無人做主,只得聽任縣衙將朱押司埋了。” 徐君猷憤憤道:“舒牧不曾勘驗屍首?”仇節嘆道:“縣令大人說,縣衙死人,不甚吉利,何曾驗屍?”蘇公指著老婦人並小女孩,問道:“他二人是朱押司家眷?”仇節嘆道:“正是朱押司母親與女兒。”蘇公問道:“我見他老幼二人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不知朱押司渾家何在?”仇節長嘆一聲,悲憤道:“朱押司死便死了,可恨那些奸人竟不肯放過其家眷。聞聽說,青鶴幫曾到得朱押司家中,將他家中物甚悉數砸了,又姦污了朱大嫂,朱大嫂含辱自盡了。”徐君猷等人聞聽,皆悲憤填膺。蘇公憤怒至極,竟扯下了數根鬍鬚,憤然道:“端的是一幫禽獸。” 仇節嘆道:“更令人髮指的是,青鶴幫毀了朱押司家宅,致使老母幼女流落街頭,且揚言任何人不許收留他二人。但與朱押司往來的親戚朋友皆受到了青鶴幫威嚇,其間有同情者暗中收留了他二人幾日,被青鶴幫知曉,兀自被毒打了一頓,輕則養病數月,重則斷手斷腳。便是小人等縣衙公差,亦不敢為之。”顏未怒道:“青鶴幫眾徒人人足以誅之。”仇節嘆道:“青鶴幫不足怕,可怕的是為虎作倀的縣衙官吏與某些大人。受害的百姓真可謂走投無路,申告無門,只得忍氣吞聲,任人宰割。”顏未疑惑道:“某些大人?”仇節點點頭,道:“辛何如此肆無忌憚,乃是其後有人。”顏未問道:“何人?”仇節搖搖頭,默然無語。徐君猷惱怒道:“可恨那舒牧,美其名曰銅匣收狀,恁的可笑至極。” 蘇公望著仇節,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得朱子侃母親與女兒討飯時,一個中年公差將他二人拽入家中,匆匆將門扇關了,神色緊張,行徑怪異。那中年公差正是面前的仇節!他惶恐害怕的是青鶴幫以及縣衙的某些官吏!還有某些官府大人! 蘇仁忍不住插言道:“受害百姓為何不到州府狀告?”仇節嘆息一聲,道:“青鶴幫與縣衙官吏鼠貓一窩,黃岡百姓,人人知曉,只有那縣令舒大人渾渾噩噩,沒眉沒眼,搖頭稾腦,偏聽偏信。若言到州府衙門告狀,一則奈何那青鶴幫勢力過大,一旦走露風聲,便會禍及親戚朋友,人人驚恐擔心,哪裡敢去?二則,所謂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去州府衙門告狀無異於自投羅網、自尋死路。便是小人這般公差,亦不敢輕信徐大人。得到今日,徐大人清剿青鶴幫並縣衙奸惡,小人方才醒悟。” 蘇公嘆道:“我不為官,不知何為官官相護。官官相護,有如一張無形之網,百姓便如那無助的飛蛾,無論撞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恁的可怕。”徐君猷嘆息道:“今青鶴幫已除,你可往縣衙申告,想必舒大人會接審此案的。”仇節搖搖頭,嘆道:“此事已過兩年多,物去人非,死無對證。縱然舒大人接了此案,恐難有結果。小人聞聽說徐大人、蘇大人斷案如神,或有回天之術。此案與小人本不相干,但每每夜深人靜,小人思想起朱押司在世之時,便覺良心不安。”徐君猷點點頭,嘆道:“你心有善念,吉神亦當助之。”仇節聞聽,欣喜不已。 蘇公問道:“你等此行,可是為了祭奠朱子侃?”仇節點點頭,指著那墳山坡,道:“朱押司屍骨便埋在那山坡之上。”徐君猷點點頭,道:“我等也去拜祭一番,如何?”眾人皆附和。蘇公搖搖頭,拈鬚道:“要破此案,還須朱押司的墳塋。”徐君猷疑惑不解,問道:“蘇兄有何妙計?”蘇公幽然道:“此事還得煩勞徐大人與顏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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