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黃州篇

第48章 第五章濁酒待君溫

徐君猷、蘇公商議兵分兩路。蘇公、蘇仁前往田家莊,徐君猷、顏未在陳家鎮。且說蘇公、蘇仁出了陳家鎮,趕往田家莊。路途中,蘇公將陳周室內情形並屋後埋屍之事告知蘇仁,蘇仁驚訝不已。思忖道:“如此言來,那中果真隱有玄機,而這一玄機便是焦明月、陳周遇害的原因。”蘇公點點頭,捋著鬍鬚,喃喃道:“那夜闖府衙之人或就是兇手。”蘇仁皺著眉頭,思索道:“那兇手掠得書卷,卻悟不出玄機奧秘所在,便欲假老爺才智,破解玄機,而後得其利。不過此著未免凶險了些吧?” 蘇公幽然道:“此事已然過去了兩年多,可謂風平浪靜,神不知鬼不覺。為何突然多了這多蹊蹺之事?這一切皆是因那場大雨,暴露了焦明月的屍骸,又幸巧逢著徐大人及我等,徐大人指令舒牧追查白骨案,兇手畏懼我等,惟恐當年陰謀敗露,故而先行下手,有意將書卷與信箋遺於府衙,令我等見得。”蘇仁一愣,奇道:“有意遺於府衙?此是為何?”蘇公幽然道:“或許這中間本無甚麼玄機,不過是兇手有意迷惑我等罷了。”蘇仁思索片刻,點點頭,道:“兇手故布迷陣,令我等左思右想,滿以為其中有個大陰謀。但命案真相卻甚是簡單。”蘇公瞇著眼睛,喃喃道:“我疑心那夜入府衙之人是辛何,但此舉意圖究竟何在?僅僅是投石問路,或是迷惑我等?當然,或許另有他人?”

主僕一路言語,行了兩里路,經過第一具骨骸發現處,蘇公停下腳步,喃喃道:“焦明月屍首掩埋在田家莊與陳家鎮之間,而陳周屍首掩埋在自家屋後,可見二人非同時同地遇害,而是一先一後,且陳周在家中,而焦明月在某處。”蘇仁望著壟下黃土,道:“若是在陳周家一併遇害,兇手便會將二人一併埋了。那焦明月是死在何處呢?兇手是先殺陳周,還是先殺焦明月?”蘇公默然,復又前行。 不多時,主僕二人到得田家莊,入得莊來,見得路口有個鄉人挑著一擔水,蘇公上前施禮問路。那鄉人抬頭望蘇公,猛然一愣,蘇公看清鄉人面目,正是前日發現白骨的鄉民田五郎,那田五郎雖不知蘇公名姓,但知其是隨同知州大人的官吏,急忙放下水桶,回禮道:“公爺有何貴幹?”蘇公道:“我等奉命前來,尋裡正田器問些事兒。不知田器家宅何處?”那田五郎點點頭,道:“公爺且隨小的來。”言罷,復又挑起了水桶。

蘇公、蘇仁隨著那田五郎,行經了六七戶人家,那田五郎停下腳步,將水桶放置一戶門前,衝著院內叫喚一聲,蘇公猜想這便是田五郎家中。而後那田五郎引蘇公二人又繞了四五戶人家,到了一戶人家門前,但見那人家大門緊閉。那田五郎上前扣著門環,不多時,大門開啟,一個婦人探出頭來,看著田五郎,沒好氣道:“小五呀,甚事敲門?”田五郎指著身後蘇公道:“乃是官府來人尋裡正爺。”那婦人詫異的看著蘇公,奇道:“我當家的豈不是到縣衙去了?怎的又來尋他?”蘇公一愣,笑道:“田爺並不曾到得縣衙,故而舒大人讓在下來催請。”那婦人滿臉驚詫,疑道:“昨日明明與常押司一同走的,怎的未到?” 蘇公聽得明白,笑道:“正是,昨日大人令常押司來請的,但到今晨,仍然未見他二人面,大人又令在下前來。煩問大嫂,他二人莫不是到哪裡喝酒去了,醉得忘記了正事?”那婦人聞聽這話,沒好氣道:“定是這般,昨日那常押司來時,鬼鬼祟祟的,二人躲在房中,不知言語甚麼,待到天黑,二人竟出門去了。臨出門時,我問他到哪裡去,他只道往縣衙一遭。今聽你這麼一言,他二人定又是到醉花院廝混去了。”

蘇公呵呵笑道:“原來如此。在下便去醉花閣尋他等便是了。”那婦人有些惱怒,憤憤道:“煩勞公爺捎話與他,待他回來,定要帶一把荊棘回來。”蘇公笑著點了點頭。那婦人憤憤然合上大門,蘇公迴轉而去。行路中,那田五郎嘻嘻笑道:“田器這渾家,甚是潑辣。”蘇公問道:“小五哥可知,這田器左手食指為何殘了一截?”那田五郎笑道:“聞聽說是被他渾家一刀剁了的。”蘇公詫異道:“不知為何?”那田五郎低聲笑道:“聞聽說是田器爺去宿妓,不合被他渾家發覺,便被剁了一截手指頭。”蘇公問道:“此事發生在何時?”田五郎掰著指頭,思忖道:“遮莫是兩年多前,對對對,正是大前年的十月。”蘇公詫異道:“小五哥怎記得如此清楚?”那田五郎笑道:“因那年十月,小人的兒子甚是頑皮,不慎摔斷了手,亦是左手。田器爺到得我家,見得他也裹著指頭。故而記得清楚。”蘇公點頭,笑道:“這田器與何人尤為要好?”那田五郎道:“最要好者,莫過於那常押司。”蘇公問道:“聞人說,還有個叫陳周的書生。”那田五郎點點頭,道:“正是,便是住在前方陳家鎮的陳周,不過這書生後來失踪了,不知到哪裡去了。”蘇公點點頭,問道:“那常押司常來田器家中?”那田五郎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唉!”田五郎嘆息一聲,忽不再言語。

蘇公分明見得田五郎欲言甚麼,卻又生生咽了回去,竟莫名嘆息了一聲,忙追問道:“他等本就是甚麼?”那田五郎急忙擺擺手,笑道:“無有甚麼,無有甚麼。”蘇公正待再問,言語間那田五郎已到得家門口,急忙拱手道別。蘇公忙拱手謝過,與蘇仁出了田家莊。蘇仁疑惑道:“適才那田五郎欲言又止,他等本就是……?這話是何意?”蘇公拈著鬍鬚,道:“田五郎嘆息了一聲,那嘆息似甚無奈。足見常砉與田器之間干係不同尋常。”蘇仁點點頭,道:“而陳周亦曾是他等好友。”蘇公點點頭,幽然道:“有時,好友往往就是陰謀加害你的人。”蘇仁問道:“老爺認為,殺害陳周、焦明月的兇手是田器?” 蘇公不答,俄而,忽問道:“你曾言,昨日尾隨辛何,那辛何到陳家鎮見了常砉,而那常砉又趕到田家莊見了田器,他三人會面,言語了甚麼呢?”蘇仁思忖道:“老爺之意,他三人有著某種干連?”蘇公幽然道:“辛何,乃是縣衙的捕頭;常砉,乃是縣衙的押司。田器,雖是區區一個莊的里正,但有了這兩位朋友,縣衙中的事情,他便一五一十,瞭如指掌。”蘇仁疑惑道:“昨日辛何陳家鎮之行,乃是通風報信?”蘇公點點頭,道:“辛何繞道陳家鎮,自然是為了告訴常砉某樁緊要事情,而後趕往黃州府,監視徐大人行動。”蘇仁思忖道:“如此言來,他等幕後還有主謀?”蘇公點點頭。

主僕一路言語,到得陳家鎮,會合了徐君猷、顏未。徐君猷告訴蘇公,常砉家人言,常砉昨日便到縣衙去了,至今未歸。蘇公將田器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皺著眉頭,冷笑道:“如此言來,我等須往黃岡縣衙一遭了。”蘇公搖搖頭,道:“辛何已經回得黃岡,況且馬將軍尚在黃岡,若徐大人趕往黃岡,恐急而生變。”徐君猷思忖道:“遲則恐他等有了應對之策,不如打他個措手不及。”蘇公淡然笑道:“徐大人如何打他?兩具白骨,無有確鑿證據,一切不過是懷疑罷了。焦明月、陳周之死,究竟因何?尚不得而知。”徐君猷憂心道:“我等已打草驚蛇,徐某恐他等逃匿。”蘇公淡然一笑,道:“他等若逃匿,便是不打自招了。”徐君猷問道:“如之奈何?”蘇公淡然笑道:“不知舒大人接得鄉民首告,是否前來?”徐君猷笑道:“蘇兄之意,我等在此等候舒牧前來?”蘇公捋鬚而笑。

約莫一個多時辰,有鄉民來報裡正,只道縣令舒大人率人來了。裡正急忙引人出莊相迎,徐君猷、蘇公等便在陳周宅前等候。不多時,裡正引舒牧等人趕來,蘇公看得清楚,隨行人中有縣丞尹塘、仵作及捕快數名,卻不見辛何、常砉身影。舒牧、尹塘忽見得徐君猷、蘇公,驚詫不已,急忙上前施禮,唬得里正等人驚恐不已。徐君猷擺擺手,淡然道:“不想今日本府又逢得一樁白骨案,驚動舒大人大駕了。”舒牧聞聽徐君猷此話帶刺,惶恐萬分,垂首道:“此卑職之責也,願受大人處治。”徐君猷冷笑一聲,道:“且隨本府進去一看。”舒牧唯喏。蘇公站立一旁,冷眼旁觀。 徐君猷引舒牧等人進得院子,至屋後,但見草叢中擺著一具骨骼,兀自沾著泥土。徐君猷令仵作上前驗骨。舒牧望著徐君猷,惶恐不安,怯聲道:“卑職有一事意禀告大人。”徐君猷瞥了他一眼,淡然道:“舒大人有何事?但說無妨。”舒牧尷尬道:“卑職疏於管治,致使治下惡徒橫行。”徐君猷故作驚訝,道:“有這等事情?”舒牧滿臉通紅,道:“卑職已著人協助馬踏月將軍,緝拿惡徒。”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舒大人可知曉尚青鶴?”舒牧點點頭,道:“回大人話,卑職識得這尚青鶴,不過此中有一處誤會,卑職已然與馬將軍言明了。原來是有奸惡之徒假冒尚青鶴之名,招搖撞騙,為非作歹。那尚青鶴乃是本縣有名的善人,樂善好施,仗義疏財,但為人隨和,不肯張揚。”

徐君猷一愣,問道:“這尚青鶴可是膚豢閣的主家?”舒牧點點頭,道:“正是。”徐君猷冷笑道:“你道尚青鶴是有名的善人?”舒牧吱唔道:“這尚青鶴是個商賈,又常資助書院私塾,或掘井修路,又常施捨孤寡鰥獨者,深得百姓讚譽,市井稱他為尚善人。不過卑職與他往來甚少。”徐君猷聽得,冷笑不止,把眼望蘇公。蘇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來,徐大人應端召見這位善人。”徐君猷會意,笑道:“此等善人,功德無量,當賜匾刻碑,予以厚獎,煩勞舒大人邀他來州府相見。”舒牧唯喏。 仵作驗骨罷,與蘇公商討一番,最終確認死者是陳周,死因尚難定論。舒牧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一旁縣丞尹塘道:“陳周屍首埋在自家屋後,可見兇手殺人後,並未匆匆逃離,而是處置命案現場。依在下推測,兇手定是與陳周熟識之人,且為人陰險,膽大得很。”蘇公點點頭,道:“尹縣丞所言甚是,兇手定是陳周熟識之人。”徐君猷淡然道:“聞聽說,與陳周相交甚密的人,乃是田家莊里正田器、本莊的常砉常押司。”舒牧聞聽,不覺一愣,遂令捕快速去傳喚田器、常砉。

尹塘思忖道:“不知前日那具白骨與今日陳周一案有無干系?”蘇公瞥了尹塘一眼,反問道:“不知尹縣丞有何見解?”尹塘尷尬一笑,道:“我只是猜想而已。”徐君猷淡然道:“前日那具白骨身源已然查明,死者乃是蘄春縣書生焦明月,他與陳周乃是好友。” 蘇公一愣,把眼瞥望了徐君猷一下,徐君猷頓時醒悟,後悔失言。那廂舒牧聞聽,驚訝道:“如此言來,這兩樁白骨案甚有乾連,兇手或是同一人。唉,他等不過是窮書生,為何遭人毒手?”蘇公瞥了舒牧一眼,嘆道:“若能弄明白他等為何遇害,此案便水落石出了。”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兩年前的命案今日已然露出端倪了。”舒牧連連點頭,嘆道:“此卑職失職也。”徐君猷淡然道:“失職者,分有心與無意。為官者,當目明、心明、手明。目不明,則濁;心不明,則亂;手不明,則腐。”舒牧茫然望著徐君猷,點頭道:“卑職謹記在心。”

徐君猷囑咐再三,遂別了舒牧、尹塘,與蘇公、蘇仁、顏未取道回黃州。出了陳家鎮,行了數里,到得那藍記酒肆,卻見兩名隨從正坐在店中喝酒。蘇公示意到酒肆中歇息,徐君猷會意,入得店來。那女掌櫃藍二娘急忙來迎,認出來客,滿面笑容道:“原來是二位員外爺!不知二位員外爺去的哪裡,又打轉回來了?”徐君猷笑道:“我等前往陳家鎮訪友,可惜不遇。”藍二娘笑道:“卻不知員外爺友人是哪一位?”徐君猷一愣,蘇公見狀,笑道:“乃是黃岡縣衙的常押司,店家莫不是認得?”那藍二娘笑道:“何止是認得?”蘇公聞聽此話,追問道:“如此言來是熟人了?”藍二娘笑道:“我娘家便在陳家鎮,你說熟還是不熟?”蘇公捋鬚笑道:“原來如此。”藍二娘引徐君猷、蘇公坐下,又提起茶壺,倒了四碗茶水。

顏未見著那兩名隨從,急忙拱手笑道:“二位爺怎的在此?端的湊巧。”那兩位隨從急忙起身,拱手還禮,只道好久不見。遂又拉著顏未坐下,共飲一杯。而後低聲相告,不曾見著元綠身影。徐君猷望著顏未,笑道:“真是處處有朋友。”蘇公起得身來,近得那櫃檯邊,但見那櫃檯之上,有一本帳冊,帳頁上記有帳目數,又望著牆邊壘著的酒壇,笑道:“店家你這酒味如何?”那藍二娘笑道:“酒好酒壞,待我為員外爺打一角嚐嚐便知。”言罷,拿起旋子,去了酒壇蓋,將那旋子往酒壇內一插,拿將起來,倒入酒碗中,遞與蘇公。蘇公先聞那酒味,而後輕輕品了一小口,雖非上好佳釀,但也清醇,口中兀自誇道:“好酒好酒,且與我等各打半斤,又炒五六道好菜。”藍二娘應聲,風風火火的去了。 顏未回得這邊桌來,低聲告知徐君猷:兩位隨從未曾發現可疑。那廂蘇公一手端著酒碗,另一手卻在翻那帳冊,出出進進,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由嘆道:“這女人端的能幹。”喝完碗中的酒,蘇公回得桌邊,徐君猷搖搖頭,低聲道:“一無所獲。”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兄稍安毋噪,這店中的酒倒是別有滋味。”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蘇公捋鬚而笑。 不多時,那藍二娘端來兩碟菜,香氣撲鼻。蘇仁取來碗筷,為徐、蘇二人擺好。藍二娘拿來酒壺、酒杯,又火急火了的到廚房去了。蘇公拿起竹筷,夾了一點蠟肉,放入口中,邊吃邊讚歎道:“徐兄且嘗來,這店家手藝勝過府上大廚。”徐君猷淡然一笑,吃了一筷,微微點頭,讚許道:“果然手藝不凡。”蘇公又喚顏未、蘇仁喝酒吃菜。那藍二娘上得第六道菜,為蘇公斟了一杯酒,笑道:“不知這菜可合得員外爺口味?”蘇公連連點頭,笑道:“不想這山野田頭,竟有這等美味,端的不虛此行。”那藍二娘笑道:“員外爺若是喜歡,可常來小店坐坐。”蘇公點頭,笑道:“我若常來,恐生閒言。”徐君猷哈哈笑道:“心中無邪念,又何懼閒言?”那藍二娘聽得明白,笑道:“這位員外爺說的有理兒,心中無邪念,又何懼閒言。” 蘇公笑道:“店家休要見怪,我等不過是玩笑戲言而已。”那藍二娘笑道:“員外爺言重了。”蘇公又笑道:“陳家鎮有一書生,姓陳名周,店家可認得?”那藍二娘一愣,點點頭,道:“同莊中人,自然認得。員外爺怎的無端問起了他?”蘇公笑道:“我乃川蜀客商,受人之託,來黃州尋他,適才到得陳家鎮,眾鄉人言他竟無端失踪了。”那藍二娘點點頭,淒然嘆道:“已失踪兩年半了。”蘇公問道:“或是投奔外地親朋好友去了吧?”那藍二娘搖搖頭,道:“不甚清楚。”蘇公又問道:“聞聽說,這陳周有位好友,喚作焦明月。店家可曾聽說過?”那藍二娘望著蘇公,搖搖頭,笑道:“他的朋友,我怎知曉?” 正說話間,卻見橋頭過來兩人,著公差裝束,腰間懸一柄腰刀,昂首挺胸,甚有氣勢。兩名公差徑直入得酒肆內,立在門口,仔細打量店中眾人,待看罷,便展開一張告示,告示上畫了一人容貌,原來是緝人告示。當先公差舉著告示,望著藍二娘,厲聲道:“你可曾見過此人?”藍二娘瞟了一眼,連連搖頭。那公差粗聲道:“但若見得,必須馬上報官。”藍二娘連連點頭。 蘇仁看了那公差,正是土地廟中見得的那長臉青衣公差,便咳嗽一聲,使個眼色與蘇公。蘇公會意,便探過頭去看那告示,原來是緝拿越獄犯人元綠,不由呵呵笑了起來。那公差詫異,雙目一瞪,喝問道:“你笑甚麼?”蘇公指著那告示,笑道:“在下似曾見過這廝。”那公差聞聽,不由一喜,追問道:“你在哪裡見過他?”蘇公道:“在黃州城中。”那公差又問道:“何時見得?”蘇公思忖道:“昨日黃昏時刻,在下行走到秋色巷拐角處,這廝甚是鹵莽,竟撞倒了我。我爬將起來,大聲罵他,卻見他拿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慌慌張張跑了。”那公差聞聽,面有喜色,又問道:“你道他拿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蘇公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猜疑這廝是個竊賊,定是偷了甚麼貴重物甚。”那公差點點頭,回身望了一眼同夥,二人扭身出了酒肆,往黃州府方向急急去了。 徐君猷哈哈笑道:“你這廝竟敢誆騙公差,待他等知曉,定拿你下獄。”蘇公一本正經道:“昨日確曾看得清楚,正是這廝,斷然不會看錯。”徐君猷笑道:“你誆人之術,天下無二。”蘇公面有慍色,道:“不信,你可著你家人跟隨而去,待他等在黃州擒得那廝,便可佐證我未誆人。”徐君猷一愣,猛然明白蘇公言語之意,遂喚顏未跟隨而去。 那藍二娘衝著蘇公笑道:“我見這位員外爺慈眉善目,斷然不會誆人。”蘇公哈哈笑道:“還是這店家會說話。卻不知店家是否識得這告示上的犯人元綠?”那藍二娘笑著搖頭,道:“我一小婦人,怎的識得甚麼犯人?”蘇公淡然一笑,道:“店家這般濃桃艷李,卻學會了誆人。”藍二娘一愣,笑道:“我怎會誆騙員外爺?”蘇公淡然一笑,道:“元綠因何入獄?聞聽說,乃是砸了人家店鋪,被人家告到官府,黃岡縣令判元綠入獄三年。元綠砸的是哪家店鋪?店主可曾知曉?”藍二娘聞聽,臉色頓變,幽然嘆息道:“原來員外爺竟知曉此事!唉,往事還是不提的好。” 蘇公淡然一笑,道:“有時舊事重提也無妨。”那藍二娘嘆息道:“那元綠乃是個潑皮無賴,往日亦曾識得,因夫家染病亡故後,這廝常來我酒店中,不安好心。那年某日,這廝又來喝酒,藉著酒興,撩撥於我。我一忍再忍,這廝甚是可惡,便砸起店來。我惱怒至極,便打了這廝,又告到了縣衙,縣令大人倒是公正,判他坐牢三年。”蘇公點點頭,道:“叵耐這廝可惡,今越獄逃出,恐來報復。”藍二娘冷笑道:“要來便來,我藍二娘還怕他不成?”蘇公思忖道:“這兩日,你當真不曾見得他?”藍二娘搖搖頭。 正言語間,又見得橋頭過來三名漢子,搖頭晃腦,吆五喝六,藍二娘見得,臉色頓變,口中嘀咕,甚是厭惡。蘇公看得清楚,問道:“來者是何人?”藍二娘低聲道:“閻羅爺的鬼差。”徐君猷聞聽,不覺一愣,探頭望去,笑道:“黑白無常怎的在白日行走?”蘇公使個眼色,靜觀其變。那三名漢子進得酒肆,環視四下,並不理睬徐、蘇等人。其中一個黑臉漢子呵呵笑道:“藍二娘,多日不見,益發俏美了許多。”藍二娘淡然道:“廢話少說,這個月又要多少?”那黑臉漢子笑道:“你藍二娘自是老規矩,五百錢。”藍二娘亦不多言,自櫃中數出五百錢,交與那黑臉漢子。那黑臉漢子接過銅錢,也不細數,交與隨行的一個黃臉漢子,那黃臉漢子打開一個布袋,將銅錢悉數裝入。那黑臉漢子拉過一條長凳,坐了下來,道:“煩勞藍二娘施捨些酒水喝。”藍二娘笑道:“我在店中酒倒是有,不過每碗五十錢。”那黑臉漢子一愣,道:“上月來時,不過十錢,今日怎的變成了五十錢?”藍二娘嘆道:“這世道甚物皆漲,買賣艱難,若到下月,恐只能關門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那黑臉漢子哈哈笑道:“如此言來,你藍二娘是要嫁人了。” 藍二娘瞪了那黑臉漢子一眼,扭身到得櫃檯邊,盛了一碗酒來,置於桌上。那黑臉漢子端起碗來,大口喝下,待喝罷,笑道:“煩勞藍二娘給我兩位兄弟各一碗。”那藍二娘道:“如此便是一百五十錢了。”那黑臉漢子哈哈笑道:“好你個藍二娘,恁的厲害。若換了他人,休道是喝一碗酒,便是吃魚吃肉,大爺我也分文不給。”那藍二娘回身又盛了兩碗酒來,那兩名漢子各飲一碗。藍二娘笑道:“你等分文不給,我一弱小女子也奈何你等不得。若得罪了你青鶴幫,何人敢在這黃岡混得下去?”那黑臉漢子哈哈大笑,道:“我青鶴幫也是行俠仗義,保一方百姓平安。我還有事,先行以步,酒錢改日再給。謝過藍二娘了。”言罷,那黑臉漢子起得身來,與同夥出得酒肆去了。 待黑臉漢子三人走後,徐君猷詫異不解,問道:“他等究竟是何人?”藍二娘嘆道:“乃是黃岡青鶴幫的。”徐君猷追問道:“甚麼青鶴幫?”藍二娘道:“黃岡城有一個出名的潑皮,喚做尚青鶴,這潑皮仗得有些拳腳,勾結了一幫兇惡之眾,學那桃園結義,喚做青鶴幫。這青鶴幫在黃岡橫行霸道,但凡商賈小販,每月須交納平安錢,依據店鋪買賣大小,多則數十兩銀子,少則幾百錢。”徐君猷一愣,憤憤道:“此分明是敲詐勒索,你等可斷然拒交。”藍二娘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交,輕則砸你店鋪,毀你生意,重則打你個五癆七傷,害你家破人亡。”徐君猷聞聽,怒道:“如此可告知縣衙。”藍二娘冷笑一聲,道:“貓鼠同窩,深根蟠結,你去告他,豈非自投羅網?”徐君猷又一愣,猛然想起舒牧之言:那尚青鶴乃是本縣有名的善人,樂善好施,仗義疏財,但為人隨和,不肯張揚。 徐君猷愈想愈氣,壓不住心頭怒火,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該死的舒牧!”這一聲唬得眾人一驚。蘇公見狀,哈哈大笑道:“兄長黜邪崇正,令小弟欽佩,只是禍從口中,兄長還是小心則個。”徐君猷白了蘇公一眼,憤然無語。蘇公嘆道:“觀適才情形,他等對你藍二娘倒還算是客氣的。”那藍二娘嘆道:“這世道,空有一腔正氣,妄信邪不壓正,逞一時英雄,到頭來碰得頭破血流,死不足惜。唯有八面見光、左右逢源,能忍則忍,方得以生存。甚多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徐君猷聞聽此言,目瞪口呆。 蘇公長嘆一聲,道:“青鶴幫這等為惡,黃岡縣竟無人告他?聞得黃岡縣令舒牧在縣衙聞登鼓處設置銅匣,收取民狀,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其他作姦犯科者,可投狀銅匣密告。”那藍二娘聞聽,望著蘇公,滿眼嘲諷鄙夷之情,冷笑一聲,道:“所謂銅匣收狀,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你去投狀首告,無異於飛蛾撲火,自尋死路。”蘇公聽得此言,心中一震,依藍二娘之言,這銅匣投狀端的可怕。徐君猷疑惑道:“首告之人,恐遭報復,多不敢實話。但銅匣者,可匿名告之,官府並對方皆不知是何人所為,又哪裡尋他去?”那藍二娘瞥了徐君猷一眼,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老話,員外爺不會不知吧?”徐君猷頓時啞口無語。 蘇公幽然嘆息道:“既如此,藍二娘為何夜入黃州府衙,拋書遺信?”藍二娘聞聽此言,莫名其妙,囁囁道:“這位員外爺說的甚麼?我怎的聽不明白?”蘇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話。”遂指著徐君猷,道:“此位便是黃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在下蘇軾蘇東坡。”那藍二娘臉色頓變,正待跪下施禮,早被徐君猷攔住,道:“本府微服而來,惟恐驚擾鄉鄰,這禮便免了吧。”蘇公淡然笑道:“徐大人素來公正廉潔、不吐不茹、嫉惡如仇,你有何話語,只管說來便是。”那藍二娘滿臉狐疑,望瞭望徐君猷,又望瞭望蘇公,笑道:“二位大人定是認錯人了,小女子只是經營這一小小酒肆,並無其他。” 蘇公嘆道:“元豐三年,黃州通判蔡真卿、團練使韋公平、提舉常平鹽茶司李廉正朋比為奸,竟挾制徐大人,威逼大人同流合污。然徐大人輕死重義,毅然剷除罪惡,其中不乏家眷。蘇某深記太史公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古往今來,浩氣長存,邪終不能壓正。”那藍二娘冷笑一聲,道:“我等螻蟻小民,只圖個苟全性命,言甚麼浩氣長存?邪也好,正也罷,關我甚事?我不過是賣酒的。”蘇公嘆道:“黃岡之惡,百姓道路以目,久之則貴耳賤目,到得後來便賤耳賤目。正所謂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徐君猷點點頭,幽然嘆道:“民心之失竟至如此,本府深感愧疚。為官者,不察民情、不解民心、不恤民苦、不為民生,做的甚麼官?”那藍二娘聞聽得,只是冷笑。 蘇公淡然道:“不瞞店家,徐大人此番前往陳家鎮,乃是為查焦明月、陳周遇害一案。”那藍二娘聞聽,不覺一震,淡然一笑,道:“大人怎知陳周遇害了?”蘇公嘆道:“我等在陳周自家屋後挖出一具白骨,依據鄉鄰所言,自屍骸齙牙、缺牙情形,已然斷定死者便是失踪兩年多的陳周。”那藍二娘聞聽,頓時露出悲傷之情,苦笑一聲,低聲嘆道:“不想陳立之竟是這般下場。”蘇公一愣,嘆道:“適才,蘇某見得店家那櫃檯上有一本帳冊,其上記有進出帳目。但此帳冊紙張並字跡,與投書府衙那信箋之紙張字跡甚是相似。蘇某心中頗感疑惑,故而用言語試探,原來店家果然識得陳周。”藍二娘冷笑道:“此不過是蘇大人猜測罷了,難不成識得陳周,便是嫌疑不成?” 蘇公淡然笑道:“那夜潛入府衙之人是個男子,若蘇某不曾猜錯的話,這廝便是元綠!而他送書傳信,正是你藍二娘之授意。”此話一出,休說是藍二娘,便是徐君猷亦頗感意外。藍二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市井傳言,蘇軾乃當世神斷,聞一知十。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徐君猷驚詫道:“如此言來,這幕後之人果真是你藍二娘?”藍二娘淒然一笑,問道:“大人抬舉民婦了。” 蘇公淡然一笑,道:“兩年前,所謂潑皮元綠砸你店鋪,你告到縣衙,致使他入獄三年。今想來,此事乃是你等早先謀劃好的。”藍二娘又一愣,驚詫道:“此事蘇大人竟也知曉?”蘇公搖搖頭,道:“不過是推測而已。”藍二娘疑惑道:“果真只是推測?”蘇公笑道:“不妨再加推測一番,你二人為何要行此苦肉之計?元綠入獄三年,為何兩年多了突然越獄潛逃?”徐君猷點點頭,皺眉思忖,疑惑不解。 蘇公捋鬚笑道:“蘇某推想,元綠乃是此案緊要之人,那時處境甚是凶險,放眼黃岡縣,何處最為安全?你等思來想去,便是在那牢獄之中。元綠入獄,乃是為了避禍。三年將盡,元綠為何突然越獄?那是因為你藍二娘突然有了新計謀,或是發現了甚麼?” 藍二娘驚詫不已,忽淒然而笑,嘆道:“民婦若早識得蘇大人,又何必費如此周折。”徐君猷驚訝道:“一切果真如蘇大人所言?”藍二娘點點頭,近得窗格邊,探頭張望一番,迴轉身來,低聲道:“此處非言語之地,請二位大人稍等片刻。”徐君猷點點頭。藍二娘扭身進了里屋去了,不多時,藍二娘回來,身後跟著一人。蘇仁看得清楚,正是元綠。那藍二娘雙眼通紅,神情毅然,道:“二位大人,他便是元綠,且請二位大人帶他回黃州,此中情形,他自會一一細禀。”徐君猷點點頭,道:“如此甚好,我等即刻動身。”蘇公點點頭,道:“藍二娘亦須小心謹慎些個。”藍二娘謝過徐、蘇二人。 徐君猷等人出了藍記酒肆,往黃州府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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