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黃州篇

第32章 第一章太白酒事

此一闕詞乃是大宋文豪蘇東坡歷盡劫難貶謫黃州後某年中秋所作。 大宋神宗元豐五年二月某日,陽光明媚,春意盎然。 黃州城興隆街,是黃州府最熱鬧的一條街巷,街巷兩側商舖林立,自去年重陽節至今春,沿街店舖租金竟瘋漲了數倍,眾商賈益發趨之若鶩。興隆街二嶺齋,本是一個賣黃曆、門神畫的小攤,約莫八九年的時間,這個小攤竟然發展成為了黃州府最大的刻本書坊。近些時日來,二嶺齋書坊門庭若市,馬咽車闐,客人多是遠道而來的書販,有黃州諸縣的人,也有周邊各州府的人。 二嶺齋書坊生意之所以如此興隆,最主要的原因是書坊的書便宜。除了將書轉賣各地書販,二嶺齋還有一處臨街舖面,專售零散書籍,書架上堆列著甚多書籍,分門別類,凡如醫書、科舉用書、狀元策、蒙學、算命、占卜、風水、陰陽、曆算、術數、兵書、敕令、時務、地理、詩集、怪異誌等等,頗為齊全。

這時刻,書舖內大約有十餘名顧客正在挑選書籍,鋪面門口處有一個高高的木櫃檯,櫃檯上擱著賬本並筆墨,櫃檯後面站著一個婦人,臉胖體肥,約莫四十上下,臉上抹著厚厚的白花粉,白的有些嚇人,她利索的嗑著瓜子,不時瞟望那些選書看書的客人,神情甚是警惕,似乎那竊書的賊就隱藏在眾顧客之中。 靠左側書架旁有一個中年男子,白臉長須,頭戴綸巾,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衣長袍,腰身處兀自補著兩個補丁,只見這中年男子手捧著一卷書,正津津有味的看著,不時點頭微笑,渾然不顧其他。 那婦人留意那中年男子足有一頓飯之久,見那男子沒有絲毫買書、或放下書卷的意圖,心頭很是不悅,口中不由嘀嘀咕咕,不多時,終於忍耐不住,瓮聲瓮氣道:“買書的便買,休要多看。”

那中年男子聞聽得,轉過頭來,淡然一笑,放下了書卷。 此時刻,只見得一個窮酸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急急走了進來,詢問那婦人道:“可有《太白酒事》一書?”那婦人瞟了書生一眼,稍加思索道:“似有此書。你且進去找找。”那中年男子聞聽,拿起一卷書,笑道:“便在此處。”那書生急忙快步過去,接過中年男子遞過來的那卷書,急急看那扉頁,果然是《太白酒事》。那中年男子撫須笑道:“此書寫得頗有些意味,文采煥發,流風馀韻,令我不由思索起詩仙太白豪邁瀟灑、斗酒詩篇來。只是不知這著書者葛中區是何許人也?” 那書生約莫三十二三歲,文質彬彬,面容白淨,身著一件藍袍,十指修長,那右手衣袖兀自沾了些墨跡。那書生絲毫不理會那中年男子,急急翻了一頁,頓時臉色鐵青,口唇哆嗦,持書的雙手竟忍不住顫抖起來。又急急翻了數頁,不待看罷,那書生早已滿臉怒氣,雙目圓睜,似要吃人一般。

那中年男子抬眼見得書生這般情形,頗感詫異,正待問他何故。卻見那書生抓著書卷,忽轉身衝到櫃檯那胖婦人面前。那胖婦人急忙笑臉相迎,伸手來接書卷,想看那書卷價目。不想那書生忽然將書卷往櫃檯上狠狠一摔,怒喝一聲:“叫葛中區那廝滾出來!” 這一聲怒吼,宛如驚雷,把那胖婦人嚇得半死,便是書舖內眾人皆嚇了一跳。眾人不知何事,紛紛來看,那書生復又抓起書卷,一手指著那胖婦人,一手衝著門簾,厲聲怒道:“葛中區,你這長頸鳥喙的小人,給我滾出來!” 好一番時刻,那胖婦人方才回過神來,竟也不甘示弱,跳將起來,破口大罵,口沫四濺,言語甚是難聽。好一番潑婦罵街,竟反罵得那書生頓口無言,將臉漲得發紫。待那婦人口乾舌噪,停歇下來,望著那沮喪的書生,頗有些得意。

眾人不知何事,紛紛圍攏過來,你一言我一語。那書生氣惱至極,忽自腰間抽出一把鋒利尖刀,猛一揮,砍在那櫃檯上,唬得那胖婦人厲聲驚叫,一個踉蹌,倒在地上。那書生揮舞著尖刀,怒道:“葛中區,你這小人給老子滾出來!” 那胖婦人連滾帶爬逃進了後屋。眾人見得這般情形,唯恐惹禍上身,紛紛溜出二嶺齋。其中兀自有幾人,順手牽羊摸走心儀的書卷。唯餘下那中年男子站立一旁,冷眼旁觀。 不多時,自後屋出來三名男子,其中一人,約莫四十歲,身著一件青色廣袖袍,頭帶高裝巾,精瘦長臉,雙目外凸,留三撇稀落長須,面含微笑,笑容之間隱含一絲狡詐。其後兩人,身強體壯,面容兇惡,頗為彪悍,手中兀自拿著木棒。那人掀簾出來,笑呵呵道:“不知是哪位尋我葛某?”眼光卻落在那書生臉上,宛然兩道寒光。

那書生將尖刀指著葛中區,怒道:“葛中區,你這廝好生卑鄙無恥!” 那葛中區依然面帶笑容,拱手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花冕花相公,多日不見,花相公近來可好?” 那花冕呸了一口唾沫,抓過櫃檯上的《太白酒事》,拋在地上,怒道:“我來問你,此是何故?” 那葛中區笑容頓失,滿面詫異,反問道:“花相公莫不是要買此書?大可不必,憑你我之交情,葛某送你一卷便是。” 那花冕聞聽,勃然大怒,上前幾步。那葛中區驚恐不已,急忙後退。那兩名壯漢掄起木棒,攔在前方。雙方虎視眈眈,大有一觸即發之勢。若雙方果真動起手來,那書生花冕必然吃虧。 二嶺齋外早已圍聚眾多旁觀好事者,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等待雙方打將起來。正在此緊要關頭,只見得那中年男子閃身上前,攔在雙方之間,道:“且慢動手!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有事好好商議,何至如此?”

那葛中區見狀,急忙道:“這位員外,快且躲閃一旁,恐那廝撒起瘋癲來,尖刀無眼,無端傷著了員外爺。” 那花冕退後兩步,怒道:“葛中區,你遁名改作,將我所著之書署了你的名字,端的不知羞恥。” 那葛中區聞聽,面有慍色,正氣道:“花相公,虧你也是讀書之人,怎的這般信口雌黃?葛某不過請你校對抄錄一番,怎的就無端端的成了你所著之書?我賬房箱匣中,兀自有你的工錢領支憑據,黑紙白字,真憑實證!讀書之人,不可無恥到這般地步。朗朗乾坤,大庭廣眾,你楞眉橫眼,氣勢洶洶,手持凶器,與那街頭潑皮無賴何異?端的有辱斯文。” 那花冕聞聽,氣得渾身哆嗦,道:“你……你……才無恥……”氣惱之下,花冕張口結舌,竟說不出話來。

那葛中區見得,淡然一笑,輕聲道:“讀書,當先立德修身;為人,當握瑜懷瑾,斷然不可被那銅錢名利蒙蔽心竅。葛某念在你兄長情面上,不與你計較,你且回去,好生思索一番。” 那花冕聞聽,益發惱怒,跳將起來,罵道:“你這廝心不應口,道貌岸然,假仁假義,頑皮賴骨,只恨我沒有看清你這廝嘴臉。事至如今,你竟還有甚臉面提我兄長?呸!” 正爭執間,忽聞得有人高聲喝道:“何人在此尋釁鬧事?”眾人尋聲望去,卻見兩名府衙公差過來。那花冕見公差來了,急忙縮回刀來,惡狠狠瞪了一眼葛中區,彎身拾起地上《太白酒事》,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咬牙切齒道:“姓葛的,花某遲早有一日要殺了你。”言罷,憤憤出了二嶺齋。 待兩名公差近得前來,當先公差高聲問道:“何事?”那葛中區急忙上前,滿面堆笑,拱手施禮,道:“煩勞二位公爺了。無事,無事,不過是爭執幾句罷了,無有乾系,無有乾系。”

那當先公差環視四下,目光落在那中年男子臉上,不由詫異,急忙上前拱手施禮,道:“不想蘇大人也在此。” 那中年男子笑道:“原來是顏爺,多日不見了。”原來這中年男子正是謫居黃州的蘇東坡,那公差正是黃州府衙捕頭顏未。 那葛中區聞聽,甚是驚訝,把眼望蘇公,快步上前,拱手施禮,笑道:“原來是遐邇著聞的學士大人。恕葛某一時眼濁,多有怠慢,萬望蘇大人休要見怪。” 蘇公拱手回禮,客氣寒暄一番。葛中區遂請蘇公、顏未並另一公差入得內堂。二嶺齋內堂佈置頗為雅緻,兩排八把梨木交椅,兩面牆上懸了畫軸,乃是梅蘭竹菊四捲軸圖,工筆一般。東面臨窗有一張案桌,擺有筆架、硯台、鎮紙,又有一壇酒,尚未開泥封。坐定後,葛中區吩咐家人沏來熱茶。飲得幾口茶,顏未詢問方才事情。葛中區搖搖頭,嘆息一聲,道:“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蘇公淡然道:“那廝手持凶器,口出狂言,恐對葛掌櫃不利。不如將原委告知顏捕頭,留意那廝,以防他做出傻事來。” 顏未附和道:“恐那廝暗中使些齷齪手段,葛掌櫃防不勝防,萬一鬧出人命案來,追悔莫及。我等捕快,亦當防患於未然。” 那葛中區連連點頭,嘆道:“此葛某之錯也。當初葛某可憐於他,僱他做些事情,竟萬萬不曾料想他竟是這等見利忘義的小人。這廝姓花,單字一個冕,葛某與他兄長花昱乃是同窗好友,可惜那花昱十年前病故了,花昱之妻跟相好私奔了,家中只餘下一個弟弟,便是這花冕。想這花冕自小聰慧,一心只想求取功名,但每每名落孫山,如此數年,家中財物耗盡,這花冕方才斷了念頭,今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憑筆墨混口飯吃。去年,大約是六七月間,他來求葛某,欲尋份活兒乾。我書坊刻工活兒甚苦,葛某念在他兄長情面上,便雇了他。葛某花了兩年時間著得一本書,喚作《太白酒事》,因書坊事務繁雜,一直無有時間修改潤色,我便將此書稿交與他,又預付了薪酬五兩銀子,令他在家中好生修改抄錄。這花冕倒也有些才華,不到三個月,便將抄錄的書稿交付於我。葛某遂吩咐僱工用活字製版,年後便印出了一千卷。不想這廝聞得消息,便來吵鬧。”

蘇公拈鬚聆聽,思忖道:“適才聞花冕言語,這《太白酒事》似是他所著?”葛中區嘆息一聲,點點頭,道:“他正是此意。因這書稿是他修改潤色並抄錄,他便一口咬定,此書稿是他所著。他竟要竊取葛某之心血!端的令人氣惱。若不是看在他亡故的兄長情面上,我定要拿他去見官。” 蘇公淡然道:“葛掌櫃可曾留有手稿?”葛中區搖搖頭,道:“葛某將全部手稿都交與了他,他交新稿之時,葛某何曾料想有這等事情?便沒有索要回原手稿。今想來,他定已將我手稿全部焚毀。”蘇公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今之書稿,乃花冕筆跡?”葛中區懊悔點頭,嘆息不已,道:“今之書稿確是花冕筆跡,但葛某卻有證人,書坊多人可為葛某佐證,葛某撰寫此書已兩年矣。”顏未憤憤道:“這廝好生無恥,日後再來滋事,葛掌櫃可將他告到府衙。”葛中區搖搖頭,嘆息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區區小事,若鬧到府衙,對簿公堂,外人不知,只當我葛中區倚強凌弱、仗勢欺人。便是贏了官司,亦有無盡閒話。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此,葛某也對得起花昱在天之靈。” 蘇公聞聽,頗有感嘆,只道葛中區含仁懷義,休休有容。葛中區連聲言慚愧。蘇公趁機討要一卷《太白酒事》。那葛中區慷慨應允,吩咐家人去取一卷《太白酒事》來。家人唯喏,流水去了。蘇公望著臨窗桌案上那壇酒,不由笑道:“此乃是黃州老酒。看來葛掌櫃也是好酒之人。想那李太白,端的是高陽酒徒,其有詩云:月過碧窗今夜酒,雨昏紅壁去年書。細細讀來,頗有意境。” 葛中區聞聽,哈哈笑道:“正是正是。聞人言,蘇大人亦好美酒,葛某便將此酒贈與大人。”而後離座去搬酒壇。蘇公急忙道:“葛掌櫃一番好意,蘇某心領了。只是前些時日染得胃疾,不宜飲酒。若送與蘇某,蘇某恐酒蟲作怪,犯了戒律,惹得賤內念叨。待到病好,蘇某再來與葛掌櫃痛飲一番,如何?”那廂葛中區聞聽,將信將疑,頗有些遺憾。此時刻,家人取來《太白酒事》,葛中區贈與蘇公,蘇公謝過。葛中區又挽留蘇公用飯,蘇公以有事往府衙見知府徐大人為托詞,起身告辭。葛中區無奈,只得恭送蘇公。 顏未與另一公差隨同蘇公出得門來,行了六七十步,街中一人與蘇公擦身而過,蘇公忽停下腳步,回身望那人背影,乃是個男子,身著一件做工精緻的青衣錦袍,頭戴一頂藍絨相公帽,急匆匆而去。顏未見蘇公滿面詫異,不由好奇,問道:“大人在看甚麼?”蘇公不語,見得那人徑直入得二嶺齋內,喃喃道:“莫非是他?”顏未詫異不解,追問道:“他是何人?大人言誰?”蘇公手拈長須,瞇著雙眼,思忖道:“乃是方才經我身旁過的那青衣錦袍男子。”顏未問道:“他有何尷尬?”蘇公搖搖頭,笑道:“似是一位朋友。”顏未點點頭,道:“不知是哪位?”蘇公幽然道:“喚作祝良夜。”顏未道:“便是那菱角湖鬼魅案那祝公子?”蘇公點點頭,顏未思忖道:“顏未見過此人,方才那人或是相似而已,大人定是誤認作他了。”蘇公默然,皺眉思忖。 行至十字街口,顏未拱手道別,蘇公問他何往?顏未道先去尋那花冕。蘇公點點頭,與顏未拱手道別。顏未與公差去了。蘇公欲回東坡雪堂,行至東城門一巷口,見得前方一家店鋪,挑著旗幌,有“太白遺風”四字,原來是家酒肆。蘇公心中不由一動,自懷中摸出《太白酒事》一書,淡然一笑,自言自語道:“這葛中區鹿馴豕暴,端的狡詐。” 至酒肆前,一股香醇酒氣撲鼻而來,蘇公不由動了饞心,急忙摸了摸腰間錢囊,兀自有一兩百文銅錢,笑道:“足矣,足矣。” 蘇公正待邁步進那酒肆,不想自店舖內忽然衝出一人,踉踉蹌蹌,撲倒在地,險些撞著蘇公,唬得蘇公一驚,連退數步。蘇公低頭望去,只見地上那人約莫三十歲,臉頰瘦長,面容頹廢,身著一件舊藍袍,手中兀自拿著一把酒壺。蘇公正待上前攙扶,門口忽閃出一中年男人,破口大罵道:“你這醉鬼,下次再來,若不付錢,我定要打斷你的腿。”蘇公望去,見那人滿臉怒氣,面紅筋暴,手中兀自握著一根擣衣椎。蘇公猜想此人是酒肆掌櫃,急忙上前,拱手問道:“掌櫃爺何故如此震怒?”那酒肆掌櫃把眼望蘇公,去了幾分怒色,恨恨道:“這廝每每來喝酒,卻不付酒錢。前幾次也就罷了,往後無錢便休想再進門半步!” 但見地上那醉漢坐將起來,雙眼迷離,嘻嘻笑著,又將酒壺嘴兒對著口,一揚脖子,來個酒壺底朝天,流下殘餘的數滴酒,美滋滋甚是暢意,而後將酒壺往旁邊一摔,哈哈大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而後艱難爬將起來,不想雙手無力,復又栽倒在地。 蘇公不由嘆息,上得前去,好一番折騰攙扶起那醉漢,問道:“你家住何處?我且送你回去。”那醉漢搖搖欲墜,醉眼矇朧,望著蘇公,苦笑兩聲,臉色頓變,竟嗚咽抽泣起來,喃喃道:“家……家?……我的家?……”抽泣幾聲,忽又哈哈大笑起來。那酒肆掌櫃冷眼旁觀,厭惡道:“一哭一笑,遲早會變成瘋癲。”那醉漢看似爛醉,聞聽那酒肆掌櫃言語,斜眼看去,忽冷笑一聲。 蘇公扶著那醉漢,笑道:“曹公亦有詩云:神龜雖壽,猷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那醉漢瞇著雙眼,盯著蘇公,閃過一絲怪異的目光,掙脫開蘇公之手,跌跌撞撞走了。蘇公望著醉漢身影,喃喃道:“此人酒醉心裡明,卻不知有何傷心事?” 那酒肆掌櫃急忙招呼蘇公,唯恐走了到得門口的主顧。蘇公轉身入得酒肆,問道:“掌櫃識得醉酒這廝?”那掌櫃連連點頭,道:“怎的不識?這廝姓曾名識,想他四五年前,也是個儒雅風流的富裕人家公子。”蘇公就近一張空桌邊坐下,聞聽那掌櫃言語,詫異不解,問道:“何故落得如此這般地步?莫不是此中發生了甚麼變故?”那酒肆掌櫃惋惜道:“老話言,富不過三代。思量來還是有些道理的,四五年前,端有四年多了,這曾家遭那書肆笑面狼陷害,吃了官司,敗了家產,家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偌大一個家便只餘下了這個曾識。這曾識整日價貪聲好酒,放蕩不羈,自甘墮落,竟至如此這般地步。” 蘇公問道:“不知他以何為生計?”那酒肆掌櫃嘆道:“員外有所不知,這曾識雖然落魄,但頗有些才華,寫得一手好字,又善畫畫,憑此賺些個酒飯錢。這廝今朝有酒今朝醉,哪裡顧及明後日,往往飽一頓飢三頓,常賒欠我等酒飯錢。近些時日許是不曾賺得錢,在小店已賒欠了二三百文了。小店也是小本買賣,哪裡欠得這多?念在往日相識情分上,先前賒欠的酒錢也就罷了,往後不敢再賒與他了。”酒肆掌櫃念念叨叨,上得一壺酒、兩碟下酒菜。蘇公端起酒壺,斟了一杯酒,不免嘆息盛極而衰、剝極則復,老天爺好捉弄世人。 待吃完酒菜,蘇公摸出銅錢,付了帳錢,出得太白遺風,行至街口,忽然想起多日不曾見著友人郭遘,遂決定前往登門拜訪。那郭氏藥舖在黃州北城百餅街街口。 一路無話,蘇公到得百餅街郭氏藥舖前,但見藥舖左側是一家花燈鋪,門前挑著兩盞八角走馬燈,製作頗為精緻。蘇公不由好奇,近得前去,抬頭察看,正看得入神,忽聞得有人道:“這位員外爺,莫非要買走馬燈?”蘇公低下頭來,卻見燈鋪門口站立一人。此人約莫三十二三歲,白淨面容,左眉下側一顆小肉痣,雙目內陷,瞇成一條縫,看物甚似乎有些吃力,身著一件土布長袍,腰間扎著一根布帶,左手拿著一塊花燈框板,右手握一支畫筆,正似笑非笑望著蘇公。蘇公拱手笑道:“莫不是葉掌櫃?”那人瞇著眼睛,竭力辨認來人是誰,良久,道:“員外爺客氣,在下葉來風,非是甚麼掌櫃,不過是個做花燈的匠人。恕在下眼濁,不知員外爺怎生稱呼?可是要買花燈?”蘇公擺擺手,笑道:“在下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此燈鉤心鬥角,甚是精緻,令人好生喜愛。葉先生鏤月裁雲,真鬼斧神工也。”葉來風淡然一笑,道:“員外爺言重了,葉某亦不過混口飯吃罷了。” 那廂忽有人笑道:“我當是耳背聽錯了,出來看看,竟果然是蘇大人來了。怎的不進店來?”蘇公、葉來風尋聲望去,卻見郭氏藥舖門口站立一人,正是掌櫃郭遘。郭遘邁步出來,拱手相迎。葉來風驚詫不已,疑道:“這位員外爺便是來我黃州的當世大學士蘇軾蘇大人?”郭遘點點頭,笑道:“此位便是郭某與你提過多次的蘇軾蘇大人。”葉來風急忙放下花燈框板並畫筆,邁步出來,拱手施禮,道:“來風久慕大人賢名,想望風褱,恨無緣相見,今多有怠慢,懇請大人海涵。” 三人客氣一番,郭遘引蘇公入得店鋪,葉來風相隨。至客堂,三人落座,郭遘沏來熱茶,問道:“蘇大人何來?”蘇公只道閒在家中無趣,進城買些書卷回去。郭遘奇道:“怎的不見書卷?”蘇公哈哈大笑,自懷中摸出一卷,遞與郭遘。郭遘笑道:“卻只買了這一卷。”蘇公搖頭笑道:“一卷未買,此卷乃是葛掌櫃贈與我的。”那廂葉來風聞聽,不由一愣,問道:“不知是哪個葛掌櫃?”蘇公正待回答,那葉來風又道:“莫不是那葛中區?”蘇公連連點頭,笑道:“正是此人。不想葉先生也知曉此人。”那葉來風忽冷笑一聲,滿面鄙夷之情。蘇公見得葉來風這般臉色,心中詫異不解,欲問又止。那郭遘接過《太白酒事》,翻閱幾頁,口中喃喃道:“不想這葛中區有這般文筆!” 蘇公淡然一笑,道:“適才蘇某在二嶺齋時,見得葛中區與一人挑牙料唇,那人喚作花冕,那花冕怒罵葛中區,道其遁名改作,剽竊了他的文章。憤怒之時,那花冕竟抽出一把利刃來,叫囂著要殺了葛中區。”郭遘聞聽,甚是好奇,合上書卷,疑道:“有這等事情?”那葉來風精神大震,急切問道:“那花冕可曾動手?”蘇公搖搖頭,只道沒有。那葉來風聞聽,頗有些失望,口中恨恨道:“要殺死了那葛中區,端的解恨。” 蘇公把眼瞥望葉來風,心中不由驚詫萬分!方才一瞥之間,但見得葉來風眼中閃過一絲陰險狠毒之光。 郭遘追問道:“那葛中區如何解釋?”蘇公道:“葛中區言其有人證,此書乃是他心血之作。”郭遘淡然道:“當場鑑定那書稿筆跡,便知作者何人了。”蘇公笑道:“葛中區言他僱請了花冕潤色抄錄,其賬房兀自還有花冕簽領銀子的憑證。”葉來風鄙夷笑道:“依蘇大人之見,葛中區與花冕,哪個方是此書真正作者?”蘇公淡然一笑,把眼望葉來風,反問道:“葉先生以為呢?”葉來風鼻子哼了一聲,道:“那葛中區不過是賣黃曆的市儈,不學無術,投隙抵巇,蠅營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樣,卻不知害卻多少人。此等人若寫得書出,莫若那狗不吃屎、貓不吃腥。”蘇公淡然一笑,道:“葉先生之意,那花冕才是此書作者?”葉來風淡然笑道:“我黃州人言,蘇大人乃是當世神斷,撥草瞻風,聞一知十。此中玄機,一看便知,怎反來問來風?” 正言語間,聞得堂外有人呼喚,原來是葉來風的渾家,只道來了主顧。葉來風急忙起身告退,頗有些歉意。郭遘、蘇公起身送他出堂,待葉來風離去,二人復回堂來。蘇公詢問道:“這葉來風與那葛中區莫不是有怨惡?”郭遘一愣,搖頭道:“他二人風馬牛不相及,何來怨惡之說?”蘇公疑惑道:“適才見他表情,似甚是憎恨那葛中區。”郭遘連連搖頭,道:“我與葉來風相鄰十餘年了,不曾知曉有這等事情。不過,葉來風為人正直,又甚清高,素來憎惡市井小人。” 蘇公感嘆不已,道:“適才見得他那走馬燈,製作甚是精緻,比之東京皇宮內那宮燈,有過之而無不及。此等手藝,可謂大匠運斤,想必是其祖上所傳。”郭遘點點頭,道:“據郭某所知,葉家製作花燈已有五六代人了,傳至葉來風這代,險些失傳了。可上蒼冥冥之中,不肯令此技藝失傳。說來道去,還是葉來風之天命也。”蘇公不解,急忙追問。郭遘嘆道:“這葉來風乃是獨子,自小聰明伶俐,好讀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眾人皆言他定能郤詵丹桂,傳圭襲組。原本以為富貴利達,指日可望,自此葉家絕了做花燈行當。不想天公作對,葉來風第一次進京趕考,省試之後,臨近殿試之時,竟生起病來,躺在床上水米不進,生生耽擱了殿試。三年之後,葉來風第二次進京赴考,竟又在臨近殿試之時生起病來,較第一次更為厲害,奄奄一息,幾近絕氣。又一次誤了考試。” 蘇公聞聽,不由嘆息葉來風命蹇時乖,老天待人不公。 郭遘嘆息道:“又三年後,此已是元豐元年了,葉來風第三次進京赴考。”蘇公忍不住插言道:“莫不是又病倒不成?”郭遘搖搖頭,喝了一口茶,嘆道:“此次不曾病倒,終於得以殿試。”蘇公嘆道:“定是應試之時,思路不佳,有所失常。”郭遘搖搖頭,道:“此番應試,葉來風文思敏捷,下筆成章,據其後來言及,他心中兀自有幾分得意忘形,以為必高中無疑。”蘇公奇道:“不知出了甚麼變故?”郭遘嘆道:“蘇大人說的是。葉來風萬不曾料想,他那篇策文竟寫錯了一個字,非但未能高中,險些要了他的腦袋。” 蘇公拈鬚嘆息,道:“原來如此。卻不知他寫錯甚字?”郭遘嘆道:“他以李太白《古風》起首,詩為: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曙。”蘇公聞聽,不由一愣,驚道:“你道甚麼?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曙?不知是哪個曙字?莫不是寫成了東方明也之曙?”郭遘淡然笑道:“蘇大人熟知李太白詩文,郭某話語方出口,便已省得了其中謬誤。他正是將'一朝開光曜'寫成了'一朝開光曙'!一字之差,何其可怕。” 蘇公嘆道:“如此言來,多虧得我神宗皇帝寬仁大度,體恤萬民,否則便沒有今日之葉來風了。”郭遘嘆道:“蘇大人說的是,虧得皇上開恩,饒了葉來風性命,但罷除了他的考籍,今生不得再考。葉來風無奈,自此死了仕途之心,接了父親衣缽,重又做起了花燈行當。今細想來,分明是天意如此。若非如此,葉氏花燈又怎能得以傳世?”蘇公拈鬚笑道:“果冥冥天意也。如同蘇某,若無烏台詩案,又怎會來黃州?若不來黃州,又怎生識得黃州諸友?”郭遘笑道:“此你我之緣分也。”蘇公爽朗大笑。 二人多日未見,頗多話語,不知不覺間到了申牌時分,蘇公急忙起身告辭。郭遘再三挽留。蘇公恐家人擔心,不便留宿。郭遘無奈,只得送蘇公走了,臨出門時,塞與蘇公一個小木匣,匣內有一支人參,言是送與夫人補身之用。蘇公怎肯收納,郭遘好說歹說,蘇公只得收下。 別了郭遘,蘇公一時心血來潮,竟自北城門出城,欲繞道回東山坡。聞人言,北城門有條馬道通東山坡,只是從未走過。蘇公依著馬道,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到得一片樹林旁,只見得一條石子小道曲曲折折,通入樹林深處,那樹林深處隱有一處屋院。蘇公甚是好奇,入得林中,探頭察看,只見得那院門匾額書有三字“雨沉庵”。 蘇公喃喃道:“不想此處兀自有個庵院,但有機緣,定要前去拜訪一番。”正嘀咕時,見得那庵門開啟,一人自門後閃身出來。蘇公急忙退出樹林,立在路旁。不多時,見得那人近來,偏頭望去,竟是個男子。那男子約莫四十歲,著一件黑衣錦袍,頭戴高巾,濃眉大眼,留三捋鬍鬚,行路穩重。那男子早已望見蘇公,頗有些惶恐,眉目之間竟滿是警惕之情。與蘇公擦身過後,往黃州北城方向去了,行不多遠,兀自兩次回過頭來,張望蘇公。 蘇公心中詫異:這男子行色頗有些可疑,不知與那雨沉庵的尼姑有甚勾當? 蘇公復又前行,又行了一個時辰,終於到得東山坡下,此時刻,天色大暗。但見得坡上挑著一盞燈籠,燈籠左右搖晃,想必是有一人把持著。待乜乜些些,近得前去,聞得坡上有人高聲問道:“可是老爺回來了?”蘇公聽得清楚,正是家人蘇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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