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蘇東坡斷案傳奇·黃州篇

第4章 第四章利欲熏心

蘇公回得定惠院,蘇邁出來迎接,三人至堂中,蘇邁端來熱茶,詢問蘇仁外出情形,蘇仁娓娓道來。蘇公喝了茶水,摸出那卷《吉夢錄》,自第一頁始細細翻閱,讀了前十首,皆言男女送暖偷寒,握雨攜雲。蘇公不忍再讀,遂翻至最後一首。這《吉夢錄》全卷共二十五首詩,其中五言五首、七絕十首、七律六首、七言四首,前二十四首皆是艷詩,唯有第二十五首,乃是首七言,喚作《秋日尋禹王城懷古》,見景抒懷,頗有意境,與前二十四首截然不同。蘇公不覺詫異,細細辨認字跡,確是出於同一人之手,為何此詩與眾不同?莫非玄機便在此詩中? 蘇公細讀《秋日尋禹王城懷古》,共二十四句,前八句言禹王城秋景,中八句言禹王城歷史並傳聞,後八句抒發感懷。蘇公讀罷,暗自思忖:大宋天下,稱禹王城者有數處,皆與大禹有關,此詩所言禹王城當在黃州,似指邾城,史稱“楚宣王滅邾,俘其民、徙其君於此”,故名邾城。邾城之由來,當在春秋之時,而禹王城之由來,當與夏禹有關,如此推想,禹王城之稱謂當在前。詩句中有“不知禹王是女王”,蘇公甚是詫異,莫非大禹竟是個女子?真千古謬論。

思索至此,蘇公不覺失笑。蘇仁、蘇邁聞得,詫異不已。蘇邁問道:“不知父親何故發笑?”蘇公道:“且看此詩。”遂將書卷遞與蘇邁,蘇邁伸手來接,不想未能接住,書卷掉地。蘇邁急忙彎腰拾起,順手翻那書卷,忽然驚訝一聲。蘇公一愣,疑道:“甚麼?”蘇邁思忖道:“適才一瞥之間,似見得有甚言與父親相干?”蘇公、蘇仁聞聽,驚詫萬分。蘇邁便頁頁翻來,細細查找,翻至第二十二首詩,乃是一首七言,喚做《東方雲空見仙女裸舞》,亦是首艷詩,蘇邁忽道:“父親且看。”蘇公急忙捧過書卷,果真如蘇邁所言,其中赫然有一句云:“嫦娥妙舞出霜曉,異事驚倒蜀蘇公”,此“蜀蘇公”分明是指川蜀蘇軾! 蘇邁奇道:“如此言來,這寫詩之人似識得父親?”蘇仁搖頭道:“老爺詩詞,世人傳頌,那寫詩之人知曉老爺,或喜好老爺詩詞,卻未必相識。”蘇公然之,思忖道:“此句卻是源於我詩,我原句為'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他改'百歲翁'為'蜀蘇公'。”蘇仁罵道:“這廝無恥,篡改老爺詩句。”蘇公笑道:“非也,非也。此詩雖是艷詩,只道甚麼見仙女裸舞,但細讀此詩,便可知曉此詩確與我有些干連。”蘇邁、蘇仁驚詫不已,道:“有何干系?”

蘇公笑道:“此人曾與我在同一處見得同一事情。”蘇仁奇道:“同一處見得同一事情?不知何地,何事?”蘇邁聞聽,很是不解,又細讀一遍,思忖道:“父親莫不是指海市蜃樓?”蘇公點頭笑道:“正是,此詩雖是艷詩,卻是因在東方雲空見得蜃景而作。《史記·天官書》雲:海旁蜄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闕然。此幻景多見於海上,或是沙漠中,景象奇異無比,宛如仙境一般。此人定先讀過我詩,後見得蜃景,歎其奇異而作詩,不覺間引用我詩。”蘇仁醒悟道:“我知曉了,老爺在登州時,曾往海邊見海市,小人亦曾隨往,那蜃吐氣甚是壯觀,明明見得海上一個仙島,不時便不見了。”蘇公然之,道:“正是。”蘇邁疑惑道:“如此言來,此人定是登州人,或曾到過登州?”蘇仁連連搖頭道:“老爺適才言過,此幻景多見於海上,或是沙漠中,此人見過蜃景,並不一定是在登州。”蘇邁語塞,笑道:“此言甚是,邁一時愚鈍,只道唯有登州有海市。”蘇公笑道:“你不曾言錯,此人定是在登州見的海市。”蘇仁一愣,疑惑道:“老爺怎生知曉?”

蘇公淡然一笑,道:“我非但知曉他到過登州,還知曉他是何人。”蘇邁、蘇仁對視一眼,驚訝不已。蘇仁笑道:“老爺定是識得此字跡。”蘇公搖頭道:“不識得。”蘇仁疑惑道:“老爺知是何人?”蘇公笑道:“非是他人,正是元悟躬元大人。”蘇仁驚詫不已,疑道:“通判大人?”蘇公淡然一笑,道:“元悟躬曾任登州提舉市舶司,定然見過海市蜃樓。”蘇邁思忖道:“即便如父親所言,亦或是巧合而已。元大人見過海市蜃樓,並不一定就寫此詩。”蘇仁亦道:“此書若是元大人所寫,適才書院之中徐大人便可辨認出元大人字跡來。”蘇公淡然一笑,道:“你所言錯矣。因此書已害卻三人性命,真兇兀自在苦尋,可見此書非同尋常。徐大人未點破書卷字跡,或是徐大人有意為之,此其一;其二,此詩雖是元悟躬所作,但未必是其抄錄,或是他人抄錄之,故此徐大人不識其字;其三,徐大人與元大人乃同謀。”蘇仁驚詫不已,道:“他二人是同謀?”蘇公拿過書卷,自第一首詩開始細讀。

窗外天色漸暗,蘇仁、蘇邁自去做晚膳。蘇公讀罷,而後放下書卷,起得身來,拈鬚思忖,來往踱步,喃喃道:“這書卷中究竟隱藏了甚麼秘密?” 是夜,春寒襲人,蘇公病癒未久,不敢熬夜,早早便濯了足,上床歇息,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得坐在床頭,披著外衣。蘇仁聞得響動,早進得室來,將桌上燭台置於床頭。蘇公取過《吉夢錄》,細讀起來。蘇仁躡手躡足,出得室去,在室外守侯。蘇公又細看一遍,未從詩句中尋得端倪。蘇公靠著枕頭,閉目思索:莫非玄機亦分散於各詩中?猛然睜眼,又尋覓眾詩之間有無干連。約莫一個時辰,毫無頭緒。蘇公只覺雙眼疲倦,只得棄了書卷,閉目思忖:莫非玄機非在詩,而在紙,如那“殳刀赤”一般?蘇公渾身一震,急忙呼喚蘇仁。室外蘇仁應聲,披衣進來,蘇公令他取些清水來。蘇仁出房取水回來,蘇公用手沾些清水,浸濕一頁,借光察看,並無可疑字跡。又濕了一頁,亦無異常。蘇公焉肯罷休,又濕了其中兩頁,均無變化。蘇公無奈,只得令蘇仁將水端出,呆呆望著燭光,皺眉思忖,猛然靈光一閃:非是用水,而是用火?蘇公又取過書卷,撫平其中一頁,在燭火上方小心烘著,但頁面上並未出現異常字跡。

蘇仁回來,見蘇公將書卷湊向燭火,只道蘇公要焚燒書卷,不覺一驚,急忙道:“老爺,為何要燒此書?”蘇公縮回手來,笑道:“非是燒書。”蘇仁見著燭火,靈機一動,道:“老爺可曾記得在芭蕉莊時,在漆黑中發覺那巴氏捲軸玄機。”蘇公點頭笑道:“蹊蹺便是那墨汁。”蘇仁便一口氣吹滅蠟燭,蘇公於黑暗中翻看書卷,如瞎子一般,莫道是字,連書卷亦見不到。蘇公連聲道:“沒有,沒有。”蘇仁只得摸出火石,重又將蠟燭點燃。 蘇公苦笑一聲,棄了書卷,復又閉目思索,不覺間,竟睡著了。 不知何時,蘇公猛然驚醒,室內漆黑一片,想必是蘇仁吹滅了燭火,屋外亦是寂靜得很,蘇公欲側身,方覺右手麻木,不能動彈,只得用左手托起,舒展手臂,不多時血脈暢通,漸有知覺。蘇公合眼又睡,忽聞得屋外有動靜,側耳細聽,那聲響甚是輕微,似是腳步聲。蘇公心中一顫,睡意全消,暗道:此人輕手輕足,絕非蘇邁、蘇仁,莫不是來了盜賊?轉念一想:或是為《吉夢錄》而來?

蘇公摸索得枕頭旁一卷書,料想是《吉夢錄》,抓在手中,悄然穿衣下床,出了臥室,至側房蘇仁床前,輕聲喚醒蘇仁。蘇仁聞聽來了賊人,翻身下床,穿了鞋子,自床頭摸過分水娥眉刺,隱身窗格下,俄兒,便聞得門閂微微響動,原來那廝正將刀插入門縫挑動門閂。蘇仁暗自冷笑:只待這廝進來,便唬他個半死。 不多時,那門閂便被挑出,蘇仁正等著那人進來,忽然間,屋外喊聲大作:“休走了賊人。”叫喊之時,火光四起。蘇仁一驚,那人更是驚恐,轉身便逃,蘇仁早開了門,撲將上去。火光下,蘇仁見得那人一身夜行衣,手中握著一柄刀。那人始料未及,回身便是一刀,蘇仁右手娥眉刺撥開鋼刀,左手娥眉刺斜刺過去,直逼那人咽喉。那人大駭,收刀便退。蘇仁正欲逼近,忽覺右邊一條黑影撲將過來,一道寒光閃過。蘇仁暗叫不妙,順勢翻倒在地,右手娥眉刺脫手飛出。那黑影偷襲不成,又見利刃飛來,唬得一驚,揮刀格開娥眉刺。

打鬥間,院門開啟,早擁進十七八人來,前面七八人手握鋼刀,後面八九人彎弓搭箭,院牆上五六人高舉火把,將院內照得通明。蘇仁驚詫不已,來者皆是軍兵裝束。火光下閃出一人,蘇仁看得清楚,正是黃州知府徐君猷。徐君猷高聲喝道:“爾等還不束手就擒!”兩名黑衣人持刀立在院中,驚魂未定,一黑衣人嘶啞道:“今日不是魚死,便是網破。”徐君猷哈哈大笑,道:“本府早就料到你等必來。”屋內蘇公出得門來,蘇仁護住蘇公。一黑衣人冷笑道:“徐大人,我等果真低估了你。”忽抬起右手,對準徐君猷。蘇仁猛然大叫:“小心!”話音未落,但聞“嗖嗖”聲大起,那黑衣人大聲慘叫,倒地身亡,右手中握著機弩,胸前插著數枝雕翎。徐君猷厲聲喝道:“大膽狂徒,不知死活,本府今日便成全了你!弓箭手何在?”那黑衣人驚恐萬分,急忙拋刀跪倒在地,俯首道:“大人饒命!”

左右軍兵早擁上前去,將黑衣人擒住,又從其身上搜得機弩。徐君猷撕下那人面巾,竟是黃州府衙三班捕頭程貫,徐君猷冷笑一聲,道:“果然是你。”那廂軍兵將另一黑衣人屍首搬來,去了面巾,正是清城派包虎。蘇公拱手道:“徐大人好生厲害。”徐君猷回禮道:“蘇大人受驚了。本府未事先告知,萬望見諒。”蘇公笑道:“徐大人將書交與蘇某,令蘇某破解玄機,不過是疑兵之計,實則是誘餌,令其上鉤。”徐君猷笑道:“他等急於得到此書,本府若攜帶回府衙,思量他等不便下手,交與蘇大人,他等必來。”蘇公笑道:“徐大人早已疑心程捕頭了,故而調遣軍兵,而未用衙房公差捕快。”徐君猷笑道:“虧了蘇大人提醒,下人尾隨包虎,見得他與程捕頭密會,本府便疑心矣。程貫,本府問你,你為何謀害朱溪先生?《吉夢錄》中究竟隱藏甚麼秘密?”程貫淡然一笑,並不言語。

蘇公淡然一笑,道:“程捕頭,今事已敗露,元大人斷然不會救你的。”程貫聞聽,驚訝不已。徐君猷一愣,疑道:“蘇大人何出此言?”蘇公淡然一笑,道:“元大人不合言錯了一句話。”徐君猷疑道:“甚麼話?”蘇公道:“徐大人且細回想:在大人堂內,我三人言及《吉夢錄》之事。大人道:'我等本以為《吉夢錄》不過是兇手故佈疑陣,誘使我等誤入歧途罷了,故此方才未曾告知元大人,不想竟確有此書。'元悟躬假裝疑惑,道:'元某也算得博覽群書,卻不知曉有《吉夢錄》一書,不知此詩集出自何人之手?'徐大人可還記得?”徐君猷思忖道:“似有此言,但他並未言錯甚麼。” 蘇公笑道:“我等皆不知《吉夢錄》為何書,他亦道不知曉此書,可他又怎知此書是詩集?”徐君猷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正是,可見他早已知之。”蘇公又道:“蘇某細讀此詩集,其中有詩句竟借用蘇某在登州之時所作詩句,又言及登州奇異之事:海市蜃樓。想必此人是登州人,或曾到過登州。”徐君猷道:“元大人曾為提舉市舶司。”蘇公點頭道:“正是。”徐君猷疑惑道:“徐某識得元大人字跡,此詩集非元大人所書?”蘇公笑道:“若是元大人所書,恐在臨江書院朱溪書齋中便事發矣。”徐君猷點點頭,思忖道:“如此不足以定論。”蘇公淡然一笑,道:“程捕頭,你之生死今只在徐大人一言矣。”程貫大駭,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人救我。”徐君猷把眼望蘇公,會心一笑。

徐君猷遂令軍兵將包虎屍首抬出定惠院外,而後在堂中連夜審訊程貫,程貫將其中陰謀勾當悉數招供。徐君猷嘆道:“如此言來,幕後兇手端的是元悟躬元大人了。”程貫搖頭道:“真兇並非元大人,實是那溫七。溫七早垂涎臨江書院院主之位,而元大人貪圖溫七賄賂,小人不過是受他等指使的小卒。”蘇公道:“溫七與元大人沆瀣一氣,各取所需。”程貫道:“溫七與元大人籌劃密謀,思量出毒蛇咬人之計,只道是意外亡故,神不知鬼不覺除掉朱溪。溫七又收買書院先生周中,以為幫兇。”蘇公淡然一笑,道:“虧他二人思索得出,如今不過二月,他等竟尋得毒蛇來,端的不容易。”程貫道:“此蛇乃是元大人尋得。不過毒蛇殺人只是表象,周中先在朱溪所飲酒中下了毒藥。” 徐君猷詫異道:“毒藥?為何仵作不曾驗出?”程貫道:“只因那毒藥便是蛇毒。待朱溪所飲蛇毒毒性發作,周中捉住蛇頭,使蛇咬他,然後將蛇放入床上被褥內。令外人只道是毒蛇自外面而來。”徐君猷疑道:“今天氣尚冷,蛇焉能動彈?”程貫道:“元大人早已交代周中,令他用溫水將毒蛇喚醒,用棉絮裹之。”蘇公冷笑道:“不想元大人竟頗知蛇性。”徐君猷嘆道:“蘇大人曾言,竹葉青蛇雖毒,人被其咬後,其間尚有毒性發作時辰,且其毒一時難以致人死命。原來蹊蹺便是酒中蛇毒。如此言來,蘇大人所拾得的小葫蘆瓷瓶莫非便是用來盛裝毒藥所用?”程貫道:“可是青色小瓶?”徐君猷道:“正是。”程貫道:“此是元大人交付小人的,小人又交與溫七,溫七又交與周中。” 徐君猷道:“定是周中倒完毒藥後,便隨手將小瓷瓶拋出窗外。”蘇公思忖道:“或是周中自窗口逃走,慌亂間失落在竹林中。”徐君猷點點頭,問道:“你等為何加害龐廣?”程貫嘆道:“若無人疑心朱溪被毒蛇咬死,此事便可罷了。只可惜被二位大人察出端倪,府衙中大人與小人言及蘇大人推想,小人又告知元大人,元大人甚是驚恐,便又與溫七商議。正巧得那夜周中前去行凶之時,見得龐廣先入不倦堂見朱溪,周中便在暗處窺視。那龐廣與朱溪曾有口角之爭,溫七便利用此事,欲嫁禍龐廣,引開大人注目。溫七、周中密謀殺害龐廣,隱匿屍首,令外人誤以為龐廣驚恐而逃遁。此事亦是周中所為,又將蛇簍置於龐廣床下,欲令大人見得。” 徐君猷驚嘆道:“不想這周中如此狠毒。”程貫道:“不想此中行徑被蘇大人識破。大人欲查周中居室,令溫七去喚周中回院。溫七驚恐萬分,大人若進房搜尋,事情必然敗露。那時刻,小人雖奉大人之令追查兇案,實則小人奉元大人之令暗中監視大人。溫七找得小人,叫小人殺周中滅口,見他跌倒為號。”徐君猷笑道:“果如蘇大人所言。” 蘇公疑道:“龐廣臨死所撕'吉'字,究竟是暗示兇手周中,還是暗指《吉夢錄》?”程貫道:“元大人吩咐小人潛入朱溪書齋中尋找此書,小人前後尋了數遍,未能尋得。元大人推想朱溪將書藏在家中,小人便又潛入朱溪家中,威逼其渾家,他那渾家亦不曾知曉,小人四下找尋,未見此書。正巧得那夜龐廣來見朱溪,元大人又以為朱溪將書交與龐廣保存,又令小人入龐廣房中找尋,不想被大人撞見,小人唬得半死,倉皇而逃,而後轉又回書院來。龐廣臨死所撕'吉'字,小人不知其何意。”蘇公疑道:“元大人為何要尋此《吉夢錄》?此書既在朱溪手中,為何不令周中先將書取得?”程貫搖頭道:“元大人只吩咐小人取此書,究竟為何?元大人並不曾言過。元大人亦曾吩咐小人,此事不可告知任何人。想必溫七、周中亦不知曉此書。” 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此書定是元悟躬所撰寫,恐落入他人之手,傳揚出去,壞其名聲,故而欲將之盜回。”程貫嘆道:“元大人見此書在蘇大人之手,便吩咐小人前來盜取,小人便邀得師弟包虎同來。”蘇公道:“如此言來,元大人還在府中等候佳音?”程貫點頭。徐君猷把眼望蘇公,蘇公捋鬚而笑。 蘇公取出《吉夢錄》,交與徐君猷。徐君猷收了書,遂告辭離了定惠院,自引軍兵押解程貫去了,蘇公复上床歇息,不題。 次日,蘇公正與蘇邁、蘇仁在院中看花,便聞得院門外有人呼叫,蘇仁出來一看,識得來人,乃是徐君猷一隨從,那隨從遞上信箋,道:“我家老爺有書箋與蘇大人。”蘇仁接過信箋,引那隨從進來。蘇公抽看信箋,不由一愣,竟又長嘆一聲。蘇仁好奇,問道:“老爺,何事?”蘇公嘆息道:“元悟躬元大人自盡矣。”蘇公交代那隨從,令他先行回去禀報徐大人,只道隨後便到。那隨從唯喏,自回府衙去了。 蘇公換了身衣裳,攜蘇邁、蘇仁出了定惠院,往黃州城而去。一路無話,入得黃州城,卻見街頭巷尾,百姓議論紛紛,正議論程貫被擒、包虎遭誅之事,不免眉飛色舞、唾星亂濺。蘇公心中嘆息:大官小吏,若視民如草芥,無論其生在世間或是歸入陰曹,必遭百姓唾棄,有如一堆狗屎。至得黃州府衙前,門吏辛正見得,急忙上前施禮,道:“徐大人等候蘇大人多時了。”遂引蘇公三人進得二堂。徐君猷出堂來迎,低聲道:“此案了矣。” 二人入堂,賓主落座,丫鬟端茶上來。徐君猷幽然道:“不想此案竟如此了斷。”蘇公淡然一笑,道:“如此了斷,倒為徐大人省卻心思。”徐君猷嘆息道:“蘇大人所言甚是,元大人乃是黃州通判,徐某即便有真憑實據,亦難下手。昨夜,徐某自蘇大人處出來,又率軍兵緝拿溫七歸案,又連夜審訊,鐵證如山之下,溫七隻得招供,所言與程貫之言一般,他果然不知《吉夢錄》一事。待到今早,徐某親往元府,元府家人只道元大人在書齋歇息尚未起床。徐某疑心,莫不是他已逃遁?遂令其家引路,至元悟躬書齋,家人高聲呼喚,未見回音,又上前推門,那門已閂住,不可入,家人又喚多時,依然未見元悟躬開門。徐某預感不妙,令其家人撞開房門,待入得室內一看,元大人倒在室中地上,已自盡多時矣。” 蘇公思忖道:“他怎生死的?”徐君猷嘆息道:“乃是用短刃刺腹身亡。”蘇公道:“原來如此。他可曾留下甚麼遺言?”徐君猷道:“並無只言片語。”蘇公疑道:“若是被他人所殺?”徐君猷連連搖頭,道:“徐某亦有此慮,曾留意書齋內,並無打鬥痕跡,門窗皆用方木橫閂,甚是嚴實,房瓦亦未有翻動痕跡,若是另有凶手,怎生逃脫得出?”蘇仁忽忍不住插言道:“或是書齋內另有密道。”徐君猷笑道:“本府亦曾留心察看,或是眼濁,不曾發覺。”蘇公嘆道:“元大人自知罪責難逃,如此了斷,亦是為其家眷。”徐君猷亦嘆道:“蘇大人說的是,元大人縱使有千般罪行,今命已歸西,徐某上奏朝廷,亦不會言他半點罪責,其家眷或可得到朝廷賞賜,其子孫或可蔭補。”蘇公淡然一笑,道:“官吏者,朝廷之棟樑也,若是死於任上,亦要死得其所,若是畏罪自盡身亡,或是牡丹花上死,豈非愧對朝廷一番苦心?” 徐君猷笑道:“蘇大人此言兀自可笑,徐某隻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怎的成了牡丹花上死?”蘇公幽然長嘆道:“非蘇某之言可笑,今我大宋之官吏,非為朝廷、非為社稷、非為百姓,反卻欺壓百姓、詐偽政績、交結朋黨、蒙蔽朝廷、破壞朝綱,一味貪戀權勢、財寶、女色。徐大人以為如此可笑否?”徐君猷一愣,神色緊張,張望堂外,低聲嘆道:“若天下官吏皆如蘇大人一般,何愁我大宋不強盛?只可惜當今朝廷……”言至此,徐君猷猛然止言,搖頭嘆道:“不言了,不言了。” 蘇公嘆道:“常言道:小心行得萬年船。蘇軾便是不明其理,致有今日。往後當如徐大人一般小心謹慎才是。”徐君猷嘆息道:“徐某素來愚鈍,每日混混沌沌罷了。”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誑蘇某。徐大人非是愚鈍,實勝蘇某百倍也。”徐君猷一愣,道:“蘇大人何出此言?”蘇公低聲道:“此案早在大人掌握之中,大人卻抬舉蘇某。”徐君猷如丈二金剛,茫然不解。 蘇公淡然一笑,道:“徐大人兀自假裝混沌,且將徐溜喚出便知。”徐君猷道:“那廝早已潛逃,不知去向矣。”蘇公笑道:“徐大人八面瑩澈,可惜只能矇騙元悟躬、程貫之輩。”徐君猷苦笑一聲,搖搖頭。蘇公又道:“他等只道是收買徐溜,以為細作,潛伏於徐大人身旁。卻不知徐溜實為徐大人心腹,乃反間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蘇大人好生厲害,此等機密之事,竟被你識破!不知蘇大人怎生疑心?”蘇公笑道:“乃是徐溜房中那封密函信箋。”徐君猷疑道:“有何破綻?” 蘇公笑道:“那信箋如此機密,徐溜怎會保留,定然毀滅。今留在此,分明是令蘇某與元悟躬見得。其次,蘇某見得徐溜帳本,其字跡與信箋竟然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分明是徐溜偽造。再者,蘇某聞大人言過,徐溜曾是徐大人書僮,現主掌府內日用採買,大人引我等搜得衣櫥中隱藏銀兩,當先疑心其是貪污,怎一口斷言徐溜是收得他人錢財?大人此意,便是令元悟躬知曉:徐大人已察覺出陰謀矣。元悟躬驚恐,便自亂陣腳。徐大人將《吉夢錄》一書交與蘇某,便是誘引賊人前來,而後擒之;大人調用軍兵伏圍,而非衙役捕快。如此等等,足見大人心中早有謀劃。”徐君猷默然。 蘇公又道:“我等自朱溪《墨子》中尋著《吉夢錄》,徐大人細看此書,故意言道:不知此書是何人所作。徐大人焉能不識元大人字跡?大人雖未點破,那元大人想必已心知肚明了。”徐君猷搖頭道:“那《吉夢錄》非是元悟躬所書。”蘇公疑道:“既非元悟躬所書,他如此苦苦尋找,又是為何?”徐君猷思忖道:“或是與他有些干係,或……”徐君猷欲言又止,蘇公問道:“或是甚麼?”徐君猷道:“或是這書中真是隱藏甚麼玄機。”蘇公道:“昨夜,蘇某細讀此書,未曾察覺出有絲毫玄機跡象。” 徐君猷笑道:“徐某素來仰慕蘇大人,今日蘇大人一席言,徐某五體投地矣。元悟躬任黃州通判,早徐某到任一年,可憐黃州一地,民貧地乏,元悟躬竟夥同黃州大小官吏,橫徵暴斂,為多欲為,又糾集程貫、包虎等一夥亡命惡徒,組成清城派,充做幫兇,休道是市井百姓,即便是黃州官吏,但有異議,必遭報復。此人貪財幾近痴迷,生活亦甚奢靡,不知搜刮得百姓多少錢財?徐某到任,便暗中查訪,有心整治兇惡,奈何他等勢力龐大,黃州官吏友敵難辨,徐某但有失策,恐反被其害,只得緩而圖之。元悟躬不知徐某意圖,故有所收斂,暗中欲收買徐溜,以為細作,徐某便將計就計,令徐溜監視他等行徑。那日在臨江書院,程貫施弩箭射殺周中,徐某心中便已知兇手何人了,不由心中一動,便思索一計:借書院命案一事,趁勢剷除其羽翼爪牙。不想元悟躬還果真與此命案有乾系,可見其惡已至盡頭矣。蘇大人之為人,徐某早已知曉,雖未謀面,卻是徐某以為可信之人,故將《吉夢錄》一書交與大人,元悟躬深恐此書落入我手,必定派遣心腹前來偷盜,不想此舉正中我計。” 蘇公感嘆不已,道:“聖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徐大人之深謀遠慮,蘇某不及也。”徐君猷嘆息道:“徐某自幼家境甚是貧寒,桑戶蓬樞,家徒壁立,鶉衣鷇食,飢腸轆轆,時至今日,幼時情形,歷歷在目。徐某心中時時告誡,不可忘卻貧寒,不可徙官忘民,不可數典忘祖。此是徐某為人之道,也是為官之道。”蘇公聞聽,唏噓感慨。 徐君猷、蘇公一番言語,甚是相投,二人益發親近,竟似多年故交好友。不覺間兩個時辰,徐君猷早令家廚備好酒菜,酒乃是黃州米酒,三杯下喉,徐君猷指桌上一菜,道:“蘇大人初來黃州,可曾吃過此燒梅?”蘇公抬眼望去,那菜餚下如石榴,上似梅花,笑道:“蘇某素來好吃,卻未曾嚐過此菜。”徐君猷笑道:“此菜名曰黃州燒梅,乃是白面所做,以肥肉、桂花為餡,其形下如石榴,上似梅花,故又喚做石榴燒梅,乃是取榴結百子,梅呈五福之意。”蘇公舉箸夾得燒梅,品嚐一口,微辣含甜,果然是美味,不由讚歎。 徐君猷笑道:“我聞蘇大人善烹飪膳食,待哪日為我等施展一手如何?”蘇公笑道:“願為大人掌勺。”徐君猷喜道:“甚好甚好,不知蘇大人善做甚菜?要用甚料?”蘇公思忖道:“黃州肉賤,卻不如以肉為料,做些美味來。”徐君猷連聲道好。後蘇公以豬肉為料,慢著火,少著水,做出一道美味菜餚來,此菜餚傳入市井,百姓爭相仿做,並名為“東坡肉”。後此菜流傳甚廣,凡如江蘇、浙江、四川、廣東、湖南、海南等等,天下聞名,長盛不衰,流傳千年。 又一日,蘇公閒著無事,獨步林中,忽聞得寺鐘響起,心中一動,遂轉身往那安國寺而去。行不多時,蘇公入得天王大殿,但見香霧繚繞,數名禪僧正低聲誦經。誦經聲幽然入耳,蘇公望著佛祖,頓覺茫然,有如置身虛幻飄渺之間,萬般憂愁無影無踪。忽聞耳旁有人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蘇公猛然一驚,急忙尋聲望去,但見一僧,身著袈裟,正是潛德大師。蘇公急忙施禮,道:“原來是大師,蘇軾失禮了。”潛德大師回禮道:“阿彌陀佛。”蘇公喃喃道:“大師適才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蘇某猛然醒悟,古今世事,皆如大夢,何曾夢覺。”潛德大師淡然一笑,道:“諸夢非夢,非夢即夢。”蘇公聞聽此言,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想起《吉夢錄》一書,所言皆是人世美夢,莫非如潛德大師所言,“諸夢非夢”? 潛德大師與蘇公言及安國寺,原來安國寺始建於唐高宗顯慶三年,立於唐保大二年,初喚作護國寺,嘉佑八年賜名安國寺。寺內分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三大殿,旁又有藏經閣、功德堂、齋堂和客堂等。二出邊言邊行,過天王殿,至大雄寶殿前院場,左右有數尊羅漢石像,大雄寶殿前有一石塔香爐。有一老者正揮帚掃塵。蘇公心中詫異,那老者非是僧人,分明是山村鄉民。又見地上,並無雜物泥塵,那老者卻掃得甚勤。蘇公欲問又止,喃喃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潛德大師聞得,淡然笑道:“地上無塵埃,心中有雜念。”蘇公拈鬚而笑。潛德大師授指那老者,道:“此老者姓項,名禮,本是寺外莊民,世代以捕蛇為生,其祖父、父親皆因蛇而死,其有獨子,名項仁,亦善捕蛇,不想去年九月亦死於蛇口。”蘇公驚詫不已,嘆道:“柳河東有,其中言道: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囓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蘇某嘗疑柳氏所言,今以項氏觀之,猶信。嗚呼!”潛德大師道:“項禮年過五十,前兩年忽染得一樁病來,四肢生癬,有如蛇鱗一般。項禮幡然醒悟,知世事皆有因果,遂托身佛門,帶發修行,以恕罪孽。” 蘇公心中一動,近得前去。潛德大師緊隨其後,那項禮見得潛德大師,將帚納入懷中,雙手合什,施禮道:“大師。”潛德大師還禮,蘇公施禮道:“在下蘇軾,適才聞大師言,老伯染有怪癬,蘇某一時好奇,不知老伯可否容我一看?”潛德大師笑道:“聞徐大人言,蘇大人好醫道,或有良方。”項禮聞聽,遂挽起衣袖、褲腿。蘇公看得清楚,不覺一愣,那蛇癬已漸消褪,只餘三分症狀。項禮道:“虧得潛德大師為我精心醫治,此病已漸好了。”蘇公笑道:“不想潛德大師通曉醫道,待有時機,蘇某願請教大師。”潛德大師笑而不語。 蘇公忽想起朱溪床上竹葉青蛇來,不禁問道:“項老伯,蘇某有一事詢問。”項禮道:“蘇大人但說無妨。”蘇公道:“這二月時節,哪裡尋得竹葉青蛇?”項禮一愣,幽然道:“阿彌陀佛。”默然不語。蘇公笑道:“非是蘇某要捕蛇,只因臨江書院朱溪先生臨死之時,其床上有一條竹葉青蛇,蘇某甚是不解。”項禮方才醒悟,道:“原來如此。此時節蛇尚冬眠洞中,甚難尋得。”蘇公點頭。項禮又道:“不過黃州有一處有此蛇。”蘇公問道:“何處?”項禮道:“便是黃州西北赤鼻山下的青荇居士府中。”蘇公一愣,道:“青荇居士?”項禮道:“青荇居士好收養毒蛇,我兒項仁但捕獲得毒蛇異蛇,必買與青荇居士。”蘇公奇道:“他收養毒蛇做甚?”項禮道:“青荇居士善泡藥酒,將鮮蛇入酒,又摻入滋補藥材,便成百藥之長,故府中多收養毒蛇。” 中便有記載,蛇酒有疏風通絡之功效,可治風濕麻痺、半身不遂、口面歪斜等疾患。 蘇公恍然大悟:那日到達黃州,徐君猷等迎候茶肆中,飲青荇居士所奉之酒,但覺酒醇香甜美,其中隱含一絲藥味,原來是蛇酒。潛德大師笑道:“遮莫四年前,貧僧見那青荇居士乘船至此,後隱居赤鼻山下,甚少與人來往,善釀美酒,能嘗其酒者,少之又少。若非蘇大人來黃州,即便知府徐君猷徐大人亦難飲一杯。”蘇公感嘆不已,道:“青荇居士真陶潛也。” 言語間,潛德大師引蘇公至大雄寶殿,立於大殿檻前,但見正上方佛祖高坐,拈花而笑。蘇公正欲抬步入殿,卻見殿堂右側蒲團上跪著一婦人,焚香叩拜之後,退身出來,見有人入大殿,忙閃一旁。蘇公偷望一眼,不覺一愣,這婦人面容俏麗,但眼中似有悲傷之情。蘇公猛然一愣,奇道:這婦人怎的如此眼熟?不正是那臨江書院前所遇美貌婦人!蘇公急忙回頭張望,那婦人獨自一人,低頭匆匆離去了。潛德大師淡然一笑,道:“無體之體為真體,無相之相為實相。”蘇公笑道:“大師可曾見過那婦人?”潛德大師搖搖頭,忽覺不妥,急忙低頭合掌道:“貧僧目中並無婦人。”蘇公不覺一笑,道:“大師錯矣。”潛德大師知蘇公善禪機,忙道:“貧僧心中亦無婦人。”蘇公拈鬚笑道:“大師心中明明有婦人?”潛德大師聞聽,不覺一愣,合掌道:“阿彌陀佛,蘇大人此話怎解?”蘇公笑道:“大師言:心中無婦人。可何謂婦人?婦人乃別於男子而言,大師既言婦人,便是心中有婦人與男子之念想。大師當言目中無人、心中亦無人。”潛德大師合掌笑道:“蘇大人博辯頓悟,乃有佛緣之人,若肯皈依佛門,造化定遠勝貧僧。”蘇公聽得此言,幽然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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