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罪的罪人

第37章 第三十六節

無罪的罪人 斯考特·杜罗 9690 2018-03-16
法庭裡一片混亂。我的妻子、我的律師、記者,看熱鬧的人,我不記得了,他們都想挨著我。巴巴拉是第一個擁抱我的,我感覺她的手臂緊緊地圍著我,她的胸擠著我,她的骨盆抵著我的下體,格外刺激。也許,這是我重獲新生的第一個標誌吧。 “我太開心了。”她吻著我,“我太替你高興了,拉斯迪。” 她又轉過身,擁抱了斯特恩。 而我,只想趕緊逃離這瘋狂的一切。我不想面對媒體的混戰。我拉著巴巴拉、斯特恩和肯普從大廳後門匆匆離開,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但還是無處可逃,我們走到斯特恩律師事務所的辦公樓前,又有一大批人聚集在這裡。我們從人群中擠出去,上了樓,大家都沒說話。會議室裡擺著簡單的自助午餐,但我們沒機會吃。到處電話鈴都在響,秘書跑來告訴我們,說接待室裡簡直人山人海,站不下的記者都已經排到大廳了。這些飢餓中的怪獸是一定要先餵飽的,我不能剝奪屬於斯特恩的這一光輝時刻,他理應得到眾人的關注,打贏了一個關注度如此高的案件,會給他帶來經濟上和職業上的雙重收益,讓他未來很多年在事業上都可以高枕無憂,他現在已經是全國知名的大律師了。

所以,在吃過了半個牛肉玉米卷後,我們又走到樓下的大廳,再一次去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記者們在吵,到處都是麥克風、錄音機,對著我的聚光燈就像是十幾個小太陽。 斯特恩先說了幾句話,然後我說:“我認為,任何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尤其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心情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案子結束了,我很高興。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但我很慶幸我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一位律師。”我沒有回答記者們關於尼可的問題,我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思緒,我內心其實很大一部分相信他只是在公事公辦。沒有人問我關於拉倫的問題,我也沒有提到他的名字。雖然我很感激他對我的無罪判決,但在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情后,我對他再也尊重不起來了。

樓上,已經擺上了香檳酒,和昨天晚上肯普拿出來的香檳酒一樣。是斯特恩早就為今天的勝利準備的,還是他本來就儲備著好酒?辦公室裡還有很多人,我和斯特恩、肯普站在他們中間,一起為斯特恩舉杯祝酒。斯特恩的妻子克萊拉來了,梅可也來了,她坐在輪椅上一邊哭,一邊給我一個擁抱。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她說。 巴巴拉找到我,說她要先回家,她想讓奈特提前一天回來,也許夏令營的老師能夠給奈特在飛機上安排一個座位。這需要打很多電話,找很多人。我把她送到大廳,她又給我一個擁抱。 “這我就放心了。”她說,“案子能這樣結束,我太、太高興了。”我們之間還是有一種無法逾越的悲傷。現在,我完全猜不到巴巴拉的心情,但我想,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值得高興和感恩的時刻,她也應該意識到了,我們之間沒有解決的問題依然存在。在經過了這一切的混亂之後,我們如果要解決那些問題,需要消除太多的分歧,才能忘記曾經的背叛,才能帶來相互的諒解。

斯特恩的辦公室裡,不斷有人來。有警察,還有律師,他們都來祝賀斯特恩和我。我幾乎都不認識,在這些外人中間,我覺得很不自在。一開始的興奮感已經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和悲哀。我以為是我太累了,我感覺自己很可憐。但最後,我發現,這不是累,是一種不安的情緒,它在慢慢瀰漫,像是從地下滲出的石油,我需要時間仔細思考,於是,我悄悄離開了。我沒有對斯特恩說我要去哪裡,我說,我就是想出去冷靜一下。然後,我就離開了斯特恩的辦公樓。現在已經快到傍晚了,夕陽照射下,萬物都投下了長長的影子,河邊吹來一陣微風,充滿了夏天的味道。 最新的晚報已經出來了。我買了一份《論壇報》的頭版,標題就佔據了半個版面:《薩比奇當庭釋放》。副標題:檢方被指“顏面盡失”。 “金德區高級法院拉倫·利特爾法官今日撤銷了對金德區檢察院前副檢察長拉斯迪·薩比奇的謀殺罪控訴,結束了這場為期八天的審判,拉倫法官指責該案'讓司法公正蒙羞',嚴厲批評了金德區檢察院檢察長尼可·德拉·戈迪亞,並一度表示,他相信有些指控薩比奇的證據是由檢方捏造的,因為薩比奇曾經是尼可的政治對手。”還有幾份報紙也都是相同的內容,尼可受到千夫所指。一個為了對付昔日政治對手而炮製出來的訴訟,是一場骯髒的遊戲。這樣的事很快便會傳遍全國,尼可會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承受巨大的壓力,而媒體也會保持一貫隱晦含糊的作風,對尼可最後主動撤訴的舉動隻字不提。

今天晚上,整座城市安靜得有點古怪。河邊新開了一家餐廳,戶外還擺著幾張餐桌,我點了兩瓶啤酒和一份三明治。我把報紙的體育版翻開,高舉在面前,躲開行人打探的目光,但我並沒有看報紙上的內容,而是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回憶中。快六點的時候,我給巴巴拉打了個電話,沒人接聽。我希望她是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多麼想回家就能看到奈特。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我回到斯特恩的辦公室,前門是敞開的,但房間已經幾乎空了。我只聽到一個聲音,那低沉的語調一听就知道是斯特恩。我跟著他的聲音,走進了辦公室,聽起來他應該是在和別人討論另一個案子。我想,這大概就是律師的生活。我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了他。今天早上,桑迪·斯特恩打贏了他職業生涯中最轟動的一樁官司,而到了晚上,他還要繼續開始新的工作。他正在講電話,面前放著一個打開的文件夾,沙發上放著幾份晚上的報紙。

“啊,剛好。”他說,“拉斯迪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明天早上十點前,我保證。”他把聽筒放下了,“一個客戶。”他說,“你回來了。” “對不起,我跑掉了。” 斯特恩舉起一隻手,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任何解釋。 “但我還是想見見你。”我告訴他。 “這很正常。”斯特恩說,“有些客戶在經歷了這樣的案子後,會消失好幾天,甚至是好幾週。有時候,確實很難相信這一切竟然已經結束了。” “這也是我正想和你說的事。”我說,他遞給我一支雪茄煙,我接了過來,他給自己也拿了一支煙。我們倆,一個客戶和一個律師,一起抽著煙,“我想謝謝你。” 斯特恩又把手舉了起來,和開始一樣。我告訴他,我有多麼感激他為我作出的努力,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能成功。我說:“你是最棒的律師。”這些溢美之詞就像是溫暖舒服的牛奶浴,讓斯特恩很開心。他笑著,抽著煙,在實事求是的讚美面前,他也忍不住得意一下。

“我在想一些事,我想知道今天法庭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天?”斯特恩說,“今天,你被當庭無罪釋放了。” “不,不是這個。”我說,“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昨天你還告訴我,拉倫會讓陪審團最終決定這個案子的結局。結果,今天他跳過了陪審團,直接宣布我無罪釋放,我們連申請都還沒有向他提。” “拉斯迪,我當時只是在猜測拉倫法官的想法。你認識的哪個律師,總是能準確猜到法官的想法?拉倫既然決定了不經過陪審團,那我們就應該感激他的這個決定。” “昨天晚上你還認為這個案子會由陪審團來決定。” “拉斯迪,我天生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你別怪我有時候太過謹慎。如果我當時說,我們的官司一定能打贏,但最後又沒打贏,那你不是要失望了嗎?我不會那樣說的。”

“是嗎?” “你我都知道,檢方這個案子的證據一開始就不是很充分,而且,隨著審理過程的進行,有越來越多的弱點暴露出來,法官作出了一些對我們有利的決定。有些證人出現了失誤,有些詢問很成功,有一個重要的證據怎麼也找不到,還有一個證據無法確認,檢方這個案子必敗無疑。我們之前都看過類似的判例,今天對他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的一天。想想今天上午羅賓森醫生的證詞吧,多麼有說服力。” “你真的這樣想?我沒有告訴他我殺了卡洛琳。那又怎麼樣呢?我是個律師,是個檢察官,我當然知道,如果我真殺了人,我肯定不會向任何人坦白的。” “但你在謀殺案發生後的兩天還去找了這個醫生,你和他之間是一種最親密、最坦誠又職業的關係。拉斯迪,羅賓森醫生對檢方問題的回答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證據。如果我早知道他會說出那句話,那我昨天晚上就不會作出悲觀的預計了。”斯特恩微微皺起眉頭,把視線移開了,“拉斯迪,我見過很多人在局勢發生重大改變時,都會有奇怪的反應,你不要讓自己的看法影響到了你對整件事情的評價。”

很有技巧的回答。不要讓你殺了她這個事實影響到你作為一名律師的判斷力。我感覺到斯特恩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對我的一種小小的背叛,雖然不動聲色,但確實很奇怪,我現在已經確信我的感覺是對的了。 “我在法庭上也混十幾年了,斯特恩。今天確實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在笑著,把雪茄煙放下,雙手緊握著。 “沒有什麼不對勁!你被無罪釋放了。這個司法體係就是這樣運轉的,和你老婆回家去吧。奈特回來沒有?你們一家團聚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沒有理會他故意轉移話題,“斯特恩,今天發生的一切到底是怎麼了?” “證據不足唄,你的律師很厲害唄,對方的律師太差勁了唄。法官都知道,你確實是一個好人唄。拉斯迪,你覺得我還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告訴他。 “什麼意思,拉斯迪?” “關於那個B類檔案,關於拉倫和卡洛琳的事,關於他們之前一起接受賄賂的事。” 桑迪·斯特恩是個很少會表現出驚訝的人。他洞明世事,決定了他永遠不會讓任何事影響到自己。但現在,他的表情開始變得奇怪。他張開嘴,拿著雪茄煙,忘了去磕煙灰,過了許久,他看著我說:“拉斯迪,說真的,你經歷了太多的事情。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也是你的律師。所以,我會保守你的秘密,但我並不會告訴你我的秘密。” “我能接受事實的真相,斯特恩。我向你保證。過去這幾個月,我已經經歷了太多、太多。你昨天晚上也說過,我不是一個會輕易洩露秘密的人。我總是能信守自己的承諾,我不會違背自己的保證。”

我耐心地等著,最後,斯特恩終於站起身來。 “我知道問題的所在了,你擔心的是法官是不是清白?”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你認為呢?” “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斯特恩靠在白色沙發的扶手上,“拉斯迪,我知道我對你說過些什麼。至於我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你不用管。我有很多客戶。這些人都有各自擔心的問題,經常會需要律師的建議,在必要的時候,也幫助他們的律師。就是這麼回事。我們今天晚上說的話,過了今晚,我們都不要再提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接下來的話,以後我是絕對不會我說過的。你明白了?” “非常明白。” “你懷疑拉倫的人品。拉斯迪,你得原諒我,我得說幾句哲學上的套話了,人所犯的錯誤不見得都是出於低賤的人品,也會有環境因素的影響。或者用個老掉牙的詞來說,那就是,誘惑。我從當律師開始,就認識拉倫了,我可以告訴你,現在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自己。和妻子的離婚讓他陷入了混亂,他開始酗酒,喝得爛醉如泥。我還知道他在賭博,他和漂亮又有野心的卡洛琳開始了地下情,而他的職業生涯也是搖搖欲墜。當時,無論是從聲望地位上,還是從經濟收入上來看,他都是處於最巔峰的時期,他卻放棄了律師這一行,去當法官。我認為,他是希望通過職業上的改變來彌補個人生活的不幸,但最後,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爾虞我詐的司法體系。當時,他每天處理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一開始吸引他從事法官職業的構想完全不同。拉倫是個很有想法也很有能力的人,但那麼多年來,他處理的案子無非就是交通違章、酒吧鬥毆、公眾場合行為不端之類的,都是一些很邊緣化的案件。所有案件的結局也都是一樣,被告都被釋放了。只不過各自的原因不同:有的是檢方主動撤訴,有的是被釋放後接受警方的庭外監管,有的是保釋。但所有的被告都走出了法庭,回到了家。當時拉倫所處的環境中到處都充斥著腐敗,這一直也是這個城市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保釋官、警察、律師,統統都參與了,北區分局就是這些違法勾當的一個大本營。拉斯迪,難道你以為拉倫是北區分局唯一一個接受賄賂的法官嗎?” “你這不是為他辯護吧?!”我說。斯特恩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絕對不是。”他堅定地說,“絕對不是。我對這樣的行為不會有絲毫的寬容。這是一種羞恥,正是這樣的行為動搖了我們政府部門的信譽。如果我是法官,我會審判他們,我會判他們入獄,很長、很長的時間,說不定統統判無期徒刑。” “但已經發生的都發生了,而且已經發生很久了。我告訴你,現在,拉倫進了高級法院,他是寧願死也不會接受賄賂的。我這是真心話,我是真的這麼認為,而不僅僅是一個律師對法官的奉承。” “斯特恩,我有當檢察官的經驗,沒有人是只腐敗一點點的,這是一種病,而且會越來越嚴重。” “那隻是他過去的一段經歷而已,拉斯迪。” “你敢確定那已經結束了嗎?” “非常確定。” “是不是還有什麼內幕,是怎麼結束的?” “拉斯迪,你得明白,我不是什麼歷史學家,我只是從某些人那裡聽到了一些事。” “是怎麼結束的,斯特恩?” 他坐在沙發扶手上,低頭看著我。他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的表情非常嚴肅。保密是桑迪·斯特恩職業生涯得以穩固的根基,對他來說,這些秘密是極其嚴肅的事。 最後,他終於說:“是雷蒙德·霍根察覺到了內部的腐敗狀況,並下決心進行整治,三十二區分局的一些警察也開始蒐集證據。有很多知道內情的人開始擔憂,對北區分局的反腐調查會挖出更多除了拉倫法官之外的人。老實說,我對這件事情的了解也是從這些人那裡聽來的。總而言之,他們決定向檢察長匯報情況。”斯特恩把視線移開了,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說,“是這些人的律師給了他們建議。但私下里,我敢說,雷蒙德一定通知了拉倫這個老朋友,告訴他,他可能面對的危險結局,並告誡他,無論如何一定要及時收手。應該就是這麼回事。當然,我也不知道我的這種猜測到底對不對。你知道,我並不想和你說這番話,我也從來沒有刻意去確認過這件事。” 我早就應該猜到,雷蒙德也涉足其中了。我愣了幾分鐘。有點失望,也點有自嘲。 “你知道嗎?”我說,“曾經有一段時候,我認為雷蒙德·霍根和拉倫·利特爾是真英雄。” “你這種想法當然沒錯,他們做了很多英雄才會做的好事,拉斯迪。” “那莫爾託呢?你有聽說過他受賄的事嗎?” 斯特恩搖搖頭。 “據我所知,他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你也許很難相信,但這就是事實。也許有人曾經懷疑過他。但我認為他只是受到了卡洛琳的擺佈,莫爾托就像是她的一個寵物、一個信徒。我敢肯定,卡洛琳完全能把他玩弄於鼓掌之上。在我還年輕的時候,在拉丁美洲生活,我也不知道當時的我是怎麼回事,但我經常會遇到卡洛琳那樣的女人,她們用自己的性感魅力作為進攻的手段。在現代的社會裡,如果有女人用這種傳統又隱蔽的方式去接近權力,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但卡洛琳是很有手腕的。” “她確實不是尋常角色。”我說。唉,卡洛琳,我突然湧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悲傷。卡洛琳,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到底想要的是什麼呢?就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斯特恩對卡洛琳的評價並不完全正確。也許是過去一周的痛苦終於在今天結束了,也許是我對卡洛琳的執著終究沒能釋懷。但無論是什麼原因,在經歷了這一切後,當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抽著上好的雪茄時,我對她還是有感覺的。現在,這種感覺基本上是一種同情,也許我對她的評判是完全錯誤的,也許她生來就不完整,就像有些一出生就缺少某個器官的嬰兒,也許她從來就不會有真實的情感,天生就是冷漠的,但我不願相信是這樣。我覺得,她和所有曾經受過傷害的人一樣,內心和情感都是正常的,但她最需要的是自我保護。她就像一張被自己的網網住的蜘蛛,到最後,她一定是備受折磨。我只能猜測原因,但到底是怎樣殘忍的經歷造成了她那個樣子,我不得而知。她顯然是在努力逃避著某種陰暗的過去,她想要重塑自我。她扮演著一個又一個光彩照人的角色,時而是風情萬種的女人,時而是耀眼奪目的律師,時而是通情達理的好人,時而是激情四溢的情人。她還是一個聰明又強硬的檢察官,決心懲罰那些暴力衝動的犯罪分子。但無論哪種外表的偽裝,都無法改變她的內心。無論她內心有過怎樣的陰影,她都沒有擺脫掉那陰影,在自我欺騙、藉口和痛苦中,她把這種殘酷又還給了外面的世界。 斯特恩問:“你現在滿意了嗎?” “關於拉倫的事?” “還有什麼?”他顯然不知道我剛剛在想什麼。 “我從來沒有滿意過,斯特恩。他就不應該主持這個案子。這個案子分配給他的那一刻,他應該自己退出的。” “也許吧,拉斯迪,但我提醒你,拉倫當時並沒有料到,我們會在辯護中提到那個檔案,也就是你說的B類檔案。” “你料到了。” “我?”斯特恩揮去面前的煙霧,用西班牙語嘟囔了一句,我沒有聽懂,“你現在連我也怪上了?難道你認為,我一開始就知道B類檔案的事嗎?拉斯迪,就算我從一開始知道,你認為我應該提出申請,要求拉倫法官迴避嗎?如果是你,你要怎麼說?被告要求法官迴避此案,因為本案的受害者曾經是法官大人的情婦和受賄同夥?有些事是不能拿到法庭上說的。拉斯迪,我真不是故意諷刺你,我明白,你擔心這個案子判得是否公正。但我再說一次,你這只是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的正常反應。在現在的狀況下,你還這麼謹慎、這麼多疑,真讓我感到有點吃驚了。” “我不是故意要裝正人君子,我擔心的並不是什麼程序上的細節,我總感覺事情很不對勁。” 斯特恩往後一靠,把雪茄煙放了下來。他的動作很慢,好像是很吃驚的樣子。但我已經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了,他所有的假動作我都已經見識過,這一次,我也不會上當。 “斯特恩,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我已經認真想過了。如果那個B類檔案完全曝光,拉倫的職業生涯也就到此為止了,而你在利用一切機會暗示他,你正有這樣的打算。” “拉斯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我沒覺得拉倫很在乎那個B類檔案。你應該記得,我們在證詞中從來沒有說過那個檔案的具體內容,在法庭上也從來沒有出示過那個檔案。” “斯特恩,如果我說,我還是覺得你沒有跟我說實話,你會生氣嗎?” “唉。”斯特恩說,“我們一起在這個案子上合作了這麼久。拉斯迪,你現在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我老婆。”他笑著說,但我卻不會就此罷休。 “斯特恩,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我承認,我曾經以為這只是一種巧合。你知道嗎?我以為你只是碰巧提到這個案子,觸到了拉倫的痛處。但現在,我發覺,那不可能是巧合,你就是要引起拉倫的注意。否則,真的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你為什麼一再提起那個檔案。你最後一次提到的時候是利普蘭澤上庭作證的那一次吧?我們其實早已經不需要針對莫爾託了。那個時候,你已經知道了熊谷犯的錯誤,你知道你可以用熊谷的這個錯誤把莫爾托打擊得不能再翻身,但你還是故意告訴法官,說我們只要有機會,就會把那個檔案作為呈堂證供。你之前也至少說過不下六七次了。你是想讓拉倫認為,我們會把那個檔案公之於眾。所以,你才在雷蒙德出庭作證時,說這案子是檢方在陷害。你想讓拉倫覺得他阻止不了你,但是,當我和你坐下來一起討論辯護策略時,你卻從來沒有說過那個檔案的事。因為,你知道我們手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拿得出來的鐵證。” 斯特恩保持著沉默,“你是個很會分析的人,拉斯迪。”最後,他這樣說。 “你太抬舉我了。實際上,我最近經常覺得自己很笨,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想明白,就像你剛剛提到的那件事。你怎麼知道拉倫覺得那個B類檔案牽涉到了自己的受賄?還有別的什麼內幕嗎?” 斯特恩和我盯著對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深沉、更加複雜。如果說他內心是慌張的,那他也掩飾得很好。 “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拉斯迪。”他最後說,“有些事情我只是猜測,當雷蒙德站上證人席時,我看到了拉倫的反應。當然,他們之間是很好的朋友,而且我認為,雷蒙德會對那個檔案特別敏感。他和拉倫之前應該討論過這個案子,但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內幕,只是一個律師的直覺。” 雷蒙德,我把他忘了。雷蒙德應該在很久以前就把那個檔案的事告訴過拉倫了,斯特恩說得對。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想理清這其中的前因後果,但我明白,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我要先和斯特恩把話說清楚。 “那麼,你看我這樣說對不對?”我對他說,“你肯定不會直接去威脅法官,那太危險了,甚至可能給我們帶來災難,而且也不是你斯特恩的風格。你必須找到屬於你自己的、最完美、最微妙的方法去做,你希望拉倫會擔心這個檔案的曝光,但又要讓他相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中的秘密。所以,一直以來,你讓大家都覺得我們是在針對莫爾托。你的表現彷彿是在說,他才是那個檔案會揭露出來的壞人。法官相信了,他努力把我們繼續往這個錯誤的方向上引。他也在竭盡所能,讓莫爾托看起來像個壞人。他嘲笑莫爾託的人品,他說他藐視法庭,他指控他偽造證據、操縱證人。但這就是一柄雙刃劍,莫爾托越看起來像個壞人,你就越能讓那個B類檔案引起陪審團的關注,因為這會越來越像是一場政治上的陰謀,莫爾託為了不讓薩比奇發現自己有污點的過去,故意對薩比奇提起謀殺訴訟。這樣一來,拉倫也會覺得,越來越有必要趕緊結束這場訴訟。他絕對不能冒險讓你把那個檔案拿出來,而你又一再說你會這樣做。拉倫不知道到底檔案裡有什麼,當然,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所有的真相全部暴露出來。而拉倫也知道,莫爾託對北區分局以前的情況那麼了解,他為求自保,肯定不會守口如瓶。莫爾托可能會為了保護卡洛琳的名聲,不說出某些事,但他絕對不會為了保全拉倫而自己背黑鍋。所以,雖然我們沒有主動提出申請,拉倫還是宣布對我無罪釋放,讓我回家。斯特恩,整個法庭裡只有一個人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那就是你。” 斯特恩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很清澈。 “你對我是這樣的看法嗎,拉斯迪?” “不是,我只是從你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沒有人能禁得住誘惑。” 斯特恩笑了,但笑得有些悲傷。 “確實。”他對我說。 “但我們不能失去原則。我知道,我這麼說聽起來有點忘恩負義,但我要告訴你,你的這種做法我並不認同。” “我並不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這樣做的,拉斯迪。”他用一種熟悉的表情看著我,他抵著下巴,抬起眉毛,認真地盯著我看,“我只不過是發現,不,是我們碰到了這種情況。我並沒有刻意去設這個局。案子在審理的過程中,我想起了你跟我提到過的很多事。我一開始,確實是準備針對莫爾托,因為他比尼可好對付,而且我們也需要提到你和他們過去的敵對關係。但是,我不斷想起了其他的那些事,我發現,用你開始說到的那種方式來盡快結束案子更加容易。我絕對沒有要威脅法官的意思,正因為如此,我才讓莫爾托當了我們的靶子。我並沒有意識到這會給拉倫帶來壓力。”斯特恩做了個手勢,他差點笑了,但馬上又換上了一副拉丁美洲人特有的神秘表情,這一次,他的這種表情大概是默認吧,“你說,我利用了法官對那個檔案的敏感。在你的分析中,你認為我有那麼複雜縝密的心思,其實我沒有,任何人都沒有,我只是憑直覺作出了一些決定。這又不是什麼規定好的路線,從頭到尾,我只是靠一種直覺和估計。” “我會一直想著這件事的,你知道嗎?就是關於你這樣做的結果。” “沒有必要,拉斯迪。我明白你的擔心,你怕法官沒有對你這個案子秉公處理。但我相信,他對這個案子的判決基本還是公正的。如果他想要更加簡單地結束這個案子,當時,在檢方找不到玻璃杯的時候,他就可以不批准他們的指紋報告作為呈堂證供。尼可今天算是最失望的一個人了,但即便是他,也會承認,拉倫今天的決定確實是合理合法的。如果尼可覺得拉倫的決定不合理,你覺得他還會大度地主動撤訴嗎?拉倫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即便他今天沒有作出這個決定,我相信,陪審團也會判你無罪的,今天那些陪審員不就是這麼對記者說的嗎?” 報紙確實都是如此報導的。有三個陪審員在法庭門外告訴記者,如果要他們來投票,他們不會投我有罪。但斯特恩和我都明白,這三個門外漢的意見並沒有太大的價值,更不能代表其他九個陪審員的意見。 斯特恩接著說:“我也說過了,我作出了這些決定。如果將來,我們倆認為這些決定是不對的,那要內疚的人也不是你,而是我。你要做的,就是接受這個結果,不要再多想了。無罪釋放從法律意義上來說是很重要的,現在,這件事就算是完全解決了。我建議你往前看,你可以在職業生涯中徹底擺脫這個陰影。你是個很優秀的律師,拉斯迪。我一直認為你是雷蒙德手下很出色的一名檢察官,說不定還是最好的。去年,雷蒙德沒有讓賢,推選你去參加競選接替他的位置,我還挺失望的。”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笑了。我知道,最糟糕的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種奉承了。 “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的,拉斯迪。我感覺得到。”但我卻覺得,斯特恩很像要說點會讓他自己後悔的事的樣子。我沒有讓他說出來,我拿起放在他辦公室裡的公文包。他送我到了門口,我們站在門口,握了握手,說一定要保持聯繫,但彼此心裡都很清楚,以後,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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