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罪的罪人

第27章 第二十六節

無罪的罪人 斯考特·杜罗 9594 2018-03-16
“被告人拉斯迪·薩比奇!”拉倫法官的文員恩妮絲坦對著擁擠的法庭大聲喊道,她是一個表情嚴肅的黑人女子,有一米八左右的個頭,“請出庭!” 這樁謀殺案庭審第一天的場面不小,像是清晨即將打響的一場戰爭,又像是古羅馬時期勇士與獅子的搏鬥,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血腥的味道。觀眾們都在盡量往前擠,媒體記者整整坐滿了四排座位,最前面一排坐的是五個素描師。法庭的工作人員,包括法官的秘書和文員,也一反常態統統出席了,他們坐在法庭最後靠牆的一排折疊椅上。法警在這一莊嚴的時刻都全副武裝,站立在大理石柱旁邊法官席的兩側。整個法庭的氣氛忙碌而緊張,大家都在交頭接耳,每個人都興奮不已。 拉倫法官走進法庭,全部人員起立。恩妮絲坦又開口了,“肅靜,肅靜!金德區法院現在開庭,由拉倫·利特爾大法官主持。如果有任何意見,請上前表述。上帝保佑美國,上帝保佑本庭。”恩妮絲坦敲了敲自己的小錘子。每個人都坐下來以後,她叫到了我的案子編號。

我和律師都走到前面,斯特恩和肯普、莫爾托和尼可,格勒登尼也來了,他作為案件的調查者和檢方坐在一起,我站在這幾個律師的身後。拉倫法官朝我們俯過身來,他的頭髮剛剪不久,梳得很整齊。今天是八月十八號,再過幾天就是我被正式起訴兩個月的日子。 “可以請陪審團出席了嗎?”拉倫問。 “法官大人。”肯普說,“我們還有幾個問題要匯報。”斯特恩讓肯普在這個案子裡負責研究法律方面的條文,所以,他會在陪審團不在時向法官匯報法律方面的問題。等到陪審團出席後,他就不會再發言了。 恩妮絲坦用法庭的電話給接待處打過去,讓所有候選陪審團成員都過來,這些人將會接受法官和律師的詢問,最後,再決定哪些將成為正式陪審員。

“法官大人。”肯普說,“我們已經收到了你下令讓檢方移交證物的通知。但還有一樣,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看到過那隻玻璃杯。” 斯特恩讓肯普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不要說是因為我們很好奇,很想看看那隻杯子。他希望讓法官認為,檢方的所作所為是非常令人失望的。 這個策略起到了效果,拉倫非常生氣,“這是怎麼回事,拖拉王戈迪亞先生?” 尼可顯然完全不知情,他朝莫爾托看去。 “法官大人。”莫爾託說,“我們會在庭審後處理的。” “那好。”拉倫說,“今天必須處理好。” “還有。”肯普說,“您還沒有對我們要求撤銷莫爾托證人資格的申請作出決定。” “對?我一直在等檢方的回答呢。拖拉王,你們怎麼說?”

莫爾托和尼可相互看了一眼,點點頭。他們顯然在確認之前商量好的決定,不管那決定是什麼。 “法官大人,檢方將不會傳喚莫爾托先生出庭作證。所以,我們建議該申請可以撤銷了。” 斯特恩走上前。 “法官大人,那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莫爾托先生在任何情況下都將不會出庭作證,他之前的證詞在本案的整個審理過程中都將無效?” “是。”拉倫表示同意,“我也希望我們一開始就把這點說清楚,拖拉王先生。我不想過一段時間,又聽到你說你們沒有預料到這個,沒有預料到那個。莫爾托先生將不會在這個案子中出庭作證了,是這樣嗎?” “是的。”尼可說。 “很好,那麼被告提出的這個申請我就宣布撤銷了。” 恩妮絲坦對法官小聲說了幾句話,候選陪審團的所有成員已經在走廊裡了。

然後,這七十五個人就走了進來,其中的十二個人將決定我的命運。這些人並沒什麼特別,都是普通人。如果不經曆法庭傳喚、問卷調查這一系列程序,你完全可以從街上隨便抓七十五個路人來,也是一樣。恩妮絲坦請其中的十六位先坐在陪審席上,其餘的人在檢方前面的四排就座。法警剛把那裡的觀眾趕了出去,現在,他們正抱怨著排隊在大廳等候。 拉倫向候選人介紹了案子的基本情況。他大概在職業生涯中經歷了不下一千遍的陪審團挑選過程,他總是能迅速獲得這些候選人的信賴:這個大個子的黑人法官,很帥氣,有點幽默,而且聰明。就算是白人,也都覺得他很不錯,這些人大概都在想,如果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就好了。在這個時候,拉倫對被告的保護優勢就體現得淋漓盡致了。在他的內心深處,是絕對堅信一個理念的,那就是,任何一個被告在被證明有罪之前,都是清白的,是假定無罪的,他會對陪審團非常明確地指出這一點。

“不好意思,前排那位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馬哈洛維奇。” “馬哈洛維奇先生,你覺得薩比奇先生是不是殺人兇手?” 這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膝蓋上放著一張折疊著的紙,聳了聳肩。 “我也不知道,法官大人。” “馬哈洛維奇先生,你可以走了。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再重申一遍,你們必須假定薩比奇先生是無罪的。我是法官,我告訴你們,你們必須假定他是無罪的。現在你們坐在那裡,我希望你們都看看這邊,對自己說,這裡坐的,是一個無罪的人。” 接著,他詳細解釋了在審案的過程中,檢方必須排除合理的疑點,證明被告確實有罪,而被告有權保持沉默。然後,他又叫了一位個子瘦小、頭髮花白的女士,她穿著一條裙子,坐在剛剛馬哈洛維奇坐過的座位旁邊。

“這位女士,你覺得,一個無罪的人應該到這裡來,向你證明他自己的清白嗎?” 她在猶豫,她看到了馬哈洛維奇回答問題後的結果,但她又不能對法官說謊。她摸著自己裙子的領口,半天才開口。 “我覺得不應該。”她說。 “當然是不應該。你必須假定薩比奇先生是無罪的,我們都應該假定他是無罪的,他不需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因為美國憲法規定了,他不需要。這也就是說,如果你成了本案的陪審員,你必須保證不帶有任何偏見。薩比奇先生和他的律師斯特恩先生可能會行使憲法的權利,保持沉默。而製定了憲法的前輩們說了,薩比奇先生不需要為自己解釋。如果你們還有人認為他需要為自己的清白向你們解釋,那就違背了憲法的精神。” 在我擔任檢察官的時候,我會覺得拉倫的這番話簡直難以忍受,但現在我是被告,氣得臉色發白的是尼可和莫爾托。拉倫的這番話都是實話,說得都對,但你很難相信,作為一個法官,他會對陪審員如此強調這一點。尼可這時候看上去垂頭喪氣,他帶著一副警覺、冷漠的表情聽著。這段時間他好像瘦了,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更明顯了。在三週時間裡準備好一個這樣重大的案子,壓力一定非常大,但他畢竟有整個檢察院的手下可以使喚。再說,他在這個案子上面壓了太多的賭注。他已經昭告了天下,讓大家都看他尼可·德拉·戈迪亞的。如果他輸了,他將永遠失去在檢察院裡的威信,他想繼任波爾卡羅市長職位的打算也會過早夭折,他的職業生涯比我的職業生涯更加命懸一線。反正,我最近明白了,經過這一系列的波折之後,無論我有沒有被定罪,我的職業生涯大概要基本終結了。

接下來,拉倫又開始說關於媒體報導的事情了,他問候選的陪審員們都在報紙、雜誌、電視上看到了什麼。對那些回答得支支吾吾的人,他直接問他們,有沒有看過今天《論壇報》頭版頭條宣布本案開庭審理的報導。很多人都撒謊說沒有看過,這些人來到法庭,是很想認真履行陪審義務的,他們不會回答那些明顯會導致自己被除名的問題。但拉倫很有辦法,他會慢慢套出他們的真實想法。結果是,在場的所有人基本都知道關於這個案子的一些情況,大約過了二十分鐘,拉倫法官告訴他們,他們聽到的都是沒用的。 “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這案子的真實情況。”他說,“因為我們都還不知道到底都有哪些證據。”有六個候選人表示,他們沒法忘記已經看到過的各種報導,拉倫讓他們離開了。至於剩下的人,對媒體的大肆報導到底是怎樣的想法,還無從判斷,很難相信他們真的能完全拋開先入為主的成見。

稍後,法庭又開始對候選人的背景詢問,在這過程中,候選人必須宣誓照實陳述,整個過程要延續到下午和第二天早上。拉倫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問題都問了個遍,雙方律師又加上了更多的問題。拉倫法官不允許問和案子直接有關的問題,但可以隨便問候選人的個人詳細情況,只要律師不怕得罪候選人,想問什麼都可以。比如,你一般看什麼電視節目?你看什麼報紙?你有沒有參加什麼團體組織?你的孩子已經參加工作了嗎?在你家裡,你和你的配偶會每個月對家庭收支記賬嗎?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理遊戲,目的在於判斷哪些人是有可能偏向自己這一方的。有些幫律師進行分析的諮詢師做這項工作可以賺幾十萬美元,但像斯特恩這樣的律師早已懂得用直覺和經驗來決定。

要成功挑選出一個陪審團,你必須清楚,你即將處理的是怎樣的案子。斯特恩雖然沒有對我說,但他已經明確地表示過,我們不會拿出任何為自己辯護的證據。尼可那邊的證據,斯特恩認為都可以找出疑點。但他不願意讓我出庭,也許是我過去一再不聽他的指揮,失去控制,讓他很不放心,他覺得,如果我上法庭為自己作證,效果並不會好。但毫無疑問,最終要不要上庭為自己作證,決定權還是在我自己。斯特恩現在很想讓我相信,就算沒有我自己的證詞,我們也能贏,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讓我坐上證人席。他很少和我討論應該如何辯護的問題。梅可和幾個法官答應上庭,證明我的人格品行。斯特恩還讓我去問問鄰居,有沒有人也願意來做這樣的證明。顯然,他是想證明這個案子還存有疑點。如果最後一切如他所願,檢方無法提供我有罪的充分證據,我會得到無罪釋放。為達到這樣的目標,我們所需要的陪審員要足夠聰明,能夠理解假定無罪的法律原則,同時又要足夠強硬,才能將這個原則堅持到底,不能因為被告有點可疑,就判定他有罪。所以,斯特恩告訴我,他覺得年輕一點兒的陪審員比年老的更好。而且,年輕人對案子裡所涉及的男女關係可能不會那麼反感。也就是說,他們可能會認為,一個男人到女同事家裡並不一定是為了發生性關係。但是,斯特恩又說,另一方面,年紀大一點兒的人對我可能更加熟悉,對我過去的成就、我的地位、我的聲望可能會有更多的尊敬和考慮。

不管斯特恩的計劃是什麼,最終,在挑選陪審員時,可能還是要靠直覺的印象。有一些候選人你一看就覺得有好感,是你可以去打動的那種人。第二天早上,我們開始決定人選了,斯特恩、肯普和我之間還有一點兒小小的不同意見,我們湊在一起小聲商量著。斯特恩把巴巴拉也叫來了,她原本坐在法庭最前面的聽眾席上,現在加入了我們的討論。她輕輕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但並沒有說什麼。我們商量得熱火朝天時,她只是靜靜站在我身邊。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絲綢套裝,戴著一頂與衣服相同顏色的帽子,流露出一種沉靜、優雅、悲傷但不過分的氣質。總體來說,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肯尼迪總統的遺孀。她把自己的小角色扮演得很好,昨天晚上,挑選陪審團的程序開始後,斯特恩給巴巴拉解釋得很清楚,說他希望她這麼穿。在家裡,巴巴拉跟我說,她覺得斯特恩很細心,我告訴她,他這樣交代,並非出自對她的關心,而是希望所有的陪審員在最開始就能看到,我的妻子還在始終不渝地支持著我,而我們身處的這個現代化社會,仍然還是非常尊重女性的意見的。 我們作為被告方,可以不給出任何解釋就排除十位候選人,這是法律的硬性規定。檢方則可以排除六位,尼可的計劃顯然是和我們的完全相反,他要作出的選擇更少,這也就意味著他對陪審團最終人選的決定權比較小。總的看來,他似乎是在挑選他的支持者,年紀比較大的、白人、看上去像是教徒的。看到他這樣,我們雖然沒有事先計劃好,但最後也排除掉了所有的意大利裔人,因為尼可就是意大利裔。 最終形成的陪審團人選我還是比較滿意的。年輕人佔了多數,很多還是單身。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藥店經理;一個當會計的年輕女子,家裡的房子還在還貸款;一個二十六歲的男子,是工廠流水線上的領班工人;還有一個男子和他差不多大,在本市一家酒店的餐廳當服務員,業餘時間搗鼓電腦;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孩,在本地一家保險公司從事審計工作。在這十二個人裡面,還有一個離過婚的女老師、一個本市輕軌公司的秘書、一個去年剛剛退休的高中音樂男老師、一個汽車修理工、一個漢堡店的經理實習生、一個退休的護理員,還有一個莫頓商場的化妝品推銷小姐。九個白人、三個黑人,七個女人、五個男人。拉倫還選出了四個後備陪審員,他們會旁聽全部的庭審過程,但沒有發言決定權,除非是十二個正式陪審員中有人生了病或是其他原因退出,他們再補上。 陪審團選好以後,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們已經作好了所有開庭的準備。 兩點差十分,我們再次來到法庭,準備開庭陳述。現在的氣氛和昨天早上的氣氛一樣,冗長無聊的陪審員挑選已經結束,空氣中再次湧動著一种血腥味的緊張。這種興奮的氛圍中,我卻感覺像有一種痛苦的毒液滲進了我的骨骼。肯普把我叫到法庭外面的走廊,結果外面還有一大群沒有找到座位的觀眾,我們只好又走了一段,才擺脫他們。在法庭裡,你永遠都不知道,你說的話會被誰偷聽到。雖然有職業道德的記者不會把偷聽到的東西報導出來,但說不定就有誰會去跟檢方告密。 “我想跟你說點事。”肯普告訴我。他頭上的小捲髮好像是剪短了一點兒,穿著一件藍色細條紋的休閒西裝,他很帥,完全可以去好萊塢當明星,而不是在這裡搞法律。我聽別人說,他以前在樂隊裡彈吉他的時候賺了很多錢,即便不工作也能衣食無憂。但是,他卻選擇坐在辦公室裡,埋頭分析案件、起草文稿,和斯特恩還有我經常加班到深夜十一二點。 “我很喜歡你。”肯普說。 “我也喜歡你。”我回答。 “我真心希望你能贏這場官司!我之前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客戶說過這樣的話,但我覺得,你一定能贏。” 他工作也就一兩年,接手的客戶並不會很多,所以,他的預測並不見得準確,但他的真誠讓我很感動。我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說謝謝他。當然,他並沒有對我說,他相信我是無罪的。他很清楚一點,所有的證據都對我不利。如果你在他睡覺的時候,半夜把他搖醒,問他到底覺得我有沒有罪,他大概會說他也不知道。 斯特恩也來了。他看上去信心滿滿,由於興奮,他顯得那麼幹勁十足。他的襯衫雪白,一絲褶皺都沒有,顯得很聖潔。這是他職業生涯中最轟動的一樁案子,而他馬上就要進行開庭陳述了。突然,我很嫉妒他。這幾個月以來,我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作為一名律師,打這樣的一場官司將會多麼有意義。我之前沒有這樣想過,現在,在這種極度緊張的氣氛下,我卻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大概還是多年的職業習慣吧。我和雷蒙德曾經處理過的“暗夜聖徒”的案子,也是大案子,二十三個被告,關注度遠遠不及我現在的這個案子,但還是讓我整整七週都像是被充了電,連睡夢中都有一種止不住的興奮。就像是騎摩托車飆車或爬山,是一種超越巔峰的刺激感。現在,我突然覺得有點悲傷,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機會。 “怎麼了?”斯特恩問我。 “我跟他說,我覺得他會贏。”肯普說。 斯特恩說了幾句西班牙語,他的眉毛挑得高高的。 “以後絕對不要再這麼說了。”他說,“再也不要。”然後,他抓住我的手,用極其深沉的眼神看著我,“拉斯迪,我們會竭盡全力的。” “我知道。”我說。 我們回到法庭,巴巴拉在午餐休息的間隙,已經去了一趟學校,然後又回來了,她從人堆裡擠出來,給我一個擁抱。其實只能算是半個,她用一隻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吻了吻我的臉頰,又用手把吻過以後的口紅印擦掉,然後,她說起了奈特。 “他想讓你知道,他很愛你。”她說,“我也很愛你。”她用調皮的口吻說著這句話,聽上去反而讓我覺得無所適從。我知道她是好意,她已經竭盡全力了。她在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地點,作出了最好的表現。 陪審員從法官室後面的休息廳裡走出來,在那間房子裡,他們將最終決定我的命運。那個離過婚的女老師在陪審席坐下來的時候,還朝我微微笑了一下。 拉倫法官開始解釋開庭陳述的作用,“它是對即將呈堂的證據的一種預告。它不是辯論。”他說,“律師們不能就證據進行推論。他們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告訴你們即將呈堂的證據是什麼。”毫無疑問,拉倫說這番話是為了警告尼可。在一個只有間接證據的案子中,檢方需要在一開始就讓陪審團了解,他們所掌握的各種證據是如何相互印證的。但尼可現在必須小心,無論他自己對拉倫的態度是怎樣,陪審團顯然已經很喜歡這位法官了,他的個人魅力就像飄在空氣中的花香。如果被他當眾訓斥,尼可什麼好處都撈不到。 拉倫說:“拖拉王先生。”尼可站了起來。他穿戴整齊、站得筆直,滿懷期待,他顯然很享受自己目前檢察長的崇高身份。 “庭上,請允許我……”他開口了,這是常規的開場白。 從一開始,他的表現就極差。我知道其中的原因,準備這個案子的時間那麼短,他又要負責管理整個檢察院的雜事,這些顯然影響了他準備。他之前應該從來沒有練習過這段開庭陳述,有一些話還是臨場發揮,大概是為了應對拉倫剛才的警告。而且,他還一直帶著一副疲憊、緊張的表情,他找不到自己的節奏。他站在原地,顯得猶猶豫豫。 雖然,尼可的準備並不充分,但他說的很多話還是讓我如坐針氈。他今天表現得可能沒有以往鎮定自若,但仍字字見血,抓住了要害。他所列出的證物,還有我對雷蒙德和利普蘭澤曾經說過的話,都是很有力的證據,也是我一直擔心的。然而,另一方面,他還是遺漏了一些重點。有些事情是應該由他向陪審團說明的,他卻一掠而過。一個聰明的檢察官應該一開始就提到被告可能列出的證據,並親自向陪審團說明,無論被告的反駁如何激烈,他們的證據都是站不住腳的。但尼可卻沒有說明這一點,他也沒有詳細說清我的背景——他沒有說我當時是檢察院的二把手,在我和卡洛琳的關係問題上,他又忘記提溫德爾的案子了。等輪到斯特恩發言的時候,他會把尼可的這些疏忽都說成是他故意隱瞞。 至於我和卡洛琳的關係,我們已經預料到了尼可會說什麼,只有一件事我們沒有預料到。尼可犯下了一個比我和斯特恩原本認為的還要嚴重的錯誤,他不僅沒有我和卡洛琳之間關係的任何證據,還錯誤地推斷著所發生的一切。 “我們的證據。”他對陪審團說,“會顯示,薩比奇先生和波爾希莫斯女士的私人關係已經持續了數月,至少在波爾希莫斯女士被謀殺前的七八個月。薩比奇先生去過波爾希莫斯女士的公寓,他們之間相互還通過電話。所以,我說,他們之間有私人關係。”他暫停了一下,“很親密的私人關係。” “但是,在這段關係中,一切並不是那麼順利,薩比奇先生顯然非常不高興,他似乎非常嫉妒。” 坐在法官席上的拉倫已經坐立不安,怒視著尼可。尼可做的正是之前法官警告過他的,他是在推測,而不是客觀地描述證人和證物。法官已經非常生氣了,他不斷朝斯特恩的方向張望,顯然是希望他能站起來表示反對,但斯特恩很安靜。打斷別人的話是不禮貌的行為,而斯特恩在法庭上能夠控制自己,保持良好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尼可說的這些話都沒有充分的證據。 “薩比奇先生很嫉妒,他嫉妒的原因是因為波爾希莫斯女士不僅僅是在同他一個人約會,她還有新的對象,他們之間的關係顯然惹怒了薩比奇。”又是一次停頓,“那就是她和檢察長——雷蒙德·霍根之間的不正常關係。” 這個細節從來沒有在公眾面前透露過。尼可之前沒有說,無疑是為了保護他和雷蒙德之間的新盟友關係,但現在,他控制不了自己,這就是尼可,他甚至還轉過身,對著媒體記者,向全世界宣布了這條消息。法庭裡立刻一片騷動,拉倫聽到自己前搭檔的名字,再也忍不住了。 “戈迪亞先生!”他勃然大怒,“我已經警告過你了,先生!你現在不是做結案陳詞。你如果不能客觀地陳述你們的證據,你現在就給我閉嘴,聽清楚沒有?!” 尼可轉過身看著拉倫,他顯得很吃驚,咽了一下口水。 “聽清楚了。”他說。 我在記事本上寫下兩個字:嫉妒,然後遞給肯普。在無法說出我的犯罪動機和說出一個他無法證明的動機之間,尼可選擇了後者。這是一場賭博,他也有可能賭贏。但最後,他大概不得不對各種事實進行牽強附會的解釋。 尼可說完以後,斯特恩馬上走上前。法官問要不要休庭一會兒,斯特恩禮貌地笑了笑,說他已經準備好馬上開始了,希望法庭允許,斯特恩不希望陪審團有太多的時間去反复思考尼可的話。 斯特恩站在講台邊,一隻胳膊撐在上面。他穿著一件定制的棕色西裝,很合身,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嚴肅。 “拉斯迪·薩比奇先生和我。”他說,“要怎麼回答呢?當戈迪亞先生告訴你們,他們只找到兩個指紋,其他什麼都沒有找到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說?當所有的證據都告訴你們,這其中疑點重重,很多都只是流言蜚語和含沙射影的時候,我們該怎麼說?當一個受人尊重的檢察官在僅有一丁點間接證據的情況下,就被送上了審判庭,而你們都可以發現,這些證據根本不能排除合理的懷疑的時候,我們又該怎麼說呢?” “合理的懷疑。”他轉過身,朝陪審團的方向走了幾步,“檢方必須排除所有的合理懷疑,用證據證明被告有罪。”然後,他又重複了拉倫法官在過去兩天裡一直對陪審團說的話。斯特恩在陪審團面前抱著雙臂,像個自信又博學的法理專家,在拉倫斥責尼可後,這樣的氣場是很有用的。斯特恩反复提到“間接證據”這個詞。他還提到了“謠言”和“閒話”。然後,他說到了我。 “那麼,拉斯迪·薩比奇先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他並不簡單,尼可已經告訴過你們了,他是檢察院的第一副檢察長,是僅次於檢察長的職位,是我們區甚至我們這個州最頂尖的數十位律師之一。證據還會告訴你們,他是法學院的優秀畢業生,《法律評論》雜誌社的成員,州高級法院的顧問。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他的生命都奉獻給了服務公眾的事業,他是在阻止、預防和懲罰犯罪的行為,而不是。”斯特恩朝檢方輕蔑地瞥了一眼,“自己去犯罪。聽著,女士們,先生們,證據還會顯示,拉斯迪·薩比奇先生曾經將很多犯罪分子繩之以法。雖然你們並不經常來到法庭,但那些人的累累罪行你們並不陌生,這一切,我們知道,都歸功於拉斯迪·薩比奇先生的辛勤工作。”他又花了五分鐘介紹了“暗夜聖徒”的案子和其他案子,時間稍稍長了點,但由於他之前並沒有打斷尼可的開庭陳述,這時,尼可也只能忍著聽下去。 “他的父親是一個移民,是一位受到納粹迫害的南斯拉夫自由鬥士。他在一九四六年來到這片自由的土地,以為從此不再經歷暴行。如果他今天在這裡,他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 如果不是斯特恩嚴令警告過我,讓我在法庭上不要流露出任何表情,我恐怕就要臉紅了。我雙手緊握,目光前視,坐得規規矩矩。無論任何時候,我都要保持冷靜。但是,斯特恩卻沒有事先告訴過我他要說的這番話。如果是我上庭作證,我是絕對不會說自己的父親是什麼自由鬥士的,倒不是因為怕檢方會反駁。 斯特恩的言行舉止很有威嚴,他的口音反而引起了聽眾對他的興趣,他中規中矩的樣子顯得他很莊重。他沒有說我們將會出示什麼證據,也沒有說我一定會上庭作證,他只是一再強調了檢方證據的缺陷。檢方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明我曾經用凶器殺過人,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參與了這場謀殺。 “在這個案子中,最重要的是什麼呢?戈迪亞先生跟你們說了很多關於薩比奇先生和波爾希莫斯女士之間的事。他沒有告訴你們,但證據會告訴你們,薩比奇先生和波爾希莫斯女士是同事,他們曾經在一個非常重要的案子中一起擔任律師,而不是情人。戈迪亞先生提都沒有提,所以,只能由我來告訴你們,各種證據也會告訴你們。在薩比奇先生和波爾希莫斯女士的關係問題上,你們必須認真思考各種證據能說明什麼,不能說明什麼。這是一個只有間接證據的案子,你們不要忘了,戈迪亞先生必須用證據排除合理的疑點,證明薩比奇先生有罪才可以。讓我非常清楚地告訴你們,各種證據都無法證明戈迪亞先生剛才說的那些話,無法證明。你們會看到,這個案子根本沒有什麼事實,只有推測加推測,猜想加猜想。” “斯特恩先生。”拉倫平靜地說,“你似乎也在犯和戈迪亞先生一樣的錯誤。” 斯特恩轉過身,他微微鞠了一躬。 “對不起,法官大人。”他說,“是他把我給帶壞了。” 大家都小聲笑了,法官笑了,幾個陪審員也笑了,這是對尼可的一種嘲笑。 斯特恩轉過身面對陪審團,又開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語:“我必須讓自己隨時保持理智清醒才行。”接著,他說完了最後幾句話,沒有什麼豪言壯語,很簡單的幾句話。 “那麼,我們就不得不問為什麼了。當你在聽檢方所列舉的證據時,問一問為什麼,不是問卡洛琳為什麼會被殺,這一點我們從現有的證據中根本無從知曉。而是要問,為什麼坐在這裡的薩比奇先生會受到這種錯誤的指控,為什麼沒有直接證據就起訴這樣一個案子,這樣一個無法排除合理懷疑、無法證明被告確實有罪的案子?” 斯特恩停下來,他歪著頭。也許他知道答案,也許他不知道,他又開口了。 “為什麼?”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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