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罪的罪人

第26章 第二十五節

無罪的罪人 斯考特·杜罗 5221 2018-03-16
半夜三點。我醒來的時候,心怦怦直跳,脖子上全是冷汗,半夢半醒之間,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衣領太緊,拼命去扯。我摸了半天,最後還是躺下了。我喘著粗氣,貼著枕頭,耳朵裡卻好像在轟轟作響。那個夢仍然是那麼清晰:我母親震怒的臉龐,她臨死前那枯槁蒼白的臉色,最可怕的是她那迷惘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慌表情。 我母親生病後,很快就去世了,那可以說是她成年生活中最平靜的一段時光。她和我父親早已分居了,但每天還是在麵包店里和他並肩工作。父親搬去跟一個寡婦波瓦太太同住。我還記得,在她丈夫還沒有去世前,她來我們家的麵包店時,每次都很風騷。但對我母親來說,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日子充滿了恐懼,這樣的安排反而是一種解脫。她突然對外面的世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給那些聽眾參與的電台談話節目打電話。告訴我們,你對不同種族之間通婚有什麼看法?你認為應該將大麻合法化嗎?你猜是誰殺了肯尼迪?餐桌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舊報紙、舊雜誌,她邊看邊做筆記,為第二天的節目作準備。這就是我的母親,她曾經那麼害怕跨出公寓樓和麵包店一步。如果她哪天下午要離家,她會從一大清早就開始準備,在我滿八歲以後,她就打發我去市場上買東西,自己則盡量待在家裡。而現在,她卻對各種各樣的事件大膽發表著自己的看法,成了我們當地小有名氣的一號人物。她現在奇怪的舉動和之前自閉的行為相差甚遠,我都覺得很難適應。

她嫁給我父親的時候二十八歲,比我父親大四歲。她是家中的第六個女兒,她的父親是一個猶太人聯盟的負責人,母親則是來自科克縣的一個女傭。在她和我父親結婚之後,靠著她的積蓄,父親才得以開了麵包店。母親應該不是為了愛情結婚的,我猜。當時她年齡已經不小了,沒什麼其他的追求者,不得已才選擇了父親。她的個性是那麼極端、那麼怪異,時而興高采烈、興致高昂,時而又安靜沉悶、低落壓抑。有時候,她跟瘋了一樣,動不動就跑到衣櫃前面,把抽屜翻個亂七八糟,一邊在針線盒里東找西找,一邊興奮地發出尖厲的叫聲。她很少離家,她的姐姐們倒是經常來照顧她。這可需要勇氣,因為當我的阿姨們來看她時,我父親總是對她們大吼大叫、罵罵咧咧。如果碰巧他喝醉了,說不定還真的會動手。來得最多的是芙洛阿姨和莎拉阿姨,她們倆膽子都很大,都是很有主見的女人,她們嚴肅的表情和毫不畏懼的態度總是能讓我父親有所收斂,她們面對我父親大概就跟面對一條瘋狂亂叫的野狗一樣吧。她們下定了決心要保護弱者——也就是蘿斯(我媽媽)和我,尤其是我。對我來說,在我的童年時期,這些阿姨就像從天而降的天使。她們給我糖吃,帶我去剪頭髮,給我買衣服。我一直把她們的關心視作理所當然,直到我二十多歲時,我才深深體會到她們的偉大,還有她們的善良。我漸漸開始明白,這世上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是我母親生活的世界,另一個是她的姐妹生活的世界。我最終意識到,我的世界,也是屬於後者。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我都在對自己說,我的母親不太正常。我也知道,我對她的崇拜純粹是出於一种血肉親情,外人很難理解,我也無法解釋。

如果她現在還活著,我真的會在意她的想法嗎?也許吧!孩子不都是這樣嗎?我甚至感到很高興,幸好她沒有目睹我現在所經歷的一切。在她和我們同住的最後幾個月裡,我們還是住在那個只有一間臥室的小房子裡,巴巴拉不願意搬到別處去。母親睡在客廳的一張沙發床上,很少起來。巴巴拉有時會坐在沙發旁邊的一把木椅上陪她。母親快要去世之前,跟巴巴拉有說不完的話。她靠在枕頭上,臉龐由於疾病的原因瘦得可怕,眼神也開始渙散、黯淡。巴巴拉握著她的手,她們倆喃喃低語著。我聽不清她們到底在說什麼,但那聲音一直沒有停過,就像一盤不停播放的錄音帶。巴巴拉——這個時髦講究的女人,和頭腦已經開始混亂的我的母親相互陪伴著,驅趕著彼此的孤獨。而我,和以往一樣,雖然心中充滿默默的悲傷,卻沒有任何舉動。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們。對巴巴拉來說,我母親是一個從來不提任何要求的婆婆;對我母親來說,巴巴拉則是一個永遠不會拋棄她的兒媳婦。有時候,我會頂替巴巴拉的位置,母親會握著我的手。我經常告訴她,我愛她,她會虛弱地微微笑一下,但很少對我說什麼話。在她臨終之前,疼痛難忍時,是巴巴拉給她打止痛劑的。現在,還有幾支藥放在樓下的一個盒子裡,那個盒子是巴巴拉留下來的。盒子裡面是為紀念我母親留下的一些零碎東西,例如,她以前用過的線軸,為準備電台節目時作記錄的索引卡,還有金筆尖的派克鋼筆。

我在黑暗中摸到自己的拖鞋,又從衣櫃裡把睡袍拿出來。我走到客廳,盤腿坐在搖椅上。最近,我又開始想抽煙了,也並不是那麼想抽,只是想在這經常醒來的無聊深夜裡做點什麼。 我和自己玩一個遊戲,遊戲名叫“最可怕的是什麼”,有很多事於我已經無關緊要了。我不在乎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那些女人盯我的眼神;我不在乎我的名聲;不在乎很多人聽到我名字時條件反射的皺眉,哪怕是我的罪名明天都被撤銷,他們還朝我皺一輩子眉頭,也無所謂;我更不在乎如果被定罪,再也找不到律師的工作。我在乎的,是自己這壓抑的情緒、持續的失眠,還有我無法掩藏也無法消除的狂躁和焦慮。最可怕的,還是在深夜醒來時,無法抑制自己的這些瞬間,我覺得這種恐懼永遠也不會結束。我就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著燈的開關,但我永遠都不確定,到底能不能找到它。這種恐慌是最可怕的,隨著摸索的時間越來越長,心中僅存的一丁點希望和堅持也漸漸消退,就像是被投進水里的小藥片,冒著氣泡,慢慢不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始將我吞沒。

這,就是最可怕的。除了這個,還有我對奈特的擔心。星期天,我們將送他上火車,讓他去參加一個暑期夏令營。按照安排,他將在那裡待上三週,也正好是我的案子預計將要審理的時間。一想到奈特,我悄悄走上樓梯,站在他的臥室門口,在一片漆黑中,我豎起耳朵,聽到了他平穩的呼吸聲,我也努力讓自己的呼吸跟著他的節奏。我看著睡夢中的奈特,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我突然想到了原子和分子,想到了皮膚和血管,想到了肌肉和骨骼。有那麼一瞬間,我想把他看作是他身體各部分組合而成的一個整體,但我失敗了。我們都沒有辦法超越自己的理解範圍。我沒有辦法不帶著強烈的情感去看我的兒子,他就和我的激情一樣,是一種很神秘、很複雜的存在。我無法對他進行分析,他是我的寶貝兒子,睡夢中的他是那麼可愛、那麼柔弱,我心存感激,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感激,在這艱難的人生中,我仍然能體會到如此的柔情。

如果我被判有罪,那就意味著我將失去他。一旦罪名成立,我肯定會入獄多年,一想到他以後成長的歲月我將無法陪伴,我就痛苦得彷彿是被撕成了碎片。奇怪的是,雖然我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但我對監獄本身並不是很害怕,也沒怎麼擔心進監獄以後可能經歷的磨難。我怕的,是被社會排斥、與骨肉分離。一想到從此將失去自由,生活在一個被束縛的小小世界中,我就坐立難安。 我知道監獄裡的情況是怎樣的。我曾經在魯德亞德州立監獄待過很長時間,所有的謀殺犯都是被關在那裡的。我當時是去詢問證人,但那裡的場景卻讓我不寒而栗。每個牢房門口都是粗粗的黑色鐵欄杆,鐵欄杆後面就是殺人犯。現在想起來,我突然覺得,他們都是那麼相似。黑人犯人大多怒氣沖衝,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白人犯人一般都戴著毛線帽;拉丁美洲犯人則總是用憤怒而犀利的眼神盯著外面。他們基本上都是那種你在馬路上或公交車站裡會躲開的人,是那種在上學時就讓人覺得不可救藥的人。他們的墮落顯而易見,他們被關到這裡也是注定的事,就像一支射向天空的箭,最終還是要落回到地面上。

對這樣的一群人,你很難對他們有什麼好感。我聽過各種各樣恐怖的故事,我也知道,這些可怕的小故事就像是看不見的墨水,時常會染黑我無意識的夢境。對我來說,這和肉體的折磨並沒有什麼區別。我知道,在這裡,有人半夜會被割開喉嚨,有人被迫在澡堂裡、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別人口交。我知道一個名叫馬克斯·惠特利的人,我曾經在辦“暗夜聖徒”的案子時和他談過話。他在交易毒品時和一個人發生打鬥,後來被關進這裡,又碰到了那個人。他在監獄的健身房健身時,那個人把二百五十磅的兩個槓鈴壓到他身上,活活把他憋死了。我知道這裡百分之十六的人都是殺人犯,一半以上的人都有嚴重暴力犯罪的歷史。我知道這裡的飲食豬狗不如,牢房是四人住一間,到處都充斥著一股刺鼻難聞的排泄物的氣味。我知道,這裡也有拉幫結派的獄霸,他們權勢控制的區域可能連獄警都不敢走過。我還知道,這裡的獄警也不全是正直的好人,有八個人曾經在除夕夜突發奇想,用槍指著十二個黑人犯人,讓他們排成一排,然後用小石頭和磚塊去砸他們,最後,這八個獄警被聯邦法院定了罪。

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如果被關進監獄會有怎樣的下場,因為我知道有些被我送進去的人的下場是怎樣的。每當我想到這裡,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馬西·盧皮諾。馬西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人,還是一名註冊會計師。他剛開始工作沒多久的時候,曾幫以前的幾個鄰居做洗黑錢的勾當。後來,他的事業越來越紅火了,就想金盆洗手。這時,一個黑幫人物約翰·康特告訴他,這種事不是他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開了頭就不能停止。於是,馬西,這位有頭有臉的註冊會計師、自己孩子學校裡的家長會主席、兩家銀行的董事會成員、在處理客戶賬務時不會出任何差錯的專業人士、一個每天下午都會準時在三點半離開辦公室去打球健身的人、一個各方各面都中規中矩的人,終於在某一天,被一個聯邦探員舉報了。稅務局的調查人員走進大門時,發現馬西正和六七個人在一起處理三百萬美元的賭博投注單。馬西被抓後,思路依然清晰。在過去的兩年,他目睹了黑幫種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知道,聯邦政府給他的任何懲罰,都遠遠比不上約翰·康特那幫人在十分鐘裡可能會對他做出的事嚴重可怕。他們大概會切下他的睾丸,讓他嚼了吞下去,這絕對不是誇張。

所以,黑幫調查組的麥克·湯森德給我打來電話,他希望我們給馬西一點兒下馬威,讓他供出更多的黑幫內幕。我們對馬西在州法庭提起了訴訟,他被定罪以後,我們把他送到了魯德亞德州立監獄,而不是他原本以為的聯邦拘留所。聯邦拘留所的條件要好很多,那裡每天有蔬菜吃,還可以打網球。如果他去了,可以給在監獄裡念函授大學的犯人教會計課程,還可以每隔三個月讓妻子探望一次,與他過夫妻生活。現在,我們卻把他送到了監獄,他的獄友是一個用鑰匙挖出了親生女兒眼睛的暴力分子。 六個月後,湯森德又給我打來電話,我們一起去監獄看了馬西,看他是否願意以坦白換取從寬處理。我們在監獄的一片泥地裡找到他,他拿著一把鋤頭,正在鋤地。我們又重新自我介紹了一遍,其實並沒有必要,他還記得我們。馬西把鋤頭插在地裡,靠在上面,哭了起來。我從來還沒有見過哪個男人像他哭得那麼傷心,他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臉色變得青紫,眼裡的淚水像是打開了水龍頭一樣,嘩嘩流個不停。一個矮胖禿頭的四十八歲男人,就這樣撕心裂肺地哭著,但他還是不願意坦白從寬。他對我們說了一句話“我的牙齒都沒了”,就再也沒說別的了。

後來獄警跟我們解釋了他的遭遇。 一個名叫多沃的大塊頭黑人想讓馬西當他的男友。多沃是那種別人絕對不敢對他說不的人,即便是監獄裡的意大利黑手黨也不敢得罪他。一天晚上,他跑到馬西的牢房,掏出自己的陰莖,讓馬西給他口交。馬西不願意,多沃便揪住他的頭,使勁往床頭欄杆上撞。最後,馬西的嘴裡連一顆整牙也沒剩下,有些是牙齦鬆動,有些牙齒是直接被撞斷,反正一顆完好的牙齒都沒有了。 獄警說,在監獄裡,也是有規矩的。你受了傷,我們會給你包紮,幫你縫合,但如果你不開口說出實情,那也別指望得到任何特殊待遇。也就是說,如果馬西不說出是誰打了他,那他就別想裝上假牙。而馬西就是不說,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他還沒笨到那種程度。那個多沃倒是揚揚得意,他說他這一票幹得不錯,說馬西現在很聽話,說他現在很享受馬西的“服務”,還說他從來沒有這麼爽過。獄警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對湯森德和我說,在這裡,壞人並不一定會得到報應。

“逃跑吧!”當我坐在黑暗中,想到馬西·盧皮諾的時候,這個念頭總是突然冒出來。我在還擔任檢察官的時候,從來無法理解為什麼取保候審的人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等待開庭、審判,最後被送進監獄。但絕大多數人就是這樣,至少從我所經手的案子來看是如此。現在,我的銀行賬戶裡只有一千六百美元,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了。如果我偷偷取走巴巴拉的錢,那就足夠我逃亡了,但這樣的話,我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奈特了,那我獲得自由又還有什麼意義?就算我跑到了巴西、烏拉圭這些和美國沒有引渡協議的國家,每年暑假讓巴巴拉把奈特帶去,和我偷偷見上一面,我也不知道不懂當地語言、沒有生存技能的我要如何在那裡生存下去。或者,我可以乾脆跑到克利夫蘭或是底特律的中部地區,改名換姓,但這樣,我就再也不能見到兒子了,這兩種生活都是我無法承受的。即便是坐在黑暗中胡思亂想的時候,我想要的也和我那天晚上在尼爾林下公交車時想要的一樣。有時候我們是那麼簡單,又固執得有點奇怪。我坐在那裡,緊緊抱著雙腿,全身發抖,覺得好像聞到了香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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