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罪的罪人

第23章 第二十二節

無罪的罪人 斯考特·杜罗 5923 2018-03-16
在美國,刑事案件中檢方是不得對審判結果提出上訴的,這是美國最高法院宣布的一條憲法準則。站在法官席前的有各種各樣的人,有慣犯,也有初犯,有穿著劣質西裝的小律師,也有穿著定制套裝的大律師,有破產到身無分無的昔日富豪,也有哭著喊著要離婚的夫妻,還有桑迪·斯特恩這樣的老手,他們來自大的律師公司,對法庭上的一套程序早已駕輕就熟,但在這所有人中,只有檢方沒有權力對法官的審判結果提出異議。無論檢方派出的這位檢察官職位有多高,權力有多大,也無論陪審團對他有多偏愛,他都必須沉默接受這種看似不公平的待遇。 而當我在擔任檢察官時,這一點在拉倫·利特爾法官的法庭上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拉倫精明能幹、博學多才,討厭裝模作樣那一套。他曾經當過二十年的辯護律師,那時候就經常給檢察院和警方難堪。他也看不起他們,這個習慣直到他自己當上了法官也沒有改變。除此之外,作為一個黑人的成長和教育的經歷又讓他認為,在很多時候,檢方的起訴理由只是主觀武斷的藉口。他在街頭巷尾親眼見到的各種種族歧視和社會不公,早已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在他身上彷彿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在作決定時總喜歡和州檢察院對著幹。雷蒙德一開始在他的法庭上擔任了兩三年的辯護律師,便乾不下去了,因為他們倆一上法庭就開始劍拔弩張,休庭以後又能夠把酒言歡。

斯特恩和我達到法庭時,拉倫法官正坐在法官席上看其他案子的報告。他的存在總是那麼醒目,讓人眼裡只看得到他,他個子高大,有一米九五左右,身材健壯、英俊瀟灑又靈活機敏,頗有魅力。他在讀大學時已嶄露頭角,他是學校足球隊、籃球隊的明星球員,也因此獲得了豐厚的獎學金。他滿頭都是非洲人典型的小捲髮,中等長度,大半都花白了。他臉大手長,聲音洪亮,言行舉止有種皇室的風範。有人說他未來的目標是成為聯邦大法官,還有人猜測,他真正的目標是成為繼阿爾布萊特·威廉森之後北區的眾議員,因為威廉森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而且心臟狀況也不好。但無論拉倫·利特爾法官的打算是什麼,他都是一個以自己的立場和能力贏得了眾人尊敬的人。

昨天早上,拉倫法官的助理給我們打了電話,把我們叫來。說法官已經在兩天前收到了我們的開庭前申請,希望能夠就我的案子舉行一次聽證會。我猜,他是要對我們的一些申請作出回應,說不定還會決定開庭審判的日期。 斯特恩和我靜靜地等著,肯普沒有來。昨天我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每一個證人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們。斯特恩對我提出的問題依然很精確、很謹慎,但他還是沒有問我那天晚上到底和卡洛琳發生關係了沒有,也沒有問那個敲碎卡洛琳頭顱的凶器是不是在我這裡。 我一邊等,一邊打量著周圍。記者們又都來了,但這回素描師沒到場。拉倫法官對記者的態度一直很好,在法庭靠西邊牆壁,有一條專門為記者準備的桌子,而他在宣布一些重要的決定前,也總是會提前通知媒體。這個即將決定我餘生命運的法庭很漂亮,一側的陪審員席用胡桃木的欄杆隔開,欄杆上面還有漂亮的小圓球裝飾。證人席的風格和陪審員席的差不多,緊挨著法官席。法官席高高在上,旁邊有兩根紅色的大理石柱撐著一個胡桃木的圓頂。法庭的文員、法警和記錄員都坐在法官席的前面,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是兩張深色胡桃木的桌子,製作十分精美,這是雙方的律師席,桌子的擺放方向很有講究,要和法官席保持垂直。並且,按照傳統,原告會坐在離陪審團比較近的那張桌子。

法官處理完其他事情后,便輪到了我們的案子。有些記者偷偷跑到我們的桌子旁,想听得更清楚一些,雙方律師和我都被法官叫到了前面。斯特恩、莫爾托和尼可按法庭規定,首先報出了各自的姓名。斯特恩代我報出了姓名。莫爾托偷偷朝我詭異地笑了一下。我敢打賭,他已經聽說了我們上周和雷蒙德會面的情況。 “先生們。”拉倫法官開口了,“我把你們叫來,是因為我認為我們可以做點工作,加快這個案子的進度。我已經收到了被告遞交的申請,並且已經準備好作出決定了,原告有什麼要反對的嗎?” 莫爾託對著尼可的耳朵說了幾句話。 “關於撤銷莫爾托先生證人資格的申請,我們反對。”尼可說。 他還是這樣,這個傢伙有那麼多人在替他工作,他還是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寫在白紙黑字上,只敢在最後一刻說出來。

拉倫說他會把這個申請放到最後討論。 “現在,討論第一個申請。”拉倫一邊說,一邊看著面前擺放的一堆文件,“是關於確定審判日期的。我已經考慮過了,檢方也知道,羅德格里斯的案子今天早上剛剛開庭,所以我在三週後才有空確定審判日期。”拉倫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記錄本,“八月十八號,斯特恩先生,那天你能來嗎?” 這個開局相當好!我們原本以為開庭最快也要到秋天了,沒想到居然這麼快。雖然斯特恩目前手頭上還有別的事,但他毫不遲疑就答應了。 “當然可以,法官大人。” “檢方呢?” 尼可顯得很猶豫。他已經計劃好了要度假,莫爾託也是,並且,他們還期望能找到更多的證據。尼可表示強烈的反對。 “別說了。”拉倫法官說,“我不想听,拖拉王戈迪亞先生。”他故意說了尼可的外號,這個拉倫,真是讓人無法猜透,“這些指控,都是非常嚴重的罪行,你還想對薩比奇先生怎麼樣呢?他當了一輩子的檢察官,你卻對他提出這樣的指控。我們都明白,為什麼斯特恩律師想要迅速開庭。明人不說暗話,我們大半輩子乾的都是審判案子的事。拖拉王戈迪亞先生,斯特恩看到了你們提供的證據,他認為這個案子的證據很不足。可能他是錯誤的,我也不知道。但你既然走進了這個法庭,指控這個人犯下了嚴重的罪行,那你應該是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準備。別跟我說還可能會找到什麼證據,你不能讓薩比奇先生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這樣不公平。”拉倫又說了一遍,“三週後的今天,開庭審理。”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我控制不住,坐了下來。斯特恩迅速回頭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現在,還有什麼要說的?”拉倫說。就在他環顧四周的那一瞬間,他好像也露出了一個隱秘的笑容。每次,當他毫不留情地駁斥檢方之後,總是有種掩飾不住的滿足感。對於我們提出要求查看證物的申請,他也迅速通過了。實際上,我們的每一個申請都得到了批准,它們也理應得到批准。莫爾託對我們要求查看那隻玻璃杯的申請表示了些許抱怨,他說,這樣會給檢方造成負擔,因為他們要負責監督整個過程,也就是說,那隻玻璃杯不能離開檢方的視線,如果把它交給了我們,他們會很難辦。 “那麼,被告想要拿著這只玻璃杯做什麼呢?” 我立刻站起來,“我就是想看一看,法官大人。”

斯特恩朝我瞥了一眼。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回了座位。我必須記住:在法庭上,我最好還是不要開口。 “好吧。”拉倫說,“薩比奇先生只是想看看這只玻璃杯,僅此而已。他有這個權利,檢方必須向他展示所有的證物。你也知道,我看過了你們的證物清單,我明白為什麼薩比奇先生想要仔細看看那隻玻璃杯。所以,這個申請我也批准了。”拉倫指著我,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看著我,“順便說一句,薩比奇先生,雖然在聽審的過程中你是不應該說話的,但如果你確實有話要說,當然也有開口說話的權利,任何時候都可以。審訊過程中在內庭召開的會議,你也有權參加,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我們都知道,薩比奇先生是一位很出色的律師,也是我們全市最優秀的律師之一,我敢肯定,他對我們到底在幹什麼很好奇。”

我看著斯特恩,他點了點頭,我才開口說話。我首先感謝了拉倫法官,我告訴他,以後我會認真聽他的話,有話會讓我的律師替我表達。 “很好。”拉倫法官簡單地回答道,但他的眼睛裡卻露出一種我從來沒有在法庭上見過的溫暖光亮,我現在只是一個被告,在他的監管之下,他就像是公司老闆,或者說黑幫老大,當我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時,他覺得他應該保護我,“接下來,是被告要求進入死者公寓查看的申請。” 莫爾托和尼可同意了。 “我們不反對。”尼可說,“但必須有警察在場。” 斯特恩卻立刻表示了反對。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們又開始了法庭上最常見的那種唇槍舌劍。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檢方希望知道我們到底在找什麼,而他們說出來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沒有警察在場,我們把卡洛琳的房間翻亂了,就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發現更多的證據。

“你們不是已經有現場的照片了嘛。”拉倫說,“每次我審判這種案子的時候,檢方提供的照片看都看不完,讓我覺得你們和洗照片的公司是不是達成了什麼合作協議。”記者們都笑了,拉倫自己也笑了,他就是這樣,喜歡逗別人,他用手裡的小木槌指著尼可,“你可以派個警察守在門口,確保被告不會拿走任何東西,但我不會讓你們去監視他的。你們已經花了四個月,把現場都翻遍了。”拉倫說,但其實,他說的四個月還包括了我主持調查時的那一個月,“被告有權安安靜靜地去看現場。斯特恩先生,你起草一份法庭令,我來簽字。但別忘了,事前要通知一下現在那套公寓的管理員,讓他們清楚法庭的決議。” “現在,再討論一下要求撤銷莫爾托證人資格的申請。”我們的這個申請是希望能夠撤銷莫爾託在本案中的律師資格,因為他已經被尼可列在了證人名單上。

尼可立刻開口說,在開庭前三週撤銷檢方的律師資格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會給他們造成很大的負擔。我不知道尼可這樣說是不是想爭取更多的時間,還只是希望法官駁回我們的申請,他大概自己也不確定吧。 “尼可先生,是你自己把莫爾托列在你的證人名單上的,我又沒有逼你。”拉倫法官說,“檢方的律師同時又是證人,同一個案子裡,律師不能同時充當證人。四百多年來,這都是法庭上的定規,無論這個證人對案件有多重要,也無論有多少《時代雜誌》和《新聞周刊》的記者會來,這個規矩都不會改變。”拉倫法官停了一下,朝記者們瞥了一眼,好像是剛剛才發現他們的存在。 “但我要說。”拉倫站起來,在法官席後面踱著步子,法官席本來就要比地面高十來厘米,他個子又高,站在上面顯得更高大了,“拖拉王戈迪亞先生,莫爾托上庭作證是不是要說,當他指控薩比奇先生殺了卡洛琳時,薩比奇先生曾經對他說過,'你說對了'。”

“應該是'對,你說對了'。”尼可說。 拉倫接受了尼可的糾正,低下頭。 “好吧,目前檢方還沒有提交證人的證詞,但是,你們已經很清楚地做了暗示,斯特恩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提出了申請。我是這樣想的,我不能確定這個證詞是否能夠作為證據。斯特恩先生目前還沒有對這個證詞表示反對,但他希望能夠撤銷莫爾託的律師資格。拖拉王戈迪亞先生,如果莫爾托真的上庭,說出了這樣的證詞,斯特恩先生到時候也肯定會當庭反對,說這話與本案無關。”這是拉倫最喜歡的一種暗中幫助被告的方法,他會事先說出他想要聽到的被告的反對詞。有一些會由律師在庭上提出來。但有一些,被告律師卻從來不會提出來。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只要被告正式提出了這樣的反對意見,最終,都會毫無例外地得到拉倫法官的准許。 “法官大人。”尼可說,“被告對我承認是他殺了人。” “哎,拖拉王戈迪亞先生。”拉倫法官說,“你怎麼回事!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你跟一個人說他犯了錯,那個人說,'對,你說對了',大家都會認為這只是一句氣話。我們不都是這樣嗎?如果薩比奇先生是從我的家鄉來,他大概會說一句,'喲喲,那又怎樣'。” 這在法庭裡引起一陣哄堂大笑,拉倫又贏了。他坐在法官席上,得意地笑著。 “不過你也知道,薩比奇先生那樣的人會說,'對,你說對了',但實際上,他的意思是,'你大錯特錯了'。”他停了片刻,又說,“這還算是客氣的了。” 法庭裡又爆發出了更多的笑聲。 “法官大人。”尼可說,“這個問題不是應該由陪審團來決定嗎?” “恰恰相反,拖拉王戈迪亞先生,這個問題目前還是由法官來決定。你們必須拿出更多的證據,讓我相信證人的證詞確實和本案有關。現在,我還沒有作出決定,但是先生,到目前為止你們的證據太沒有說服力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很快就會作出決定了。你們在回复斯特恩先生的申請時,最好也記住,如果你們既不能提供證據,又不能在交叉詢問中問出有用的信息,那我就只能批准他們的申請了。” 拉倫笑了,他讓尼可碰了釘子。拉倫的這番話等於在告訴他,莫爾託的證詞將不會被採納。尼可只剩下兩個選擇,要么讓莫爾托上庭作證,但讓他停止擔任案件的律師,要么繼續讓他擔任律師,但不能上庭作證。他無法選擇,但又不能不選。我對莫爾託說的那句話實際上已經不會對整個案件有任何影響了。 莫爾托朝法官席走過去,“法官……”他開口了,但沒說下去,因為拉倫打斷了他的話。拉倫神色嚴肅,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樣子。 “莫爾托先生,我不想听你說你的那句證詞有多重要。律師在自己代理的案子中不能同時出庭作證,這個規矩不是今天定的,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這次要違反規定,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批准你的請求,但在你說服我之前,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話了,先生。” 拉倫迅速作出決定,他說他將在八月十八號開庭。然後,他瞥了一眼記者,就離開了。 莫爾托還站在那裡,臉上明顯流露出惱怒的表情。作為一個律師,他總是讓自己的不滿情緒表露無遺,這個習慣很不好。但多年來拉倫和他一直都是這樣針鋒相對的。我可能不記得卡洛琳在北區分局工作的情況了,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拉倫和莫爾託在那里共事時的情形。他們之間的矛盾盡人皆知。在拉倫受到波爾卡羅的排擠後,他對莫爾託以及檢方的態度就更強硬了。遇到警察被指控騷擾的案件,除非警方有確鑿的證據,否則他總是會判警方敗訴。這讓莫爾托很不滿,他曾經說,拉倫擔任法官,只要一走進法庭,在庭上候審的皮條客、癮君子和小偷都會站起來鼓掌歡迎他。這些人差不多每天都會出現在法庭上,而拉倫對他們也格外寬容。警察則恨死了他,他們在背後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在我完成“暗夜聖徒”案子的調查時,拉倫已經在市中心的法庭工作了很多年,利昂內爾·肯尼利每次聽到他的名字,都會抱怨一番。有一個故意傷人的案子,肯尼利跟我說過不下十遍,那個案子中,一個叫曼諾斯的警察打傷了一個人,他說,是因為那人罵了自己髒話,並且拒捕,才會引起打鬥的。 “什麼髒話?”拉倫問他。 曼諾斯說:“在法庭上還是不要說出來吧,法官大人。” “為什麼?警官,難道你怕在場的這些人覺得尷尬嗎?”拉倫指了指在法庭前排就座、等候處罰的一些人,都是三教九流的妓女、小偷、癮君子。 “他罵我操你媽,法官大人。” 前排傳來各種歡樂的口哨聲和噓聲。拉倫敲著小木槌,喊著“肅靜”,但自己也在笑。 拉倫繼續笑著問:“警官,你難道不知道,這句話在我們這裡是一種表示親熱的稱呼嗎?” 前排的那些人要樂瘋了,大家興高采烈地相互擊掌,還對拉倫致以各種敬禮。曼諾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過了一分鐘,拉倫才作出宣判。 “最誇張的是。”肯尼利告訴我,“最後,拉倫讓曼諾斯走到法官席前面,拿著警帽站在那裡,乖得像個小學生,他讓他對自己說,'謝謝你,操你媽',然後才讓他走。” 另外兩個人也曾經跟我講過這個故事。他們對基本情節的講述都保持了一致,但他們倆都發誓,最後那個詞其實是法官自己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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