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無罪的罪人

第8章 第七節

無罪的罪人 斯考特·杜罗 4791 2018-03-16
門外寫著B工作室,我走進一個巨大的開放式場館,像個小型體育場。這裡的光線是淡黃色的,牆壁上也貼著黃色的瓷磚,看上去在隱隱泛光。這裡像是奈特就讀的小學:一排排的洗漱台,然後是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白色小木櫃,顯然是學生的儲物櫃,一個年輕的男孩正在窗戶邊的畫架前畫畫。當然,我也曾經在這所大學待過很長時間,認真想一想,那些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但我很懷疑我之前有沒有來過這裡的藝術中心,如果隔壁的禮堂不算藝術中心的話,那我應該是沒有來過,倒是隔壁禮堂,巴巴拉以前有時會拉我來看話劇。有那麼一刻,我覺得有點迷惑,自己怎麼在這裡。我認真想了想,還是應該派利普蘭澤來里的,然後,我開口了。 “你是馬蒂·波爾希莫斯嗎?”

男孩從畫架上轉過頭,臉上露出焦慮的表情。 “你是警察嗎?” “我是檢察院的。”我伸出手,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馬蒂把畫筆放在桌上,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一管一管的顏料盒,還有裝著石膏粉的白色瓶子。他拿起襯衫的一角,擦了擦手,才同我握手。好吧,馬蒂是藝術系的一名學生,滿臉青春痘,滿頭棕色的小捲髮、很多很密,衣服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顏色,長長的手指甲下面是各種顏料和泥土的混合物。 “他們說過,也許還有其他人要來找我。”馬蒂告訴我。他是那種很容易緊張的孩子,大概是太想給別人留下一個好的印象吧。他問我想不想喝咖啡,我們便走到放在門邊的咖啡壺旁。馬蒂把兩個杯子裡倒滿咖啡,然後又把杯子放下,在自己口袋裡摸零錢。最後,我扔了兩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到儲錢罐裡。

“是誰?”我們站在門邊,吹著手中盃子裡的咖啡,我開口問,“是誰說還會有人要來找你?是梅可嗎?” “雷蒙德·霍根先生,他說的。” “哦。”然後是令人尷尬的沉默,和馬蒂這樣的孩子在一起,尷尬的時候大概還會有很多吧。我對他解釋說,我是被安排調查他媽媽謀殺案的副檢察長,我是從學校班主任那裡拿到他的課程表的。星期二,下午一點到四點,獨立藝術工作室。 “我只是想來見見你,看你還有什麼情況要補充的。” “行啊!沒問題,你隨便問。”馬蒂說。我們慢慢走回到他的畫架前,他坐在窗戶下面寬敞的窗台上。從那裡,可以一直看到學校的外面,看到火車鐵軌一直延伸著穿過市中心,像一道巨大而顯眼的傷疤。馬蒂就看著那個方向,我也看了一會兒。

“我不是很了解她。”他告訴我,“你聽說過我的事吧?”他問這個問題時,眼睛飛快地轉動著,我不確定他希望我說有還是沒有。當我說我沒有聽說過他的事時,他點點頭,把視線轉開了。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他簡單地說,“如果你想知道整件事情,我爸爸可以告訴你。你給他打電話就好了,他說他一定會盡力幫忙的。” “他現在在新澤西州嗎?” “是!我告訴你他的電話號碼。” “卡洛琳和他已經離婚了,是嗎?” 聽到這話,馬蒂笑了,“天哪,當然了。他已經和我媽媽,我是說穆麗爾,但我一直叫她媽媽,他們已經結婚十五年了。” 他把腿放到窗台上,一邊說話,一邊看著學校擁擠的建築。在建議我給他爸爸打電話之後,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對我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他顯然很不自在,兩隻手絞在一起,都快要絞斷了,但他還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馬蒂斷斷續續說出的這個故事很有現代社會的典型特點,他父親肯尼斯是新澤西一個小鎮上的高中英語老師,卡洛琳一開始是他的學生。

“我爸爸說她真的很吸引人。我覺得,她應該是還在上學的時候,他們就開始約會了。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應該是偷偷在交往。這不像爸爸的風格,完全不像,他真的是一個很安靜的人。我敢打賭,他最開始認識她的時候,壓根兒都不認識幾個女生。他雖然從來沒有說過這話,但我敢打賭。我想,他們之間應該愛得轟轟烈烈吧。應該很浪漫,至少,爸爸覺得是這樣的。”說到這裡,男孩開始顯得迷惑了。他對卡洛琳的了解顯然很少,他連猜都不知道如何猜她的想法。 “她。”他說,“卡洛琳。你知道的,我媽媽,我的親生媽媽。”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扭曲了起來,“爸爸叫她卡麗,她有很多兄弟,還有父親,她母親已經死了。我猜,她應該很恨她的家人,他們都相互仇恨。爸爸說,卡洛琳的父親總是毒打她。能從這樣的家人身邊逃開,她非常開心。”

男孩突然離開窗台,朝畫架走去,他的眼睛微微泛紅,他瞇眼看著畫框,伸手去拿了一管顏料。他想一邊和我聊天,一邊繼續畫畫。 他說,他也不知道父母到底為什麼分開。當他出生的時候,卡洛琳正準備念大學,最後不得不放棄唸書的機會,她很不開心。他爸爸只是說,那些日子一切都亂了套,而卡洛琳也開始放縱了,她另外找了一個男朋友。馬蒂說,他是從爸爸的話裡猜出來的,至於原因,爸爸倒是沒有細說,可能還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例如,她的丈夫,她所過的生活,讓她不滿意,讓她不願意再待在小鎮上。 “我爸爸說,他們結婚的時候,她太年輕了,她不斷成長,希望成為一個不同的人,並且也作出了決定。爸爸說一切都非常混亂。有一天,她突然就離開了。而我爸爸說,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他就是那種人,他總是說那樣的話,而且是真心的。”

在這個兒子的描述中,他的父親就像是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國二十世紀早期重要畫家,曾被《紐約時報》譽為“世紀最受歡迎的藝術家”,所畫主題涵蓋各個方面,但他自己最喜歡的還是坦然純真的孩童。——譯者註)那樣的人物,睿智精明、彬彬有禮,手上總是拿著眼鏡和報紙。他會整晚在客廳裡沉思,如果他是老師,絕對是那種會把學生放在心上的老師。我差點就告訴這個男孩,我也有個兒子,我也希望,有一天他能對我有這樣的崇拜。 “我完全不知道是誰殺了她。”馬蒂·波爾希莫斯突然對我說,“這是你來找我的原因吧?!” 我為什麼要來?我也在想。我猜,是想來看一看她所隱藏的秘密,或者說,她不願說出的隱情。是想進一步打擊一下自己,告訴自己,我原本以為親密無間的那段關係有多麼虛偽。

“你覺得是她認識的某個人嗎?”他問,“我是說,你們有什麼頭緒嗎,有線索嗎?” 我告訴他,沒有。我大致描述了我們目前所掌握的證據:沒有上鎖的門窗,還有那隻玻璃杯。我沒有告訴他,他母親死之前被五花大綁,也沒有說在她身上找到了精液。畢竟,這是他的母親。但我卻感覺到,這樣的敏感和關心似乎沒有必要。我甚至懷疑,馬蒂臉上那種緊張迷惘的表情和卡洛琳的死並沒有關係。在很大程度上,他似乎把自己當作這一切的局外人。 “卡洛琳曾經審理過很多強奸案。”我說,“有人認為可能兇手是其中的一個犯人。” “但你不這麼認為?” “謀殺案往往並不神秘。目前,在這個市區裡,一半的謀殺案都和黑幫有關。在其他一半的案子中,幾乎所有的受害人都是和兇手相互認識的,其中又有一半是由於情感糾葛:婚姻維持不下去的,情人反目成仇的,等等。通常兇手和受害人在過去六個月中,曾經分過手,也就是說,兇殺的動機都非常明顯。”

“她有很多男朋友。”馬蒂主動說。 “是嗎?” “我猜的。有很多時候,她不想讓我在她身邊。我經常給她打電話,我聽得出來,還有別人在那裡,我總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幹什麼。我覺得她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吧?”他聳了聳肩,“我是說,我原本以為我可以了解了解她,這也是我來這裡的原因。我爸爸一直不希望我來,但我覺得,應該還不錯,我現在已經對上學沒什麼興趣了。我在想,去一個地方念大學和去另一個地方還不是差不多。結果,我現在各門科目都不及格。” “真的嗎?” “也不是每一科啦,不過物理我是真的弄不懂,真的學不會,肯定要不及格了。” 一個女生走進門,她身上穿的T卹印著一個什麼搖滾樂隊的世界巡演宣傳畫。她一臉聰明樣,問馬蒂有沒有見過一個叫哈利的人。馬蒂說沒有,她又走了出去。她開門關門的時候,我都能聽見外面放的音樂聲。馬蒂換了畫筆,湊到畫布前,他的畫筆小得可憐。

他還在繼續說卡洛琳。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知道她的存在,我開始給她寫信。後來,當我終於鼓足勇氣的時候,我給她打了電話,但那並不是我第一次和她通話,她偶爾也會給我們打電話的。她離開後的第一年,經常打,一般是過年過節的時候,但後來就不怎麼打了。總之,她對我很和善,'哦,那不是很好嘛'之類的話,真的很有禮貌。”他一邊說,一邊點著頭,“很客氣,也可以這麼說吧!” “對啊!”我說。 “我通常在星期天去見她。有那麼一兩次,我還見到了其他人。我猜,是她故意要讓我見見的。你知道嗎,是她把我介紹給雷蒙德先生的。” 我內心各種強烈的情緒在翻滾,雖然我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現在,最好還是讓這個孩子自己說。

“我是說,她真的很忙,她有她的事業。她想有一天也去競選檢察長,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猶豫了,也許,猶豫的時間太長了一些,也許,我的表情透露出了內心的痛苦,那孩子奇怪地看著我。最後,我終於告訴他,檢察院裡有很多人都希望未來能競選檢察長,但這個解釋並沒有讓他滿意。 “你真的很了解她嗎?我是說,你和她一起工作還是怎樣?” “有時會一起工作。”我說,但從他盯著我的視線中,我明白,他並沒有相信我這拐彎抹角的回答,“你接著說,你和你媽媽在一起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 他半天沒有說話,他把注意力轉到自己的畫筆上,把筆摁到一個小小的塑料托板上轉動著。 “也沒發生什麼。”他說,然後,他撓了撓自己棕色的捲發,回過頭直盯盯地看著我,“我是說,她從來不說以前的事。”他告訴我,“不說我小時候的事。我希望她說,但我猜,她並不喜歡那一段生活。你知道吧?她基本上什麼都不說。” 我點點頭,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沉默著,但仍然看著對方,他的眼睛突然亮了。 “我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你知道嗎?她人確實很好,但她好像並不在乎我,這就是我爸爸不希望我來這裡的原因。我是說,我爸爸這麼多年一直在替她說好話,說她的離開只是為了完成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過程,等等,他不想讓我覺得她是因為我才離開的。但我爸爸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把畫筆放下,“跟你說實話吧,是雷蒙德先生勸了我好久,我才去參加葬禮的。我是真的不想去,我親生媽媽的葬禮,好可怕,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我說。他把畫布拿下來,放在自己腳邊,盯著它。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正在觀察他,但他並不反感。我在想,這是個多麼年輕氣盛的孩子啊!他雖然感覺到不自在,但仍然散發出一種溫柔的氣質。 “我在法學院唸書的時候,我母親過世了。”我輕聲說,“第二週,我去看我父親。我之前從來沒去看過他,但我想,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做了個手勢,“總之,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打包,半個屋子的家當都已經裝進紙箱裡了。我問,'爸,你要去哪兒?'他回答,'亞利桑那。'原來,他已經在那裡買了一塊地、一輛露營車,而他從來就沒有跟我提過一個字。如果那天我沒有去看他,我敢肯定,他會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就離開的,我們之間一直都是這樣。有時候,這就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相處方式。” 那個男孩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他被我的坦誠弄迷糊了,也或者是沒有聽明白我的話吧。 “那你是怎麼辦的啊?有做過些什麼嗎?” “你要努力長大。”我說,“用你自己的方式長大。我現在有了一個兒子,對我來說,他就是全世界。” “他叫什麼名字?” “我兒子嗎?” “對。” “叫奈特。” “奈特。”卡洛琳的兒子喃喃說著,他又看了看我,“不管怎麼說,卡洛琳對你來說算是什麼?我是說,你們之間不僅僅是同事關係吧,對不對?她也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敢肯定他已經看到了我手上的結婚戒指。他問這個問題時,抬起下巴做了一個手勢,似乎就是在指著那枚戒指。這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男孩子,我不想再對他耍心機了。 “恐怕,有一段時間她確實也是我的女朋友,去年年底的時候。”我說,“但只有很短一段時間。” “好吧。”男孩說,然後,他帶著厭惡的表情搖了搖頭。他在等待一個沒有被卡洛琳騙過的人,但這裡,似乎沒有人可以打這個包票。 “如果我考試沒及格。”他對我說,“我就回家。”他鄭重其事地宣布,我感覺他是剛剛才作出這個決定的。我沒有回答他,他也不需要我回答他。我笑著,溫暖地笑著,我希望,我的笑容能夠讓他知道我有多麼喜歡他,然後,我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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