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棋會館一大群人忙進忙出,呈現前所未有的熱鬧景況。看看陳設的看板,二樓道場似乎即將舉辦龍王戰的大盤講解。
沒見到中野四段的人影。在奈穗子去找人時,榎本獨自在原地亂晃,豎起耳朵仔細聽,卻沒聽見有人談論竹脇五段遇害的案子。看來雖說引起一陣騷動,目前知情的大概也僅限於將棋聯盟的部分人士。
這時,迎面走來一名身穿和服,有些面熟的棋士。榎本立刻上前攀談。
“頭山老師,今天由您解說嗎?”
頭山一金大師,也就是頭山金之助九段,他調整一下助聽器,一臉驚訝看著榎本。
“不是的,今天不是我。解說應該是,小松八段吧……呃?”
在他還沒來得及問對方是哪位之前,榎本又擺出一副老交情的姿態繼續問道:
“那麼,老師對目前的形勢有什麼看法呢?”
“嗯……我看還是毒島龍王略勝一籌吧,到了這個階段,花費的時間也已經拉開差距,說不定比想像中更早進入終局哦。”
“這樣啊。請問是哪個部分對龍王有利呢?”
“我說你呀,當然是午餐休息過後打出的那手嘛。在盤面最邊上走這記桂馬,只鎖定一點攻擊,一般看來不是著好棋,我看解說人和休息室裡的討論好像也沒半個人發現,不過啊,這可是普通人想不到的絕妙高招,給鬼藤棋聖來個攻其不備。”
榎本大感意外。
“這一著棋我看毒島也經過深思熟慮,不過,走了這步之後,這下子鬼藤卻動也動不了。就對戰心裡來說呢……啊,糟糕,我得趕時間,先失陪了。”
“很榮幸能見到您本人。”
榎本深深一鞠躬,目送腳步倉皇的頭山九段離開。他大概是聽到竹脇五段的噩耗,才匆匆忙忙趕來吧。
話說回來,那記1六桂……
正巧幾名看似記者的人經過,榎本也跟著這群人進了電梯,一起到了四樓。轉播休息室裡擠滿了大陣仗媒體,沒半個人注意到榎本。毛衣搭牛仔褲的輕便服裝反而成了容易與周圍打成一片的保護色。
就在四點整,房間角落的電視中開始播放龍王戰的實況。摺疊式的和室桌上放了幾面拼湊的棋盤,針對戰況局面展開討論。
旁邊有個認真盯著筆記型電腦的男子,看他在熒幕上開了兩個視窗,似乎一邊連上龍王戰實況網站,同時啟動將棋軟體確認接下來是否有將軍的可能。
“看起來會將軍嗎?”
榎本開口一問,男子先是一副之一陌生人的表情,接著立刻回應:“沒有,看來還要好一陣子。鬼藤老師還大有可為呢!”
這幾年來電腦軟體進步神速,榎本之前也玩過一種叫做“電腦將棋?Zero”的免費軟體,經過多次挑戰也從來沒贏過,後來就不玩了。軟體在序盤、中盤階段還不到職業級或業餘高段者的程度,但到了最終盤進退兩難的局面時已經遠遠超越職業高手。因此,頭銜戰中甚至也出現記者是室裡比對戰當事人早一步發現終盤妙著的有趣現象。
在實況網站往前找下過的棋步,應該會有消耗時間的記錄,但一時之間榎本也找不到請對方移動頁面的好藉口。
剛好房間角落有名研究棋譜的男子,榎本靜悄悄走到旁邊,在男子耳邊輕聲問道:
“請問,你知道龍王打出那著1六桂的時間嗎?”
“那一手是……午餐休息過後,經過四十分鐘的長考才決定,應該是兩點十分左右吧。”
男子看著棋譜回答。接著榎本看他一臉狐疑望著自己,趕緊說聲“多謝幫忙。”就一溜煙退出記者室。
果然沒錯啊……榎本嘆息思索。
如果這是佈置密室的動機……此刻他只能在心中暗禱這不是真的。
搭了電梯下到一樓時,東張西望的奈穗子立刻跑過來。
“榎本先生,您跑到哪裡去了?”
“不好意思。難得有這個機會,我就四處參觀了一下將棋會館。”
一名頂著三分頭,身材瘦高的年輕人跟在奈穗子身後。
“這位就是中野弟。”
中野秀哉四段從紅色膠框眼鏡後對榎本投射銳利的目光。
榎本以談話內容在安靜的咖啡廳中可能被其他人聽到引起不便為由,邀了兩人到居酒屋。此外,藉著追悼竹脇五段的名目,在幹掉一大杯啤酒後,中野四段似乎也稍微卸下心防。就榎本暗中觀察,不少棋士在一場緊張刺激的賽事後,習慣以酒精來緩和自己的情緒。
“……我覺得對竹脇大哥懷恨在心的人應該不少吧?想毒島龍王就是啊,要不是他正因龍王戰到了新潟,恐怕就是頭號嫌犯了吧。”
中野四段加點了一杯大杯啤酒,大口嚼著串燒。
“中野弟,你胡說什麼?”奈穗子擺出一副大姐姐的姿態,像糾正酒後失態胡言亂語的弟弟。
“不是啊,本來就這樣嘛。我當然知道毒島龍王不是這種人,但他有動機對吧?有一段時間竹脇大哥真的還做得滿過分,是毒島獲得龍王頭銜後他才比較收斂吧。”
“別說了,你沒證據證明伸平大哥做過什麼事吧?”
“話是沒錯啦……”
中野四段拿起端來的大杯啤酒,一口氣就喝掉了約三分之一。
“不過,榎本先生,我先講清楚,毒島龍王絕對不是兇手哦。”
“我對他連一絲懷疑都沒有。”
“毒島龍王可是背負將棋界未來的棋士唷。只是目前上一輩的阻礙還很大,呈現拉鋸抗衡的狀態。”
“你對龍王的評價似乎很高。”
榎本把燒酎調酒端到嘴邊,但只輕啜了一小口。
“就我這種單純的將棋迷來看,毒島龍王的感覺很像西洋棋界的呢。”
“哦?怎麼說呢?”中野四段反問。
“沒想到您對西洋棋也很熟啊。”奈穗子說道。
“我本來就很喜歡研究西洋棋的老棋譜,一面解棋局呀。但我可不是在模仿菲力浦?馬羅哦。”
“對啦,那到底是誰……?”
“我認為西洋棋界大概比將棋界進步十到三十年,以年代來看,毒島龍王剛好處於最尷尬的地位,就是在爬到人類最高頂點的同時,必鬚麵臨被電腦奪走寶座的窘境。西洋棋王卡巴斯羅夫過去就扮演過這種角色。”
“原來如此。這種可能性的確不是沒有呀。”
中野四段點頭認同。
“前陣子毒島龍王和'電腦將棋?Zero'的示範對弈中,Zero也曾有一瞬間差點要贏了。”
“我也裝過Zero,不過恰如其名,勝率根本是零,一段時間就放棄了。”
“這也難怪。連我們都一樣,如果撐得不夠久也經常被將一軍。”
“各位職業棋士也都裝這套軟體嗎?”
“只要有電腦的大概都裝了吧……不過,就先前那次對戰而言,因為龍王事先分析過Zero的棋風,刻意將計就計,結果反而差點讓自己居於劣勢。其實如果依照以往自然應戰,我認為兩者差距還有一大截,很明顯的,軟體只在終盤階段才漸有起色。”
中野四段說起話來已經口無遮攔,榎本也試著套他的話。
“像今天龍王使出的那著1六桂,您就認為電腦不可能預測得到,是這樣嗎?”
“嗯,很難說啊……”中野四段交叉雙臂思索。
“所謂的妙著,絕大部分是因為受到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而一時蒙蔽,如果看清的話,就像哥倫布立雞蛋一樣,沒設麼了不起。也就是說,電腦軟體原本就沒什麼先入為主的觀念,尤其Zero更能一一全面搜尋出任何可能的棋步,我本以為那一步應該很容易被發現的。但不知為何,今天在休息室裡用的Zero卻好像沒發現。”
兩人絲毫沒露出任何懷疑的表情。不過,做棋士這一行的人應該輕易就能擺出一張撲克臉。於是榎本使出第二招。
“對了,聽說竹脇五段從來沒用過行動電話啊?”
“這……”奈穗子欲言又止。
“手機嗎?他最討厭這種東西了。總之呢,他說過不喜歡讓人束縛的感覺,這種時代居然還打公用電話……啊!”
中野四段好像想起什麼,驚訝張著口。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他好像帶過一次手機吧?就是我們三個一起喝酒時,還開心秀給我們看啊。我當時還想,都什麼時代了還炫耀手機呢。”
被中野四段一問,奈穗子皺起眉頭沉思。
“有這回事嗎……?”
“有啊。就是一支超薄的黑色手機嘛。而且還掛了超爆笑的手工吊飾對吧?你不記得啦?”
“大概那次我喝醉了。”
“我對那個超爆笑手工吊飾,還滿有興趣呢。”榎本問道。中野四段邊想邊笑了。
“那個吊飾啊,居然是腳耶!”
“人的腳嗎?”
“將棋棋盤的腳啦。當然比一般的將棋棋盤來得小,應該是用作為裝飾的迷你棋盤盤腳製成,竟然特地用錐子鑽出個洞,然後穿一條線綁在手機上。或許這是對全世界宣告自己對將棋的熱愛啦,但跟超薄型手機完全不搭呀,看來只像個怪物吊飾,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這大概是什麼時候的事?”
“嗯,一、兩個月前吧。”
“之後就沒看過竹脇五段帶手機了嗎?”
“沒有,在那之後就再也沒見他帶。我看應該發現跟個性不合,就停話了吧。”
看了一下設定成無聲模式的手機,有幾通未接來電。其中三通是禿鸛鴻打的,或許能獲得些有用的資訊,但回撥八成也只是換來一頓怨言,決定視而不見。
感覺在居酒屋待了好久,但看看時鐘也才八點多,於是撥了電話給青砥純子。
響了三聲之後,對方接聽。
“喂喂,我是青砥。好久不見啊。”
聽起來有些疲憊,說不定現在人還在律師事務所。
“別來無恙。晚安,還在工作嗎?”
“是啊。這陣子瑣瑣碎碎的案子特別多。對了,我剛好有點事想找你商量。”
“什麼事?”
“我們事務所想加強保全。這陣子發生好多起案子,被鎖定的目標都是律師事務所。”
“好的。明天我會抽時間過去一趟。”
“麻煩你啦。對了,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找我?”
“嗯。有件事非得向你請教一下。”
榎本大致說明案情后,詢問竹脇五段究竟諮詢了什麼法律問題。
“這件事恕無可奉告。”
青砥律師斬釘截鐵回絕。
“再說,你什麼時候成了警方的爪牙啊?是做了什麼壞事被逮,接受認罪協商的條件嗎?”
“我了解警方總讓青砥律師感到不友善……”
“尤其是那個叫鴻野的警部補,是怎樣?每次我們要求公開資訊時就賞我們閉門羹,輪到他自己想探消息時,才會裝出那種噁心的撒嬌聲。”
“的確,聽來令人噁心到了極點,我同意。”
“就連隔著電話也能感覺到他難以忍受的口臭!”
“有那麼嚴重嗎……律師,但這不是為了警方,而是為了正義呀!就當做告慰竹脇五段在天之靈,希望能告訴我他想找你商量什麼事。”
“正義……”青砥律師一瞬間說不出話。
“話雖如此,也不能輕易破壞保密義務呀,更何況你還不是警察,只是個小……小市民。”
最初那個“小”似乎不是刻意要說哪個字,就當作類似“嗯”的發語詞帶過了。 。
“不過,據說今天的電話沒講多久吧?我只是想,應該沒談到什麼深入的內容。”
“……嗯,就時間來說大概只有五分鐘。其實竹脇先生本來預定今天晚上親自來事務所一趟,所以我也還沒跟他談到具體內容,想必不會有什麼參考價值啦。”
“既然這樣,就算告訴我也無妨吧。竹脇先生也沒提到個人細節,只是請教你一般狀況吧?”
“是沒錯啦,但這樣還是透露了當事人面臨的問題嘛……我還是不能說,你死心吧。”
“要不然,由我來說吧?”
“什麼?”
“竹脇先生找你商量的,該不是有關競賽勝負的不當行為吧?”
純子默不作聲。看來這反映代表一語道破。
“……很可能除此之外還問了若以揭發不當行徑為由出言恐嚇時,會不會構成犯罪。”
榎本聽見純子隔著話筒的嘆息。
“你聽誰說的?”
這根本等於直接承認了。
“這是我整合各方訊息所得到的推論。”
“既然這樣也不需要在從我這裡問什麼了吧?”
“不,接下來還我尋求諮詢,麻煩給我一些法律上的建議。”
“……請說。”
“舉凡職業運動,或是圍棋、將棋、麻將之類的賽事,若有不當行為時,該不當行為會受刑事法追訴嗎?”
“這個呢,以一般原則來說,競賽中的不當行為應該受該競賽所定規則來規範,不列入刑法追訴的範圍內。”
大概這時第二次面對這個疑問,純子毫不猶豫對答如流。
“也就是不構成犯罪嘍?”
“嗯,還是因實際個案而異吧。以拳擊賽來說,若在遵守規則的情況下造成對方受傷亦屬事由,即使有犯規行為,例如刻意攻擊腰部以下也不會受到刑事罰吧。啊,但若在手套內預藏異物,就可能觸犯傷害罪。”
“不過,職業競賽通常會牽涉金錢上的獲利吧?若以不當方式獲得獎金,難道不會構成詐欺罪嗎?”
“這部分也是,沒有具體內容的話很難斷定……以賽馬來說,有相關的賽馬法規定,若出現服用禁藥等不當行為可處以刑事罰。不過,除了公營博弈之外的競賽,我看也沒幾個真正成立的案件吧。基本上這些不當行為的處分都交由各競賽團體自行裁量。”
“原來如此。那麼,對於這類行為,以舉發不當為由提出任何要求時,在法律上又是什麼狀況呢?”
“以'舉發不當'為由,若目的不在導正,而是單純做為威脅對方的手段,很可能構成脅迫罪、強要罪、恐嚇罪等。”
掛斷電話後,榎本愣在原地好一會兒。他沉思著,自己是否還有繼續追究這個問題的理由。
就算幫禿鸛鴻一個大忙,讓他欠下人情,那又怎麼樣?但他當然也知道不可能就此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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