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個電話,說完掛斷就行。”
負責看護若槻的護士板著臉,說話時望向另一邊。女護士人稍胖,但眼睛水汪汪的,算得上京都美人。她以往對身負重傷的若槻都挺同情,和藹可親,現在不知是怎麼了。
若槻道了謝,留意著用三角巾吊著的右臂,在休息室的沙發上坐下,拿起聽筒聽轉接過來的電話。
“喂喂,我是若槻。”
“……喂喂。”
是阿惠的聲音。因為護士沒有說是誰打來的,所以若槻吃了一驚。
“喂喂,是阿惠嗎?”
“傷勢不要緊吧?”
“哦哦,手術很順利,沒有問題。說是整齊的利刃傷口反而好得快。”
“是嗎?我看了新聞,嚇了一跳。”
“我也沒想到會是那樣。”
若槻感到擊打菰田幸子的感覺又回到了握著聽筒的手心裡。
裝在薄胎瓶中、如豆腐般柔軟的物質,稍微用力一砸,就脆弱地碎裂了。而這東西曾經控制著我們的一切。
“我雖然也曾擔心你的傷勢,但現在卻擔心你的情緒難以從那件事中解脫。”
若槻幾乎沒有殺了人的感覺。菰田幸子之死留給他的,只是生理上的不快。事後回想起來還覺得不是滋味。
他對自己過於冷漠感到吃驚。儘管菰田幸子一再冷酷、兇殘地殺人,她和自己一樣也是人。而自己殺死了她,只有將垃圾蟲丟人毒液瓶中那樣的感覺。他為自己太不受良心譴責而感到不安。
“沒關係,當時只能那樣。其實警方剛才來問了情況。雖然沒有目擊者,可對方是那種人嘛。警方說會作為正當防衛看待。”
“是嗎,那就好了。”
阿惠嘆了口氣。她的關心讓他心裡熱乎乎的。
“你的手不能使喚,挺不方便吧?”
“噢,現在我媽住在這裡的旅館,每天過來幫我。雖然我說也不至於啦。”
“我也想馬上就去看你的……”
“不要。我沒事。不過,你已經全好了嗎?”
“噢。”
阿惠沉默了。
若槻心想,她聯想起黑屋的事了吧。無論多麼堅強的人,那種經歷都是太殘酷了。更何況像阿惠這樣神經過於敏感的人……
“我,沒有改變想法。”
阿惠突然冒出一句話。
“哦?”
“我還是相信沒有天生邪惡的人。”
若槻一時無言以對。
“經歷過那種事,也不覺得那個女人可恨?”
“很可怕,也很可恨。甚至希望她死掉。但是,我覺得要是把那女人當妖魔對待,我就失敗了。”
“即使考慮到菰田幸子做過的事?”
若槻半信半疑地問。
“孩子們總是受到過什麼對待,便以同樣方式對待社會。那個女人一定是從懂事前起,就一直受到那樣的對待。所以,她只能那樣生活。我認為她身邊沒有人教導她'傷人、殺人是不好的'。”
在經歷過那麼恐怖的事情后,仍不能改變阿惠的信念。若槻為她的堅強而吃驚。同時也放心了。
“那麼,你至今仍然認為菰田幸子不是精神變態者嗎?”
“請不要使用'精神變態者'這種詞彙。雖然責備已死的人不好,但我只能認為,那位金石先生心理有毛病。他只是將自己心中的邪惡投影在他人身上而已。”
“這麼說,好像對他有點太苛刻了。”
“你被菰田夫婦吸引了注意力,沒有察覺金石的真面目。”
“真面目?”
“真正危險的是金石這類人。”
“哦?”
在這次事件中,金石助教是被害人。若槻覺得阿惠的說法太離譜。
“我這樣說,你不會馬上就理解……因為我還認識其他像金石一樣的人。而且是很切身地……”
誰?若槻很是詫異。
“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什麼事?”
“前段時間,你給我家打過好幾次電話吧?我昨天才第一次聽父母說。”
“那事嘛……是因為你還沒有完全從刺激中恢復過來吧。”
“才不是呢,那是藉口。我父母只是想阻止我和你交往。”
“發生過那樣的事,有那種想法也不為過。”
“不是的。不是那麼回事!”
阿惠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
“我父母想讓任何東西都按他們的想法改變。他們想讓我永遠都是一個討人喜歡的,穿褶邊西服,邁著小碎步走來走去的人偶似的小孩子。”
“因為他們太溺愛你啦。”
“不對。……我從頭跟你解釋。”
阿惠深吸一口氣,洪水決堤般開始敘述起來。
“我父母的婚姻實際上是一種策略性婚姻。年輕的企業家和城市銀行分行長的女兒結合在一起。所以,彼此間完全沒有愛情。即使結婚了,冷淡的關係一點也沒有變。於是,周圍怕他們離婚的人,便勸他們早要孩子。所謂'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紐帶'嘛。可是,被當成活紐帶的人,又怎能忍受?我有一種被兩頭拉扯,身體快要裂開的感覺。”
“是在愛的夾縫中吧。”
“那也不同。我父母只是用我來做遊戲,看誰能夠擺佈我。我一直痛心地期待他們改善關係。我提心吊膽,生怕聽了一方的話,就傷害了另一方。其實對於那種人是沒有必要擔心的。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愛過誰。”
“他們是愛你的吧?”
“不,對他們而言,我只是棋盤上的棋子,所以我不能擁有自己的意志。連我上京都的大學時,也左一條理由,右一條理由地要我放棄。這次事件,也只是作為挑毛病的藉口。”
父母與孩子關係不睦,孩子容易變得乖僻。若槻認為阿惠的話中當然也有曲解和誇大,但一想起和她父母在電話中交談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又認為有可以接受的地方。
“頭一次見到金石時,曾經討厭他。但在他說話的過程中,就明白他與我父母是同類人。他們營造了某種相同的氣氛,那就是對人持有非常偏激二冷酷的見解。”
“聽起來,簡直是說你父母有某種人格障礙呢。”
“不,完全是個普通人,也許該加上'幾乎'兩個字吧。問題在於那些人共同擁有病態的厭世主義,即對人牛或世界抱有無底的絕望。他們給自己所看見的一切,都加上晦暗、絕望的陰影。他們決不相信人類的善意和上進心有可能使社會變得更好。”
若槻默然。
“所以,他們對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超乎尋常地充滿惡意。為了保住自己,他們要玩弄手段。他們對什麼都不肯付出真心和愛,以免被出賣時受傷。然後,把那些對自己造成威脅的東西,都貼上邪惡的標籤,只為有機會可以毫不心痛地予以排除。真正毒害社會的,與其說是易於判明的人格障礙者,毋寧說是一眼看上去是個普通人的這種人。”
若槻感到內疚,彷彿被阿惠指出了自己的冷酷。為了使自己不受到殺人的良心譴責,可能已無意識地將菰田幸子排除出人的範疇了。如果運用這種思維模式,的確可以使任何一個人都輕而易舉地變成殺人犯。那可能比金石所說的精神變態者的存在更加恐怖。
“……只在那種時候,他們才團結起來,捐棄前嫌,為了共同的利益而攜手。甚至還挺成功。高中學到世界史的'合縱連橫'一詞時,我馬上就想起自己的父母。”
阿惠從沒有這麼健談過。若槻突然想起金石的話:“用善意踏平的路,也會通向地獄……”雖不知道是否真有此諺語,但覺得悲觀厭世者也走了極端。或者可以說成“用惡意築的牆,也可作為防波堤”吧?阿惠因與父母關係不睦,在心裡築起了硬殼。這個硬殼可能很偶然地保護了她,減輕了她在黑屋的恐怖體驗中所承受的精神創傷。
“……於是,他們這陣子製造了巧妙的藉口,讓我與父親公司的年輕職員見面。平時關係惡劣彼此憎惡的人,到這時候便私下里擠眉弄眼,顯得配合默契,光看著就令人生氣。”
阿惠終於說到了關鍵地方。若槻裝成若無其事地追問道:“對方人怎麼樣?”
“一個討厭的人。說是東京大學畢業,但給人是學體育專業的感覺,曬得黑黑的,身高一米八,寬肩膀,頭髮三七分,任何時候都是笑嘻嘻的。”
若槻擔心起來:阿惠不是真看上那個男人了吧?
“不過,因為是他們看上的,所以就沒有留下好的印象。但無論如何我不會聽他們的。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伴侶要自己來決定。”
“哦。”
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我很快就會去你那邊,你等著我。”
“真的?不過你父母……”
“我不管父母怎麼樣,因為我已下決心和他們分開。”
“那……我太高興了,但如果能好好談一次……”
“沒事。我今天光說自己的事了,對不起。”
“哪裡。你比我想像的精神多了,我就放心了。”
“說說你吧。”
“對呀……”
若槻環顧休息室,只有一個老太太在打瞌睡。
手傷失血過多,他有點貧血,腦袋還有些恍恍惚惚。但是,他有話很想對她說。
“我解決了一個問題。對我來說是個大問題。”
“什麼問題?”
“已故的哥哥的事。你有沒有註意過?”
“……噢。”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之前我就覺得你心裡頭有事,明白是關於你哥哥的,是聽你說小時候去捕蟲的時候。”
“為什麼?”
“我問你是一個人去嗎,你對哥哥的事欲言又止吧?加上我問你昆蟲的'昆'字什麼意思時,你開了口,卻沒有往下說。我事後查了漢和辭典,明白這個'昆'字是'兄'的意思。”
“是嗎……”
對於阿惠的聰敏,若槻感到很吃驚。
“哥哥小學六年級時,從公寓屋頂跳下來自殺了。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那是自己造成的。”
若槻解釋了自己在威脅之下,沒有將哥哥被欺負的事告訴任何人。阿惠默默地聽著。
“可是,我後來想,說不定真相不是那樣的。這樣的想法,是在為了救你去黑屋的時候才有的。”
“是怎麼回事?”
“在那房子的漆黑的廚房裡,有一個空的大籠子,是關土佐犬(原產日本高知縣的一種名犬。)用的吧,大概裡面曾監禁過金石……”
提及會喚起阿惠恐怖回憶之事,若槻急忙帶過。
“當時,我感覺到有似曾相識的地方,但我認為那隻是錯覺而已。此時我突然記起從前見過的東西。在公寓涼台上,放著個空的籠子。它當然比黑屋的那個小多了,大小不同而已。門打開著,裡面什麼也沒有。我看見這籠子,是在哥哥死去的那天晚上。”
“那是養什麼的?”
“花鼠——哥哥養的。哥哥喜歡小動物,天天精心照料它。用葵花籽餵食,墊紙清糞。當哥哥不如意或難受時,常常在涼台上定定地看著花鼠。”
“……繼續說吧。”
“放跑花鼠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媽。因為我媽最怕老鼠之類的小動物,絕對不會碰籠子的。這麼說來,是哥哥在死前打開了籠子。”
“……最後要給它自由?”
“也不像。如果要給它自由,哥哥會把它帶到林子裡放掉。因為在住宅區的涼台放它的話,它是活不成的。”
“那麼,會是怎麼樣呢?”
“我想它不是放跑的,是逃跑的。哥哥為了得到慰藉,想和花鼠玩耍。但可能打開籠子時,不小心讓它從手中溜走了吧。以前也曾有過同樣的事,哥哥拼了命才逮住它。”
“因此上了屋頂?”
“我想是的。在舊式住宅區,有許多凸出的水泥板塊,花鼠很輕易就能跳上屋頂。哥哥為了找回花鼠,也上了屋頂。於是,發現花鼠在擋牆之外。”
“那麼說……是一次事故?”
“要確認這事其實很簡單,也不用查報紙的報導。因媽媽當外務員的關係,哥哥也入了我公司的保險。所以,敲幾下按鍵看看記錄,就會得到死因代碼。此前我怎麼也不會想去看它。可是,前不久我鼓起勇氣試了一下。”
“怎麼樣?”
“死因代碼是482。顯示死因是'意外墜落'。我補充一句,這裡面不包含自殺。”
阿惠長出一口氣。
“總而言之,是你猜錯了……不過,為什麼會產生那樣的誤解?”
“哥哥死後,我認定全是自己之過,簡直像患了自閉症一樣,跟誰也不說哥哥的事,也不看報紙的報導。因為太難受了,那陣子的記憶,幾乎都想不起來了。”
若槻嘆口氣。
“昨天問了媽媽。哥哥果然是為了抓逃跑的花鼠,跨過了擋牆,失足墜樓的。警方是這樣判斷的。媽媽以為我肯定也知道。她當然沒想到,我一直被這件事所折磨。”
“那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從困擾你的罪惡感中完全解脫了。”
“嗯。”
若槻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時候回來?”
阿惠嘿嘿地笑。
“急什麼?”
“想見你。”
“討厭。別有用心吧?”
“無論如何盡快回來吧。”
“我看看……”
阿惠已給他某種暗示,若槻急了,叫道:
“你明白嗎?我想要你!”
突然感到有人注視著自己,若槻一抬頭,見剛才那個女護士不知何時進了休息室,正愕然地望著他。
若槻面紅耳赤。
若槻左肩挎著女式手提包走出公寓。自從經歷了到支社後發生的事,他的生活有了不少變化。因為目前只能使用左手,上班只好不用越野自行車,搭從禦池站到四條站這一段的地鐵。
看了一下“禦池站畫廊”展出的美術品後,若槻乘電梯下到地下一層。
所幸被菰田幸子傷及之處沒有並發感染,傷口約一周後順利地癒合了。
住院前半段有從千葉飛來的母親伸子照顧,後半段有阿惠陪同看護,到第二週便能出院了。因為還有一下一下的跳痛,手上還纏著繃帶,不時要服用止痛藥。
為養傷而滴酒不沾,也是一大變化。想到一個月前直往酒精中毒或肝硬化的路上狂奔,可以說,健康方面已改善了。
光躺著不動,性慾也上來了。但阿惠說性事有礙傷勢恢復,讓他忍著,使他的慾望無法滿足。
最為難的是洗澡。右手用尼龍袋包嚴實,用膠帶紮緊再人浴,進了浴池也得時時注意不能濕了手,可謂費心勞神。
他發現了一個事實:用一隻左手絕對洗不了左手。種種努力都試過了,例如把毛巾攤在大腿上,用左手去摩擦,都弄不好。現在已絕望了,在右手活動無礙之前,不要想洗左手了。
自從他出院後,已在支社附近等了好些時間的記者們紛紛將話筒伸到若槻鼻子底下。但若槻對任何問題都一言不發,這幾天已不見他們的踪影。
回到支社,在電梯前見到了坂上弘美等女文員,若槻對她們的問候點頭致意。這是與事情發生前完全一樣的一個早晨。
今天是他重新上班的第五天。在值得紀念的第一天,坂上弘美作為代表向他獻花,全體支社職員向他鼓掌。
到了第三天,除了有一隻手活動不便外,其餘一切已恢復原樣。不過,因為幾乎所有工作都要查文件、蓋圖章,所以只能用左手。仍感到不太方便。
照此看來,即使他那一晚慘遭菰田幸子的毒手,他的桌面也只會供上三天鮮花,之後就被忙於日常業務的同事們遺忘了吧。
他想起了高倉嘉子。
他住院期間,在左京區的寶池公園發現了高倉嘉子滿身刀傷的屍體。電話中隱隱約約的噪音,看來確是敔山電鐵經過的聲音。據說她的喪禮頗為隆重,昭和人壽保險公司社長以下的高層人物多數出席了。若槻因為沒有出席喪禮,就在出院的第二天,獨自到她和門衛的墓前獻了花。
若槻出了電梯,在總務室前遇見負責法人保險業務的橘課長。課長腋下夾著幾本圖片周刊。
“哎,若槻主任,這個看了?”
橘課長見了若槻,開心地掀開折了角的那頁。
裡面內容是關於菰田重德的報導。
菰田幸子死後數日,重德在醫院屋頂企圖跳樓自殺。因為是低層建築物,看來傷勢不重,但抑鬱狀態相當嚴重,現已轉至精神病房。
照片不知是怎樣拍到的,菰田重德正在病房的床上眺望窗外。
若槻只瞥一眼照片便轉過臉。
橘課長又熱情地掀開了下一頁。
是兩張人物照。一張是一個面部凹凸不平的男子的正面半身像。另一張是一個年輕胖女子在院子里和狗玩耍的相片。兩人眼部都打了遮擋。
“總之,迄今在那堆屍體中能確認身份的,只有這兩個人。其餘的連是什麼人都不知道哩。”
男子只註明被殺時三十歲,是菰田幸子的前夫。女子被殺時年僅二十四歲,做上門推銷化妝品生意,似乎偶爾會來黑屋拜訪。
“而且,除此之外,菰田幸子過去曾殺害三個親生兒的嫌疑甚大。不僅是菰田和也吧?殺子的目的似乎都是為了保險金。有兩宗是在其他人壽保險公司辦的,一宗在本公司。”
白川義男,六歲……若槻記得姓名。那是他在圖書館用電腦查找新聞報導時證實過的姓名。
“哈,若槻主任和這種怪物打上交道,只能說是不走運啦。”
的確是不走運吧。自己也好,小坂重德也好,其他人也……但是,運氣究竟壞到何種地步呢?
百萬里挑一。十萬里挑一。或千里挑一嗎?今天的日本,遇到菰田幸子這種人的概率是多少?
進入總務室,葛西正好放下電話。他臉色蒼白地轉過來,令若槻吃了一驚。
“早上好,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請過來一下……”
葛西桌上擺著一份文件。是死亡保險金的申領書,附有新聞報導的複印件。
“有點印象吧?正好是菰田幸子襲擊支社那天受理的文件。”
想起來了。房子被縱火致妻兒三人死亡的事件。三人共投保十一件,其中兩件在投保後未滿一個月,保險金額合計達七千萬日元。
正要向下鴨的營業所長詢問情況,就發生了那晚的事,結果若槻就沒有再接觸這件事。
“這事問過下鴨的所長,起初怎麼也不肯說實話。昨天把他叫到支社來,面對面詢問,他才吐露真相。關於這兩件保險,似乎是對方上營業所來,說要投保。而且特約什麼的都不要,要中途停交式,要求是保額盡量大。”
“那不是有問題嗎?當時為何沒對新合同做更嚴格的審查呢?”若槻問道。
“下鴨這個月經營慘淡,可能被支社長或外務次長鼓動了一番,於是便打算弄出個合同來。營業所長讓外務員編了個假情況,說是經人介紹,由公司方面去拜訪的顧客。”
保險公司的營業所長處於嚴格控制之下,支社每個月召開營業所長會議,若槻也曾出席旁聽過幾次,就頗吃驚於那種異常的氣氛。那會議幾乎令人聯想到傳銷的做法或宗教團體的集會。
成績上升的所長受吹捧,未達到定額數字的,就被猛轟,被罵做“偷工資”,即使有辱人格的斥責也得默默忍受。聽說在其他支社還有挨支社長踢、罰端坐地板之類的事發生。
若槻也就無心責怪玩了小花招的營業所長。
“這次首先是從簡易保險出的問題。簡易保險以調查嚴格而著稱,所以也來支社調查了。結果發現,連簡易保險、其他人壽保險、共濟金等都算在內,保險金額超過三億日元。”
若槻看了申領文件。保險簽約人和保險金受益人是宮下龍一,1963年出生,現在三十三歲。
“這個人是乾什麼的?”
“曾經乾過築地基的活,現在什麼也不干。沒有職業。光頭一筆保費就幾乎每月要繳三十萬,看來是藉高利貸來支付的吧。”
心頭掠過不快之感。傷口一跳一跳地痛。
“剛才宮下來電話了,氣焰囂張得很哩。說什麼'為何不給保險金?現在就過來討個說法'之類的話。他住得近,大概過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就到。因為內務次長今天去了綾部,你重傷初癒,不知能否和我一起見他?”
“明白了。”
身經百戰的葛西一臉嚴峻,即使在處理菰田幸子的事件時也難見到他這樣的表情。
人壽保險是什麼?回到座位的若槻問自己。
日本良好的治安環境和喜歡儲蓄的國民性,使日本的投保率達世界第一。靠平均壽命的延長和日本經濟的順利發展,各人壽保險公司曾慶幸生逢其時。但是,這個美夢正在逝去。
因為現在日本也面臨著目前美國社會正日益嚴重的道德淪喪的危機。輕視精神價值、金錢至上的思潮、思考能力和想像力衰退、對社會的弱者欠缺關懷,其前兆已在保險的領域開始顯現。甚至有一半傷害保險的申領屬欺詐行為的說法。波及到人壽保險只是時間問題。
如此一來,福利保障的成本將上升得沒譜,最終還是轉嫁到全體國民身上。
這僅僅是世紀末、過渡期的現象嗎?還是社會整體駛向無可挽回的悲慘結局的標誌呢?
起因於人類的精神危險一一“道德冒險”,曾被認為會隨著社會進步而減少,可是現實正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其原因在於金石和一部分社會生物學家所攻擊的福利制度嗎?
若槻並不認為,日本現在的福利制度特別關照弱者。
或者,這一切都是由於農藥、食品添加劑、二噁英、電磁波等環境污染,綜合性地侵害了人類存在的根基——遺傳因子所造成的嗎?
金石曾在若槻面前描繪過淒涼的未來圖景。
因為犯人太多,監獄人滿為患。刑事法庭辦案時間拖得太長而完全失去作用。在城市裡,夜間外出已不可能。住宅區貧民窟化。公共設施因惡意破壞得太嚴重而不能使用。
由於真正的高齡化社會到來和犯罪案件激增,政府的財政支出直線上升。加上逃稅嚴重和寄生蟲般的官僚們的浪費,國家財政將會出現赤字。不,現在可能已經出現赤字了。於是,在失去秩序的陰暗的社會中,精神變態者橫行。
以金石的看法,精神變態者才是最適應新時代的進化了的種族。於是,我們的社會便被他們搞得分崩離析了。這是金石的預言。
那是病態的悲觀主義者心中產生的幻影嗎?
誰能斷言,那間充滿屍臭的黑屋,不是我們這個社會即將邁向的明天的景象?
阿惠堅信沒有天生的罪犯,惡劣的環境和幼儿期所受的精神創傷,才是產生犯罪的根源,給人貼標籤是錯的。
若槻決心相信阿惠。
所謂人壽保險,是以統計思維為父、相互扶助的思想為母的產物,是一種目的在於減少人生風險的體系。
並非給人的腦袋標價懸賞。
大約二十分鐘後,電梯發出了呻吟聲。
“來了。”若槻直覺地感到了,他的身體在發抖。來的可能是菰田幸子的同類。
從前看過的科普電影的一幕突然出現在腦海裡。那是外國製作的以螞蟻為主題的紀錄片。
畫面上,無數螞蟻在樹枝上瘋狂奔走。似乎是居住在樹洞的蟻種。它們進入巢穴,拼命搬運著卵、幼蟲和蛹。彷彿大難臨頭。
下一個畫面顯示了災難的根源:形似反轉了的橡皮舟的奇特的蠕蟲。
那是被稱為“阿利諾斯蜆”的蜆蝶幼蟲。蜆蝶的同類不少與螞蟻有共生關係,只有這一種會襲擊樹上的蟻穴,吃盡其卵、幼蟲和蛹。
這種蠕蟲在樹枝上以緩慢的速度接近蟻穴時,守衛蟻穴的蟻群便拼死進攻。然而,蠕蟲遠比螞蟻大,皮膚厚得幾乎完全不會受傷。即使攻其肢體,也因它有著橡皮舟樣的凸起而使螞蟻無處下口。
這種對螞蟻可謂致命的生物,大而長的軀體波動起伏著,用無數隻腳緊緊抓住樹枝,以雖緩慢卻紮紮實實的步伐邁向蟻穴。
蟻群以密集的隊形在蠕蟲前拉起最後一條防線,但對方全然不顧,直衝過來。蟻牆被撞開,螞蟻四散墜下。
勝負昭然。連減緩蠕蟲前進的速度也做不到。無論剩下的螞蟻如何奔忙,都不能搬完所有的卵、幼蟲和蛹。
不久,捕食的蠕蟲到達蟻洞。它悠然探頭人內,蠢動著拱入上半身。然後運用奇特的口器,貪婪地大嚼起螞蟻們未及搬走的幼蟲和蛹……
電梯停住,門打開。
從裡面出來個高個子男人。超過一米九吧。
葛西臉色蒼白地站起來,若槻跟隨他行動。
男人低一下頭,打開玻璃門,進入支社。目光異常銳利。他傲慢地仰著鼓腮的寬臉,睥睨著總務室。窗口的女文員彷彿都上了麻藥似的動彈不得。
和男人視線相遇的瞬間,若槻血壓躥升,心臟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真正的噩夢說不定這才開始呢,若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