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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天鵝·永夜 恒殊 2467 2018-03-11
我努力保持著呼吸的平穩,跟隨其他人一起魚貫走入大帳。然後我強迫自己抬頭。 儘管帳外白霧繚繞,天色停滯在晨昏交替的時刻,帳內卻一片明亮,跳躍的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膛。 我睜大了眼睛。同樣是戰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軍帳,但鳥兒們比起人魚戰士可奢侈得多了。厚厚的地毯如同一條燦爛的長舌,從帳外直鋪到大帳入口處,幾乎能容納百人的大帳內部更是看不到一絲裸露出來的雜草或者泥土。所有的地面都被帶有花紋的地毯鋪滿。 就連牆面的厚重織錦上也帶有豐富的花草圖案,猶如一座用絲線編織而成的茂密叢林,凝神看上去,緞面上巧手繡出的攀緣植物細小的觸鬚栩栩如生。 在我的記憶中,水族的軍帳裡並沒有什麼夠格被稱為“家具”的擺設。我當時是睡在一個簡陋的毛氈睡袋裡。而這裡卻有好幾張舒適的羽毛床——按照鳥兒們的標準,大抵也就是個臨時沙發的用途,分佈在帳內各處。帳內居中是一張巨大的圓桌,比一個人能夠想像出來的更加宏偉,更具規模。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把這樣沉重的一張橡木桌子運來這裡的——總而言之,我覺得就算是亞瑟王宮廷中的騎士圓桌也不過如此。

圓桌的主位是一張包裹著錦緞刺繡的奢華高背椅,不像是戰場上指揮官的座椅,倒像是國王的寶座一般,大喇喇地杵在大門正對面的位置。 但是這張椅子上面是空的。圓桌的主位上並沒有坐人。 我首先看到的是白鳥梅拉妮,此刻已經洗淨了頭上的血跡,纏著繃帶,坐在主位的右手。而另一位身居高位的風族將領,身材魁梧的猛雕奈瑟,瞪著一對金黃澄澄的鷹眼,表情肅穆地坐在主位的左手。然後依次是常青之國的幾位黑袍子。 在摘下面具的黑袍子之中,有一位長相尤其奇特。先前我在戰場上只是匆匆掃了一眼,現在我清晰地看到,他有一張像禿鷲一般無毛的窄臉,上面遍布難看的灰色斑紋,紅色的長鳥喙比原先的面具還要長出一倍,像一根針一樣直突出去。他的禿腦袋後面長滿濃密的黑色細窄羽翎,圍繞在脖頸上厚厚的一圈,如同一副天生的黑色拉夫領。

這只隱鹮開口的時候我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想到她竟然是一位女子。不僅如此,她的聲音纖細優雅,與醜怪的外貌全然不和。 “歡迎。”她站起身子,充滿皺褶的眼皮之下,敏銳凌厲的目光依次掃過我們幾個人全身上下,“在下風族塞赫米特,”她清晰地開口,“歡迎諸位來到此間,請諸位入座。” 她做了個手勢,帳內幾位執勤的士兵立即上前,把圓桌邊上的幾張椅子為我們一一拉開。 她的名字我曾經聽過。當西爾夫還活著的時候,他提過自己手下有兩位帶兵的女性將領。一位是身材高大的奈瑟,還有一位就是她。塞赫米特,我記得這個名字。只是我原本以為她也會是像奈瑟一樣的猛禽類鷹隼。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驚奇,對她點了下頭,然後一行人在梅拉妮的下首依次落座。圓桌上的主位仍舊是空的。我知道那是西爾夫的座位。我心中難受,轉過了眼睛。

現在我看到了薇拉。 她剛才是背對著我們坐在圓桌邊上的。如果不是那一頭燃燒般的橘紅色頭髮,我根本就認不出眼前的這個人。 我認識了薇拉這麼久,她一直保持著骨感婀娜的身材沒錯,但也絕對不會像如今這麼瘦骨嶙峋。此刻我面前的人單薄如一張慘白的紙,被沉重的金屬鎖鏈緊緊鎖拷在椅子上。 她遍體鱗傷,纖細紅腫的手臂上遍布被抽打過的痕跡。她捲曲的長發一團混亂,末端黏在一起打著結。她低著頭,我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她在額角的部位有一塊很大的瘀青。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前所有的恨意在那一刻幾乎化為烏有。但也只是一小會兒。當我發現坐在我身邊的D正在盯著她看,當我發現他的眼睛幾乎從進帳開始就從未離開過她的時候,我的心臟再一次被一隻手狠狠地捏緊了。

儘管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我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審問”薇拉。我們要問出希斯和拉杜的下落。她當然是帳內所有人的焦點。但是這畢竟解救不了我逐漸下滑的理智和我本就少得可憐的自信心。 六百年前,她為D而死。儘管D根本不承認這一點——但是她畢竟曾經是他的合法妻子。就和現在的我一樣。我們兩個在本質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不是嗎?只不過D說他愛的是我,所以薇拉就應該死?是這樣的嗎?這不公平。無論對我對她都是。 我無法忍受那些愛情故事中“單純善良”的女主角,讓男主角心甘情願地為了她們而殺掉其他女人。只因為她是正義的,而她是邪惡的?誰說正義就一定戰勝邪惡?誰說女主角又一定都是正義的呢?六百年前,我是魔鬼而她是女巫。如果說薇拉是邪惡的,那麼我也從來沒有正義過。而D當初又在他賴以成名的尖木樁上釘死了多少人?噢,撒旦,我不想知道真相。憑什麼六百年後轉世輪迴,我得到了最終的幸福,而她將再次悲慘地獨自死去?

不,事情原本不該是這樣。 薇拉抬起頭,從一頭亂發的縫隙裡瞇起大小不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鋒銳的視線像一把刀子,狠狠扎進我心口。 是誰打了她?常青之國的獄卒?是那隻伯勞鳥嗎? 我注意到她臉上的傷,和她身體上的鞭痕一樣,都是新的。在來到這里之前,她到底被拷問了多久? “解開她的鎖鏈。”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聽起來難以置信,但這竟也是我目前的希望。但我並不希望的是,這個要求的提出者竟然是他。 “她是個女巫!”圓桌上,一個黑袍子狠狠瞪著D,冷冷地開口。 “你真的相信她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一隻貓跑掉?”D不屑地說道,“還是變成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踪呢?” “如果她逃掉誰負責?”

“我。” “你沒有這個權力!” “他有。”一直保持沉默的塞圖斯突然開口,“她是個女巫沒錯,但她並未直接參與過任何戰鬥。她不屬於我們精靈界,這裡能夠決定她命運的只有弗拉德先生和奧黛爾小姐兩個人。” 黑袍子冷哼了一聲,並未答話。 於是塞赫米特適時地喊了我的名字。 “奧黛爾小姐。”她繼續用那個平滑優雅的嗓音問道,“那麼您的意思呢?” 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我發現所有人都在看我。在那些視線裡面有一對充滿感情的灰色眼睛。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我不想仔細考慮。所以我立即避開了那個視線。 我看著圓桌對面的薇拉,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涯。我太緊張了,以至於雙眼完全無法對焦,她整個人都模糊成了一片虛幻的影子。

“放開她。”我沙啞著嗓子,幾乎是毫無意識地開口。 吐出這句話是如此艱難,就好像吐出那個當初鍥而不捨地卡在我嗓子裡的妖精果核。 撒旦!天知道此刻我心裡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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