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污染海域

第4章 第三章對決

污染海域 西村京太郎 16288 2018-03-16
第二天早上十點。 中原揉著惺忪睡眠,和京子一塊來到碼頭,迎接即將從東京趕來的伊丹。 海仍然呈著茶褐色,對那種薰人臭味,不知不覺地竟也習慣了。 漁夫們仍是老樣子,把小舟駛出海灣垂釣。看來,就好像非這麼執意不可以的。 龍宮號誤點約十分鐘抵達靠岸。 伊丹下了船,伸伸懶腰,這才左右看了一下海水說: “比想像中更臟呢。” “船駛近了以後,海水的顏色就變了是不是?”中原說。 龍宮號上好像有一些觀光客,但沒有一個在這裡下船,似乎都是要到七浦經以南的地方。 伊丹和京子也是熟人,“喲,怎麼沒有帶一束花來呢?”他向她這麼說著,縮了縮肩膀。 當三個人正要離開碼頭時,突地從對岸碼頭上傳來了樂隊的奏樂聲。

三個人站住了,往那邊看過去。那邊平時都有龐然巨物的油輪靠著,今天倒稀奇地空出來了,盛裝的樂隊隊員在那裡排成隊伍,也有不少上了年紀的紳士們。想是街上的要人和名流吧。也有抱著花束的和服小姐。 “好像有什麼大人物要來。” 中原剛說完,引擎聲也遠遠地傳過來了。仰頭一看,一架大型直升機從沼津的方向飛過來。 草綠色的機腹有一排字,漸漸飛近了,這才看出來,是“冬木調查團”幾個字。 直升機在碼頭上空緩緩地繞了一圈才下來。出迎的要人們慌忙地伸手壓住飛揚的頭髮、衣裾。 直升機靜止後,調查團的人們在樂隊的演奏聲中下來了。和服的小姐上前獻花。 “哇哈,”伊丹大模大樣地縮縮肩說:“真是不得了,貴客從天而降嘛。我可是自己掏腰包買票搭船來的呢。相差真不只十萬八千里啦。”

“人家是官廳差譴的。” 中原也禁不住苦笑了。 碼頭上,開始了歡迎儀式、正在講話的矮胖男子,好像是錦浦市市長先生。歡迎詞致完後,調查團的列位大人分乘兩輛高級轎車離去了。聽說本市只有一家高級的觀光飯店,八成是到那兒去了。 “我呢?難道沒有車子來接?” 伊丹依然滿臉浮著笑。 “旅館很近嘛。” 京於回答。 三個人朝旅館那邊走去。運土車從路上,邊撒落著土砂轟然開過去。伊丹伸出手在鼻子前拂了拂。 “這樣子,活像美國的機械化部隊和穿草鞋的解放陣線之間的戰爭啦。” “聽說越南解放陣線,打得很結實呢。” 中原應了一句,伊丹馬上又表示: “那是因為民眾都向著他們那一邊。” 伊丹說著環視了四下街道又問:

“這裡呢?人們到底怎麼個看法?” “我也不太明白。傍晚時分,那位高中教師會來旅館,相信他會告訴你大概的狀況。” “得想想辦法,讓本地的居民信任我們才行。他們有權在兩個調查團中選一種,對不對?” “剛剛我們都看到了。照那種鄭重其事的歡迎方式看,街上的要人們會給冬木調查團全面性支持的。” 中原說著又看了一眼碼頭那邊。那架大型直升機,仍然停放在那兒。 “我看……”伊丹臉上又露出了譏誚說:“倒不如說,這裡的大人物們都希望調查報告是零污染吧。” “錯不了。市長和那些要人們,不用說是曾經為了爭取在本市設相關產業工業區,盡了最大力氣的。如果因而造成公害,那對他們可是致命傷呢。”

問題在乎一般居民,他們究竟對調查團期待著什麼呢? 回到旅館後,中原把吉川的公害日記給伊丹看。不是那種小冊子,而是三年間不間斷地記錄下來的一疊厚墩墩的東西。 封面寫著“錦浦高中公害研究所”,字體充滿自負。是學生們辛苦的成果。 伊丹細心地翻看。喜歡說笑的他,這時居然緘默著。 “怎麼樣?” 中原探過頭問,伊丹抬起眼睛嘆了一口氣說: “服啦。” “什麼?” “看到這種一點一滴查出來的東西,會想到自己自以為是地在大學裡教的東西,實在太渺小太可憐。會叫人慚愧死的。在大學裡,不管怎麼講公害問題,實際上的公害還是在那兒,真正能夠消滅公害的,是像寫下了這種日記的、真正地、默默地在努力的人。”

“呀,你也會謙虛了?” 中原笑了笑,可是伊丹倒一本正經起來說: “在真實面前,我還能不謙虛嗎?” 中午稍過後,市府的宣傳車開到馬路上,用高了幾個音階的聲音播音。 本市的父老兄弟姊妹們,大家午安。今天,從東京來了了不起的學者專家們,來調查公害。下午六點起,他們要在市民會館舉辦演講會。請大家互相招呼,一塊來聽講。六點正開始,歡迎大家光臨。 宣傳車來回走了幾遭,反覆播音。 “幹得不錯嘛。” 伊丹從窗口往下看著說。 中原想,對手也在拚命呢。但是,這樣一搞,豈不是不利嗎?因為在有心人眼裡,很容易地可以看出冬木調查團與市裡的高層部,是勾結在一塊的。 四點稍過,吉川帶一個瘦高個子的漢子來到旅館。這個背部微駝的人就是吉川提過的教生物學的教師館林。

館林說起話來,帶點關西腔。中原指出這一點,館林表示那是因為在大阪的一家高中教了三年的緣故。 館林還說: “是東住吉的高中。前年冬天,有倆醉鬼把煙蒂扔進附近的一條河流裡。不想河水忽然起火燒起來了,大家吵成一片。是有廢油不知從哪裡流進河裡的。當然是公害啦。換來這裡的高中,還是有公害。我覺得老是有公害緊緊跟住我下放。” 館林說著笑了笑,那樣子,真像個好好先生。 伊丹極口稱讚公害日記,吉川便和館林互相看了一眼說: “如果那東西有點用處,那全是同學們的功勞。這次,他們也表示在不妨礙功課的範圍內,讓他們幫助。” 中原聽了這番交談,總算鬆了一口氣。看樣子,團隊精神是不用擔心的。 “你們知道今天晚上,冬木調查團要在市民會館舉行演講會嗎?”

中原問兩位教師。 吉川說已經知道了,是市公所給學校通知的。 “那你們打算去聽嗎?” “我一路上和館林兄談的就是這個。” 伊丹看著大家說: “咱們大夥都去吧,看看冬木調查團究竟會講些什麼話。也許可以猜出他們將來會寫出怎樣的調查報告,同時我們也應該知道居民對調查團的心情。” 沒有人反對這些話。館林滿臉浮著笑說: “這就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吧。” 在旅館吃過晚餐後,五個人連袂來到市民會館。 和市立醫院一樣,市民會館也是很夠氣派的三層樓房,二樓的大廳差不多已經客滿了。這種情形,是不是顯示出居民對公害的關心呢?或者只不過是一份好奇心,想看看來自東京的了不起的人物而已?這不是外來者如中原,所能判斷的。

當一行人在末尾席位坐下來的時候,香取昌一郎捱過來了,向吉川打了一聲招呼。他胸口上別著-朵人造花。 中原看到吉川的面孔微微僵硬著。香取雖然也瞥了中原一眼,卻故作冷淡,對吉川略帶得意似地說: “我也被拉下海啦,參加這個調查團。” “也要演講嗎?” “是最後一個。當然,我是說如果那時候還有聽眾。” “亞矢子小姐怎樣了?” “她很好。” “你們還不結婚嗎?” “她好像願意,可是我這邊還不太想……” 香取又微微一笑,再招呼一聲就往講壇那邊走去。中原猜到亞矢子可能就是在香取家門口碰到的女子,是冬木教授的掌珠,可是這種事又未便向吉川問,便默然不響。 “有點肉麻兮兮的,這傢伙。”

中原身邊的伊丹,嘖!地響了一下舌頭說。這種說法真令人發噓,中原禁不住笑了。然後問京子:你覺得呢?她想了想說: “是有點肉麻,不過在女人看來,倒很吸引人。” 第一個上台的是安全工學的樋口教授。 是有一頭漂亮白髮的老人。中原曾經在電視上看過兩三次,不過是什麼節目,倒想不起來。而對他那種極富自信的說話方式,印象頗深。 “我是以冬木調查團的成員來到貴地。但是,並不是因為這裡發生了公害才來的。這一點,首先要請各位不要誤會。” 樋口教授的嗓音清亮,以徐緩的動作喝了一口水。 “我來到錦浦之後,第一件感覺到的,是這個市街充滿活力,各位的氣色也都好極了。市長告訴我們,自從企業到本市來設廠以後,地方的收入猛增,道路都已完哎了鋪裝,下水道工程也要在今年內全部完成。我還參觀過完美的市立醫院。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充滿活力,大家氣色這麼好,原因就在這裡。

“最近,有些地方常常因為害怕公害,反對企業設廠。這是一項錯誤。我想報告一件很好的例子。 “東北地方的F縣,有個小村子叫Y村。三年前,那裡有過設廠的計畫,因為大家害怕公害,所以在村民大會上否決了。 “兩個禮拜前,我到這個小村落去,那裡的悲慘模樣,著實使我嚇了一跳。年輕人因為沒有工作,全跑到都市去了。三年前超過一千的人口,如今只剩下一半多的六百人,道路都沒有鋪裝,下雨後一夜之間成為泥巴。說出來簡直叫人驚異,那裡一年間的稅收只有三百萬元,這一點錢,當然什麼也不能做了。還有,醫生不願意去,到如今依然是個無醫村。我猜想,不久這Y村可能會成為一個沒有人的廢村。如今村民懊悔沒有爭取企業來設廠,可是已經遲了。 “這一點,錦浦地方可以說是做了非常明智的抉擇。很多人總是在嚷著公害,其實靠日本的高水準技術,沒有事情是不能解決的。拿錦浦來說,至今還沒有聽過發生了公害。我們來這裡從事調查的工作,我相信查不出公害來的……” 聽眾都似乎一頭的霧水。想來是大模大樣地開進來的冬木調查團第一個演講,竟然是這麼樂觀的說法,使大家都啞然的吧。 “這算什麼演講嘛,真是莫名其妙。” 當伊丹這麼自言自語似地喃喃的時候,忽然大廳中央部位有一個年輕人突然站起來大吼了一聲: “混蛋!!你在放臭屁,有一個人死啦!” 那年輕人吼罷,猛然沖向講台。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使得台上台下的人全愣住了,沒有一個人適時地去製止他。 青年一縱就跳到台上,老拳一揮,狠狠地揍了一把樋口教授。 “你,你,住手!” 樋口教授拚命地嘶叫。這時台上的幾個要人們才恢復了自我,紛紛起身攔阻青年。這當兒,青年的拳頭已經接二連三地襲過去,把樋口教授擊倒。 警官趕來,好不容易地才把青年制服。整個演講會場陷入混亂,後面的演講也取消了。 “一場精采的客串演出呢。” 伊丹向中原說著聳了聳肩。聽眾們也個個莫名其妙地相繼湧向大門出去了。 中原這一行人也跟著群眾出去,出到門外,京子一臉嚴肅地向中原說: “律師,那個被警察帶走的年輕人……” “他?他怎麼嗎?” “我不是告訴過你,梅津由佳有個愛人嗎?我猜想也許這年輕人就是他。我在七浦聽過人家提起他,好像很像……” “嗯,年紀也好像十八歲吧。” 中原說著回過頭看看市民會館,又問: “叫什麼名字來著?” “鈴木晉吉。” “我去警局問問看。” “如果是,那我們怎麼辦?” “保出來。” “可以嗎?” “小姐,你難道忘了我是律師嗎?” 中原開了個玩笑,這才離開一行人,自個兒前往錦浦分局。 從市民會館走了大約五、六十米就來到警局,前面停著兩輛吉普車改裝的警車。車禍好像不少,警局前的公告牌上列有昨天死者一、傷者五的字樣。 中原遞了名片,要求見分局長。留有小鬍子,年約五十出頭的分局長表示在報上看過中原的名字。 “在市民會館大鬧一場的年輕人,現在怎樣了?” 分局長苦笑著回答: “帶來局里以後平靜下來了。” “是不是叫鈴木晉吉?” “您怎麼知道的?!” 分局長驚奇地瞪圓了眼睛。京子那女性特有的感覺,又猜中了。 “他還不認識我。他就是自殺的梅津由佳的愛人。”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那麼激動啊。” “差不多吧。我想保他,可以嗎?” “這個嗎?” “請問他的罪名是什麼?我想,不外暴行和妨礙公務吧?” “嗯,大概是,不過樋口教授已經說過不控告他了,而且他也沒有前科、所以我們也正在考慮開釋。” 分局長說得相當輕鬆自在,結果是釋放了。 鈴木晉吉被一名警員帶出來,比在市民會館裡看到時,樣子更像孩子。曬得黑黑的,臉上有粉刺突起。不錯,正是十八歲的臉。 “這位先生願意當你的保證人,所以這次饒了你。向他道謝吧。” 晉吉倒警戒似地瞟了中原一眼。 “我不認識他。” “我可認識你哩。不瞞你說,我也認識梅津由佳小姐。” 晉吉再看了他一眼,眼光緩和了些。 出去後,中原說明了提出告訴的事。晉吉默默地聽著。最後叫喊似地說: “溫溫吞吞的,沒用。” “為什麼?” 中原故作輕鬆地問。晉吉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口水。 “打了官司,公司的人們也不會認賬的。一個錢也不會給。” “聽你說,好像以前也有過這種事是嗎?” “官司倒沒有人打過。可是由佳小姐的媽媽得了氣喘,也是因為工廠。由佳當然也是。可是工廠的人都說是由佳和媽媽不對。請假就要扣薪,還恐嚇說要開除。所以由佳才會自殺。” 晉吉突然讓眼淚連串地淌落。中原領略到這孩子的憤怒是貨真價實的。十八歲男孩的憤怒,總是顯得那麼純粹,也因此更令人擔心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像你今天那樣用暴力,也不能解決什麼。必須從理論上來證明由佳小姐和媽媽的病是公害造成的。這麼做,也是為了以後還可能出現的被害人。所以我才告了企業和縣府的負責人,我們已經有了幾個夥伴,準備查查錦浦的公害問題。怎麼樣,可不可以請你也幫幫忙?” 中原還告訴他有關吉川和高中生的事。 可是晉吉那暗淡的臉色卻未見改變。 “我不干。” 他說得好乾脆。稍停,又加了一句: “我有我的方式。” “把人家揍了,心就可以平嗎?” “這不關你的事。” “公害可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錦浦的事。這樣下去,第二、第三個犧牲者-定會出現。光去找人揍,根本無濟於事。這一點,希望你能了解。” “我不懂這些艱深的事。我也不喜歡麻煩的事。我想怎麼辦就怎麼幹。” 晉吉說罷退後兩三步,然後身子倏然一轉,走進暗夜裡去了。十八歲的年輕人,步子真快。中原放棄追了。 他回到旅館。 京子在房間裡,卻不見其餘的人。 “伊丹他們呢?” 京子讓中原看看桌上的傳單說: “剛剛有一群高中同學來了,大家一塊發這傳單去了。” “到哪兒去發?” “聽說整個街路都發。他們說每個家庭都要發到,氣勢如虹呢。” “伊丹也去了?真不得了。” 中原笑了笑,他知道伊丹一向來都是懶得勁的人。 他銜了一枝煙,這才看看小冊子。油墨未乾,該是剛印好的。 中原覺得文章有點生硬,不過今晚在市民會館裡發生的事,那麼迅速地就給寫進去,這一點倒是令人驚嘆的。他們只有這種手寫油印的幼稚傳播手段,卻反而更能掌握時效。如果想印成彩色的漂亮傳單,即令有印刷機,也不可能這麼迅速地把市民會館裡發生的事寫進去吧。 ——這就是解放戰線吧。 中原想起了伊丹說的話,為此莞爾一笑。 十一點稍過,伊丹才一臉疲憊地回來。 “太久沒有騎腳踏車了,腿和屁股都痛死了。” 伊丹說罷就在榻榻米上躺下去。 “腳踏車嗎?” “是一個高中同學借給我的,我騎著它去發傳單。他們還在發呢。他們嚷著要在今天晚上發到每個家的信箱。那種活力,真不得了。這麼一來,明天一早錦浦的全部市民都會看到這份傳單了。” “觀光飯店呢?” “當然發了。他們要讓冬木調查團的老先生們也看到。” 伊丹快活地笑起來。 “那明天開始怎麼調查呢?” 伊丹匍匐著點燃了香煙回答: “明天是星期六,已經有二、三十個高中同學說要從下午起過來幫忙。” “工具呢?” “主要還是空罐子吧。而且端午節也快到了。” “端午節跟調查公害有什麼關係?” “是跟鯉魚旗有關。家家戶戶都從箱底找出鯉魚旗升上去,用這東西就可以測風向。如果查二百家鯉魚旗,便可以明了二百個地方的風向。想想便知道,這種鯉魚旗,和一般測風向的旗子是完全一樣的,他們說這是學生想到的點子,確實妙透了。是很庶民化的想法,不是嗎?” 伊丹說著低笑了幾聲,然後又向正在一旁重讀傳單的京子說: “對不起,可以請你幫我揉揉腿和屁股嗎?哎哎,明天還得再踩一整天腳踏車呢。” “腿是可以,可是屁股不行。因為伊丹先生常常放……” 這話使伊丹笑彎了腰。 這當兒,中原卻在回想著在東京時香取說的話。中原是不欣賞他,可是他說的,倒很令人在意,那就是如何測量上空的氣溫和風向的問題。絕不能夠把鯉魚旗升到一百米二百米那麼高吧。 “另外也還有非測量不可的嗎?” 中原向伊丹發問。 “當然有。” “那要怎麼調查呢?鯉魚旗和空罐子不行吧。” “不錯。老實說,我要來的時候就想到,也許器材的不足,會是一項致命傷。但是,和兩位老師,還有那些同學們談過了以後,我這才明白擔心是多餘的。我真從他們那兒上了一課的。例如空氣的溫度也需要查。明天,同學們每個人都會帶溫度計來。三十個同學,有三十隻溫度計,可以量到三十個地點的溫度。” “可是上空的溫度、風向,也得量量吧?” “那當然。” “怎麼量一百米兩百米高的地方呢?鯉魚旗升不了那麼高吧,難道要用氣球把溫度計升上去嗎?就算把溫度計升上去,可是為了記錄溫度把它放下來,度數又恢復地面上的了。” “你猜猜他們打算怎麼弄?” “這我就不懂了。我猜冬木調查團會用無線氣象採測器,我們當然不可能有這東西。” “我們有山呢。” “你說山?” “對,山。我們幸運的是這錦浦四面環山。我們沒有無線氣象探測器,但是有腿。也知道山的高度。我們是不用無線採測器,只帶溫度計和小小的鯉魚旗便夠了。爬到二百米的山上,便可以量到二百米高的風向和溫度。一百米的山就是一百米高的風向、溫度。這也是兩位老師與同學們想到的。” “克難戰法嘛。” “對。據說參加解放戰線的知識階級,從農民那兒學到很多東西,我也來到這里以後學到了不少。” 伊丹倒一本正經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中原被直升機的引擎聲吵醒。 起身開窗看看,昨天那架大型直升機在上空盤旋著。 這時,從機上掉下了煙幕彈,好像是在查海灣上的風向。中原看著看著,禁不住苦笑了。這和鯉魚旗,真是相去十萬八千里啊。 傍午時分,冬木調查團用卡車運來了四架亞硫酸瓦斯的自動測定器,在街路上的四個地點裝設。這便是香取說的每台值五十萬元的東西。 機器旁邊也安排了強壯的管理員,卻不知是通商局僱的,還是錦浦市府派來的。也可能是企業方花的錢。總之,這麼鄭重其事,深深吸引了市民們的矚目。 午後,吉川、館林兩位教師率領了好幾個學生來到旅館。吉川還說明,另外還有二十來個同學,已經四出展開了調查活動。 “自動測定器也裝好了,看到沒有?” 伊丹問。館林掏出皺巴巴的手帕,一面揩臉上的汗一面吐露了內心的話: “剛剛在路上看到了。正是他們學校希望擁有的東西。” 接著又笑著表示:剛才為了看個清楚,伸手想摸摸,不料差一點被管理員揍一頓。 吉川也一臉的不在乎,看樣子,冬木調查團運來的自動測定器並沒有給了他衝擊,還微笑著說: “是很好的機器,可是只有四架。比較之下,我們的空罐頭戰法雖然只能算是蹩腳貨,不過在數量上佔了壓倒性優勢。我們已經有五十個同學,人手一隻,在自己的屋簷下吊上了。換句話說,測量地點有五十處,幾乎把整個市區涵蓋進去了。” “往後六天,我們必需耐心地反覆做同樣的事。” 館林用關西腔加了一句,又說: “風向、溫度、瓦斯濃度,加上海灣里的水質,都要每天測量,還規定每天量多少次呢。” “水質檢查在哪裡做?” 伊丹插了一口,吉川便回答: “我們校長同意我們使用學校的實驗室,所以就在那裡做。雖然實驗用具談不上好,安摩尼亞、磷酸、鈉等都可以檢查出來的。” “很夠了。這個讓我來。借用兩三個同學吧。” 伊丹提出了要求,吉川馬上選出了三個同學。同學們個個興致勃勃,其中一個還交出了自己的腳踏車。 “又是腳踏車。” 伊丹苦笑一陣,不過也還是和三個同學踴躍上路了。 “那我該干嗎呢?” 經中原這麼一說,吉川和館林相對一看。吉川把手掌按在額角上說: “該請你做什麼好呢?” 同學們哄然笑起來。中原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可是實在覺得自己不行。總不能拿著溫度計到處跑,連中學生還不如。京子在一旁禁不住地笑起來說: “從來沒看到過您這麼窘的。” “好吧。我不管什麼都乾,行吧。” “咱們請中原先生當游擊手如何?” 館林提議。 “游擊手十那是乾嘛的?” 館林又用手帕擦了擦汗說: “冬木調查團的先生們都是可敬的,可是說老實話,他們不能叫人信任,所以請你監視他們會不會幹出什麼不正當的事。如果大家堂堂正正地對抗,我相信我們不會輸給他們,但是就怕他們作弊。” “你認為他們會嗎?” “表面上當然不會。”吉川說:“憑他們的地位,他們也不致於。可是一旦出現了對企業方不利的事實,便可能隱瞞了,而且本市的大人先生們也可能妨礙我們。萬一雙方有了衝突,那時我們又不懂法律,便可能束手無策了。所以請中原先生必要時才出來。” “好吧。”中原點頭了。 吉川和館林于是帶領學生們去了。 “我們也該走了吧。” 中原催京子,京子莫名其妙地看看他說: “咦,律師,您不是游擊手嗎?” “我想看看街路上的情形。有件事叫人擔心。” “什麼事?” “是鈴木晉吉。我們最好能夠找到他。” “不是回七浦去了嗎?” “如果是,那就好。可是照昨天的樣子來看,很可能待在這裡。我知道他幹不了什麼事,可是那對他不好,對我們的調查也不利。” 中原和京子往街路上走去。 陽光很強烈。京子抬起頭,吃驚地叫起來。 “看,今天天空這麼藍。” 真的,那麼沉重的煙霧都不見了。中原第一次看到這裡的晴空。原來,館林老是擦臉,是因為陽光太強烈的緣故。 再往太陽石油的煙囪看過去,直到昨天還猛噴火焰的,這一刻卻只剩下一縷輕煙而已。其他各廠的煙囪也莫不如此。整個錦浦相關產業工業區好像死了,靜悄悄的。 中原臉上那麼自然地爬滿了苦笑。 “以後六天,也許天天都可以看到藍天了。” “這麼一來,還有什麼可以調查的?” 京子嘟起了那隻小嘴。 “那些廠商也在拚命呢。” “這是騙局。只有調查團來的時候才不冒煙,這算什麼嘛。” “在他們來說,這是一場生死之戰,什麼卑劣手段都使得出來的。不過住在這裡的人們是騙不過去的。而且吉川老師他們從三年前起就有記錄了。我相信這記錄會發生力量。” 還有呢。錦浦灣里的海水,必定也不會消失。亞硫酸瓦斯的濃度儘管一時沖淡了,那污濁成茶褐色的海,絕不可能讓它變清的。 街路上依然熱鬧著,卻和平時好像有所不同。天空變藍,也許也是原因之一,此外就是零星可見的過早被升起來的鯉魚旗。 那些鯉魚旗,以藍天為底,正在招展。 ——幹上了呢。 中原禁不住微笑起來。 那鯉魚旗下面,都會有一個中學生,為了記錄每個小時的風向而苦守著。 每一個街角也都可以看見中學生的影子。他們多半把腳踏車放在一旁,或者瞧瞧溫度計,或者瞄瞄表,做著記錄。各種各樣的溫度計應有盡有,這也引發他的微笑。女學生的溫度計,有的還是可愛的娃娃型。 有不少同學,想必手拿溫度計上山去了。中原本想爬到山上去看看他們的情形,不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自知外行,去了也只能妨礙人家的工作。別小看他們還是念高中的毛頭小子,個個都是和公害搏鬥了三年之久的行家呢。 於是他決定到海邊去瞧瞧伊丹他們的作業情形。邊走邊留心察看,卻都沒有能看到鈴木晉吉。那個年輕小伙子,究竟跑到哪兒去了呢? 來到碼頭,剛好龍宮號靠在那裡,正要開往七浦。中原忽然想到一件事,連忙告訴京子: “勞駕你,再到七浦跑一趟好嗎?” 未經說明,京子也察覺到他的用意了。 “是要我查查鈴木晉吉有沒有回去七浦是不是?” “對。我好擔心。到了那邊,一有消息就打電話到旅館。” 京子搭上去,船便開走了,中原這才找找伊丹他們。 起初,他們是被一艘正在釣魚的小舟遮住,等到小舟移開,乘在-只橡皮筏上的伊丹和三名中學生便出現了。 “餵——” 中原搖搖手喊,可是沒有聽見。野兒、是在專心工作的吧。 過了一會,橡皮筏駛回來了。挨近碼頭,伊丹才看見中原,喊了一聲。 橡皮筏裡有好多裝了海水的小瓶子。使中原吃了一驚的是伊丹他們都渾身濕透了。 “還不到游泳的時候吧。” 中原開了一個玩笑,伊丹微笑以應。一個同學用毛巾揩了揩臉說: “漁夫很緊張呢。” “咦,是漁夫幹的嗎?” “可不是嗎?”伊丹說:“船挨近,忽然就把海水潑過來。” “他們對公害還是那麼過敏嗎?” “也有……” 伊丹說著頓了頓,看一眼正在把小瓶子搬上腳踏車的學生們,這才又說: “後天,茜蝦就要解禁了,所以才特別緊張的。” “茜蝦?” “一種小蝦,聽說是這裡才有的特產。淡紅色,只有三公分長。” “我吃過。” 中原想起來了。那是一種美味的海產,不過他一直不曉得那種蝦叫茜蝦,也下知道是錦浦灣的特產。 伊丹把同學們遣回去,然後和中原並肩在海灘上坐下來。 眼前的海水還是一片污濁。即令太陽石油和其他廠家暫時停上了操作,這種污濁是不可能澄清的,錦浦是在五年前開設了相關產業工業區的,這就是說,五年來它們不停地污染海水。 想在六天內就消除污染,未免太天真。 伊丹脫下了打濕的上衣和襯衣,裸露上半身。瘦棱棱的。中原想起學生時代,他就有個渾名叫“排骨”,禁不住地又微笑了。 “那種茜蝦,在這樣的髒水里,怎麼不會死光呢?” “聽說每年都在減少,不過直到去年,總算還可以撈。同學們告訴我,去年傻瓜貝多得一塌糊塗,所以儘管茜蝦又減少,漁夫們還是聚過來了。” “今年會怎樣呢?” “後天才知道。聽說縣府水產課方面認為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難道他們沒有看見海這麼髒了?” “你問我,我問誰?”伊丹笑笑說:“茜蝦好像價格昂貴,是這裡的漁夫們最大的一筆收入。如今解禁的日子到了,難怪他們這麼緊張。” 伊丹還轉述了同學們的話:每逢茜蝦的漁撈期,在工廠做工的青年們也會請假,乘船出海。 “奇怪。”中原把手伸到額角邊遮遮陽光,往海上望瞭望說:“冬木調查團呢?好像沒看見。” “大約半個鐘頭前,搭一艘大型汽艇出海去了。我看到一面旗子,寫著'冬木調查團'幾個字。” “跑到哪兒去了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伊丹笑著譏誚地說道:“說不定是去曳釣去了。老先生們都喜歡釣魚。” 傍晚時分,大夥都到錦浦高中的化學實驗室相聚。 扮演主角的,依然是吉川他們師生。中原默默地坐在一角,看著他們做一些統計,以及海水的分析。 北起都市的中學,這實驗室似乎小了些,實驗器材也好像貧乏。但是,這一刻卻洋溢著下定決心要靠自己的能力來究明公害實態的熱力。 其中也有三個女同學,作業告一段落,她們使用實驗瓦斯爐煮了開水沏了茶。 中原想起館林是教生物的,便問了問有關茜蝦的事。 “依你看,今年茜蝦多不多?據說縣水產課方面認為比去年多。” “這個嘛……”館林多麼美味似地啜了幾口熱茶說:“因為我也很關心這個問題,所以去找了水產課的報告看了看。簡單說,他們是用魚群探測器查過的,結果發現到幾個地方有了好像是茜蝦群的反應。至於是不是茜蝦呢?他們也沒辦法確定。因此,非到實際下網,是增加或減少,無法斷定。” “我是外行人,實在搞不懂海水都那麼髒了,茜蝦怎麼不會死呢?” “其實這一點,專家也還不清楚。目前知道的是茜蝦靠海裡的微生物成長,產卵期在四月下旬到五月上旬間,每尾可以產下大約兩千隻卵,就這些而已。至於對海水的污染有多少抵抗力,還完全不明了。聽以目前非常需要徹底研究茜蝦的生態,同時錦浦灣的海水,也非把每一個角落都查清楚不可。可是很遺憾,我們沒有資金,當然也沒有器材。” 館林還苦笑著表示:以前就已經向縣水產課提出過幾次申請書,但是-點效果也沒有。 “在這裡的漁民們來說,茜蝦是支撐他們生計的重要收入來源,可是在整個縣或全國來說,恐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吧。” 館林最後這麼說。聽那口氣,是那麼沉靜穩重,正像他的為人,不過細細一想,似乎也含蘊著強烈的譏刺。 伊丹和吉川都透露了有關今天的作業的意見,同學們也分別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出來的是這一天的狀況,確實和平常不同。有一個同學還一臉深刻地說: “我覺得像今天這樣子,各工廠都在自我抑制,查出來的結果恐怕是毫無意義的。而且明天是禮拜天,大部分的工廠都休假,更不可靠了。如果把這樣的數據當做錦浦的現況報告出來,都是很糟糕的事。” 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信任冬木調查團。當然,他們對冬木調查團每一個成員沒有任何認識,他們的想法是發自年輕人獨特的直感。 也許面對著日益污濁的鄉土,不知不覺地就產生了對權威的不信任感吧。 為大家倒茶的女生之一,一臉憤懣地說出了她的心情: “平時根本不會想到錦浦的人們,偶爾來到這裡做做樣子,當然他們會認真查的吧,不過也只是一個禮拜罷了。這樣怎麼能查出真實的情形呢?我是不懂那些老先生有多麼了不起。” 另一個女生還說明瞭如下的一件事:今天她在錦浦大飯店附近量氣溫,剛好有一個調查團的人出來了,便告訴他已經從三年前起就調查這裡的公害情形,並請他寫調查報告時,參考一下她們的記錄。 “沒想到他居然回答說:我們調查團基本上打算寫出正確而客觀的報告書,所以第三者的意見,我們不准備採用。哎哎,他們把我們當成雜音呢。” 這位女學生讓圓臉微微漲紅著說。 伊丹一臉的微笑,吉川倒有點困擾似地哄她,要她不要太激動,並說: “冬木教授是我的恩師,我打算去見見他,說明錦浦的真實情形。我和你們一樣地對調查團不滿,但是,我在想,如果可能,應該盡可能避免對決。萬一對決,那就會使對決本身被浮突出來,公害便可能被壓下去了。” 希望避免對決,這表示出吉川這位青年教師還保有一份仁厚的心,然而是否對決,主要在乎冬木調查團將來可能採取的態度。冬木調查團成員之一已經向女學生說要寫成正確、客觀的報告書,這種學究式的想法本身,已經是落伍的,而且分明是錯誤的,中原想。 中原還知道,最近有關痛痛病的官司,已經有了患者勝訴的判決,可是仍有部分學者主張痛痛病的原因並不在鎘。這位教授力主為了證實鎘病源說,必需有長期的人體實驗。這位教授的見解,從某一個觀點來說,應該也是正確的。 然而,現實上痛痛病已經發生了,患者不用說,連家屬也都在痛苦裡掙扎,想到這裡,這位教授的主張顯得那麼不近情理。 再進一步想,公害問題究竟可能有絕對正確的結果嗎?當有人主張說:要把鎘認為是痛痛病的原因,仍存著若干疑問的時候,那在學問上也許是正確而客觀的見解,但是同時也成為企業的免罪符,結果只能增加病患的痛苦而已。 冬木調查團說不定也會刻意地去走這條路呢。 中原回到旅館,接到京子來自七浦的電話,說鈴木晉吉依然行踪不明。中原吩咐她再住一天,好好地查他的行踪。 次日逢星期日,錦浦相關產業工業區各廠,完全停止了操作。 根據旅館服務生的說法,過去假日,太陽石油也從未停工過。 “那隻煙囪,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冒煙的。” 這位微胖的服務生,多麼奇異似地指了指那隻修成黑白相間的太陽石油廠的煙囪。 藍天好像又比昨天更藍了些。 就在那藍天上,冬木調查團的直升機正在飛翔盤旋。 伊丹仰頭看了一眼那隻在他們頭上揚威耀武的直升機,朝中原露出一個苦笑。 “今天的記錄,不知他們會如何運用呢?”他說:“如果想證實工廠停工,亞硫酸瓦斯會減少多少,那對突現公害的實態是極有效的。可是,如果為了降低平時的平均數值,那就不得了。把今天的記錄放進六天里平均,那會產生可怕的誤導。” “他們會這樣做嗎?” 中原也看看煙霧消散後的藍天問。不過這話,倒毋寧說是表露了他心中的不安來得更恰當。 “我相信會。平均值通常都有奇異的魔力。” 伊丹臉上,笑已經不見了。 中原很明白伊丹的意思,有一個詞常被使用:“平均的日本人”,這裡的“平均”兩字,往往被當做“代表”。光這些還不算嚴重,可怕的是“平均”有時也代表“正確”。 伊丹心中的不安,不外也是指這一點吧。 尤其事關公害,平均值是毫無意義的,有時甚至還是危險的事。因為它不僅不正確,還會把公害的實態掩蔽掉。 例如一個禮拜當中,亞硫酸瓦斯的濃度有五天是○·三PPM,超過了政府的規定,但是如果其他兩天是零,那麼平均一下子就降到○·二PPM了。不用說,這只是極端的例子,但誰能保證冬木調查團不會形成類似的狀況呢? 吉川、館林兩位教師和同學們,這一天也和昨天一樣,在街路上為了測量與記錄而奔忙。伊丹則仍然承當了海灣上的水質調查。 這和冬木調查團所做的是一樣的事,不過吉川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拉低數值,而是為了證明平常的污染是如何地嚴重。 中原仍然當一名游擊手。 近午時分,在七浦的京子有電話來了。依然沒有鈴木晉吉的踪跡。中原命她今天再查一天,如果還是沒有結果,即可回錦浦來。 中原擱下話筒正想走出旅館時,東京新聞的記者日下部忽然闖了進來。用手帕猛揩著汗說: “我來跑冬木調查團的新聞。” 中原把他請進房間,吩咐服務生送冷飲。 “奇怪,怎麼比上次來的時候熱了這麼多?”日下部苦笑著又說:“聽說伊丹也來了?” 中原點點頭說: “嗯,是我把他請來的。這一刻正和本地的幾個高中生做水質檢驗。” 中原把所有的情形簡單地向日下部說明。日下部不住地嗯哼著,好像深感興趣。聽完才說: “妙極了。這是腳踏車和直升機的對決嘛。簡直跟解放戰線和美軍一樣。” 這種說法,幾乎和伊丹說的一模一樣。看樣子,好像人人都有類似的感覺。中原禁不住笑了笑說: “不管你怎樣看法,如果你真要報導,那就不光把冬木調查團的事寫出來,吉川老師和同學們也一定要寫才好。” “喂喂,你老兄好像更信任空罐頭調查團這邊呢。” “我也是其中一員嘛。你只要看看事實,必定也會更信任我們這邊的。” 這一點,中原倒是蠻有自信的。 日下部表示休息一會之後,再去跑空罐頭這邊。 接著,兩人一塊從旅館出來了。 頭上一片藍天。太陽光令人眩目。從前,錦浦都是這樣的。 “在龍宮號上,碰到了一個美女。” 日下部邊走邊說。這話說得有些唐突,因而中原訝異地呃了一聲。 “給人冷冷的感覺。通常,觀光客都避開錦浦,跑到七浦以南的地方上,可是她和我-樣,要到錦浦,所以聊了聊。真驚奇,你猜她是誰?” “我怎麼知道嘛。” 中原又苦笑了。日下部壓低嗓音說: “冬木亞矢子。就是冬木教授的獨生掌珠啦。” “……” 中原想起了香取昌一郎和在他公寓裡碰到的年輕女性。當然,同時也想起了吉川。 “聊了些什麼?” 中原想了半天才又問。 “沒啥特別的。她說是來看她父親。是個很聰明的女孩。” “有沒有提到父親以外的名字?” “咦,你這是什麼意思?”日下部好像忽然被觸發了興趣地問:“聽你口吻,好像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 “不算知道。只不過……” 中原一時拿不定主意,片刻才又說: “上次見過的高中教師吉川,他是冬木教授以前的學生。” “哎唷,那不成了師生對決啦?” “他是想盡可能避免對決。不過有一次和他談的時候,偶然提到了教授的千金,我一直記掛著那時他臉上痛苦的表情。” “愛上了恩師的女兒,對嗎?” 日下部這話居然帶上一抹鄙俗的味道。 中原禁不住又苦笑。 “這一點我倒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冬木亞矢子在他,的確是苦惱的原因。所以我在想,見到他的時候,也許不要提她也來了,比較妥當。” “OK。不過說不定他們是相愛的呢。她來這裡,也可能表面上是看父親,骨子裡是來會吉川的。” “如果是這樣,那就好了……” 中原支吾著,心裡卻兀自想:恐怕不是吧。他想起了香取那運動選手般的曬黑的臉龐。這一刻,他以冬木調查團一員身分住在錦浦大飯店。冬木亞矢子八成是來會他的。 以她為中心,香取和吉川之間究竟有過什麼樣的糾葛呢? ,中原當然不知道,而現在,他也並不想知道。 但是,中原心中卻難禁一抹不安。他擔心由於冬木亞矢子的出現,一件嚴重的事——錦浦公害調查——會不會由俗氣的三角習題取代? 企業的防衛本能,強烈得超出想像之外。萬一吉川他們那種草根性的調查受到認同,使得冬木調查團的報告無法發生隱蔽公害實態的效果,那時企業方說不定為了引開居民的批判,而利用這項三角習題也未可知。例如運用謠言攻勢,說吉川是因為失戀才煽動學生,並與冬木調查團敵對。 這當然可能想像過度,但身為律師,不得不想到這一點。 “你怎麼啦?怎麼忽然想東西起來了?” 日下部窺伺般地看了看中原。 這天傍晚時分,忽然有了個消息:冬木調查團要舉行中間報告。 調查團來到這裡還只是第三天,並且實質上從事調查,只有昨天、今天兩天而已。 在這樣的當兒要來個中間報告,未免太急了些。可是此舉好像不是冬木調查團本身的意思,而是為了應漁民們的強烈要求。 明天起,錦浦灣一帶的茜蝦將告解禁。在漁民們來說,這是攸關生計的最大宗收入。萬一因為有了公害,遭到殺價,那麼漁獲量再多也沒用。也許是這樣的不安,使得他們對冬木調查團施加了壓力。 漁民們希望在茜蝦收穫前,從極具權威性的冬木調查團那兒獲得一紙零公害的保證。錦浦的污染情形,沒有比漁民們更清楚的了。可是他們硬是需要沒有公害的證明。這事說奇實在是最奇的了,然而這情形正好也說明了錦浦公害問題的深刻性。 中原他們也前往市民會館。 大廳裡早已擠滿了聽眾,與前幾天的情形如出一轍。唯一的不同是大廳一角成堆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漁民的曬黑了臉的男子們。他們的太太好像也在一塊。 中原微感今天這一場報告會,恐怕不會平安過去吧。 新太陽化學的人事課長、太陽石油的公關課長也都在座。兩人並肩在講壇上後面,不時地在交頭接耳,相視而笑,充滿自信的模樣。那種面孔,好像深信不疑冬木調查團的中間報告,不可能對他們不利。 ——說不定…… 中原不免又疑惑了。企業高層人員,是不是事先知道中間報告的內容呢?兩人的樣子是那麼輕鬆自在,收放自如。 中原在廳內四下細看,希望能找到冬木亞矢子和鈴木晉吉,但是沒有能找到。 冬木亞矢子不在場,也許該為吉川高興吧。但是,找不到鈴木晉吉,卻又重新使中原感到不安。那個年輕小伙子,這一刻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呢? 日下部不愧是新聞記者,這時跑到那些面孔黝黑的漁夫們那裡去了,正在這個問問,那個談談,不多一會便也回來了,低聲向中原耳語: “不太穩呢。” “可以想像得到。” “如果報告說錦浦被污染了,可能會鬧出人命來。” “這一點,漁民和企業是利害一致的。這真是奇異的事。” 中原說著,無可如何地縮縮肩。其實,利害應該是不一致才是。加害者與被害者,利害怎麼可能一致?只要看一眼海灣里那污濁的海水,便知利害一致只不過是幻想而已。但是,漁民們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是幻想呢? 冬木調查團的大人物們進場,嘈雜的周遭忽然靜下來。 講壇上豎著一面燙金的屏風,調查團團員在其前並排落座。盡頭的一個,正是香取昌一郎。 主持的市長一本正經地致詞。 “現在,請冬木調查團的先生為我們做中間報告。” 就在這時,廳裡的一角爆起了一陣粗魯的掌聲。正是那一堆漁夫們。中原覺得,這掌聲是在期待著有利於他們的報告,不,寧可說,是在強烈要求著。 “拜託啦!” 也有一名漁夫大聲嚷叫。 冬木教授移步到麥克風的時候,掌擊又起。 冬木有點困窘地等著掌聲停止。 會場靜下來後,冬木從內口袋掏出小本子,緩緩地掀開。 “那麼,我來向大家報告兩天來的調查結果吧。” 冬木簡單一句之後就開始念起一大堆數字。 這些數字,吉川他們可以懂,可是由於念得快,一般聽眾都無法了解,大多數都茫茫然呆坐著。 “不要光念數字,說些讓我們聽得懂的吧。” 一個漁夫的破嗓子插了一口。 冬木舉手製止了一下,這才說: “我剛剛念了一堆數字,是因為想先表示一下我們的調查是正確的。我相信這一點大家都明白了,下面就來談談具體的。首先是錦浦灣海水的污染狀況,兩天來,我們從總共十六個地點打了海水,進行水質檢查,結果證實沒有發生足可讓生物受害的污染。還有,我們也下了兩次網,採集了鰺魚、鮚魚等八種魚類來解剖,查不出有任何異狀。順便報告,我們把這些魚做成炸魚片吃了,味道非常好。從這些結果來判斷,可得一個結論,就是錦浦的海沒有污染,同樣地魚類也沒有受到污染。” 冬木的話說得極快。中原無法判斷,這是他的習慣呢,還是因為內疚於心才如此。而有-件事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他在撒謊。如果不是在撒謊,那便是冬木和他的調查團太過樂觀了。事關公害問題,過份樂觀應該是罪惡。 但是,漁民們卻齊聲歡呼起來,也有人高喊萬歲。錦浦漁會的會長,一個五十上下的男子還急步跑到講壇邊向冬木伸出手握了握,這才跑到中原身旁的日下部那兒亢奮地說: “記者先生,請一定把團長剛才的話刊在東京的報紙上。這樣,我們抓的茜蝦一定可以賣到好價錢的。您一定知道,它本來就是最好吃的一種蝦。” “當然,冬木調查團的中間報告,我會發表的,還有另一個調查團的也是。” 日下部冷靜地說,可是會長卻勃然變色。 “另一個,是指哪一個呢?” “是這裡的高中老師和同學們組成的調查團。你也曉得吧。” “記者先生,難道那些神經病搞的,您要當真嗎?” “你說神經病?”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是神經病吧。” 會長不屑地說了這些,就在這時,坐在前方的吉川突地站起來了。 “我有話要請教調查團的先生們。” 冬木的眼光往發言的吉川這邊掃過來。他的臉上倏地閃過了-抹困惑,那是因為發現到對方是自己從前的學生的緣故吧。 “不許問無聊的話!” 有個漁民大吼一聲。吉川沒有理睬,向講台上的冬木教授說: “我對錦浦的海水沒有污染的結論,實在無法信服。那臟得成茶褐色的海,還有臭味,相信調查團各位先生都看到嗅到了,怎麼能夠說那是沒有污染呢?根據我們的調查,錦浦的海已經因為工廠的廢液,完全受到污染。尤其油輪靠岸的碼頭附近、錦河河口附近,因為加上廢油污染,氧氣已接近零,我們已經查出了這個數據。請問:調查團分析的是哪裡的海水,在哪裡撒網採取魚類標本?” 吉川的嗓音微顫著,不過語調卻是清晰的。 好像要補充這一番質疑般地,伊丹也站起來了。這回可是更不客氣的發言。 “我也調查了兩天錦浦灣的水質,從我的結果來看,你現在列出來的數字和沒有污染的結論,根本不能置信。錦浦的海完全污染了。水銀、鎘、氰等的數量超過了東京灣。換一種說法,東京灣已經被稱做”死海“,而這裡的海水此東京灣的還糟。你們究竟分析了哪裡的海水呢?” “我們檢驗了錦浦海面十六個地方的海水。” 冬木沒好聲氣地反覆了前面的說法。 “那就請在地圖上標示地點。” 吉川也不客氣地說了,伊丹大聲加了一句: “就在你說的十六個地方,讓我們一起再來做一次海水分析吧。一定可以看出你們是造假的。” 冬木的臉好像牽扯了一下,就在這時,農會會長和一個漁夫撲向吉川和伊丹兩人。 中原和館林想上前製止,接著又有幾個漁夫衝過來,於是會場內就亂成一團。 中原也挨了幾記拳頭,他當然不甘示弱,亦以拳頭相向。有孩童的驚叫聲揚起,怒斥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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