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壞女人

第11章 山

壞女人 松本清张 26484 2018-03-16
有女人的說話聲傳來。青塚保持著站姿,把紙門拉開一條縫,湊近眼睛偷看。 這家指月館門前有條小河,上面架著橋。大門前的拱橋供客人使用,相當寬敞。員工出入口前的小橋則很狹窄。此時正有指月館的女服務生走過那座窄橋,接著穿越車道,朝田埂小徑走去,四個人穿著便服,排成一列縱隊,邊走邊聊。每天下午一點半,她們都會上山採山野菜,作為房客晚餐的食材。走在最後面、穿著紅褐色開襟外套與黑色便褲的就是阿菊。 田裡的麥子即將成熟,十五六間檜皮屋頂、上面壓著石頭的屋合擠在一處,若是熱愛民俗風的人肯定會喜歡。麥田彼端是桑田,然後又是麥田,距離並不遠,她們很快就走到了山邊。 山脈綿延數里,近處是兩座交疊的綠色雜木林山,再過去是杉木林及檜木林,往後是更繁密的森林,黑壓壓的一片。雖然兩側山坡往下會形成山谷,但其實兩座山是分開的。從正面看去,正對著中央凹下一塊的青山,當地人依山的形狀取名為雙子山,這種平凡的山嶺隨處可見。遠處的群山以復雜的組合高聳林立,而近處長滿雜木林的山坡問開滿了紅色的杜鵑花。

指月館的女服務生們沿著桑田間的小徑已經快走到山路上了,阿菊依舊落在隊伍的最後面。一路上別無人影,飄移的雲朵遮住陽光,使得山林間日影斑駁。 青蟓一郎拉上紙門,躺在泛褐的榻榻米上。時節已近五月中旬了,山區內仍有寒氣。再過二十分鐘,他打算以散步為名離開旅館。阿菊走在其他人後面是有用意的,走到某個地點她就會脫隊,獨自等候青塚前來會合。 採山野菜的女人怕寂寞,通常會結伴同行,但這對阿菊來說不太方便。 “我發現了一個好地方,我要去那邊摘山野菜。”她總是以這個為藉口,中途與其他女孩分手。她是這家溫泉旅館的資深員工,所以可以如此任性。 不過,就算再任性,總這麼做也會很奇怪,如果是山野菜產量豐沛的地點,照理說會邀同伴一起去,但她甚至會拒絕想同行的女服務生。她總是獨自走進單身女子害怕的密林深處,任誰都會察覺其中另有文章吧。

想必旅館的人也早已知情了。青塚仰臥著,一邊抽煙一邊想。其他女服務生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以往,從領班的表情中也能察覺出來。 此地名為上山溫泉,從中央線M車站坐公車到這里約需一個小時,具體位於木曾谷地區內。當地只有五家旅館,泉水微溫。冬天固然不用說,就連現在這個時節都得焚薪燒水才能泡。不過,這年頭窮極無聊的旅客越來越多,這處山中溫泉也變得熱鬧不少。四名女服務生天天去摘山野菜也是基於此因。 青塚一郎是個盜用公款後畏罪潛逃的男人。他曾在北陸某城市的地方報社當了六年記者,卻由於染指主管的女人,東窗事發後在報社混不下去,只好到鄰縣的貨運公司會計課另謀生路。第三年,他開始挪用公款,還被酒店小姐纏上,不知不覺揮霍了五十萬,得知公司即將查賬便逃走了。鄉下的貨運小公司必然會報警。他臨走之際,又順便捲走了二十萬公款,如果沒有這點錢,他哪裡都去不了。

他本想直接去大阪或東京,但那種地方一定會發通緝令,於是他在鹽尻換車,搭中央線在M車站下車。 “上山溫泉”這個目的地是他從月台的看板上得知的,可謂臨時起意。 住進指月館也是偶然,他本來只打算逗留三四天,沒想到,到今天已經住滿兩個星期了。一方面覺得就算遷往他處也一樣,但主要還是因為他勾搭上了阿菊。 阿菊是一開始就負責打點他房間的女服務生。青塚猜她應該三十多了,一問之下,果然比他大兩歲,今年三十三。她個子矮小,體型略胖,不過膚色倒是很白,唯一的缺點就是笑起來會露出牙齦。相貌倒是不難看,一雙眼皮浮腫的丹鳳眼也還算有魅力。青塚剛見到她時就這麼想。 第三天晚上,阿菊過來鋪床時他趁機出言挑逗。阿菊說晚上不方便,怕被同事發現。她的理由是——大家都睡在同一個房間,很難脫身,不如約一大清早。她說她值早班,可以七點就過來,佯裝收拾床鋪。

青塚原本以為,那隻是女服務生的推託之詞,但阿菊說完吮唇時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於是青塚也半信半疑地靜待早晨的來臨。果然,阿菊在第二天早上七點拉開紙門偷偷進來了。 她解開腰帶,脫下和服,只穿著白色內衣短褂鑽進青塚的被子裡。短褂和肚兜都是新換的干淨衣物,雪白的胸部高高隆起。 阿菊說她五年前和丈夫離婚,有一個小孩,現由婆婆撫養。那段夫妻生活的經驗,使得她在床鋪上熱情地迎向青塚。這個女人,打從一開始就已忘了羞恥。 她說離婚後便立刻住進指月館工作,所以這五年來都不曾與男人發生關係。溫泉旅館的女服務生和客人偷情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有時是為了錢,有時還不止如此吧。像現在,她不就迎合了青壕的挑逗。不過,從阿菊求歡的態度看來,青塚認為她確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享受男女之歡了。

旅館女服務生的早班和晚班是隔日輪值的。在同事的監視下,阿菊雖然夜裡不能與青蟓相會,但還是每隔兩天,早上七點準時鑽進他的被窩。她總是立刻脫掉和服,用發燙的身體貼近他,而且越來越大膽。 他們只能相處四十分鐘左右,但即使這樣也不可能永遠瞞住其他早班女服務生。四十分鐘實在很短,阿菊飢渴地再三求歡。 青壕給了阿菊五千圓左右,但他知道她的目的不在錢,她性慾旺盛,嬌小豐滿的肉體和柔嫩白皙的皮膚下似乎蘊藏著無窮的精力。 直到四五天的停留計劃延長到第十天時,阿菊開始提議去山里幽會。她每天都要上山摘山野菜,如果在那裡幽會,便可以享受更充裕的時間。兩天一次的四十分鍾清晨幽會一直令她深感不滿。 青壕在兩點左右假裝外出散步,依照阿菊的吩咐走上山路。陡坡連綿,令他氣喘吁籲,一邊是雜木林,另一邊是斷崖。隨著山路蜿蜒而上,其間的山谷越來越深,最深處應該有十五米。這邊是雜木林和草叢遮蔽的斜坡,對面卻是光禿禿的斷崖,峭壁下方散佈著大塊落石。山路迂迴曲折。拐過幾個彎,便看到阿菊正在招手的身影。

她望著他,露出牙齦咧嘴一笑。青塚被帶進樹林中。阿菊把裝山野菜的竹籠往旁邊一放,就在草地上躺下。這裡是綠葉掩映的濃密樹叢,阿菊的情慾在野性的環境中更是格外奔放。這種經驗對於青塚來說還是頭一次,所以也隨之亢奮起來。 阿菊是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女人,只有小學程度,故鄉在這個縣的南部,前夫也是農夫。不過,就世間該有的一般常識——或者說就旅館女服務生的標準而言,她算是頗懂得人情世故。因為獨身,單靠薪水和小費也攢下了一小筆錢。阿菊對青塚芳心暗許,大概也是因為他從沒開口問她要過錢,不用擔心積蓄被他騙光。 阿菊早上沒鑽進他被窩裡的日子,他們倆就在山里密會。青蟓無法拒絕阿菊的邀約,每天無所事事地遊手好閒,他還正愁體力多得無處發洩呢。溫泉旅館裡有年輕夫妻投宿,也有中年男人帶著風塵女子來玩,這些都令他心癢難耐。

夜深時,青塚下池泡湯,聽到隔壁女池里女服務生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阿菊的笑聲特別高亢,聽起來有一種找到了男人的滿足感。 青塚有點不快,要不是挪用公款被通緝,他根本不用逗留在這種山中溫泉,更不會與旅館女服務生扯上關係。就算有,頂多也只是一兩晚的慰藉。可是,無法隨意走動的弱點,令他被迫暫時待在這裡。說到弱點,無法擺脫阿菊的肉體也是弱點之一,只要還留在這裡,他就無法自製。只是,這種姐弟戀,又是與旅館的女服務生,令青塚感到屈辱,並為之自卑。 然而,他還是認命地這麼想,待在指月館的這段期間是避免不了的。上山溫泉既沒有處處留情的走唱藝妓,也沒有按摩女郎,從鎮上請又太遠了,這好歹也算旅途中的一種經驗吧。他覺得自己只是順水推舟,不可能與阿菊一直這麼拖拖拉拉下去,最多不會超過半個月。雖說隨著交歡的次數變多,阿菊放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就算這樣,她也不會阻攔他的離開吧。縱使青塚真的狠下心一走了之,她大概也不會追來。青塚決定盡量不去考慮將來的事,只一心沉醉於目前的曖昧歡愉中。今天是五月十日了。

仰臥著抽煙,煙灰掉落在咽喉上,這才讓青蟓從榻榻米上爬起來。距離阿菊和其他女服務生一起沿著桑田朝山里走去已經過了二十分鐘了。青塚穿著旅館的和服,踩著杉木木屐出了門。這身打扮實在不像要爬山。領班似乎隱約知情,帶著淺笑目送。他避開領班的眼神,沿著大路往右,然後折入麥田,再從後面往回走。 他像以往一樣走上山路,杉木木屐不跟腳,和服下擺又不時纏住腳踝。他索性把衣擺撩起,塞進腰際。彎過陡峭的坡道,山變得更幽深了。另一端是深邃的山谷,對面是陡峭的斷崖。耳邊黃鶯婉轉,一條黑白相間的斑紋蛇橫在前方的馬路中央,四周雜草放肆地瘋長。 阿菊還是在老地方出現了。此時幽會已變得理所當然,所以兩人連個笑臉都沒露。她一手拎著竹籃,一手拽著青蟓的袖子,兩人一起爬上狹窄的山徑,進入林中。地點也是固定的,就在那塊四面有樹林環繞的草地上。

起先,交歡過程中青塚總覺得好像有某人盯著。山里常有燒炭工人,也有伐木的年輕人,青蟓心有旁騖、坐立不安。不過現在已經安心了,對於這種充滿野趣的偷情方式也已駕輕就熟。 兩人一小時後才起身。阿菊穿上黑色便褲,幫青塚把和服上的草屑拍掉——青塚從肩膀到背部都沾滿了草屑。阿菊自己那件紅褐色的開襟外套背部也已被草汁染成了青綠色。 兩人走回山路,順著這條路下去就會走到山腳的桑田。不過,阿菊還得將竹籃裝滿山野菜,所以不得不在中途與青塚分手。幸好,阿菊發現水澤邊還長著許多其他人沒發現的山野菜,否則她也無法趁摘菜時擠出時間偷歡了。 分手地點在山崖旁的山路上,走到半路上時,阿菊駐足看向山谷。 “竟然有人在那種地方走。”青蟓也探過頭去看。

在被阿菊稱為“那種地方”的山谷裡,有一個男人正抓著灌木往對面的陡坡上爬。山崖露出灰色的岩壁,低矮處的山麓被矮樹和雜草遮掩,最高處的斷崖是一片盎然的新綠,令人眼睛一亮的雜木林一直延伸到山腰處,變成杉木林。 穿梭在灌木叢之間的男人身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長褲,戴著同色的鴨舌帽。從這邊看去,只能看到背影,而且又隔了一段距離,因此看不出年紀有多大。兩人眼看著男人爬上長滿灌木的斜坡,單看他攀爬的樣子,似乎不太熟練,不過行色匆忙。 看來他好像是從同一個斜坡下到谷底,然後再循原路爬上去。也可能是沿著山腳一路走到谷底,再從那邊開始爬斜坡。不管怎樣,山谷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連一條小徑都沒有。阿菊所謂的“那種地方”,是指長滿灌木的斜坡。 他在做什麼呢?或者該問他之前做了什麼?青蟓也在暗忖。那個男人總算爬上了斜坡,消失在上方的密林深處。 “好奇怪啊。”阿菊目送著對方說。 “好像不是這一帶的人吧。”青塚說道。 “也許是哪家旅館的客人,不過我好像沒見過。” 上山溫泉附近的旅館包括指月館在內只有五家,所以一般客人阿菊差不多都見過。 “那種地方就算下去了也不能怎麼樣。”阿菊望著谷底說。 那裡的確是個不能怎麼樣的地方,山谷裡只有矮樹、雜草,以及裸露的落石而已。 “大概是客人為了打發時間才下去看看吧。”青蟓覺得,除了無聊,那人的行為好像沒有其他的解釋。 兩人也沒有更大的興趣探究,阿菊帶著飽和的滿足感,走向有山野菜的水澤邊盡義務去了。而青塚,則是一邊咀嚼著索然無味的感覺一邊下山。腳下穿著杉木木屐,下山比上山時更難走。走累了,他便在半路坐下來休息。天氣很好,他抽了兩根煙,不自覺地想起今後的打算,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變成怎樣。那個讓他不惜盜用公款的女人已經變成遙遠的往事,要回頭又怕被警察逮到。雖也曾考慮過逃到大阪和東京,但那裡似乎也有刑警等著。他也想過,乾脆留在這個山中溫泉旅館當領班,暫時與阿菊一起工作算了。可是這裡也談不上安全,更何況,他壓根兒不想停留在這種鬼地方。他才三十一歲,前途還有希望。雖只待過地方報社,好歹也乾過記者,對於前途還是有野心的。 青蟓在那裡待了三十分鐘。因為困了,於是起身。可剛邁開步準備向山下走,就又停下了腳步。 青蟓看到通往山下村道的山路盡頭站著一個人,正是剛爬上斜坡、頭戴鴨舌帽、身穿黑毛衣的男人,青塚不禁躲進樹蔭。 其實他並不想躲藏,只是因為剛還在想著警察,情急之下才會做出這種舉動。 從他的位置看來,鴨舌帽男子正站在山路盡頭,男人四下環顧了一陣,之前因為距離太遠看不清長相,而現在對方的側臉就在前方二十米處,能看得一清二楚。對方是個瘦削男子,年紀有四十六七歲吧,鼻子高挺,臉頰凹陷,五官挺端正的。由於戴著帽子,看不見髮型,說不定年紀更大。男人只要戴上帽子,看起來總是比較年輕。 男人朝山路這頭望了一次,青塚得以看清楚他的長相,也因此對他那端正的五官有了深刻的印象。對方看起來像位高雅的紳士,果然是從都市來玩的客人吧。 男人之所以往這邊望,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走這條山路。不過他好像立刻改變了心意,朝旁邊邁步走去,消失在左側的樹蔭中。 青塚等男人橫穿過山路之後才走下山去。他朝男人消失的方向一看,只見穿著黑毛衣的身影已在山腳和桑田之間的小徑上漸行漸遠。 如此說來,那個男人應該也住在上山溫泉吧。 雖然剛才阿菊說沒見過這個人,但或許是昨晚剛到的新客,她不可能認識。就在青塚這麼思索之際,男人的身影已消失在桑田的蜿蜒小徑上了。不過青塚當時並沒有萌生什麼特別的疑問。青塚在翌日才對那個鴨舌帽男人產生懷疑,大概也是因為躺在榻榻米上無所事事吧。沒別的事可想,於是那個念頭就在向天花板噴吐的裊裊青煙中倏然浮現了。 那個男人,跑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呢……假使是剛抵達這個溫泉區的客人,也應該不會在山谷底下打轉。就算這裡的風景乏善可陳,可他那麼做也未免太無聊了吧。而且據青塚所見,那人分明是個體面的中年紳士。 起先青塚也想過,此人或許是植物學家。但他匆忙攀登灌木斜坡的模樣又有點不可思議。他手上沒有半片草葉,就算可以解釋成他沒找到目標植物,但他的行動還是很奇怪,似乎是從那個斜坡走到谷底,然後又循著原路爬上去的。 那樣子,該不會是在谷底找什麼東西吧?這個念頭令青塚萌生出好奇心,這也是無聊所致。他甚至特意換下和服,穿上運動衫和長褲。因為那種地方不能穿杉木木屐去。 他難得換下和服出門,發現領班很稀奇地看著他,於是故意向領班借了手杖,朝桑田小徑走去。今天與阿菊沒有約會,就算被領班盯著也不覺心虛。說到阿菊,她待會兒應該會和其他同事去摘山野菜吧。 青塚避開常走的那條路線朝谷間走去,要走很遠才能走到山谷人口。 山谷入口被長長的雜草遮掩,一旁是樹林茂密的斜坡,裸露的岩壁山崖從左側延伸開來,越往裡走斷崖就越陡峭,最後終於走到山谷盡頭。山谷朝內蜿蜒,起初看不到前方什麼樣,走進去之後才能逐漸一覽山崖全貌。入口處到山崖盡頭約有一千五百米,裡面相當深。 青塚一邊用手杖敲打草叢一邊往裡走,終於,昨天那個男人攀爬的斜坡出現在眼前了。他停下腳步,往另一邊看,長滿草叢的斜坡上方,正是他曾與阿菊一起遠眺男人的地點。 青琢走到男人昨天攀抓灌木往上爬的斜坡下。 這裡沒什麼特別的,於是他繼續往裡走。谷底十分深遠,不知能在這雜草叢生的谷底找到什麼,但他還是決定走到盡頭。 最後,他走到巨石亂布的懸崖下方,落石一塊壘著一塊,在入口處隆起的斷崖,一路逐漸升高,在這裡已有十五米高。崖上的雜木林閃耀著燦爛的新綠。 走在落石之間的青塚,眼尖地發現有些地方的草有點倒伏,斷斷續續地形成一條路,感覺像倒塌過,過了一段時間又重新挺立。 將這條倒伏的草跡與鴨舌帽男子的行為聯想在一起是件很自然的事。掙扎著爬上斜坡的男人肯定與這條草蹟有關,這分明是某人最近留下的痕跡。 青塚在大小落石之間穿梭前進。突然,他看到某塊相當大的落石後面好像有一些黑色東西在發亮。 他湊近一看,原來是台摔壞了的小型相機,碎片散落一地。相機一定是被很強的力氣砸壞的,要不然不可能碎得四分五裂——機身斷成兩半,裡蓋掉了,鏡頭被砸得粉碎,其他零件也散落在草叢問。 青蟓拿起相機殘骸,確定已經不能用了,於是又隨手一扔。這時他又在相機掉落的地點看到一個類似零件的東西。走近一看,那是從相機裡掉出來的底片。其中一半已脫離捲軸,在草叢中捲成漆黑的一團。 青塚拿起底片,還有一半留在金屬制的底片盒中。他隨手把它放進口袋,仰望高高的懸崖。相機會破碎到如此程度,一定是從斷崖上面掉落到地面的緣故。 這時,他又看到兩米以外的草叢上蓋著一層泥土,就在巨大落石的旁邊。他用手杖尖端稍微一撥,便發現底下的泥土被染成了暗紅色。血跡經過一段時間就會變成這種顏色。 青塚倒抽一口氣,望著泥土上的顏色,但他還是鼓起勇氣用手杖繼續往下挖。可是,那些泥土只有薄薄的一層,覆蓋在草叢上。底下應該不會有血源,真正被染紅的,其實是雜草。青塚看到這裡終於明白了。覆在上面的土,是為了不讓人發現染在草叢上的血痕,這顯然是人為的。 青蟓又想到倒伏的“草路”,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不管怎樣,他決定先循著這條草路往前走。可以說是初夏的明亮陽光給了他勇氣。 循著草路走到底,是斷崖左側的末端。可是這片山崖乍看之下毫無異狀,也沒有奇特的景象,只是處幽靜的谷底。 然而,青塚眼尖地發現崖下有一個凹洞,但凹洞前面有兩塊落石,堵住了洞口。青塚彎下腰,從石塊之間窺探黑暗的洞穴深處。 起先什麼也看不到,但隨著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後,隱約能看到類似白色棒狀物的東西。於是青塚進一步湊近洞口,這才發現那棒狀物原來是人腿。 青蟓本能地想放聲大叫,但旋即想起四下無人,這讓他無端害怕起自己的聲音,並想回頭。這時上方傳來呼喊他的聲音。若放在平時,他一定會立刻察覺那是阿菊的叫聲,但此時他過了半晌都沒發覺。 “餵——餵一你在那裡做什麼?”阿菊的叫聲仍持續著。她依舊穿著那件紅褐色的開襟外套,站在斜坡頂上的山路上。 “啊。”青塚這才回過神,向阿菊招招手。 “幹什麼呢?”阿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青塚還有點魂不守合,只是無言地招手。 “幹什麼呢?你好奇怪啊。”阿菊說,“你要爬上來吧。” 但看到青塚沒有動的意思,阿菊似乎終於妥協,邁開了腳步。可她無法從那裡直接走下斜坡,必須繞遠路。 阿菊的身影暫時消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山谷人口處踩著雜草現身。她像平時一樣一手拎著裝山野菜的竹籃,矮小的身影動作緩慢,緩緩地走了過來。圓圓的臉被頭頂正上方的太陽一照,如同白紙一般空洞。青蟓也向她走近。 “怎麼了,想在這種地方做?”她笑嘻嘻地問。看來她似乎誤會了。 “有人被殺了。”青蟓以失去感情的聲音說道。 “有人被殺了……啊?在哪裡?”阿菊大吃一驚地盯著青塚。 “在那裡。”他轉身指著身後的山崖腳下。 “騙人!” “騙你幹嗎,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菊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動。她似乎也想起昨天爬上斜坡的男子了,並主動說要去看看。 青塚把阿菊帶到洞穴入口,讓她探頭往裡瞧。她定睛看向洞穴深處。 “哎呀,真的啊。”她瞪大了那雙單鳳眼說道,“一對光著的腳丫朝我們這邊伸著呢。不過,也許是在睡覺……” 聽到阿菊如此讓人哭笑不得的解釋,青塚遂把落石旁邊的草地上有泥土的事情告訴了她。 “有人用泥土掩蓋血跡,死者一定是死在那裡的,草地上還有拖行過的痕跡。” 阿菊膽子很大。或許也是因為有青塚在吧,她主動說要看看。 青塚也隨之精神一振。這次他是半帶著遊覽的心情帶她去那裡的,他用手杖前端掘起泥土,讓她看染血處。 “真的啊。” 阿菊低頭看了半晌,旋即抬起頭,仰望斷崖上方。如此上上下下比對了一番後不停地擺動著頭。 “啊,我懂了。”她叫道,“一定是從斷崖上被推落摔死的。然後,兇手跑來這裡掩蓋血跡,再把屍體拖進那個洞穴裡。倒伏的草叢就是那時留下的痕跡。” 這麼一說,青塚也明白相機損壞得那麼嚴重的原因了。 阿菊又在附近東張西望了老半天,然後獨自往前走了五六步,回過頭喊他。 “餵,你快來看這個,有削過岩角的痕跡。” 青壕走過去一看。確實,一塊不太大的落石一角有被某種物體磨擦過的痕跡,只有那裡沒有灰塵,打磨過似的閃閃發亮。 “被兇手從崖上推落的人或許就是撞到這塊石頭才死的。八成那個兇手事後來把血跡磨掉了吧。” 把前後跡象連貫起來,青塚眼前浮現出整個故事的經過,令他不禁背脊發冷。 “被殺的是個女人哦。”阿菊突然說。 “你怎麼知道?” “洞穴裡的腿很白呀……而且,如果那個男人是兇手,那被害者當然是女人。這裡可是溫泉區呢。” 阿菊說得沒錯,這樣的推理很有道理。 “我們得趕緊報警,死者一定是被昨天爬上斜坡的那個男人推落崖底摔死的。而且,那個男人還把屍體拖到洞穴裡藏起來了。”阿菊立刻說道。 “嗯,是該報警。” 青壕無暇多想也這麼說。可當兩人離開現場時,他才赫然想起自己的立場。 “我看還是不要報警比較好。” “為什麼?為什麼不報警?” “如果去報警,我會有麻煩。” 阿菊突然陷入沉默,細細的眼熠熠發亮地盯著他。 “你不要誤會,我跟這樁命案可沒關係,我的意思是說……我本來打算以後再告訴你的,總之,我的身份不便和警方扯上關係。” 阿菊點點頭。 “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你應該不是什麼正經人。因為,沒有哪個正常人會遊手好閒地待在這種溫泉區。” “既然被你看穿,我也沒辦法了。不過我可要事先聲明,我既沒殺人,也沒做過搶劫或欺詐的勾當,只是有些難言之隱罷了。所以,這件事我看還是別報警,反正就算我們不說,遲早也會有人發現的吧。” “好吧,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和阿菊一邊並肩走著的青塚趁她不注意時,把口袋裡那卷撿來的底片悄悄取出,扔在草地上。這種玩意兒還是別留在身邊比較好,誰曉得會惹上什麼麻煩,想必這段底片遲早會在草叢中被雨水侵蝕吧。 那件事真不可思議——這是青蟓和阿菊來到東京後不時提起的話題。也就是半年前目睹的那一幕宛如白日夢般的情景。 青塚和阿菊結伴來到東京,憑藉從貨運公司偷出來的二十萬,在江戶川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同居。青蟓仗著以前在報社的工作經驗,在印刷廠找到一份校對的工作;阿菊則在淺草附近的烤串店當女服務生,這也是利用之前在溫泉旅館當女服務生的經驗。 印刷廠的校對上的是夜班,因此青蟓每天很晚才會回到公寓,不過烤串店也經營到很晚,所以正好。阿菊早上很晚才出門,而青塚上班的時間也比一般公司晚。印刷廠每晚都挑燈夜戰,自然而然就變成這樣。兩人之間的對話有時是在一起吃夜宵時進行的,有時則是早上躺在被窩裡進行的。 “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那好像是一場夢,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了。” 阿菊晃著來到東京以後變得更圓的臉蛋說。 “可是我們真的看到了。不是一個人,而是兩人一起看到的,不可能有錯。” 青塚說的簡直是廢話。 正因為是兩雙眼睛看到的,而且才事隔半年,所以沒什麼可懷疑的。 “假使那是真的,不可能還沒被發現吧,也不可能沒人報警吧。畢竟我們不到一個月就離開溫泉區了。” 阿菊那雙小眼睛彷彿看著很遠的地方。 “至少那個月之內還沒被發現。就是不知道我們離開上山溫泉後有沒有什麼發展。” “可是,後來也沒看到報上報導過呀。” “只是東京的報紙沒提,說不定,當地的報紙在這半年中報導過。” “如果真有這回事,富士子的信上一定會寫的。” “餵,你到現在還在跟富士子通信嗎?” “這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告訴你,你只不過挪用了公司的那麼一點錢,警方不會找你的。說不定公司都沒報警,就這麼自認倒霉了。要不然怎麼會到現在都毫無動靜。我和富士子一直在通信,如果真的讓警方看到的話,那你早就被刑警帶走了。” “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 青塚嘴上雖這樣說,但其實心裡也覺得阿菊說得沒錯。他的確一點也沒察覺身邊有警察盯著。 “那時,你因為害怕,所以沒把發現屍體的事報告給警察。但其實我們應該去報警的。” “少胡說了。那時和現在不一樣,任誰都覺得扯上警方會惹來麻煩。” “那時看你那麼害怕警察,我還以為你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呢,後來一聽,根本沒什麼。你居然為了那點小事被嚇成那樣,還真好笑。” “是你自己太不以為意了。” 青塚雖然這樣說,但他確實覺得阿菊比自己要大膽得多。初次來到東京就去淺草的烤串店上班,且絲毫不見畏色,收到的小費和資深女服務生一樣多。 青塚沒有甩掉阿菊,說穿了是因為甩不掉。青塚無意抖出了自己的秘密,落下一個把柄。一旦有把柄在別人手中,有時反而會增加親密度。當然,她沒離開他不僅因為這個。對她來說,在深山里的溫泉區當女服務生虛擲青春太違背心意,所以她把青壕當成了救命的稻草。雖說說不定來到城市裡會更倒霉。 不過,還是幸運先找上了青塚。起先是以“小小的幸運”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的。 某天,青塚得知某家業界報正在登廣告招聘記者。那家報社就位於本鄉附近,社名叫“廚界通信”。是一份主要報導飯店、餐廳、居酒屋及小餐館的專業報紙,內容從烹飪技術到最新流行趨勢,乃至營業方針,涵蓋範圍極廣。報社在一幢不大的樓內,只有一個編輯部。 青塚當過報社記者,並在面試時提到了那點經歷。如果對方錄用他,說不定會向他以前任職的北陸社打聽。這樣的話,他後來在貨運公司盜用公款的罪行說不定也會曝光,不過他還是決定賭一賭運氣,哪怕弄得不好不僅沒錄取,還引得警察找上門來。 幸好,擔心只是杞人憂天,阿菊說得沒錯。 報社翌日就用掛號信寄來了錄用通知。薪水不高,甚至還不如在小印刷廠當校對的待遇好。但曾經任職地方報社的他深知這種業界報紙的工作很有甜頭,因為記者同時還得負責拉廣告。這種廣告,從某種角度而言,就等於變相勒索,目的當然是為了錢。 事實上,社長也說廣告費的幾分之一會獎勵給拉來廣告的人。資深記者都是以這筆回扣為主要收入的,薪水反而只是補貼。 不過,也有人事後回想起來心裡不是滋味,從而對工作感到厭煩,並辭職離開,所以記者一行經常有職缺。而在社長看來,只會寫報導的記者根本不稀罕,但如果還能賺廣告費,那再多僱幾個也不是問題。 青塚那晚問了問阿菊,他心想阿菊在山里的溫泉旅館當過女服務生,想必對旅館的經營也略通一二,或許可以提供他一點參考。 阿菊侃侃而談。她說即便是鄉下的溫泉旅館,也有逃稅的對策,此外還有拉客的訣竅。聽起來應該也可以套用在都市裡的餐廳上。 青蟓起先跑的是市區賣烏冬麵店的老字號餐館,等逐漸抓到要領之後,便轉而勤跑大型餐廳或飯館。不過還沒有那個手腕去大飯店。 但至少練出了膽量,敢進豪華居酒屋和餐廳了。雖然現在還只在寫報導的階段,不過為了拉廣告,必須先拓展人脈。 有些餐廳一聽是《廚界通信》來採訪馬上敬而遠之,還有人語帶諷刺。因為這份報紙擺明了是以拉廣告為目的的。然而,每一種行業都有弱點,自然有因為害怕“留下後患”而讓他進辦公室或社長室的。 青蟓寫的報導都是吹捧餐廳的。一開始他不打算跟對方提廣告的事,只是一味地讚美。而且不管寫出怎樣的內容總編都不會有意見,因為報社知道,這種拍馬屁的報導很快就會變成銀子。 青塚是在入社兩個月以後看上“烏賊”這家餐廳的。 “烏賊”的總店位於赤坂,在東京都內有七八家分店,算是連鎖式經營。這家店的生意非常興隆,隨著分店在市區的不斷拓展,發展勢頭也越來越強勁。 此外,“烏賊”還經營有同名保齡球館,在鬧市區擁有兩家店。有傳聞說最近新開的“烏賊”連鎖店就是以保齡球館賺的錢當做資金的。 “烏賊”的社長名叫市坂秀彥,是個年約五十歲的中年人。 據說市坂社長是關西人,他的經營手腕已成為業界傳奇。當然,也有不少人出言中傷他,甚至說市坂不是日本人、或幕後金主另有其人、或他其實是個出名的放高利貸的云云。不管怎樣,他的店鋪都相當時髦,裝潢設計獨特,這方面的魅力無人否定。市坂的確有很多新鮮的想法,單從店內的菜色搭配便可看出。有人說他原本是關西某西餐廳的大廚,他本人也未否認。 青塚去過位於赤坂的“烏賊”總店好幾次,可是始終見不到市坂社長。分店開了這麼多家,社長不是在某家分店,就是出差去了。事實上,光是能採訪到“烏賊”,就已是一大收穫了。這一領域的報紙都對這家店虎視眈眈。 不過,勤跑了三個星期以後,青塚終於逮到了市坂社長。對他來說,這也等於是抓住了幸運。 與市坂秀彥的初次會面令青塚永生難忘。走進占地不大的社長室的青塚,一看到市坂社長那張長臉就覺得似曾相識。對方的額頭有點禿,但頭髮梳得很整齊,鼻樑高挺,五官非常深邃。說到開西餐廳的社長,青塚原本以為是個腦滿腸肥的男人,見到本人頗感意外,同時對那張端正的面孔自然生出敬畏。 市坂社長答應給青塚十分鐘的時間回答他的問題。市坂說話時果然略帶關西口音,柔和沈靜的語調飽含餘韻。 由於社長室內採用單向採光,所以市坂的臉一動就會產生明暗變化,這讓他那輪廓深邃的面孔更顯立體,但臉頰略凹的模樣卻令青塚想起了什麼。 青塚暗自稱奇,覺得這張臉果然在哪裡見過,在倏而乍現的光線中捕捉到的輪廓更強化了他的這種感覺。可是等好不容易想起時,他已經走出了“烏賊”總店,正步下附近地鐵站的石階。 對了,現在正往下走的雖然只是地下通道,但當時也是從這樣的位置看到下方那個男人的。如果用鴨舌帽把市坂略禿的額頭遮住,不就是在上山溫泉的山路上看到的那個身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長褲的中年紳土嗎?說到這裡青塚才想起,那個鴨舌帽紳士思考該走哪條路時曾經抬頭朝他所在的山路望,那時看到的臉孔不跟社長一模一樣嗎? 沒錯,就像從這個位置——青蟓在通往地下通道的樓梯上駐足,定睛凝望。正在下方月台行上走的乘客們,如同他躲在樹蔭後面看到的那個男人…… “不會是你搞錯了吧?”阿菊在聽完青塚的敘述後問道。當時她已從烤串店回來,正吃著客人的剩菜當宵夜。 “我想應該沒錯,不過世上長得像的人多得是,所以我也不敢斷定。” 阿菊手裡抓著雞腿,咬扯著雞肉。 “要不要確認一下?”她問。 “根本沒辦法確認。總不能對他說,'當時那個男人就是你'吧。” “就算真的是他,他也不會承認。”阿菊扔下雞骨頭。 “事到如今我才敢說,”她拿紙擦擦嘴邊,繼續開口說道,“我們在崖下的洞穴裡發現屍體的第二天,我又偷偷跑去下川溫泉,向那邊的旅館打聽過。” 下川溫泉位於青塚和阿菊一起爬過的那座山的另一頭。確切來說,應該是斜穿過山頭再下山。但在上山溫泉,向來習慣把下川溫泉稱為山的另一頭。 “結果,我聽下川的川田旅館說,在我們發現死人的前兩天晚上,有一名四十七八歲的男人和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前去投宿。那兩人在第二天——也就是'那天'——吃完午餐就出門散步去了。據說那女人還帶著相機。” 青琢想起在落石後面發現的被砸爛的相機。 “那個男人當天的裝扮,就像你所看到的,是頭戴鴨舌帽,穿黑毛衣和鼠灰色長褲嗎?” “沒錯,就是這樣。” “那與他同行的女人呢?” “後來就沒有回旅館。據那男人表示,他們一走到上山溫泉後湊巧遇到了女人的朋友,女人被朋友留住,當晚在那邊過夜了。後來他說女人的行李由他帶走,付了賬就離開了。不過說是行李,其實就只有一個手提箱。” 阿菊倒是越說越興奮了。 “他們在旅館登記的名字呢?” “兩人都沒登記。旅館為了逃稅,每晚都會有兩三組客人不做登記,其中就包括了他們倆。” 對那個男人來說,實在很幸運。 “當時看你真的很怕被警察抓到,我便只是聽听就走了,要不然一定會向派出所報案的。” 發現人腿時,是青蟓說不能報警的。他當時的確很怕與警方扯上關係。 聽了阿菊的敘述,已可以確定,在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裡投宿的那對男女就是身處現場的當事人,有相機殘骸這一點也和阿菊的說法完全一致。 “餵,你要不要跟公司請兩三天假,偷偷去上山溫泉的那個山谷看一看?”阿菊慫恿道。 “要幹嗎?” “這還用說。要是能確定真是那麼回事——” “現在才去報警太奇怪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想想看,對方既然是那種大餐廳的社長,一定很有錢。聽說這年頭開保齡球館好像很賺錢呢。” 阿菊眼神死死地盯著青塚。 三月中旬的某一天,青琢戴著貝雷帽和墨鏡,在上山溫泉的公車站下了車。除了肩上掛的相機,他沒有攜帶任何行李。一如從東京搭夜車趕來,他打算當天再搭夜車趕回東京。 經過指月館前,他沒看到那個每次見他出去散步都會浮現出詭異笑容的領班,卻看到女服務生富士子正在入口處茫然地望著馬路,即使看到他的身影也沒認出。 青塚走在麥田間的田埂上,經過桑田前往山腳下。相隔不到一年,這地方卻令人懷念。阿菊和其他女服務生一起採山野菜的身影彷彿隨時都會在附近出現。 他遲疑著先去谷底還是崖頂。照理說谷底比較重要,他必須去那個洞穴查看一下那具女屍是否還在那裡。但他光是想像朝洞裡看去,會看到一具化為半白骨的腐屍,就覺得一陣反胃。最後,他決定把討厭的事放到最後,還是先去崖頂一趟。於是走上那條曾經赴阿菊約會時走的山路。 好不容易才爬上山谷盡頭的崖頂,之前一次都沒來過這裡,現在站在斷崖上往下看,又深又陡的山谷幾乎令青塚目眩。下方的草叢之間散落著白色的落石,其中一塊落石上染上過墜崖女子的鮮血。憑著記憶,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塊已被刮去血蹟的石頭。 來到這裡青塚才發現,如果朝山谷入口處看過去,會看到一大片連綿的盆地,對面還有一座山。除非爬上這崖頂,否則看不到這片風景。 青蟓終於明白男人和女人跑來這裡的理由了。女人帶著相機,雖然不知道相機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但可以確定的是,女人當時一定是想以這片風景為背景替男人拍照吧。說不定男人就是趁那時候把她推落山谷的。 起先他是這麼想,但最後又修正了這個想法。如果真是那樣,男人應該背對著斷崖,站在崖邊。負責拍照的女人站在男人對面,很安全,被推落的反而應該是男人。 但事實上被推落的是女人,所以女人必然站在崖邊,背對著斷崖拿著相機,男人則站在女人對面的安全地點。 青蟓想到這裡舉目望向斷崖的對面,雜木林到了那邊就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凹陷的高聳雙子山。 青塚也曾經從指月館的二樓眺望過這座山。不過由於位置關係,從旅館房間看到的山被雜木林擋住,只看得到山頭,看起來就像一座平凡無奇的矮山。可從這裡眺望的山景卻有截然不同的風貌。 在V字形雜木林之間浮現的雙子山宛如畫中的構圖。 小徑消失在雜木林之間,通往下川溫泉。換言之,從下川溫泉沿著山路便可以走到這處景點。所以住在下川溫泉川田旅館裡的那對男女才會起意走到這裡,以這片風景為背景拍照留念吧。如此一來,男人就會背對雙子山,站在遠離崖邊的安全地點;相較之下,負責攝影的女人則背朝著斷崖,站在離崖邊很近的位置。這樣的話,男人就可以突然朝女人撲去,將她推落。要讓一個站在崖邊的女人仰面落進十五米深的谷底,實在太簡單。 女人墜落後,陳屍於垂直的斷崖之下。男人從崖上望見後,沿著崖邊步行到山崖較矮、有灌木和雜草的斜坡,手腳並用地爬了下去。走到谷底女人陳屍處,把屍體拖進洞穴裡藏好,再用小石頭磨去落石上的血跡,同樣沾有血蹟的草叢則用泥土遮掩,然後再抓著灌木匆忙爬上斜坡逃走。相機已經摔碎,所以他大概就棄置不顧了吧——如同上次阿菊站在這處崖下憑想像編織出女人步向死亡的故事情節,現在,青蠓終於能清楚地完成這個故事了。 說到清楚,男人沒有再爬上斷崖返回山林小徑,卻從青塚下山的山路前橫穿小徑,從桑田旁邊離去的理由,他現在也明白了。男人不想獨自從那條曾與遇害女子同行的路上回去,當然也可能是怕來時兩人同行說不定被誰看見了。不過更重要的,恐怕還是擔心如果獨自走原路回去,可能會看到遇害女子的幻影,因而心生恐懼吧,走別的路線就不會不安了。 在第二次看到那個男人之前,青塚記得自己曾在半路上休息過三十分鐘,那三十分鐘裡,男人應該先爬上斜坡,又改變主意從斜坡繞路走到山谷入口處,再從那裡走出來吧。 青塚依照他的想像沿著崖邊往下走,沿路沒有小徑,不斷有樹叢和灌木叢擋住去路,費了許多時間才走到山谷入口。到達後一看,正好用時三十分鐘。如此一來,他更加深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抵達山谷入口的青緣意識到終於要進行最後的行動了——他得窺探洞穴內,看那具女屍是否還在那裡。四下望去,只有鳥鳴聲時而響起,卻不見半個人影。彷彿隱約可以聽到地底的聲響,已變弱的陽光仍然溫暖,繼續照亮這個寂寥的場所。 他一直走到洞穴旁邊,洞口仍有落石,和當時的情景一模一樣。屍體或許還沒被發現,如果被發現並已報案,警方搬出屍體必然會挪開堵住洞口的石頭。然而現在絲毫未動,可見遇害女子的屍體依然橫陳於此,白腿朝向洞口。不過,此時那雪白的玉腿應該已化為白骨了吧。上次是五月十一日,幾乎過了快一年了,肉體或許已完全腐爛。 青塚沒有再繼續往前走。他畢業於鄉下某大學的國文系,這時他突然想起學生時代看過的《古事記》中的一節。那是描寫窺見黃泉國的伊邪那美(屍體)的文章。 伴著一盞火光定睛凝視時,只見蛆蟲附身(屍體已經長蛆了),頭上有大雷,胸口有火雷,腹部有黑雷,陰(陰部)有折(裂)雷,左手有若雷,右手有土雷,左足有鳴雷,右足有伏雷,合起來成了八雷神…… 這麼一段對女人腐屍的悚然描寫,讓青蟓想到在這洞穴的幽暗深處,遇害女子的肉體也像“黑雷”一樣泛黑,裂開的陰部上爬著蛆,眼鼻皆被蟲啃噬,更加提不起勇氣走近洞穴。當時看到的腿,究竟是“鳴雷”的左腿,還是“伏雷”的右腿呢? 青蟓覺得,既然堵住入口的石頭原封未動,不用看也知道屍體一定還在。他本想掉頭離去,卻猛然想起當時丟棄的底片。對了,記得當時就扔在這附近,他開始在草叢間搜尋。最後,在離記憶中的地點稍遠的地方找到了。似乎由於雜草長得太高,一直沒被任何人發現,就這麼留在原地。由此可見此地有多麼荒蕪,屍體會一直留在洞穴,想必也是這個原因吧。 他撿起底片,金屬制的底片盒生了銹,露出來的底片一半已經腐蝕。當然,盒裡的底片尚未使用,就算帶回去也不能當做證據。而拍攝到的部分經過雨淋日曬已經完全派不上用場了。不過他還是用手帕包好放進了口袋,就像上次與阿菊並肩步行時一樣。 青塚退回到山谷入口時轉念一想,自己沒有任何證據,這樣子無法確定市坂秀彥到底有沒有殺害那個女人。換言之,也不可能如阿菊所言去勒索市坂。 青塚大傷腦筋。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知道此行沒發揮任何作用後阿菊一定會生氣。她沒受過什麼教育,卻有足夠的貪念。 最後他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不過還不知道這麼做能不能成功。他抱著再辛苦一次的決心從谷底爬上斷崖,走到推測中兩人拍照的地方,把自己帶來的相機取下,背對斷崖而立。對著鏡頭一看,平凡的雙子山果然從雜木林的缺口處探出頭,並被完整地收入到鏡頭中。 青蟓在這裡拍光了整捲膠卷。他不斷地從各種角度拍攝,打算回東京後在“烏賊”的社長室若無其事地取出來,看看到時候社長市坂秀彥會有何反應。 假使市坂成功掩飾住反應,那他還可以設法弄幾張市坂的照片,拿去下川溫泉的川田旅館打聽。不過,縱使旅館的人認出了市坂,只要市坂矢口否認,還是沒戲可唱,因為不利於他的證據根本就不存在。 之後又過了快十個月。 青塚一郎的名字在奇妙的地方變成了鉛字。不只青蟓,市坂秀彥的名字也在一旁。兩人的名字聯袂出現在《新流》這本新上市的綜合雜誌底頁。 《新流》厚達三百二十頁,封面用的不是最近流行的照片,而是油畫美女圖,封面截角以小字體印著“第七期”,可以看出創刊至今已經過了七個月。雖然放在書店門口販售,但從那疊雜誌的高度一直沒怎麼減少來看,應該不是什麼暢銷雜誌。再從進入書店的上班族和學生翻翻目錄就放回原位的反應來看,顯然內容不太合乎大眾口味。 二月中旬,在評論家、隨筆家岡本健夫世田谷的家裡,來了一個名片上寫著“新流編輯部中村忠吉”的年輕男子。岡本將他帶進不怎麼氣派的八疊大客廳裡。 岡本原本是一位文藝評論家,至今也如此自居。他那輕妙的筆觸、對於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心並加以評論的才華,被某些傳播媒體視若珍寶,不知不覺中,奠定了其不知該說是輕文藝評論家還是隨筆家的地位。同時他也很活躍,有時剛看到他走遍全國各地文人故鄉並發表評論,馬上他又開始論述最近的新思想,再不然就是評論女性風俗。他還應邀匿名評論小說,對公關(PR)類雜誌的對談邀約也欣然赴會。雖然在人前自嘲是“打雜的”,但旺盛的好奇心讓他做得還挺高興的。 中村忠吉這個留著長發的年輕編輯,一見到發量稀疏並已漸白的岡本健夫,便遞上最新上市的《新流》三月號,客氣地拜託岡本為這本雜誌寫一篇字數約三十張稿紙左右的社會評淪,最好二十天內交稿。 岡本聽了,先拿起那本雜誌,摘下眼鏡翻開目錄,旋即露出不怎麼感興趣的表情,因為執筆者都是不太有名的人。他的工作早已滿檔,於是委婉地推辭,說留待下次再寫吧。 “我知道您非常忙碌,但能否幫幫忙……”中村不肯死心地說,“我們總編鄭重命令我,一定要邀到老師的大作。” “你這麼說也沒用呀……” 岡本再次把雜誌貼近眼前,尋找總編的名字,“是這個叫青塚一郎的人嗎?” “是的。青塚先生表明,少了您的稿子萬萬不行。青塚是您的忠實讀者。不,其實我也是……”中村說到一半慌忙更改。 “這我當然很感激,可是我現在真的很忙……” 岡本明知對方只是在拍馬屁,心裡還是挺高興的,語氣不覺也緩和了下來。 “這一點我們非常清楚,不過還是請您幫幫忙。” 中村撩起垂落額前的髮絲,跪坐著往前挪了幾步。他似乎看到了岡本的表情變化。 “我們雜誌創刊不久,名聲也不夠響亮,執筆者的陣容自然顯得比較弱。如果這次能藉老師的大名,雜誌將會變得有分量且有光彩。否則,再這樣下去,以後拜託一流作家還是會被委婉拒絕。但只要能邀到老師您的大作,其他的一流作家肯定也會看在您的面子上答應為我們寫稿。” 中村說得慷慨激昂,連臉都紅了。 “哪裡哪裡,我根本沒那麼大的力量。” 岡本雖然這樣說,其實心裡還是有點自傲。當然,自己還稱不上一流作家,不過比起這本雜誌上的執筆者陣容,他自認還算有點名氣。同時心想,如果真如這個編輯所言,自己寫稿就能帶動其他作家的話,倒不妨先答應下來。籍籍無名的出版社艱難地發行新雜誌激發了他的俠義心腸。 “二十天之內恐怕無法交稿,如果時間再寬裕一點,我倒是可以替你們寫點東西。” 岡本考慮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並說定先延後一期,再決定到底要不要寫。年輕的中村滿臉感激,再三鞠躬表示這下子不用挨總編罵了。 岡本再次翻開雜誌目錄,並隨手翻閱了一下內容。但整本雜誌怎麼看都談不上有魅力,編輯風格平板枯燥,內容混雜欠缺焦點。看起來像是把市面上的雜誌各取一部分加以模仿,完全看不出重點。不過,他這時才想起,好像曾經多次看到《新流》在報紙上打廣告,而且篇幅都還不小。 “你們出版社位於哪一帶?” “在赤坂附近,不過規模很小,只是在別人的大樓裡租了兩個房間。” “這位市坂社長,曾經待過哪家出版社?” “不,他從來沒接觸過出版業,對於辦雜誌,算是地道的門外漢。” “門外漢居然敢辦雜誌?這也太大膽了吧。那麼,就是有錢人的消遣噦?” “說消遣恐怕不太好聽,不過資金的確相當充裕。據說這本雜誌就算連著虧損五年也不會倒閉。這是聽我們總編說的。” “那倒不錯。既然是有錢人,是不是經營著什麼企業?” “是的。”中村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老師,您知道烏賊這家餐廳嗎?” “烏賊……啊,我知道,在新宿、池袋、澀谷……對了,連青山那邊都有這家餐廳的分店吧?店面外觀和招牌全都統一風格,所以我印像很深。前幾天好像還在哪裡見過。對了,應該是在自由之丘那一帶吧。” “您說對了。總店在赤坂,不過在到處擴張開分店。” “原來是烏賊的老闆啊,這倒是很意外。西餐廳老闆居然辦起這種綜合性雜誌。” “不只西餐廳,另外還經營了兩家很大的保齡球館。” “連保齡球館都有啊?這年頭,開保齡球館好像挺有賺頭的。” “據說生意很好,所以大家搶著開,最近利潤好像沒有以前那麼好了。” “總之,不管怎樣都是有錢人吧。此人年輕時是不是立志要當學者或作家啊,不料日後卻轉向開起了西餐廳,所以現在才想用這份雜誌來實現年輕時的夢想?這是成功企業家中常有的現象。” “這種說法我倒是沒聽說過。社長對於雜誌的好壞從來沒有意見,也不會提要求。” “你們社長還真大度。他也沒叫你們努力增加銷售量,好多賺一點錢?” “什麼都沒說。” “原來如此,不愧是靠餐館和保齡球館輕鬆致富的暴發戶,區區一個雜誌社的赤字根本不放在眼裡。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早就削減你們的編輯費了。” “編輯費不但沒減少,反而給得更多。剛才忘了說,您的稿費我們也會特別從優處理。” “謝謝……那麼,包括你們總編在內,都是想怎樣都無所謂哆?你們這位總編之前是哪家雜誌社的老手嗎?” “不,他也對雜誌毫無經驗,聽說以前好像在北陸那邊的報社上班。” “是報社記者嗎?” 岡本有點失望,聽到總編是個鄉下報社的男人,便明白這本雜誌為什麼這麼庸俗了。此人來到東京後被賦予負責整本雜誌的大任,結果編輯出來的東西完全上不了檯面。 “這位青蟓總編還很年輕嗎?” “對,聽說才三十三歲。” “雜誌總編還是年輕一點比較好,年紀大了感覺會變遲鈍。” 可再回頭看這本雜誌,還是怎麼看都不像出自敏銳的編輯之手。所幸經營者是個大財主,又有賠錢五年的心理準備,將來說不定會有所改變。青蟓這個總編似乎獨攬大權,如果雜誌能往好的方向發展應該會變得很有趣。才創刊半年就下判斷未免言之過早。 中村頻頻點頭哈腰,再三拜託之後才離去。從他的模樣來看,能夠完成總編交代的使命似乎令他欣喜異常。對中村來說,不惹總編生氣或許比如願邀到岡本的稿子更能讓他鬆一口氣。這件事過去一陣子之後,岡本在某次聚會中遇到了一個朋友。 “餵,你知道《新流》這本雜誌嗎?”岡本若無其事地向對方提起。 “哦,那個啊,多少知道一點啦。”這位朋友一向對出版社的事瞭如指掌。 “他們也向你邀過稿嗎?” “對,不過我只寫過一次,雖然稿費比別家高,可那本雜誌實在不怎麼起眼。事實上銷路好像也不怎麼好。不過雜誌的幕後金主是著名連鎖餐廳'烏賊'的老闆,據說就算連續虧損五年也無所謂。總編又獨攬大權,好像還能拿到不少編輯費。” “果然還是你清楚。老實說,他們也來找我了,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寫。來的是個年輕小編輯,不過正如你所言,他也說他們那個青緣總編獨攬大權。” “情況好像相當嚴重,社長還對他特別客氣。偷偷告訴你吧,青塔這個男人很不簡單,他從社長那裡要了一大筆編輯費,可是好像沒怎麼花在編輯事務上。也就是說,他全都放進自己的口袋裡了。” “原來是那種人啊。這樣的話,我還是不要替他們寫稿好了。” 說是這樣說,但岡本的好奇心又發作了,他覺得不妨與對方合作一次,也能利用這個機會對青蟓這位總編做更進一步的了解。 “如果他真的這麼囂張,那一定在外面玩得很兇吧?” “這你可錯了,青蟓好像是個安分守己的男人。” “啊?那他把那筆錢都存起來了?” “青蟓的老婆精明能幹,聽說她總是準時迎接老公回家,既不讓他玩女人,也不准他亂花錢。換言之,據說青塚私吞的公款都被他老婆拿去存起來了。他那個老婆,聽說以前好像在淺草那邊的烤串店當過女服務生。” “這麼說來,一定是個美女囉?所以老公才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沒那回事兒。我是沒見過啦,不過聽編輯說,他老婆是個身材矮小肥胖的女人,皮膚像豬一樣白皙,臉蛋好像也不怎麼漂亮。就是挺精明能幹的。年齡好像也比青蟓大,看起來更是蒼老很多。” “原來是姐弟戀啊,所以老婆才這麼疼老公。不過話說回來,青蟓甘願被管得那麼緊也很不可思議。他做總編做得那麼霸道,說不定就是為了發洩被老婆壓得抬不起頭的鬱悶吧。我還真想見識一下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岡本暗忖,接下來不妨替那本雜誌寫篇稿子好了,這樣就可以趁機結識對方了。 然而,到了下個月,岡本把三十張稿紙的稿子交給中村時,青塚這個總編並未露面。 “我還蠻想見見總編的。”岡本若無其事地說。 “是,改天我一定讓總編親自到您府上致謝。”中村說著欠身行禮。 “你們總編還是一樣的囉唆嗎?” “對,囉唆得很。” “可是,老實說,雜誌的銷路還是沒有起色吧?” “對,陷入滯銷狀態。” “這樣一來,就算他再怎麼獨攬大權也不好向社長交代吧?我聽說他好像向社長要了一大筆編輯費,總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吧?” “您知道的還真不少啊。”中村說著,注視著岡本。 “沒有啦,我只是稍微聽到一點風聲。” “您說得沒錯。這陣子總編的心情糟透了,看樣子好像是社長不願意再出錢了。” “那是當然。社長辦雜誌也快一年了,就算再怎麼外行也應該大致了解情況了,當然不可能永無止境地投注資金。” “再加上保齡球館的營業額好像減少了,現在到處都有類似的球館出現,競爭太激烈。這好像也是社長不願再出錢的原因之一。總編一直嘀嘀咕咕的,還發牢騷說一定要想辦法。不過不管他怎麼抱怨,反正錢都不會全部拿來做編輯費,所以我們也不怎麼關心啦。”中村吐著煙圈說道。 到了四月中旬,岡本收到寄來的《新流》五月號。 岡本一看封面,不禁暗自稱奇。之前《新流》的封面都是委託畫家畫的美女圖,這次用的卻是風景畫。近景是一片雜木林,在呈V字形分開的缺口間露出山巒。 岡本心想,這張畫也太無趣了吧,構圖本身就夠平庸了,雜木林之間露出的山更是平凡無奇,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小山頭。真是索然無味。實在搞不懂為什麼要刻意把美女圖換成風景畫。他從一角的落款得知,這幅封面是認識的畫家白井畫的。 白井為何要畫這種畫?岡本熟知他的畫風,所以更加奇怪。這張畫與過去白井一直描繪的主題截然不同。他猜想,或許是雜誌社勉強畫家幫忙,所以敷衍了事隨便畫一張交差的吧。 那本雜誌寄來一個星期後,《新流》的中村再次來訪。 “上次老師寫的那篇大作極受好評,所以總編又叫我來拜託您,下一期務必請您再次幫忙。老師,拜託拜託。” 中村像之前一樣說得很客氣。 “我考慮看看。”岡本答道。 上一期是對方初次的邀稿,他也寫得格外用心,想展現一下自己與其他執筆者的不同之處。能夠得到這種程度的反響對他來說多少還是有點滿足。 “老師,您千萬別這麼說,拜託您務必幫忙。我們總編可是再三交代過,如果老師不答應,我又要被罵得狗血淋頭了。” “你們那個青塚總編還是老樣子?” “對,獨裁作風越來越強勢了。” “他或許很獨裁,不過你們這期的封面是怎麼回事兒?根本一點也不出色嘛。”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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