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壞女人

第9章 卡爾內亞德斯的船板

壞女人 松本清张 23548 2018-03-16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的早春。 XX大學教授玖村武二起程前往的某市演講。玖村是歷史系教授,邀請他的單位是當地的教職員工會,場面相當盛大,充當會場的大學講堂擠得水洩不通,大部分聽眾都是當地學校的年輕教師,還有許多大老遠搭火車趕來的。按照慣例,演講結束之後有一場座談會,席間熱鬧非凡,聽眾活潑的發問源源不絕。等到玖村重獲自由,回到旅館就寢時已是深夜了。他要求旅館的人早上七點叫他起床,這對於早上習慣晚起的他來說極為罕見,因為他另有目的。 打從接到對方的這次演講邀請時,玖村就想順道去拜訪大鶴惠之輔了。大鶴惠之輔是玖村的恩師,之前也是XX大學的教授。戰爭期間隸屬於大政翼贊會,由於大力提倡國家歷史論而遭到政府放逐。事實上,大鶴惠之輔並非因為倒向大政翼贊會才提倡該項主張的,而是始終主張這種學說才加入翼贊會,或者該說,他是被歸類為翼贊會成員的。

之後,大鶴惠之輔退隱故鄉,當起了農民。他的故鄉距離玖村此次應邀舉辦演講的場地不遠。一查時刻表,搭乘開往山里的鐵路支線只要兩個小時就能到了。玖村這次答應主辦單位從東京大老遠搭火車、費時十幾個小時過來演講,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造訪暌違已久的大鶴惠之輔。甚至可以說,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旅館服務員在翌晨七點準時叫醒玖村。他要搭的那班火車將於八點多發車,於是他匆忙洗臉、吃早餐,坐三輪車趕往車站。目前在鄉下地方,汽車仍十分罕見。清晨,撲面而來的空氣異常冷冽,冷到必須垂下車簾阻隔寒氣。 這趟火車沒有二等車廂,全是骯髒的三等車廂,每節車廂裡都坐滿了來批發貨物的黑市商人。這條支線橫越中國山脈,直通日本海,但在抵達山脈之前會先經過一處著名的盆地。黑市商人的目的地似乎都是當地的米鄉,而玖村的目的地也是那裡。

批黑貨的男男女女各懷心思地佔領坐席呼呼大睡,玖村則整整兩個小時一直眺望車窗外的山景。火車終於下坡了,駛離山區後進入河流縱橫的平地,最後抵達一個稍有些規模的車站。那些黑市商人就像聽到了起床號似的,一齊起身利落整裝。 由於事前打過電報,大鶴惠之輔在月台上迎接。雖然穿著一身熟悉的舊西裝,但兩年不見,對方似乎蒼老了許多,只剩頭頂那撮日漸稀薄的髮絲還是黑的,別處的都白了。 “嗨,歡迎你來。”他笑得很開心,缺牙的嘴咧得很大,都能看到舌頭。 玖村與恩師客氣地敘舊。但還沒來得及寒暄完,就另有三四人團團圍住大鶴惠之輔。 “老師,今天有貨嗎?我們可是專程為老師而來的。” 是那群拎著手工大背包或布袋,剛下火車的黑市商人。

“那件事晚點再說。我今天是來接東京的客人的。” 大鶴惠之輔一臉不悅,用當地方言如此說完後看著玖村,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玖村裝作沒看見。 前往大鶴惠之輔家需要二十分鐘。一路上,大鶴惠之輔不停向玖村描述這裡是水鄉,在東京大概很難找到這麼乾淨的河水吧;這塊盆地的朝霧美景可是日本第一云雲。很明顯,大鶴惠之輔的這份自負並非因為著名歷史學家已融人當地的農民生活,而是他在玖村面前感到自慚形穢,因此虛張聲勢,只為掩飾羞恥。他一如往昔地微駝著背,彷彿踏著高低節奏般緩緩前行的身影仍竭盡所能地保留著前XX大學教授的風采。 大鶴惠之輔的老家雖然老舊,但因四面都有寬闊的土牆環繞,看起來仍保有大戶農家的餘威。來到昏暗的家中,容顏更顯衰老的前教授夫人出來迎接玖村,大鶴的弟弟和弟媳也出來打招呼。只是明明是大鶴惠之輔一家前來投靠弟弟弟媳、寄人籬下,怎麼卻好像反而騎在人家頭上頤指氣使呢?這一點從剛才車站上黑市商人找大鶴惠之輔買白米一事也可體現。弟弟的樣貌與哥哥雖然相像,但在身為大學者的哥哥面前,他就像一個沒有主張的弱小男人一般畏畏縮縮。

大鶴惠之輔把玖村帶到最上等的和室,自己往上位一坐,盤起雙腿。這一點倒是和他以前在大學教書時的態度分毫未變。招待玖村的酒菜皆由弟弟弟媳親自端至門口,他再以下巴示意妻子接過來放在面前,一舉一動都展現出他才是這個家的大家長。 “怎麼樣,演講還成功嗎?”大鶴惠之輔一邊勸玖村喝私釀的酒,一邊問道。 “還好,大約來了七百人吧。”玖村不失禮貌地回答。 “七百人啊。嗯……能聚齊七百名教師也算是很熱鬧了。” 大鶴惠之輔稍微閉了一下眼睛說。在他閉眼的那一瞬間,應該正在腦中與自己過去的演講盛況加以比較吧。 “怎麼樣,那種所謂的教職員工會勢力強大嗎?” 大鶴惠之輔問道,杯裡的酒不慎滴落在衣襟上。在聽過玖村的說明後,他露出沉思的眼神,說:“嗯,難怪你的論點會受那些人的歡迎。”

玖村來之前就已預料到大鶴會這麼問。他是大鶴惠之輔的徒弟,並把老師的學說視為史實遵奉,在戰前出了許多著作。無論在誰看來,他都是大鶴門下鋒芒畢露的年輕學者。世人也已認定,他還不到四十歲就能榮陞為同一所大學的教授,多虧了恩師的推薦。事實上,他還在老師的推薦下,加入了“言論報國會”這個團體。 然而,玖村在戰後放棄了過去的學說,不過並不是明顯地“拋棄”,而是曖昧地傾向左派提出的歷史理論。就像在群起騷動之際,若無其事地偷偷挪動自己的位置一樣,看起來彷彿他早就站在這個位置上,徐徐吐出唯物史觀的理論一般。 玖村一直被同儕讚為聰明人,說他闡述理論的方式明快、文筆精巧。恩師大鶴惠之輔專攻古代史,主要是綜合民俗學與神社考古學的方法來研究神話時代。玖村自然也繼承了這套模式。只不過到了戰後,他開始把這個方法用在“人民的”史觀上。

比方說,大鶴惠之輔認為,農、漁村遺留的古老風俗,乃是自古以來令人懷念的淳樸生活的傳承;相較之下,玖村基於同樣的例子提出的主張則是,這種風俗會一成不變地保留下來,就足以證明農、漁村一直聚集被壓榨階級,因為極度貧困,所以無法使生活產生變化。玖村的理論不只用文獻方式呈現,還大量引用民俗學式的實證,因此成為一種非常獨特的學說。某位前衛派批評家甚至說他的著作足以和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財產及國家起源》媲美。不過,這當然是受書店委託寫的推薦文。 總之,從此玖村武二就被大眾視為進步派歷史學家。他年紀尚輕,這種年輕吸收了進步的空氣,又被來自別處的空想推波助瀾,使得功效更為顯著。他不斷出版新著作,並開始在綜合雜誌上刊登許多與日本歷史有關的論文。他的名字不時登上報紙,變得更有名氣。

這時,開始有書商請他編寫教科書。正如許多進步派執筆者所做的,他編寫的中、小學社會科日本歷史教材裡,隻字未提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只客觀敘述統治階級與被統治被壓迫階級之間的鬥爭過程。當時正值日本各地方學校教職員燃起階級意識,聯合組成龐大組織之際,因此玖村武二寫的教科書幾乎得到了全國所有學校的採用。出版教科書的出版社很看重他,他又在書商的請託下編寫了參考書,結果也是多次再版,成為所謂的“地下暢銷書”。接著開始有人大老遠邀請他去演講,人們聽到他的盛名紛紛前來,場場爆滿。 玖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大鶴惠之輔一定會消遣他說“難怪你的論點會受那些人歡迎”,因為他相當於背叛師門的弟子。雖然他有正當的主張,但如果被老師指責,他還是打算乖乖道歉。玖村知道,這是師徒之間的禮儀,沒得爭辯,只要遭到放逐、退隱鄉間的恩師能夠體諒他遠道來訪的心意,便自覺目的已達。另外,這趟來訪未必真如他嘴上所說,純粹只是慰問。慰問者,通常在內心某處暗藏著優越感。

然而,大鶴惠之輔剛才的說法既沒有非難之意,也不含諷刺之心。面對這個背叛自己學說的愛徒,他不僅毫無追究之意,反倒流露出渴望吸收新知的熱情,這讓玖村不禁有些意外。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老師是否是看在自己遠道來訪的分兒上,不好意思吐露內心的感受? “老師,我最近提出的論調好像與您的學問有點背道而馳,這讓我備感不安。” 玖村在無奈之下,只好兜著圈子先開口道歉。之前錯失在信上道歉的良機,這件事一直懸在他心上,讓他耿耿於懷。這次前來拜訪大鶴惠之輔,也是想當面說出這句話,一吐心中塊壘。 “不,你別這麼說。做學問本來就沒有既定的模式,年輕人還是該照著自己的想法前進。” 大鶴惠之輔轉動著舌頭,從缺牙的齒縫間流出這麼一句話。他的語氣就像射向廊簷的早春陽光般溫和,這一點可不像玖村在大學時代認識的那個大鶴教授。教授以前對立場相反的學者總是滿懷敵意,如果弟子中有人膽敢背離他的學說,他肯定會心生憎恨。

而玖村,可說是叛徒中情況最嚴重的一位,然而面前的大鶴惠之輔卻絲毫看不出生氣的徵兆,反而流露出軟弱的表情面對著他。起先,玖村還以為老師果然被農村環境馴服了,但旋即發現並非如此。 “玖村,其實我的放逐令再過半年就可以解除了,已經有人通知過我了。”大鶴惠之輔眨巴著那雙含淚的老眼說道,“所以……我還挺想再回大學的,你能幫我打點一下嗎?你看怎麼樣,你說話應該很有分量吧。” 他那乞求般的可憐眼神,加上帶著討好意味的話語,打動了玖村的心。正因為這位大鶴教授過去從來不曾露出過這種軟弱眼神,更不肯向人低頭,所以此時格外能夠打動玖村。玖村不禁有些自責,現在的自己說起話來的確頗有分量。 “是嗎?那真是恭喜您了。老師還年輕,若真能如此,我們巴不得您能重回母校。雖然我力量微薄,但一定會盡力說服校長的。”玖村如此說道。

從這一刻起,他已經自認為是這場感人師徒劇的主角,有點陶醉在古典的感動中。但他也不敢說此時心裡只有報恩的念頭,他自己也察覺到,內心深處有種身為慰問者的優越感,並多少有點瞧不起對方。 大鶴惠之輔聽到這話似乎勇氣大增,頻頻說著“萬事拜託”。最後還對玖村諂媚地說:“告訴你,我也不會永遠被自己的學說束縛,人畢竟還是得跟上時代嘛,今後我會朝著新方向好好研究的。” 半年後,大鶴惠之輔的放逐令被正式解除了。他為了重返大學一事,每隔一個月就從中國地區的盆地前往東京,總共去了三趟,每次都住在玖村武二家。 玖村以前的房子在戰爭中被燒毀,之後他一直租住公寓。但隨著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的版稅陸續入賬,他存了一筆錢,便在田園調布那邊蓋了幢新房子,建築面積約三十五坪,是一幢融合了東西風格的雅緻建築。大鶴惠之輔初次來訪時,表現出了明顯的驚訝之情。 “你蓋了豪宅呀。” 他一邊在家中四處參觀一邊說道。以前的他可絕不會做這種事,看來果然是在鄉下待久了,玖村望著師父曬黑的皮膚和舊西裝暗想。說到這裡才想起,他居然還在旅行箱裡塞滿了袋裝白米,說是作為伴手禮,看來鄉下人的土氣已經滲進他的骨子裡了。 “怎麼,這也是靠賣書的版稅蓋的嗎?”像上次在盆地裡那間舊屋一樣,大鶴惠之輔又轉動著舌頭,從缺牙的齒縫間漏出一句話。 “是的。光靠學校的薪水怎麼可能蓋房子,如果只有一般單行本或雜誌的稿費,頂多也只能貼補家計,或賺點零用錢。”玖村武二笑著回答。 “這麼說來,你的意思是要靠那些教科書和參考書噦?”大鶴惠之輔湊近盯著玖村問道。 “對。” “嗯……真是不簡單哪。” 大鶴惠之輔兩眼發亮地四處打量天花板、牆壁和家具裝潢。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玖村總覺得老師眼神裡的異光帶著鄉巴佬所特有的毫不掩飾的羨慕。不過,等大鶴看到書房裡陳列的書本後,眼中的光芒頓時轉為貪婪。 “你收集了不少珍貴巨著啊,我記得,你的藏書不是都在戰火中被燒掉了嗎?” “是的。” “後來你又重新收集了這麼多?” “對,可以這麼說。” “嗯……”大鶴惠之輔歪頭沉思。玖村這才想起,對方也在戰火中損失了大量藏書。玖村望著眼前的背影,抽了一口煙,露骨地露出帶有惡意的驕傲眼神。 駝背的身影忽弓忽伸,正一字不漏地審視著書架上的書脊。以前那個對別人的藏書不屑一顧的傲慢大鶴教授已了無踪影,他甚至還針對幾本書執拗地追問玖村,自然多半是馬克思理論方面的書籍。 大鶴惠之輔三次赴京,一直都是這種態度。再就是頻頻慫恿玖村替他遊說,讓他能重回大學執教。大鶴對這件事的態度更是執拗。然而,校長遲遲不肯同意。 “他那套學說實在是……”校長每次說起這件事都一副無精打采的表情。 後來,身為考古學家的校長說了一個故事給玖村聽。那是戰爭年代發生的事,當時,九州有兩個縣在爭奪天孫降臨地的頭銜。而校長(彼時尚未擔任校長)與大鶴教授正巧一同受邀造訪其中一縣。據說,當時大鶴教授認真地用學術觀點證明當地地名取自《古事記》,並發表了一場演說,態度斬釘截鐵,絲毫沒有顧慮到身為考古學者的校長。這就是校長提到的,大鶴惠之輔的一段往事。 “當然,那時畢竟正值戰時,當地有一處神話時代的皇陵,卻被濱田耕作老師貶至奈良時代,當地人本來就群情激憤。可就算扣除這個因素,他在我面前所表現出的無畏還是讓我佩服。”校長一手托腮說道。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這陣子聽他說話,他的想法已經改變很多了。”玖村武二如此辯解。 玖村表面上似乎在極力推薦大鶴惠之輔復出,但其實心裡根本不在乎。談不成就算了,他並不打算纏著校長自找麻煩。畢竟如果推薦的是學弟,至少還能順便擴張自己的勢力範圍,可對方是自己的老師,根本無利可圖。雖說老師以前確實手握權威,也提拔過他,不過現在即使東山再起也已失勢。而且老師沒有手下,就在校內發言這一點,玖村自信比老師更有威信。若執意主張大鶴惠之輔返校,可能反而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可沒想到就在玖村即將放棄時,出現了熱心的援軍。現任教授中有兩三個人因感動於玖村的師徒情而同意幫忙,之後教授會議又一致通過,這才說動了校長。 於是,大鶴惠之輔在解除放逐令八個月後,終於又風光地重返大學任教。玖村武二沒想到自己的努力竟然開花結果,這也令他有些意外。 “玖村,這都是你的功勞。謝謝,謝謝。”大鶴惠之輔流著淚再三致謝。 然而,大鶴一回到大學,似乎又立刻恢復了原先的氣質。他不再是那個躲在鄉下賣米給黑市商人、對弟弟弟媳頤指氣使、寄人籬下的大鶴惠之輔了。他彷彿只是休了個長假又回來上班,依舊是原來的大鶴教授。不同的是無論外形還是面部表情,都好像變得更年輕更有活力了。教授這個職業,就像脂垢般附著在他全身的皮膚上。 玖村冷眼旁觀,不禁如此想。 只不過,大鶴惠之輔少了以前的神采,再也不見昔日受軍部肯定、在翼贊會左右逢源、趾高氣昂走在校園裡的那種氣勢。他的身影單薄而孤獨。 大鶴教授看起來很焦躁,似乎正在思索如何補回這段空白。他本來就凡事喜歡爭先,正因為以前風光過,此時更不肯服輸。 他開始大量涉獵左派理論。說是大量涉獵,其實多半是從玖村的書房裡拿書看。他看書很快,又有克服困境的熱情。不過此舉似乎有雙重意義——其一,是想探究玖村目前學說的秘密;其二是鼓舞自己,期望自己也能早日擁有豪宅與藏書豐碩的書房。 面對恩師的這種態度,玖村武二採取鄭重又不失冷淡的方式對待。他適時誇耀、適時卑屈。玖村感覺到與昔日恩師之前有些牽扯不清的麻煩,多少有點後悔當初不該努力把他從中國地區的鄉下弄回大學,但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甚至在妻子麵前也未表現出分毫。 玖村的妻子起初非常歡迎大鶴教授光臨,並熱情款待,可是次數一多,她慢慢發現教授有些霸道,便開始拉下臉了。 “大鶴老師好像變了呢。”玖村的妻子說道。 “怎麼說?” “該怎麼講呢,也許是沒有以前那種從容了吧,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卑躬屈膝和厚顏無恥。” 玖村暗想,連女人都看出來了啊,但表面上並不予認同。 “你不該說這種話。老師在鄉下受了那麼多罪,也許感覺有點不一樣,但他畢竟是我的老師,我們應該好好侍奉他,他在學界終究還是第一把交椅。” 他這套感激恩師的陳詞不只對妻子說——不,應該說,就連對妻子都這麼說了,面對外人更得添油加醋一番。每個人聽了都很感動,認為玖村身為大鶴惠之輔的弟子,真是個時時以老師為重、虛懷若谷的學者。 “你呀,蓋了漂亮房子,生活也奢侈。你真是交到了好運哪。” 大鶴惠之輔不管說什麼都會引出這一番話。之前他在做學問方面就是個妒意很強的人,可沒想到現在連妒意都變得如此俗氣。這種話聽多了,玖村漸漸萌生惡意,開始產生一種虐待心理。好,既然如此,我就讓你好好見識見識我的風光。 玖村有個避人耳目的娛樂場所,是靠近上野池之端的一家高級居酒屋,名為“柳月”,那附近還有許多供召妓作樂的茶室。玖村覺得,把錢花在銀座或新橋一帶的酒吧和居酒屋是最愚蠢的行為。那裡不僅花費昂貴,服務態度也不夠貼心。再加上,他也怕自己花天酒地的行為張揚出去,怕引起流言飛語。並不是基於教授的面子或自卑感,而是不想讓別人臆測他哪兒來的這麼多錢揮霍。說白了,他就是怕別人說他靠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發財了。 相較之下,在“柳月”玩樂就幾乎不會被外人發現。他已經來這裡一年多了,至今仍未有任何人察覺。 玖村之所以把大鶴惠之輔帶來這個秘密樂園,是為了讓他見識到自己的另一種奢華生活。他的陰謀,是要藉煽動大鶴教授的自卑感和妒意來自娛。 在“柳月”可以叫藝妓,不過因為女服務生會上場頂替,所以幾乎沒有這個需要。這裡的女服務生多半當過藝妓,酒席之間可以提供與藝妓一樣的服務,來這裡的客人都是這樣玩的。 玖村是“柳月”的好主顧。他是個名人,花錢也很大方,被店裡奉為上賓。只要包廂騰得出來,每次總是讓他使用最高級的那一間。 那晚,玖村極盡奢華地款待大鶴惠之輔。他很少帶客人過來,而且事先已吩咐過媽媽桑,所以店裡派來的都是最漂亮、最有交際手腕的小姐,她們盡職地包圍著身為主客的大鶴教授。教授醉了。跟著女人們的歌聲和舞蹈敲著桌子打拍子。 “玖村,我好久沒來這種地方了,你可讓我享受到了,真是感激不盡呀。”老師對闊氣的弟子說道。 弟子並未錯過恩師卑下辭令背後暗藏的妒意,他很滿足,低下頭笑了。 回程的轎車上,大鶴惠之輔立刻發話。 “餵,你常來這個地方嗎?” 果然來了,玖村想。 “對,有時候忙完之後我就會去那裡讓腦袋放鬆一下。” 他知道這句話有多麼刺激,包含著兩種含義——不僅表明他經常如此冶遊:“忙”這個字眼,也立刻令人聯想到他的副業。大鶴教授聽了,一定會有強烈的反應。 “哦,真不簡單。那種地方可不是一般人三天兩頭就能跑去玩的。” 教授靠著座背,呼著酒氣說道。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羨慕之情,逐漸轉為玖村預期中的反應。教授叼著煙,噴出一口煙後沉默了半晌。玖村很清楚他在這段沉默里盤算著什麼。 “這麼說來,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的版稅賺了不少嘍。” 果然,一按鍵就能發出預期的聲音。大鶴教授看似自言自語的呢喃,明顯帶著焦慮與嫉妒的言外之意。玖村沒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默默一笑。 教授再次陷入沉默,徑自眺望著車窗外疾馳而過的夜景。玖村以為他正在思考下文,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卻聽到他意料之外的發言。 “對了,那個,坐在我右邊的女人……”玖村發現舞台有所轉變,不得不連忙思考新的對策。 “啊,那個?”他總算搞清楚了些狀況,瞥了一眼老師。 “嗯,那個女人的年紀雖然有點大,可是伺候得很周到,又帶著一種高雅的性感,還挺不錯的。” “是啊。”玖村附和著,不由得低聲嗤笑起來。大鶴惠之輔說的,正是他的情婦。 大鶴教授從此急速改變。他成了唯物史觀的學徒,開始根據那套理論來架構日本史。以前視為學說核心的《古事記》與《日本書紀》被他輕易捨棄,只選擇對新理論有利的部分,謹慎地摘錄引用。 基本上,進步派的歷史學者是以演繹法拿這套史觀來解釋現象的,所以多半擅長概史;可是論到蒐集零碎史料再歸納的細部技術就有點馬虎了。關於這一點,大鶴教授憑著天生的細心,以古代史——尤其是他最拿手的神社傳承關係——為中心加以研究。資料大致都是以前累積下來的,所以倒也不用費力,只要苦心鑽研唯物方法論就行了。 總之,大鶴教授徹底改變了,如今他在課堂上的講課內容與戰時的背道而馳。既可以誇他勇敢,也可以貶他無恥。 有一次,一名學生起身發問:“老師的論調,好像與戰敗前大不相同,請問是什麼原因?” 教授並沒有像戰後轉向的進步派文人一樣,用“受到軍部壓迫”這個拙劣的理由來搪塞。 “史觀這種東西是活的,並不是既定的,它會隨著時代不斷地發展,它不是死的,隨時都在前進。” 學生似懂非懂地坐下了。 玖村武二一直冷眼旁觀著大鶴教授。他知道一個秘密——教授的新理論都來自於他的書房。任何人只要知道他人的秘密,都可以瞧不起當事人。不過,大鶴惠之輔的歷史論以史料研究為主,所以比起其他粗愚的研究顯得更為縝密,這一點倒是有點特別。 然而,對於玖村來說,那套學問根本算不了什麼,他只是覺得大鶴教授很靈巧,同時羨慕大鶴教授那種為所欲為的處世態度。 學界總是有數不完的勢力鬥爭。學者之間的妒意比女人還強烈,所用陰謀連政治家都要自嘆不如。一旦身處同一所大學內,妒意更會加倍,陰謀也在看不見的地方不斷發生。 而玖村武二是個謹慎的男人,他一向小心提防被捲入陰謀、遭到拖累。他知道自己是個有利用價值的男人,擁有新銳學徒的名號,又頗具新聞價值,萬一捲入陰謀,像他這麼有才幹的人,隨時都有可能身敗名裂。因而,就算只是只言片語、舉手投足,他也總是小心翼翼地提防著。 可是大鶴惠之輔不一樣,他以前擁有的名聲早已退去。戰敗之前,他的學說的確頗受軍國主義者尊重,總是獨領風騷;然而現在他已經退居第二線甚至第三線了。他已不再是別人嫉妒的目標,整個人已經失去被捲入陰謀的價值了。簡而言之,就是沒人把他放在眼裡了,所以,他能夠為所欲為地隨意發言或改變觀點。雖然他現在受人輕蔑,但那種自由自在的立場還是令小心翼翼的玖村略感羨慕。 花了一年,大鶴惠之輔終於寫完了一本書。他拿去找玖村商量。 “玖村,能不能幫我把這個拿給你認識的書商,以前替我出書的出版社已經換總編了。” 就算總編沒換,恐怕也沒人肯理你吧,玖村在心裡暗自嗤笑。 “知道了,我去說說看。” 玖村表面上熱心地答應了,並接下那個裝著超過四百張稿紙的包裹。他用雙手掂了一下,這重量彷彿直接壓在他的心頭。不過,他還是仁慈地替大鶴接洽。 “大鶴老師也變了呀。”書商看完稿子後來訪,這麼對玖村說道。 “你也這麼覺得吧,這才符合潮流嘛。”玖村雖這麼說,但其實也有點心虛,於是又補了一句,“現在的他才是真的!以前是他走錯路了。” “可是,這個名字恐怕有點……”書商露出為難的表情,歪著頭說道。 “不用這麼在意吧。”玖村裝出極力說服的模樣,又說,“現在的許多進步派文人在戰前不都屬於另一派。不過,如果你沒興趣,我也不會勉強你。” 實際上,玖村雖然出面牽線,但本質上依舊採取袖手旁觀的姿態。因為這件事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過了幾天,那位書商有了回音,說願意出版,不過有個條件,就是玖村的下一本書也必須交給他出版。對玖村來說,這是一宗很不甘願的交易。 大鶴惠之輔撰寫的《日本古代史新研究》就這麼出版了。他在書中演繹唯物史觀,敘述古代也有現代階級鬥爭,表達一種極具戰鬥風格的歷史觀。結果,學界沒有人提出讀後感,正如玖村所預料的,就連進步派陣營也一聲不吭。 但大鶴惠之輔的努力非比尋常,後來他又陸續出版了類似的書籍。他拿著第一本書主動去找二三流出版社打交道,所幸他在這方面很拿手,就像推銷員一樣會做生意。 就像上色一樣,即便剛開始時色彩淡得不起眼,但日積月累總會有一定濃度的。經過長期的努力,學界及整個社會對大鶴惠之輔的印像都有了改觀,這也是自古以來便有的法則。只不過,他那個有前科的名字依舊是個包袱,總會留下模糊的不良印象。 玖村武二能夠理解大鶴教授這種令人同情的努力,教授想恢復以前的名聲,想成為學生擠爆教室的當紅教授。不,也許名聲只是一種手段,其實他真正想要的應該是富裕的生活吧。對於年近五十的他來說,有這個慾望並不過分,放逐期間的逆境也是原因之一吧。他一定很想靠著出書賺取比大學薪水多出好幾倍的收入,蓋一幢漂亮的房子,收藏數不清的藏書。玖村就是范本,他每次來玖村家做客,都會望著這個範本,萌生妒意,之後再把妒意化為鬥志,努力鞭策自己,腳步踉蹌地離去。不,說不定他來玖村家,就是為了尋求鞭策的。 玖村在家中想像大鶴惠之輔幾乎怒髮衝冠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到昭和二十幾年為止,情況都大致如此。讓我們將時間快轉,轉到昭和三十幾年,最近,大鶴惠之輔已經略微趕上玖村了。 後來他又出了幾本書,某家學習出版社便開始聘請他編寫社會科參考書。換言之,他的努力奏效了,已經攀爬到這個地步了。他臉上的表情也總算稍微安定了。 所謂的得寸進尺,想必就是用來形容這種時候的吧,玖村想。大鶴惠之輔對玖村表明,自己希望編寫教科書。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希望,當然又是那種厚臉皮的要求,擺明了就是要玖村替他牽線。 “這個嘛……”玖村用手指抵著額頭說,“出版教科書的出版社各有自己的編輯群,恐怕不太可能聽我們的。他們以自己的規範找人執筆。” 他把教科書出版社的編輯說得極有權威,以此作為委婉拒絕的理由。就藉口來說,這的確是最巧妙的說法。 “我想也是。”大鶴教授深表同意地點點頭,“不過你是暢銷作家,只要你開口,對方不至於連你的面子都不給吧。還請你務必幫我這個忙。” 玖村暗忖,大鶴教授如果去拉保險八成也會很成功。同時在心裡下定決心,唯有這個忙他不能幫。教授那種只要對方退讓一步他就會逼近兩三步的作風,已令玖村起了戒心。 大鶴惠之輔那種自以為只要開口,別人就一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自信,也令玖村頗為反感。被拖累到這種地步,還有誰能受得了?玖村真想對他說,就算臉皮厚,也該有個限度吧。比起玖村當初替他安排復出時的擔憂,現在的大鶴惠之輔已經變成了更大的麻煩。 但表面上玖村依舊不能把大鶴教授視為麻煩,他很怕這一點被別人拿來大做文章。只是私生活稍微不檢點,陰謀派就會將其放大、胡亂編造故事,玖村怕那些人說他不知報恩。不知幾時這一把柄就會變成敵人的武器,所以他必須非常小心。幸好,目前他已被公認為重情重義的優秀學者,把恩師大鶴教授從鄉下接回校園,又將心愛的藏書毫不吝惜地借給老師,還不時邀請老師到家裡給予溫暖慰藉。這些都是眾所周知的事,他不能破壞這個辛苦打造的幻影。他深信,再沒有比學問界看起來更自由、實際人際關係卻更加複雜的地方了。為此,玖村學會瞭如何冷淡地禮遇大鶴教授。這麼一來,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好好地虐待他了,也不用再擔心遭人指責。具體辦法是態度恭敬卻不給他任何實質的好處,這一招讓玖村嚐到了些微隱秘的愉悅。 比方說,類似這樣的事。 那間位於池之端的居酒屋“柳月”,玖村曾帶大鶴教授去過三四次,他似乎很中意那裡的女服務生須美子,也就是他曾經在車上向玖村提過的“雖然年紀有點大,卻散發出高雅的性感”的女人。但他不知道,那是玖村的情婦。 “那位大鶴老師,最近常來我們店裡呢。” 某晚,須美子如此對玖村說。 大鶴教授最近的收入,玖村大致猜得出來,他一個人去“柳月”,花費應該不成問題。雖然比起玖村的收入,還是差了十倍以上。不過以他節儉的個性,這也是天大的奇事了。經過慢慢地追問,玖村才知道他是迷上了須美子,是專程去找她的。 玖村放聲大笑。 “真煩人。” “大鶴老師可是我的恩師,你別對他太冷淡。”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 既然知道還“可是”什麼?玖村追問。結果須美子說,教授頻頻問她有沒有丈夫或情人,再不然就是問她能不能約在外面聊聊。 “他沒問起我嗎?” “問過,他問你該不會是我的什麼人吧。我說沒那回事兒,玖村老師只是常客,我們可是正派居酒屋。” 玖村武二一聽,又笑了。 玖村與這個女人已經暗地裡交往六七年之久了,然而就連“柳月”的人都沒有確鑿的證據,這段關係全靠玖村的小心謹慎才能維持到現在。須美子雖是玖村的情婦,但玖村從來不去她家。凡是可能被世人發現的事,就算再細小,他也盡量避免。 玖村每個月會給須美子三四萬圓津貼,以他的收入,這點錢給得毫不吃力。須美子對於目前的關係雖然滿足,但還是指望玖村曾許諾的“遲早會把她娶進門”的長期支票能夠兌現。 他們倆租了一幢民宅的二樓,固定在那裡幽會。他們從不去旅館,怕遇上熟人。此時,在那間天花板低矮的二層房間裡,玖村一邊和女人親熱,一邊聽她敘述大鶴教授的事。 “他一喝醉,就會叫我到外面跟他約會呢。那個人,到底多大年紀了?” “不清楚。五十六七歲吧。” “也沒多老嘛。他真的很煩,老是握著我的手不放,再不然就是想把手伸進我的兩腿之間。” 這種“小報告”,既可刺激情慾又可取樂,玖村也跟著女人一起嘲笑起大鶴惠之輔。得到的樂趣,就好像坐在觀眾席上觀看老師的滑稽表演。 大鶴教授依舊執意想編寫教科書,他不斷慫恿玖村牽線的舉動令玖村異常煩惱。也不知他是從哪裡查到的,居然對一本教科書可以發行幾十萬本,作者可以拿到幾成版稅等數字都一清二楚。 “該怎麼說呢,這年頭,教師工會組織也很穩固,階級意識已有覺醒,所以你寫的社會科教科書應該很快就會被採用吧?” 大鶴惠之輔的老毛病之一就是,喜歡看似若無其事地切人正題。看他那副一切都了然於胸的樣子,令玖村不禁產生一股莫名的焦躁。 “那也不見得,很多人都在寫。況且也要看交情。” “我寫的書,教員們應該也會看吧。”果然又是兜圈子說話。那種語氣分明是想說,“自己如果寫了教科書,一定會大賣”,同時也包含著“你為何還不趕快替我牽線”的催促之意。 “老師的心願我一直放在心上,可是,畢竟還是要找好機會才好開口。而且,這種事終究不是編輯一個人就能決定的,上級主管的意見才是關鍵。” 如果隨口說跟書商提過,他八成會直接跑去找書商,對他不能信口開河。這個藉口最靈巧也最有效果。 玖村一邊對一臉不耐煩的大鶴教授道歉,一邊在心裡取笑他。 昭和三十幾年時,高、中、小教科書改訂之際,掀起了一陣旋風。 過去出版社呈交給文部省教育課的教科書原稿,都是由文部省禮聘的A、B、C、D、E這五名匿名調查員負責審核的。這五位匿名人士,其實是高、中、小學的教師及大學教授,總計約一千四百名調查員的聯合代號。此外還有一個F,指把經A至E調查員審核過的原稿再做進一步審查,並決定合格與否的審議會,是由文部大臣親自任命的有識之士、大學教授、第一線教師等共計十六人所組成的。 新年度的改變,就是這個十六人委員會F,一改往年有氣無力、唯唯諾諾的面貌,突然強勢發聲了——說得具體點,就是即使通過了A至E第一階段審查的教科書原稿,拿到F這裡,也有可能被打回。具體到社會科教科書,就是凡內容有左派傾向的——不,只要略有提及,就統統不合格。 F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強勢?雖說自自民黨在一年前出版了《值得憂慮的教科書問題》這份說帖以來,就有這股暗潮湧動,但文部省的這一舉動,已經積極到要改正教科書的“偏向”了,這種積極性,強烈到甚至引發各界批評,認為這是國家欽定教科書的前兆。 不只F變得強勢,文部省還新設了常任調查官一職,作為最終審查部門。換言之,現在的教科書原稿,審核過程中必須連過三關。另外,原本由十六名委員組成的F審議會,人數也暴增五倍,變成了八十人。 隨著新年度教科書改訂時期逼近,這一改變所帶來的影響也很快暴露。昭和三十幾年初,某出版社遞交的小學一年級社會科教科書被打回,執筆者是兩名某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公認的進步派。 教科書未通過審核,文部省通常不會給出理由,不過能通過出版社的私下關係打聽到。 “對於歷史演變的演繹方式不夠正向,提出的問題重心偏向實力抗爭關係,過度強調基本人權。整體而言導向不端,只是以片面理論批判戰爭”,這就是部分不合格的原因。 這對出版社而言是個打擊,於是社內連忙重新整編,並請兩位執筆人暫停編寫。兩位學者認為這是一種政治放逐,因而斷然拒絕修改,最後放棄了執筆工作。 此事自然引發諸多社會問題。包括數名進步派教科書執筆者在內的近百人聯名反對,宣稱文部省這種處置是“思想統治”,尤其是新設的常任調查官,更被責難為教科書國定化的標準員。玖村武二發覺麻煩出現了。在他看來,社會科歷史記述會有“偏向”,乃理所當然。戰後,過去的舊日本史遭到破壞,民主化則受以唯物史觀為中心的左派理論支持,廣泛傳播至今,其最堅定的支持者就是身居教育第一線的教師。越年輕的教師越能理解進步派理論,該理論在全國擁有龐大的組織,這也是內容有“偏向”的書能賣到今天的原因。不,應該說正是為了銷路,教科書出版社才會編那樣的書。出版社本身並沒有傾向,把這種意識形態放進教科書不過是一種促銷手段。找進步派學者執筆,則是執行手段的手段。玖村武二認為,自己就是被利用者之一。 文部省一旦出台這種新政策,出版社一定大為恐慌,並乖乖按照這一新宗旨編寫教科書。他們知道,就算打著“反對思想統治”的口號與文部省作對也沒有用,還是做生意要緊。教科書的發行量在全國超過一千萬冊,同業間的競爭非常激烈,誰都不想被淘汰。生意至上,出版社的編輯想必會把進步派學者從教科書執筆陣容中全部剔除吧,玖村感到前途堪憂。 而他的預感果然成真了。某天,請玖村執筆的那家出版社的編輯匆匆跑來告訴他。 “老師,您編寫的社會科教科書沒有通過審查。” 雖是意料中的結果,玖村武二還是備受打擊。 “我就知道……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雖然問得輕描淡寫,但其實他的心跳已急速加快。 “據說是整體記述偏左派,有欠妥當,還說內容太晦暗了。” “是嗎?這樣的話我稍微修改一下就行。”玖村這麼說道。 “問題是,老師……”編輯的表情有點冷漠,這麼說道,“我們公司私下通過關係向某官員打聽了一下。結果據說有一份類似執筆者黑名單的文件,上面的名字都屬於左派陣營。所以,不管這些老師作監修還是直接執筆,寫出來的東西都不可能通過。” “哦……”玖村報以冷笑,“這麼說,我的名字也在黑名單上嗎?” “不,沒有老師的名字。可是,壞就壞在有R老師的名字。” “原來如此,R先生應該過不了關。”玖村事不關己似的說道。 R是某大學的副教授,在玖村執筆的那本社會科課本中,他負責撰寫中世史和近世史部分。除了著書,他還實際組成研究團體,大張旗鼓地推動進步派文化運動。 玖村聽到自己名字不在黑名單上,稍微有些安心。 “不知道是基於什麼理由,老師的名字竟然沒被列上……”編輯像在庇護玖村的進步派名聲般的說道。 “不過,據我們推測,應該也在危險邊緣。這次先把最黑的人列上,老師肯定也被盯著。這是我們的看法。”他在極力強調玖村的聲譽。 “所以,基於這個原因,這次的新教科書,想請您暫時停筆……” 那晚,玖村輾轉難眠。 接著,玖村武二又陸續被另外兩家教科書出版社以幾乎同樣的理由通知停筆。 看來參考書那邊也危險了,剛這麼想著,就收到了停筆通知。 玖村絕望得兩眼發黑,如果不能繼續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他將失去大筆收入。對他而言,那筆收入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他能興建如此現代化的住宅,被戰火燒光了藏書後還能再擁有寬敞的書房,同時銀行存款能不斷增加,全都靠那筆收入。 他的生活早已膨脹,像裝滿空氣的袋子一樣,只要有一丁點兒收入都會被融人,現在再想收斂已不可能。他學會了花天酒地,有了女人後更是變本加厲,怎麼可能再回到昔日那種只靠學校薪水和少許稿費的清貧生活。 一旦被踢出編寫教科書與參考書的陣容,就等於失去了現有的生活。他自覺現在的自己確實變得有點虛榮,他也知道實際生活比自以為的還要放蕩好幾倍,可他就是不知如何由奢返儉。一想到這種痛苦,玖村就覺得自己很悲慘。 他收到了一份私人印刷品——“教科書檢定新制度反對聯盟”。上面以遭到排除的執筆者為首,排滿了所謂的進步派學者和文人的名字。正文部分洋洋灑灑地陳述了發起此項運動的主旨。他把這份東西撕掉,隨手一扔。 “這玩意兒有什麼用!到頭來也只是無謂的抵抗,難道他們真以為這樣就能左右文部省嗎?想得太天真了!反倒是出版社比較實際,懂得變通。”玖村食不知味地懊惱了好幾天。不過,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時,腦中倏地出現一線曙光。 那就是,他的名字並未被列入文部省官員所說的黑名單。身為進步派歷史學家,他自認為名聲夠響亮了,但政府官員似乎對他的認識還不夠深。或許是因為他不屬於任何研究會組織或團體吧。不過,也正如那位編輯所言,即使沒上黑名單,他肯定也站在危險邊緣了。 好,既然如此,就應該有救,玖村武二在心裡盤算著。如果是站在危險邊緣,那麼只要離開這個位置就行了,可以移到安全地帶。換言之,回到右派就行了。 玖村以前曾是追隨大鶴惠之輔的國家派歷史學者,戰時甚至加入過言論報國會。戰敗後,他之所以引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投入唯物史觀的懷抱,是為了爭取人氣、撰寫著作、在社會上打響知名度。那時他覺得只要標榜進步派,就能受到學生的歡迎,著作也會大賣。他認為,博取學生的歡迎,是大學教授的保身術之一。 此舉雖然確實在學校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成功,但真正奏效是在開始編寫教科書後。競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成果,那就是從未想過的大筆收入。而參考書更有賺頭。編寫過教科書後,書商多半都會上門拜託再撰寫參考書。編寫教科書是數人共同執筆,而參考書只由一個人寫,版稅可以獨吞。銷路好的話可以大撈一筆,只要寫個兩三本就不得了了。再加上教科書的編寫費,那就是一大筆收入。房子、藏書、存款、情婦,全都是以這個為基礎的。 對玖村武二來說,失去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的收入足以致命。現在再讓他當清貧的教授,他可無法忍受;如果要放棄現在的舒適生活,那他寧願死掉。 這次被迫停筆是無可奈何,但他下定決心,下次改訂時一定要奪回執筆權。為此,他必須離開那個得罪審議會的位置。他有紮實的手段,只要政治立場沒問題,書商一定會主動找上門的。他非保住這筆收入不可。 光榮的進步派學者之名,他打算就此奉還。唯一的困難是行動方式。他要不惹人注意地巧妙轉向才行。玖村最怕捲入陰謀,少許的指責或謾罵無可避免,但千萬要提防那股聲勢增強。他有把握可以順利進行,就像他在戰後自然變成進步派學者一樣,現在他要再自然轉型為“公正的”歷史學者。 比墮落的意識更重要的,是那種生活……某天,大鶴惠之輔來找玖村。 “玖村,文部省好像在拿教科書界大肆開刀呢。” “是啊。”玖村答道。 “你那邊怎麼樣?” “果然不行啊。” “不合格?” “是的。” 大鶴惠之輔聽到這裡變得很起勁,他眼神亂轉著追根究底地追問經過,卻沒有說出任何意見。聽完之後,只是吐出一句:“是嗎?那真是糟糕啊。” 他的表情很沉穩,隱約有—種幸災樂禍的安心及專注思考的鎮定。玖村猜得到大鶴教授現在正在想什麼。他不安地目送著老師靜靜離去的背影。這個不安的預感,在數日後成了真。 “玖村,我這陣子開始有了個念頭。”大鶴惠之輔托著腮,像要閒聊似的說道。 “我覺得還是應該重視自己的本質。這段時間,我好像有點混亂。”他簡單地說,“所以,我要恢復原來的研究態度。經過我的探究,唯物史觀有很多矛盾與不合理。這一點我也打算一併批判。” 玖村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老師太厲害了,令他無話可說。 “到時候,說不定也會對你有些批評,總之,請你暫時默默看我的表現吧。” 他的臉上倒是毫無言詞中的羞赧,反而充滿自信。 大鶴惠之輔必然會漂亮地轉向,以他的作風,想必會表現得很露骨吧。他用不著在意作何舉措,因為他處於不會遭受正面攻擊的立場,這就是不被人放在眼裡的好處。當然,想必會遭人唾棄,但那不足以致命。就算被嘲笑,也比遭到激烈批判來得好。 玖村很清楚大鶴教授轉向的真正目的。教授有想要的東西,他想要房子、藏書和存款。玖村是范本。大鶴惠之輔正是以範本為指標,不斷地鞭策自己,勇往直前。編寫教科書和參考書是他長久以來的目標,現在機會來了。在進步派執筆者退出之際乘虛而人、搶占地盤,這才是他唐突地自我批判的真正用意。他打的主意任誰看都是一目了然。 玖村武二被這突如其來的障礙打亂了陣腳。大鶴惠之輔想走的路線正是他打算今後邁進的方向。一旦被對方先發製人,他就只能原地打住了。他之前就擔心會有這種可能,看來直覺果然是對的。 他想做的既然已被人搶先一步,那就只能成為追隨者。縱使他想低調行動,可有這麼露骨的前輩在,也已束手無策。 一個人還可能勉強成功,兩人同行可就低調不得了。而扮演大鶴教授二次轉向的追隨者,真是醜陋至極。 玖村在心裡想:社會大眾對我和大鶴惠之輔的評價可是有天壤之別。大鶴教授採取行動,頂多受點嘲笑就沒事了;可是,現在的我如果追隨他,恐怕會被眾人視為卑鄙的機會主義者,遭到猛烈的圍剿。我向來生活在社會大眾的目光之下。大鶴教授沒有敵人,我卻有敵人…… 死鄉巴佬!玖村在心裡暗罵大鶴惠之輔。把他從鄉下帶回到大學時的確想過他可能會變成一個麻煩,但沒想到竟然會成為如此可憎的燙手山芋。他還厚顏無恥地表露自己的意圖,真是難纏。玖村很煩躁,並再次失眠了。 然而,他還是無法放棄重回那種生活的執念。如果為了大鶴惠之輔這種人就放棄那一執念,未免太傻,也太沒天理了。 難道沒有其他方法可以阻止大鶴惠之輔的行動了嗎?正如他想了又想的結論——一個人轉向興許還能成功,但如果跟在大鶴身後,就肯定沒戲唱了。 玖村試著想出計謀。 可是,對付大鶴惠之輔這種人,學問上的陰謀完全無效。就學者的標準而言,他根本不配成為陰謀論的對象。他只是個遭人忽視的前朝遺老,彷彿擁有不死之身。 那麼,有沒有什麼手段可以讓他失去社會地位呢?玖村想盡種種辦法,甚至想起過去幾名優秀學者失足的例子。 某學者敗在兒子不知羞恥的犯罪行為;某學者因為家庭醜聞曝光遭眾人唾棄;某學者因為收受商人的賄賂而身敗名裂……為數不多的例子都指向私生活這一突破點。 玖村察覺到這一點,猛地兩手一拍,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雖然看似卑鄙,但這是求生的手段,此時大鶴惠之輔的存在儼然成為災難。比起早已落伍的大鶴教授,現在的自己才更有才華;大鶴教授已沒有前途可言,他只是一個等待退休、告老還鄉等死的老男人,被這種人耽誤大好前程,的確是災難。 既然是災難,除了避開別無選擇。玖村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用不著自己也跟著陪葬。他只是避開災難,雖然看似不光彩,但這是為了避難,不能怪他。 想到這裡,玖村猛然想起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論調。那是古人在思考“避難”一事時使用的論調。 他是在回家的公車上想起來的,可能是單調規律的生活作息反而讓他的思緒有序起來了吧。那是樁往事了。高中時代,老師講過一個關於外國古老法律的趣談。故事說兩個男人在海上遇難,靠著同一塊板子漂浮。但如果兩個人都爬上板子,就將雙雙葬身。於是其中一人把另一人推落海中,自己獲救。當時老師說這樣不算犯罪。這是希臘還是哪一國的故事,玖村記得這則故事好像叫什麼德的板子。 不知這個故事有沒有刊載在現在的刑法書上,他迫不及待地想查清楚。於是一下車,便立刻打電話給一位律師老友。 “哦,那個啊,叫卡爾內亞德斯的船板。”律師朋友如此告訴他。 “我懂了,你是進步派歷史學者,一定是想在論文裡引用這個例子吧?” “有什麼書提過這個故事嗎?” “有啊,《刑法》的解說書,通常會歸在緊急避難這一項。” 玖村前往書店,找到了那本書,買回家細讀。緊急避難的問題自古以來就備受爭議。 有個所謂的“卡爾內亞德斯的船板”命題。卡爾內亞德斯是一位公元前二世紀的希臘哲學家,他提出的問題是:在大海上發生船難時,為了自救,推開同一塊板子上的另一人,並使其溺斃,這麼做對不對?犧牲自我幫助別人或許是對的,但不顧自身性命反而去插手他人安危,他認為是一種愚行…… 玖村武二隨手在這一頁夾上細小的紅色鉛筆,將書本往桌上一放,一支接一支地抽起煙,同時瞇起眼睛思考。 居酒屋“柳月”的女服務生須美子控告XX大學教授大鶴惠之輔對她施暴。 須美子的供述如下: “那晚,大鶴老師比平時來得晚。他總是一個人來,一般喝到十一點過後就已經醉得很厲害了。他一喝醉,就會對我說許多瘋話,還喜歡摸我的肩膀和膝蓋,所以我不太喜歡這位客人。可他畢竟是常客,所以還是得好好款待。那天十一點半,老師說要送我回家,但我拒絕了。老師聽了便乖乖離開了,我以為他走了,沒想到,二十分鐘後我從店裡離開,一走出電車道,就看到老師蹲在暗處好像很痛苦。那時我並不知道他是在等我。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說:'嗯,不好意思,能否幫我叫輛出租車送我回家?'我雖然不太情願,但他畢竟是店裡的客人,又好像爛醉如泥,不送他回去也說不過去,於是就攔了一輛出租車,跟他一起上了車。我之前聽說老師家在XX地區,所以就讓車子開往那個方向。老師在車上一直昏睡,可是車子開到△△附近時,老師說不太舒服想下車走走。那時已經過了十二點,在那種不見人影的地方下車怪可怕的,所以我拒絕了。可老師說只要走一下子就好,還不停吵著要下車,並說一會兒會叫車送我回家。當時已經很晚了,但路上還有出租車沿路載客,於是我就安心下了車。沒想到老師抓住我的手,徑直往小路走。我說:'老師,別再走了。'但他堅持說:'放心,這條路會通往大馬路的,等一出大馬路我就攔車送你回家。'我信以為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他走。我會如此放心也是因為我做夢都沒想到,堂堂一個大學教授會做出那種事。眼看著沿路的住家越來越少,開始出現田地和雜木林時,我真的怕了,說要自己回去,但老師說馬上就到了,還用力拽著我的手,他的力氣大得不像老人。他不停說馬上就到了,只要繞過這片小樹林,就是通往大馬路的捷徑。看我半信半疑,他突然推著我的肩膀把我帶進樹林裡。林子里黑漆漆的,連腳底下都看不清楚,住家都離得很遠,家家戶戶早就熄燈睡覺了。我正想出聲,老師突然把臉湊了過來。然後說:'我喜歡你,從以前就好喜歡你,我快瘋了,拜託你,就成全我一次吧。'他用好大的力氣壓著我,把我推倒在草地上。我嚇死了,拼命掙扎。老師突然用力揍我的臉。那一瞬間我幾乎失神,整個人都麻痺了。老師趁機緊抱我,我差點兒窒息,根本不能抵抗。我覺得,他認為我是個在風月場所上班的女子好欺負,所以才侵犯我的,他實在是太過分了,所以我要告他。” 被告大鶴惠之輔的供述如下:“我沒做過犯法的事。那完全是兩情相悅。那個女人該不會是腦袋有問題吧?而且,受誘惑的明明是我。我從兩年前開始光顧那家居酒屋,或者更早,我不太記得了。總之,起先是玖村武二教授帶我去的,後來我不時獨自前往。那是因為我喜歡那個女人,這一點我不否認。我喝完酒後會握握那個女人的小手或摸摸肩膀,這也是事實。因為我喜歡那個女人,也常常邀她外出。可她總是隨便敷衍我,從來沒回應過我的追求。我以為她是個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愛的女人,所以更加喜歡她,每個月起碼去一兩次。這些都是事實。可沒想到,就在那天晚上的前兩天,她突然變得非常配合,居然主動抱我,這是從未有過的舉動。我不顧自己的年齡,為此感到喜出望外。所以,隔了兩天我又去了那家居酒屋。那晚,她在我面前依舊媚態百出,十點過後我本想離開,但她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叫我再多待一會兒,還說她馬上也要下班了,要我跟她一起走。我當然高興地一口答應。她要我在附近等她,我就照著做了。我在昏暗的電車道旁等了三十分鐘,她果然出現了,還說讓我久等不好意思。然後要我按照約定送她回家,我問她住在哪裡,她說在△△。我攔下出租車,跟她一起上車。那時應該已經過十二點了。開到△△大約花了三十分鐘,她在車上不是牽我的手,就是整個人靠著我。我們下車後,她拉著我走向昏暗的小路,那是一個很冷清的地方,看不見住家,走著走著出現一大片田地,然後又有住家。我問她真的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嗎,她一邊緊貼著我走路,一邊否認。發現我嚇了一跳後,她小聲說:'老師,今晚您想怎樣對我都可以。'基於她之前的舉動,這句話在我聽來並不意外,我反而早就暗懷期待。於是,我問她'這一帶可有旅館',她說:'去旅館太遠了,現在來不及,況且我不能徹夜不歸,就算再晚都得回家,否則公寓裡的人會說閒話的。'我四下環顧,這時她用力拽著我的手,走進一片類似雜木林的地方。林子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在那裡突然摟住我的脖子,送上一吻,然後拼命把身體貼上來。等我的眼睛習慣黑暗以後,才發現四周是草地。我問她真的願意跟我嗎?她點頭說對。想到自己居然像年輕人一樣在這種地方野合,我不禁有點害羞。不料,她卻抓起我的手往她懷裡塞,默默地引導我。這就是事實。那個女人講的全是胡說八道,先不說別的,我都五十六歲了,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力氣。我才是被誘惑的人,她為什麼要說那種謊呢?我懷疑她瘋了。扯上這種瘋女人,害我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天底下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嗎?儘管那是誣告,我還是被迫辭去了大學教授之職。雖說這也是我有失檢點、自作自受,可居然鬧上報紙,讓我非離職不可,不離職也會被趕出校園的吧。我最大的失誤就是那時跟她發生了關係。事到如今,這成了我的致命傷。以我這樣的地位、這把年紀,竟成了眾人的笑柄。還偏偏是因為這種醜聞被趕出大學,實在很窩囊。害我連故鄉都沒臉回去了,我真恨不得自殺算了。 ” 大鶴教授在調查員面前喟嘆。 大鶴惠之輔遭到控告一個月後,案件仍在審理中。這時玖村武二卻掐死了“柳月”的女服務生須美子,並主動去警局自首。犯案地點是他們租來幽會的某民宅二樓。事情發生在白天,玖村武二臉色蒼白地如此自白道: “我和須美子長年來一直保持男女關係。基於我的職業,我不想讓任何人發現這件事,所以將這段關係維持得極為隱秘,誰也沒發覺,大鶴老師當然也不知情。我們倆情投意合,這一點我不認為有什麼錯,也沒必要考慮職業因素,這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做的事。我既然也是一介普通人,就算做這種事我也覺得沒什麼不對。只是我運氣不好,導致事情演變至此,才會毀了一切。我完全沒想到大鶴老師會對須美子做出那種事,我的確很驚訝。起先,當我從須美子的口中聽說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確定那是事實以後,我很生大鶴老師的氣,氣得渾身發抖。現在回想起來,錯就錯在這裡。當時我應該更冷靜才對,須美子看到我那麼震驚似乎嚇到了。換言之,她以為我不愛她了。須美子是這麼對我說的:'我自認沒有背叛你,所以才會坦白告訴你,大鶴老師是你的恩師,只要我不說,這件事或許也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可是,這樣我會良心不安,我很痛苦。最後我還是覺得與其背叛你,還不如把一切告訴你,所以才鼓起勇氣說出來,可你卻露出那種眼神。'她說要本著自己的良心控告大鶴老師,我大吃一驚連忙制止她,我不能讓她那麼做。我勸她說:'那是橫禍,我對你是不會變心的。但大鶴老師是我的恩師,我不能讓他因此留下不良記錄。'可須美子是個倔犟的女人,事情一旦說出口就再無迴旋餘地。她說她無法忍受我懷疑她對大鶴老師有意思。我說我根本沒有懷疑她,但她還是不相信。她有時候就是那麼歇斯底里又固執。最後,她終於還是公開控告了。後來我又跟她見過好多次面,每次都逼她撤回控訴,可她還是不肯答應。仔細一想,她的話也有道理。她說:'大鶴老師如果肯承認他的劣行也就算了,但他的辯駁全是謊言,被他說得只有他一個人是好人,我反倒成了淫婦。居然說我誘惑老師,這種卑鄙的辯詞真讓人受不了,誰會看上那種老色鬼啊!雖然你叫我撤回控訴,可是這樣叫我怎麼甘心?'我安撫她說:'這麼說也許沒錯,但對方是我的恩師,這樣子我會很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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