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壞女人

第5章 書法老師

壞女人 松本清张 69604 2018-03-16
無論再怎麼冷清的街道,好像總會有那麼一家和服店——這是川上克次的經驗之談。他目前在S區分行負責外務,從大馬路到南邊一帶都是他負責的區域。這一帶商店不多,住宅區又深又廣,戰前就是住宅區域,新舊社區連成一片。川上的客戶以有錢人為主,開店做生意的倒是其次。這裡的豪宅住的都是大企業的老闆或高級幹部,對銀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財神爺。跟這些人混熟後,說不定還能成為他們的家庭理財顧問。比方說,太太們的私房錢有可能交給你管理。 川上開著銀行配的小車在街上轉悠,每次只要經過M街,都會注意一下那家和服店。和服店的店面只有兩三個房間大,其中一半規劃為展示櫥窗。櫥窗內貧乏地擺著幾件和服、布匹、腰帶等物件,貨色都不是很高級,和鄉下的和服店沒什麼兩樣。入口的大門一向敞開著,但從來沒見有客人上門光顧。

這條M街其實是條小岔路,直到現在也還沒拓寬,未經重整規劃的道路彎彎曲曲的,很容易塞車。不過,奇妙的是,川上的車總被堵在和服店門前。對了,那家店名叫“勝村”,他們家的招牌有別於一般商店立在屋頂上的看板,而是以行書把店名寫在檜木板上,擺在展示櫥窗裡。門後的空蕩蕩的,只擱了三四把椅子。看得到長條型櫃檯後面有棚架,上面擺放著布匹等花色繁複的商品。年近六十、白髮蒼蒼的老闆背對棚架呆坐著,偶爾還能看到他那年過五十、身材纖細、氣質高雅的太太在櫃檯內翻閱雜誌。 川上每次看到這家店,心裡都會想:在這種地方開和服店,生意會好嗎?如果是開在靠近車站的熱鬧商店街里,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在這裡,它的鄰居不是賣菜、賣水果的,就是賣糕餅、熟食的,在這種像是菜市場的地方開店,經營得下去嗎?

追求時尚的客人若想逛和服店,肯定會到車站附近的商店街或新宿一帶。而像這樣的店,賣的絕對只有便宜貨。 不過,地點只是一方面,有的店家會把主力放在交際手腕上。和有錢人攀關係,親自登門推銷和服。可偏偏這家“勝村和服店”看起來不像是那樣做生意的。不管什麼時候往店裡看去,總是只有那位六十出頭的老闆和蒼白瘦削的老闆娘,好像連店員都沒有。 川上會如此註意這家和服店,一方面是因為它的生意實在冷淡,另一方面是被擺在展示櫥窗裡的木牌和紙帖吸引。剛才也說過,“勝村”的店名是用毛筆寫在檜木板上的,而放在陳列品邊的簡介也算招牌的一種,在比門牌大一點的木牌上寫著黑色毛筆字。 比方說,外出服旁邊擺著“曉雲”、“海潮”、“春草”等名牌;以質料區分的則有“一越縐綢”,“鹽澤撚線綢”或“純羊毛”;至於和服腰帶,則有“博多帶”、“名古屋帶”、“西陣”等;長襯衣也取了各種雅緻的名號。紙帖上寫著“春季和服上市”、“新貨到”和“歡迎人內”等語句。讓川上心儀的是,那些文字不像是專門畫招牌的工匠寫的,那字體韻味十足,讓人越看越入迷。門外漢肯定寫不出這種字,說不定是哪位與店主熟識的書法家寫的。

事實上,川上在學生時代曾經研習過書法,雖然現在很少碰了,不過老師曾誇他很有天分。時至今日,那一手好宇仍讓他不時受到器重。銀行的告示總是由他來寫,分行經理準備送人的賀匾輓聯也請他代筆。 碰到塞車的時候,川上十次有八次會停在這家“勝村”門口,因此他可以透過展示櫥窗盡情地欣賞廣告文宣。這是條狹窄的馬路,雙向分別只能通一輛車,車子一寸寸朝店門口挪近,一旦停下來,就是他欣賞櫥窗書法的大好時機了。陳列牌上的文字會隨季節更換,但不管哪種宇都很漂亮。有時候,他甚至會看到忘情,渾然不覺前面的車子已經開動了,直到聽到後面卡車瘋狂的喇叭聲才回過神來。 川上也不是沒想過去這家和服店招存款,並且曾經有兩三次真的打算這麼做。只是勝村怎麼看都不像會賺錢的店,讓他連上門拜訪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他也想跟老闆夫婦認識一下,順便問問那招牌上的字是誰寫的,可是搞不好會因此招來一個信用不良的客戶。這顧慮令他躊躇再三。還是欣賞櫥窗就好了,這樣比較保險。

川上已經在這家分行工作兩年半了,算一算,調往其他分行的日子應該不遠了。如果能調回市區,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他住在目黑區,房子是他在前一家分行工作時租下的,自從調來荻窪,距離變得有點遠了,不過通勤時間還在一個小時之內,所以他也不想搬家。比較傷腦筋的是被調到鄉下的分行,這是他最不願見到的結果。三十二歲的他正值幹勁十足、經驗豐富的巔峰期,他想出人頭地,為此一直很努力。他妻子小他七歲,兩人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妻子保子是某私立大學經營者的小女兒。 妻子曾說不想搬離東京,她有五個姐姐,婚後與娘家那邊還有往來,姐妹感情融洽。由於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難免嬌生慣養,多少有點任性,不懂得人情世故。保子身材嬌小瘦弱,人人稱讚可愛。然而川上個人偏好豐滿健美的女人。他長得不高,和保子是相親結婚的。

春天即將結束時,川上一如往常駕著小車在M街上奔馳,前面又開始堵車了。不過,這次他停在文具店前,而不是勝村和服店門口。文具店的櫥窗怎麼看都沒什麼樂趣。五六天沒走這條街了,他有點期待看到那家和服店。展示櫥窗裡的商品應該換季了,又可以看到新的毛筆字了。 但車子遲遲無法前進,這條路很堵,但像今天這樣的情形實屬罕見。他心想,會不會前面發生車禍了?車子走不到一米就又停下來,對向的車陣也很混亂。 怎麼了?怎麼了?甚至有司機下車跑到前面查看路況。好像還有警察,聽得到指揮交通的哨音。 “有人在辦喪事。”到前面探路的司機苦笑著回來了。 前面有人在辦喪事,在這麼窄的馬路上辦喪事,難怪會塞車!大家一臉無奈,可碰到這種事也不好說什麼,辦喪事的人家好像就住在這條街上。

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川上終於把車子開到那戶辦喪事的人家前,頓時嚇了一大跳。被一整排白色花圈和黑白相間的布幕圍著的,正是勝村和服店。當然,櫥窗裡的窗簾是放下的,黑白幕布垂掛而下。不管門口還是店內,都擠滿了前來弔唁的賓客和幫忙招呼的鄰居。這是川上第一次看到有人進出這家和服店,照情況來看,這時候正趕上送靈車出去。 是誰死了?川上心想。平日只看到老闆夫妻在店裡。就年齡來講,白髮蒼蒼的老闆應該會先走,但也有可能是氣質高雅的妻子。或許是他們的兒子?或許兒子一直臥病在床,所以川上不知道。趁車陣往前推進的空當,川上沖站在屋簷下的鄰居太太問道:“請問是和服店的哪位去世了?” “是老闆。”聽說是腦溢血,夫妻倆並沒有子嗣。哎呀呀,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闆竟然死了……

川上一邊開車去客戶家,一邊覺得心口悶悶的。老闆去世以後,那家店會變成什麼樣?他們既然沒有子嗣,就只剩下老闆娘獨自經營了。還是她打算把店鋪讓出去呢?店裡的生意不好,她應該會讓出去吧?要不一個女人勉強撐著?一個人應該不愁溫飽吧?這就是做生意的好處,不同於領死薪水的上班族。 川上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 “孩子他爸也要多保重身體呀。”保子嘴上這麼說,心裡倒沒有那麼擔心。她對丈夫的健康有絕對的自信,也不認為自己的家庭會遭遇這樣的橫禍——不,應該說,她堅信自己天生好命,所以厄運自然不會降臨在自己丈夫身上。這都要歸因於她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凡事都以自我為本位思考。 又過了四五天,川上開車再次經過這條路,看到和服店大門緊閉,上面貼著“忌中”的告示。那字體並非漂亮的毛筆字,而是現成的印刷體。

之後又過了三天,經過時發現“忌中”的貼紙已被撕下,但大門依舊緊閉。這家店還營業嗎?還是已經讓出去了?不得而知。店門口成了鄰居孩子們的遊戲場。 又過了一個星期,川上經過時發現和服店外圍架起了木板,裡面傳出敲打聲。好像在施工裝潢,不知道還是不是和服店。不過,生意這麼冷清的店,就算重新裝潢也不會起死回生吧?估計是改做其他生意了。 十天后經過這裡時,川上的猜測應驗了。和服店變成了雜貨店,嶄新的店鋪掛出用金漆噴寫的招牌——“山口屋”。勝村和服店消失了,鋪著一層薄席的和風展示櫥窗被拆掉了,換成大扇的玻璃門。店內到處陳列著雜亂的商品,連牆角都堆滿了。門口垂掛而下的布條上以拙劣的字跡龍飛鳳舞地寫著“慶祝開店大減價”、“全面九折”、“購物滿千圓送高級紀念品”。

川上一想到再也無緣見到那堪稱書法的美麗字體,不禁有點落寞,往後塞車若停在山口屋門口,就只有心浮氣躁了。 他經常想,不知和服店的未亡人怎麼樣了?說不定已經回鄉下老家去了。 川上這個人並沒有講得出來的嗜好。他不怎麼喜歡喝酒,也不愛打麻將,既不打高爾夫,對棒球、賽馬和賽車也沒興趣。 回到家吃完晚飯後,為消磨時間,他會上街逛逛。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去打小鋼珠或到舊書店尋寶。 “小鋼珠太低級了吧。”保子不太高興。 “或許它不高尚,但它最沒有害處。花不了幾個錢,又可以帶禮物回家送給雪子。” 川上把換來的巧克力贈品塞給孩子,保子見狀隨即皺眉說:“這種東西應該到商店裡買。我最討厭打小鋼珠換來的贈品了。”

“不管從哪裡買到的還不都一樣?” “才不一樣呢!感覺不一樣。小鋼珠店裡的東西不太乾淨。” “就因為小鋼珠很低級嗎?” “對,沒錯。” “我又不像姐夫們那樣去打高爾夫球,不可能帶高級獎品回家。不過,打小鋼珠花的錢和打高爾夫球相比可差遠了。如果我也學人家去打高爾夫球,這點薪水根本不夠花。” “聽說費用並沒有那麼高。” “費用是不高。不過打高爾夫球的傢伙都會賭錢。是啊,贏了固然很好,可輸了就糟糕了。你一定會哀號的。” “你不賭不就好了?” “問題是大家都賭啊。你不賭就沒人願意和你打。更何況打球不賭也沒意思,這跟麻將是同樣的道理。” “不是麻將就是小鋼珠,你的嗜好怎麼都跟賭博有關?” “沒辦法,天性使然。我這叫庶民娛樂,沒辦法跟你娘家,還有你那些姐姐的家庭相比。別的不說,我賺的就比人家少。” “哎喲,我娘家和姐姐她們家也並沒有那麼奢侈,你別淨說些奇怪的話。我啊,只是希望你能培養一個正當的嗜好,人家愛面子嘛。” “我考慮看看。” “請你務必好好考慮……比方說,你不是常去舊書店買書嗎?這個嗜好就不錯,我爸也喜歡逛舊書店,還經常叫掌櫃的把書送來家裡。”川上在心裡苦笑。 他去的那家舊書店與小鋼珠店只隔了五六家店鋪。而保子父親買書的地方是神田的大書店,每個月花五萬到七萬買書,有時甚至一出手就是二十幾萬。他順便逛的舊書店才三大,雖然內堂很深,畢竟只是郊區小店,擺出來的書也貴不到哪裡去。市中心的一流書店和地處偏僻的四五流小書店簡直天差地別,哪能相提並論。但在保子的認知裡,總覺得它們是一樣的。再者,川上買的通常都是一本兩三百圓的舊小說或雜誌,岳父購人的可是絕版珍藏本或大部頭套書。沒辦法,誰讓岳父是私立大學老闆,潛意識裡教育家兼學者的虛榮心本來就很強烈。 不過,川上倒是很樂意光顧那家小小的舊書店,那家店名叫谷口,老闆是一位五十二三歲的中年人。前額都禿了,額頭寬廣,眉心狹窄,眼窩陷得厲害,一雙金魚眼又圓又凸;顴骨高聳,兩頰則像山谷般瘦削;鼻子高挺,鼻尖上翹,一張薄嘴咧得很開。這位大叔總是坐在書店櫃檯後面,眉頭緊鎖,一雙金魚眼目光炯炯地盯著客人,以防順手牽羊。渾身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陰沉感。當你從書架上抽出書,拿到櫃檯結賬時,他會翻開書,瞄一下里面用鉛筆寫的數字,然後發出粗啞的聲音告訴你多少錢。他很少開口道謝,通常都是面無表情的。最終他把書交給你時,還會擺出一副施捨的表情,好像在說這個價錢賣給你實在太便宜了。 至於他的妻子,就與他完全不同了。會讓你不得不驚嘆,這世上怎會有反差如此之大的夫妻。首先年齡的差距很大。妻子三十二三歲,與丈夫差了二十歲有餘吧。聽說好像是二婚的。那個女人長得人高馬大、豐滿結實、膚色白皙;上眼瞼厚厚的,一雙黑色的眼睛總是水汪汪的。鼻頭有點大,卻有個可愛的雙下巴。特別是她那微翹的下唇,顯得無比誘人。 陰沉老闆不在的時候,就會換這位妖媚的老闆娘坐鎮店內。川上每次去都會先從店外窺探裡面的情況,只有老闆娘在時他才會走進店裡;也只有她在的時候,他才會買書。 川上克次對那家舊書店的老闆娘懷有好感,卻從未試過從那個陰沉的老闆手中把她搶過來,也不怎麼期盼與她有進一步發展。他只是趁老闆不在、只有她看店時,信步走進店裡,站在書架前假裝翻找書籍,實際上隔著縫隙偷偷瞧坐在最裡面的她,光是看到她那千嬌百媚的模樣,就夠他樂不可支了。 那家書店叫“谷口舊書店”,店門口懸著寫有“舊貨商·谷口舊書店”的招牌。招牌上的字體和勝村和服店的不一樣,一看就是畫看板的工匠寫的,既無深度又缺乏品味。川上無心鑑賞這種招牌字體,他鑑賞的是那位高大、白皙、豐腴、肉感的熟女老闆娘。 店裡客人少的時候,老闆娘會獨自閱讀雜誌或書籍。她通常穿著和服,在光線昏暗、總是瀰漫著一股霉味的舊書店中,她的美麗更顯得光彩奪目。有著厚厚眼皮的雙眼專注地追逐著書本上的鉛字,星眸半掩,展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風韻。當店內沒有其他客人時,川上不禁會產生親密的錯覺,心也跟著撲通撲通直跳。 川上只有在老闆娘看店時才會買書。首先,老闆娘會朝他輕輕點個頭,用那雙玉手把書接過去,細細審視書本背後用鉛筆標示的價格,然後會看著他對他說多少錢。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這麼一勾一望,川上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 老闆娘很少主動說話,頂多告訴他價錢。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又好像摻著蜜似的,逗得川上心癢難耐。偶爾他會想跟她閒話家常,當然對方認得出他是常客。閒話家常、開個小玩笑什麼的,應該無傷大雅吧?可他就是說不出口。 不過這樣也好,川上覺得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滿意足了。所以,當運氣不好,一連三四天都只有老闆看店時,他就會心煩意亂,做什麼都不對勁兒。 那個前額全禿、眉心打結、一臉陰沉的男人,是怎麼娶到這樣的女人的?他們倆的年齡還相差了二十歲以上,難不成是女人基於道義,不得已才跟他在一起的?說不定,她到現在還很討厭丈夫。夫妻倆從未同時出現在店裡,也沒見他們聊天什麼的,由此可以證明他們感情不好。話說回來,這麼個舊書店,本來一個人看店就夠了,所以這種情況也很正常。只是不知怎的,川上就是認為妻子嫌棄丈夫。 有時他走進店裡,在書架前打轉時,會看到其他客人找老闆娘結賬,並藉機說上幾句話。每到這時他都會偷偷觀察老闆娘的反應。那豐腴多肉的軀體是如此的婀娜多姿,雖然稱不上輕浮,卻自然流露出一股風韻。 有時候,會有看上去像是熟客的男人站在櫃檯前跟老闆娘說話。男人死皮賴臉地找話講,老闆娘卻只是問一句答一句,不怎麼熱衷。隔著一段距離看過去,甚至會覺得被男人搭訕的她似乎很困擾,這讓川上更傾心於老闆娘的魅力。川上也想跟老闆娘聊聊天,想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的幽默風趣,卻害怕被對方討厭而不敢採取行動。 如果那樣的女人做了我的妻子……川上浮想聯翩。他偏好胖女人甚於瘦女人。因此,每次從書店回到家裡,看到妻子又瘦又小、五官平板,失望之情就更甚了。為什麼他挑了又挑、選了又選,還是選上了這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呢?真是悔不當初啊。 然而,身為丈夫,會有類似這種不滿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男人嘛,出門在外,哪個不會發現一兩個看上眼的女人?在馬路上、電車裡,只要不建立什麼關係,就不會有實質性害處。硬要說有什麼影響,頂多就是在面對妻子時心情不會很好。 不過,某一天,對川上有害的那種關係真的發生了。 不管保子如何反對,川上還是經常往小鋼珠店跑。就在這家小鋼珠店裡,他遇到了膚色白皙、有著豐腴肉體的女人,並且兩人成了好友。妻子反對他去小鋼珠店,此時也只能說妻子的顧慮真的應驗了。每當川上佔著自己喜歡的機台努力敲打珠子時,那個女人就坐在他隔壁,好像也對他佔的機器情有獨鍾。 那女人二十七八歲,感覺上和谷口書店的老闆娘很像,只不過書店老闆娘總是一身和服打扮,但這個女人穿的是洋裝。身材豐滿、皮膚白皙,一雙大眼睛好像要滲出墨似的,烏黑晶亮。依她的年紀來看,很有可能已經結婚了,可她總是一個人。若按一般人的標準,她可絕對不算美女,對川上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這全都因為她身上有著谷口書店老闆娘的影子。迷上谷口書店的老闆娘是川上的不幸。 不同於書店裡的情況,川上馬上和這名女子搭訕。兩人打完小鋼珠之後,也不知是誰先提議的,總之就雙雙去往附近的咖啡店。 接下來長達一年的時間裡,川上克次的身體發生了某種變化。 只是不管私生活再怎麼糜爛,川上還是照常去銀行上班,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照常駕著銀行配車四處拜訪客戶。這一帶以前屬舊住宅區,但如今放眼望去淨是新蓋的房子,不過氣氛倒寧靜得一如往昔。家家戶戶依舊圍著杉木圍籬,雜木林零星散佈,馬路依舊彎彎曲曲的,岔路多而復雜,走進去很容易迷路。 川上很勤勞地拜訪客戶。每當有新客戶加入,他的活動範圍就會隨之擴大。在遠離都市塵囂的社區裡,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一種踏人世外桃源的感覺,一路上幾乎看不到幾個行人。 某日,川上走進某條小巷,看到某戶人家門口掛著“勝村”的門牌,不由地停下了腳步。這是幢有杉樹圍籬的雙層大別墅,外觀老舊。房子後面有一小片雜木林,四周則是新蓋的房子,位置極為隱蔽。 川上立刻意識到這是新的勝村和服店。 “勝村”這個姓氏本就不多見,門牌上的字體更是最好的證明——是他曾在和服店門口見過的優雅毛筆字。門牌旁邊掛著一塊檜木板,上面用可媲美名家書法作品的漂亮字體寫著“書法教學”四個字,這讓他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會錯的。原來,從那條交通混亂的狹窄馬路上消失的“勝村和服店”搬到這裡來了。這裡離那裡並不遠,想必從和服店改成雜貨店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搬過來了吧? 川上不禁想起從前經常在和服店門口瞄到的那個五十出頭、瘦瘦高高的老闆娘。丈夫死了,她為了謀生,便開始利用一技之長教書法謀生了嗎?聽說他們沒有子嗣,對一個獨居老婦人(現在就稱她為老婦人未免太早了)而言,這裡還真是不錯的隱居之所。 之後川上每次經過附近都會特別留意“勝村”家門口。但不管何時經過,他們家玄關的格子門總是緊閉著,二樓的木板套窗也幾乎沒開過。看來她因為獨居而非常小心門戶哪。話說回來,如果她選的房子小一點,就不需要這麼費心了。不過身為書法老師,學生應該不少吧?這般大小的房子還是必要的。 川上不是每天都來,卻也算經常到這附近,因此他有很多機會觀察這幢房子。甚至不惜繞一點路,只為從她家門口經過。然而,不管他什麼時候經過,都始終看不到有人進出。 既然是書法老師,應該中學和小學的孩子也教吧?孩子們大多會放學後或傍晚時分過來上課,成人則是下午三點或晚上。依照每名學生的情況,授課時間不同是很正常的,可他從沒見過有學校裡的學生出入她家。不過跑外務的川上每次路過的時間都不固定,所以才碰不到她的學生吧。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問安靜的書法教室,川上突然興起,想跟那位高貴的太太學寫字。從學生時代起,他就一直想把書法練好,可以說如今又重拾初衷了。 都這把年紀了才想學書法,這是出於怎樣的心態? 動機來自於神谷文子。神谷文子就是他在小鋼珠店認識的女人。 文子在銀座的酒吧工作。川上一開始約她在咖啡店聊天,後來逐漸發展成不正常的男女關係。雖然他們走的是最通俗的不倫之路,可再怎麼老套,對置身其中的當事人而言,都有各種不尋常的煩惱。 對川上而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他被神谷文子折磨到了什麼程度,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這痛苦確實持續了將近一年之久。 找文子作為外遇對象,對川上而言是吃力了點。他希求的類型其實是像谷口舊書店老闆娘那樣悶騷型的順從女人。只有兩人獨處時,對方才會拋開矜持,嚶嚶啜泣地投入他的懷抱,這種欲拒還迎的浪勁是他最喜歡的。剛開始的時候,文子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這樣的期待。 但神谷文子壓根兒就不是順從的女人。不過這對男人來說反倒有另一種新鮮感,因為這種感覺在妻子身上找不到。雖然川上的妻子對他也絕對稱不上順從,但她的霸氣是身為富貴人家的小女兒自小嬌生慣養出來的。換句話說,在她身上是天真和不懂事的成分居多。 而神谷文子的不馴不一樣。川上迷上她之後才發現,文子的戀愛對像不止他一個。於是,他開始陷入無止境的煩惱。 如果在這裡學書法,說不定能稍微緩解目前的不安,川上心想。書法一向能帶給他平靜,就算寫書法不能完全消除他的苦惱,但至少能在運筆的當下,暫時忘卻吧? 他又想起在勝村和服店門口看到的那位太太,如果向那樣的人學習書法,應該會進步得很快吧?在川上眼裡,和服店老闆娘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他也很喜歡她家現在的環境。 某天,他終於鼓起勇氣,按下掛有“勝村”門牌的這戶人家的門鈴。 周圍十分幽靜,路上幾乎不見人影,正值初春,來時的路兩旁開滿了白梅。從她家後面的雜木林里傳出珍稀鳥類的嗚叫聲。 過了一會兒,玄關的格子門拉開了一條縫隙。 “請問是哪位?”女子探出半張臉問道。 這附近常有推銷員上門推銷,所以太太們會特別謹慎也很正常。從狹窄格子門縫隙裡露出的臉孔和勝村和服店裡的那張臉一樣,絕對沒錯。 “不好意思。”川上趕緊脫下大衣,周到地鞠躬,“我是看到這塊招牌,想來學習書法的。請問您可以教我嗎?” 女子看清楚川上的長相之後,又將格子門稍微拉開了一點。 女子臉上已有皺紋,眼神卻是柔和的。川上之前經過勝村和服店時距離都比較遠,看不真切,如今本尊就在面前。 “哎呀,您還特地跑來……”她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邊已經滿了。” 聽到第二句話以前,川上還以為她答應了,沒想到竟然被拒絕了。 “呃,滿了?” 可就他的觀察,這間教室的學生應該沒那麼多吧?到目前為止,他已經經過她家無數次了。 “是的,真的很抱歉。”她再度鞠躬。 “可是我很想學。” 一旦被拒絕,想學的慾望反而更強烈了。他臉上肯定出現了極為失望的表情,致使她深表同情地說道:“自從我在門口掛出這樣的招牌,就經常有人上門找我學書法。可是,我年紀大了,沒辦法一下子教那麼多人。請見諒,我不是故意要拒絕您的。” 言下之意好像是她的學生已經很多了,可真的看不出來。 近距離看,川上發現她確實有五十二三歲了。她說年紀大了,無力招收新學生,這理由倒還蠻合理的。 然而,她越是拒絕,他就越不死心。 “可不可以請您再考慮一下?我很想重拾寫書法的樂趣。” “這位先生,您以前學過書法嗎?”婦人露出略顯詫異的眼神。 “嗯……說學過有點太誇張了,其實我只懂得一點皮毛。學生時代接觸過。” “最近的年輕人對書法什麼的根本就不屑一顧,您還真是難得。”看來她對他似乎有點感興趣了。 “我的工作環境很嘈雜,想說練練書法說不定能讓心情平靜。” “那個……請問您在哪里高就?”她客氣地問道。 “我在……”川上本想實話實說的,卻突然改變主意。他其實在一家一流銀行上班,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想把那家銀行的名字說出來。同樣的,他也不想把真實姓名告訴她。沒什麼特殊理由,其心理和不想對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說出自己的姓名一樣。 於是,他說自己在保險公司上班。 “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必須接觸很多人,偶爾也會碰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也知道,為了工作凡事都要忍耐,可畢竟修養不夠,有時一口氣就是吞不下去。這樣的情緒要是在客戶面前發洩出來就不好了,所以我才想學習書法,看能不能藉此讓心情平靜一點。這才來拜託您的。” “這我理解。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一個人實在沒辦法教那麼多學生——” “來您這邊學書法的大多是中小學生吧?” “不,那樣的孩子我都推掉了,我的學生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熱心求學的大人。”難怪從沒在她家門口見到過小孩子。 “真的沒辦法再多收我一個了嗎?” 川上克次一連跑了三趟“勝村”,才終於得到對方的首肯。勝村家女主人名叫勝村久子,他猜她五十一二歲,應該八九不離十吧?優雅的容貌透著一股豪門寡婦特有的高貴氣質,也有可能是教書法的關係?川上不禁如此想到。 “我被您的熱情打敗了。” 答應收他為徒時,勝村久子麵露微笑,鼻樑上堆起小皺紋,顯得俏皮可愛。 “對不起,提出這麼無理的要求。” “石田先生的公司裡應該也很流行麻將或高爾夫吧?您來我這裡學書法,不怕被同事笑說跟老年人一樣嗎?” 川上化名為石田,既然謊稱自己在保險公司上班,乾脆連名字也一起改了。至於住址,則籠統地說在目黑一帶。一旦說了一個謊,就得扯其他謊來圓。 “我不打高爾夫,麻將偶爾打,卻不那麼喜歡。” 當天就決定了上課時間等相關事宜。川上通常六點左右就能離開銀行,所以他們講好從七點到八點,上一個小時的課,每個星期兩次,星期一和星期四。 勝村久子建議就用她親手書寫的字當範本字帖。她說自己的老師是某位書法名家,並特地從屋裡搬來珍藏的碑帖給他看。川上被帶到離玄關最近的六疊大房間,隔間用的紙糊拉門一直關著,玄關處擺著男鞋兩雙、女鞋一雙。可見屋內應該還有其他學生,卻並未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勝村久子之前說過,碰到有很多學生來時她就不能教他了,如今她又重申了一遍,並補充說碰到其他學生也來上課時,她會經常去他們的房間看看,希望他能理解。川上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請問您總共有幾名學生?”川上問道。 “這個嘛,目前還在上課的,男生五名,女生有三名。雖然每個人上課的時間都不一樣,但難免會撞在一起。因此,再多出一個學生我就真的顧不了了,只好拒絕人家。” “謝謝你特地為我破例,答應我無理的請求。” “那是因為你的誠意感動了我。” “請在正式上課前自備硯台和毛筆。”離別時勝村久子如此說道。 說定這些後,川上就打道回府了。川上向妻子報告自己將開始上書法課。 “怎麼沒頭沒腦地突然想學書法?” “我想把年輕時接觸過的書法重新拿起來,變成自己的東西。仔細一想,我好像從沒真正完成過什麼事呢。” “誰叫你總三心二意的!這次可別又三分鐘熱度。不過,這種興趣怎樣都比小鋼珠高尚,所以我贊成你去。” “總之,我會想辦法堅持下去的。” 妻子對於他學書法這件事並不是很關心。保子考慮事情都以自我為中心,她不感興趣的事,只要沒壞處,丈夫做什麼她都無所謂。 川上故意讓妻子以為他還會繼續打小鋼珠,因為他需要藉口和神谷文子見面。說去打小鋼珠,通常能爭取到兩個小時,這樣他就能與文子見面了。 去文具店買硯台和毛筆的時候,他又想到了另一個藉口。可以假借上書法課的名義,增加與文子見面的機會。事實上書法課一個星期才兩堂,不過他並沒有跟保子提這個。學書法加打小鋼珠,這樣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有空了。 他與文子見面並非享樂,而是為了和她分手。分手也是要花時間的,並沒有那麼簡單,必須經過一番周旋。這種理由教他如何向妻子開口?雖然騙到了很多自由的時間,卻一點都不快活。初次上課是在三天后的星期一。 川上六點左右離開位於荻窪的銀行,循著漆黑的路朝勝村家奔去。這一帶真是出奇的安靜。 按下門鈴後不久,勝村久子那張高雅的臉立刻探了出來,這次她馬上說了聲“歡迎”,將他迎了進去。 玄關處擺著兩雙男鞋,看來已經有兩名學生來了。 供川上上課的六疊大房間裡已擺好了書桌。他打開包袱巾,拿出硯台和三支毛筆。 “我想讓您先寫寫這個,可以嗎?” 勝村久子讓他看寫在上的字,那是常用字帖《蘭亭集序》的開頭。楷書的字體雄渾有力,不像是女性寫的。單看久子纖細的身軀,很難想像她寫的字竟會這麼有氣勢,頗有王羲之的神韻。 “果然不同凡響。”此乃肺腑之言。 “謝謝您的誇獎。我寫得還不夠好,不過,剛開始就請您用這個來練習一下筆法吧!” 川上將範本放在旁邊,開始在半紙上運起筆來。久子就坐在他對面,仔細看著他寫。川上寫完一遍,覺得不是很順,他還沒摸透筆性。 “不好意思,寫得不是很好。”川上搔著頭,把字拿給久子看。 “您一直在練習嗎?” “不,就像我先前說的,學生時代曾經學過一陣子,後來就沒碰了。讓您見笑了。” “基礎打得不錯哪。”久子良久盯著那些字,以師父的口吻評論道。 “是嗎?聽您這麼一說,我真是太高興了,想到自己還有點慧根,就更有學習動力了。” “請您一定要繼續努力。”久子拿起朱筆,流暢地批改他寫過的字。 川上看著筆尖和她的側臉,想著:這女人肯定出身富貴人家,又是什麼原因讓她嫁給賣和服的呢?拿她與住在附近豪宅的貴夫人想比,一點都不遜色。不只書法,她應該也會其他技藝吧。 那對細細的丹鳳眼是如此柔和,一顰一笑都展現出“大家閨秀”獨有的氣質和風範。沒錯,這樣的女人根本不適合做生意人的妻子。不,說不定她丈夫一開始不是賣和服的,想必是出於某種原因才會在那種地方開店的吧?川上不禁對再熟悉不過的勝村和服店產生不一樣的印象。 “像這樣,如何?” 久子遞來用朱筆改過的字,川上趕緊把視線收回來。她改了很多地方,使他的缺點一目了然。 “師父出手就是不一樣。” “是嗎?……那麼,我到那邊去看看其他學生,你在這裡先練習一下。” 久子拋下這句話後,便消失在拉門的另一邊了。 剩下川上一人。他開始在新的半紙上練宇。屋裡靜悄悄的,隱約聽到有人說話,應該是久子和學生在後頭對話吧。其中女子的聲音刻意壓低了。 川上將範本上“永和九年歲在”這六個字用心寫了三遍,可不管怎麼看,都跟久子的字沒法比。這本是理所當然,但他還是覺得有些難為情。稍事休息後,他本想趁機抽根煙的,卻發現房間裡沒有煙灰缸。他不是客人,是來學寫字的,人家不擺煙灰缸,他也沒啥好抱怨的,只是,這一點更讓他體會到一個女人獨自生活的簡約。 三十分鐘過去了,久子還沒回來。她還在後面指導其他學生吧?就擺在玄關的鞋的數量來看,應該有兩個人,好像還沒回去的樣子。因為如果有人回去,他應該會聽到腳步聲或開門聲。 就這樣痴痴地等下去,反而更想抽煙了。他忍耐著,為轉換心情,提筆又寫了一張。然而心不在焉的結果是,寫得一塌糊塗。他把那張紙揉成一團。 大概是聽到他的揉紙聲了吧,拉門開了,久子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在那邊耽誤了點時間。” 她坐下,目光落在川上寫好的三張習字紙上。 川上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人家跑來跑去,奔波於各個學生習字的房間,想必很忙吧?誠如她所言,學生人數已經夠多了,無法再招收新人,可他好說歹說硬要擠進來,真是不好意思。 “寫得很不錯呢!”久子審視著三張習字紙上的字,說道。 “哪裡,手不聽使喚,筆也拿不太順。回到家,我會照老師給的字帖好好練習的。”川上弓身說道。 “那是因為你已經很久沒寫的關係,請多多練習,肯定會有進步的。下次上課是星期四吧?” “是、是的。” “那麼,我們今天就上到這裡吧!” “謝謝老師。” 川上鞠了個躬,硯台留下,將字帖和宣紙捲好收進紙筒裡,毛筆也用筆簾裝好,然後站了起來。 久子一直目送他到大門口。川上無意間一瞥,鞋子少了一雙,只剩下一雙。其中一人何時回去的?怎麼動作那麼輕巧?他都沒聽到行經走廊的腳步聲,也沒聽見開門聲。 還剩下一個人,看樣子對方要練很久。 川上搭乘電車在家附近的車站下車。看了看手錶,九點剛過。就這樣回家呢,還是繞去文子的公寓看看?他猶豫著。從這裡坐出租車過去約十分鐘車程。 如果去和文子見面,肯定會拖到很晚。雖然他打算提分手,但文子沒那麼好溝通。你還在想怎麼她今天這麼溫柔體貼、噓寒問暖的,下一秒她就會突然變臉,氣急敗壞地跟你吵架。有時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真的很傷腦筋。 若能相信文子對他是真心的也就算了,可問題是川上對她有所懷疑。文子八成還有其他男人,有太多疑點可以證明。 他白天打電話到公寓去,文子多半不在家。事後問她,她會說跟朋友一起出去啦、弄頭髮啦、買東西啦,每次都有藉口。就算是真的,次數也太頻繁了吧?事實上,她好像都在家,只是不接電話——他不免這麼想。 這一點是川上基於經驗推知的結論。以前他待在文子房間時,電話也響過。電話放在連接客廳和廚房的公共區域,離六疊大的寢室很近。文子聽到電話響了,卻完全沒有要接的意思。他問她:“你幹嗎不接電話?” “沒關係,是店裡的姐妹淘氣打來的,不用理!”她說,“這時候打來,就像是來查探我的隱私,感覺好奇怪。” 這樣說是沒錯啦,可除了這種時候,兩人在她被稱為“起居室”的隔壁六疊大房間裡吃飯、聊天時,她也不接電話啊。 響個不停的電話鈴,連他這個毫不相干的人聽了都覺得心神不寧,文子卻充耳不聞、不痛不癢。她說肯定是店裡的姐妹打來的,或是做衣服的裁縫店打來的,還說不想讓這種無聊電話破壞了咱們倆的快樂時光。 當時他還信以為真,可到後來不禁想:說不定是男人打來的,她擔心聽筒里傳出的男性聲音或是她與對方的對答被我聽到,所以才刻意佯裝無事的樣子。其實最初川上並沒把事情想得這麼不堪。文子在酒吧工作,認識的人多,有一兩個打電話到家裡來也不是什麼稀奇事。說不定文子是怕他在一旁不高興,所以才刻意不接電話。一開始他是這麼理解的。 只是,當川上自己打電話過去時,也總是聽到嘟嘟嘟的鈴聲,才讓他不禁懷疑。那個房間裡曾經屬於自己的位置是不是已經被其他男人佔據了?就算他想相信文子的解釋,可隨著她不在家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猜疑也越來越強烈。 白天川上在跑外務的途中用公共電話打去她家。果然還是沒人接,她真的不在家嗎?還是明明在家卻不接電話?他很想確認這一點。可是就算開著公務車過去,往返一趟也要一個半小時。要是碰上塞車,就要兩個小時以上了,這樣的話,他就不用工作了。沒辦法,只能咬著牙拼命忍耐。事情通常都是這樣不了了之。 真的忍不住時,他就會想辦法縮短拜訪客戶的時間,驅車趕去文子的公寓。大概花費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到了,把車子停在公寓旁,朝文子的住處走去。結果大門竟然上了鎖!不過,不光外出時,文子一個人在家時也習慣從裡面上鎖。 他按了無數次門鈴,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可就是無人應門,豎起耳朵也聽不到半點聲響。川上一想到文子可能正和男人躲在被窩裡溫存,就簡直快瘋了。可他又不能在外面大吼大叫或大聲拍門。另外,他還掛心著工作,不能一直在這裡等,只好含恨離開。回去的路上他猛踩油門、一路狂飆,卻從來沒有出過事,還真是不可思議。 等下一次再碰到文子質問她時,她卻馬上哈哈大笑地說:“當時被店裡的媽媽桑叫出去,陪她逛百貨公司去了。如果你再稍等一會兒我就回來了,大約四十分鐘吧。” 然而川上的懷疑並沒有因此消除,反而越來越深了。打電話去文子上班的酒吧,多半會聽到像是酒保的人這麼說:“她今天請假。”或是說她已經回去了。後來他也質問過文子,可文子馬上回說:“那時候我跟誰(通常是店裡的某小姐)一起去鎌倉兜風了。”或是“客人請吃壽司,我問過媽媽桑後,和其他小姐一起去了。只不過酒保不知道這件事,還以為我提早下班了”等等。 可川上也無法相信這番話,為了確認文子到底回家了沒有,他會半夜兩點起來,瞞著保子,偷偷撥電話。心想如果她接起電話,他就不出聲,直接把電話掛斷。但通常聽到的只有嘟嘟嘟的鈴聲。 文子的解釋是:“我習慣吃安眠藥睡覺,所以電話響了我也聽不見。”一開始他還相信這種說法,可過不了多久他就沒辦法自欺欺人了。 神谷文子工作的酒吧在土橋,藏身於大樓中,附近有很多酒吧、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餐廳、小酒館和壽司店等。川上克次結識了文子後,便經常光顧這家名叫“Lullaby”(搖籃曲)的酒吧。這家店的規模在這一帶不算小,坐檯的小姐多達三十幾位。在一堆只有五六名陪酒小姐的小酒吧中顯得高級貴氣,店內裝潢也是大手筆。酒量不太好的川上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地方,但為了和文子見上一面,剛開始交往時,每隔三天他就會來捧場一次。 文子不僅身材高挑,五官也很艷麗,在昏暗的店裡,總是特別惹人注目。她對川上本來就有那個意思,所以,不管在別桌坐檯還是在店內行走時,她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向這邊飄來。同樣的,就算已有兩三名小姐坐在身邊,可文子不來,川上的心就定不下來。 總是獨自前來的川上每次都指定文子坐檯。看著兩人的互動,眼尖的小姐馬上就猜出了他們的關係。這家店的媽媽桑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一雙眼睛圓滾滾的,鼻子扁塌,個子也很矮。塗著大濃妝的臉蛋和嗲聲嗲氣的講話方式都十分可愛。媽媽桑曾當著文子的面,向川上大力稱讚她。 “我最喜歡文子的好個性,為什麼這麼說呢?在這種地方上班的女孩難免會脾氣不太好,您多少也知道吧?像那種人啊,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過,您放心,我們店裡沒有這樣的人,有的話,我早就讓她回家吃自己了。文子在我們這裡是最特別的,如你所見,人長得漂亮,卻一點不擺架子,更不會裝模作樣。對其他小姐也很照顧,所以大家都很尊敬她。是啊,她長得這麼漂亮,難免會吸引很多客人,但她是非常有原則的人,不受金錢誘惑。要是見錢眼開的話,身價就保不住了,人氣也會跟著下滑,因為壞名聲會在客人中迅速傳開。像文子這樣的人真的很難得,我最信賴的就是文子。我還在想,等哪天退休了,就把這個位子交給她。川上先生您一定要好好地珍惜文子……” 被人當面讚美的文子摀住臉,好像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哎呀,討厭,媽媽,人家才沒有那個資格呢!其實人家一點都不漂亮,只是因為媽媽待我好,我才會死心塌地在這里工作,只是這樣而已。”她不卑不亢地說著漂亮的應酬話。 看到雇主與文子的感情這麼好,川上深受感動。聽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被人稱讚,沒有人會不高興吧。文子謙虛得體的應對也讓他臉上有光。媽媽桑說她個性好,是這家店裡最漂亮的,這些都令他十分滿意。雖然他也在意她太受客人歡迎、誘惑很多,但既然經營者都保證她並非水性楊花的女人,他也就放心了。 事實上,川上光顧“Lullaby”的那段日子,也撞見過好幾次讓他不舒服的場面。文子依偎在對桌客人的肩膀上,兩人手牽著手,有說有笑。有的客人索性開起黃腔、吃吃豆腐。或是她與客人親暱地促膝私語。他惡狠狠地盯著這一幕幕,心中暗濤洶湧,坐在身旁的小姐說了什麼,他根本聽不進去。一心想著,文子該不會被那幫客人收買吧?不,他們的交情好像還不到那種程度。連他都覺得自己的眼神變了。送客時文子要一直走到店外,不知道她在看不見的地方跟客人幹什麼事?客人對她做了什麼?想像力無限延伸,只要她晚點兒回到店裡,他就會很不安,心想她是不是隨客人去哪兒了?還是被硬拉到哪兒了?酒量一般的他,等待的時候總是特別痛苦。 折騰了老半天,文子終於匆匆向自己桌子走來,川上總算鬆了口氣。文子笑著向他解釋:“對不起,他們是我的熟客,我總不能怠慢人家吧?不過那都只是逢場作戲。”聽她這麼講,川上的心情比較舒坦了,卻還有幾分不痛快。 然而——“我很高興你會吃醋。你在鬧彆扭吧?好可愛。”文子都對他這麼低聲下氣了,他也不好一直氣下去,最後只好放寬心不計較了。接下來,他希望能與文子一起回她的住處,不過文子最早也要十一點半才能下班,他撐不了那麼久。那樣的話回到自己家就凌晨一點多了,至今從未那麼晚回家過,妻子一定會起疑的,這是他最擔心的地方。 不過,也有幾次他藉口去打麻將,拖到半夜兩點才回家。當時是因為他一個人不好一直賴在“Lullaby”不走,於是和文子約好下班後在外面碰頭。這種時候他會找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店,或在酒吧附近打轉,消磨時間。這真是苦差事一樁,生平他還是第一次感到這麼痛苦、無聊。 不過只要文子能在約定時間準時出現,他便覺得這些都不算什麼。經過等待的煎熬之後,看到她美麗的臉孔,不禁會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心情也無比雀躍。但有時等了又等,她都沒有出現。距約定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她才醉醺醺地姍姍來遲。每當這時,他都會忍不住想破口大罵。文子喜歡啤酒,川上去她那裡的時候她也是一進門就先開一罐喝,好像不喝就什麼事都做不了似的。至於她晚來赴約的理由,不外乎是:“我和姐妹陪客人去吃燒烤了,順便喝了點啤酒。這都是礙於人情,不得已才去的,你應該能理解吧?我也知道讓你在這裡等很辛苦,所以喝到一半就趕緊溜出來了。”她緊緊依偎在川上懷裡解釋道。 話說回來,就算遲到,也總比不出現要好。有時他在約定的地點等到凌晨一點,仍不見她的踪影。這時候,他也只能懷著悲涼的心情回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面對妻子保子的質問,他的回答當然是“去打麻將了”,還不能擺出一張苦瓜臉,必須編造兩三個一起打牌的同事,唱作俱佳地陳述過程。 翌日,他馬上打電話到久子的住處,卻還是只聽到空虛的嘟嘟聲,不管打幾次,結果都一樣。下次跟文子見面時質問,她馬上會說:“哎呀,對不起,我在店裡被客人灌醉了,沒辦法一個人回家,所以媽媽桑讓我住在她那裡。”或是“那天晚上我在店裡某位小姐的家裡睡下了”。她還會清楚地說出入名。 川上一去店裡,扁鼻矮個子的媽媽桑馬上跑過來,說道:“前幾天文子喝醉了,我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去,所以把她帶回我家了。真嚇人哪,她竟然喝了五罐啤酒加半瓶威士忌,也難怪第二天會在我家睡到傍晚都起不來。這樣喝對身體不好,我已經罵過她了,不過乾這一行的,難免會碰到這種事,對不起哦。”媽媽桑好脾氣地跟他賠不是。 她那些要好的姐妹說的內容也差不多。因為喝醉了,三四個女人擠在我家一起睡了。因為宿醉第二天早上也爬不起來什麼的。 文子說的理由,店裡每個人都可以幫她作證。川上一開始還真的相信了。她爽約沒來的隔天,打了幾次電話都沒人接的理由他也可以理解。可一次兩次之後,他覺得有點奇怪。 總覺得媽媽桑和她那幫朋友是串通好,為她圓謊的。疑點就是,媽媽桑一看到他,馬上沖過來,劈頭就說文子昨晚住在我家甚麼的。其他小姐也是,他連問都沒問呢,對方就主動提及這些事。時機也未免太巧了吧?讓人覺得很刻意,不免起疑。說不定媽媽桑和小姐都是她的同謀,她們一起製造不在場證明,互相掩護,他心想。有一次,他刻意不著痕跡地問某個深諳此道的男人,結果對方笑著說:“這是她們的慣用伎倆。一方面讓小姐方便周旋於不同的客人之間,一方面防止有人到店裡鬧事。” 但不管川上怎麼質問文子,文子總是信誓旦旦地說:“絕對沒有這種事,其他店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我們肯定不會。”她堅決否認。雖然他還是有所懷疑,可對方不承認總比承認要讓人高興吧?此外,被妒意過濾的激情更讓他對她又愛又恨、難分難捨,刺激極了。 可不光她宿醉時白天電話打不通,川上對照自己之前躲在她房裡的經驗,不禁疑心再起。由於沒有人替她作證(即使是偽證也好),更令他耿耿於懷。 可是,就算如此,他還是沒辦法輕易與文子分手。不,應該說正因為有這樣的懷疑,反而讓他更迷戀文子。說白了,那時候的川上正處於熱戀期。 因此,當文子向他要錢時,他都會想辦法滿足她。那些錢可不是按月給的,舉個例子好了,文子說上班穿的洋裝或和服很破舊了,想買新的;或是客人付不出酒錢,她正愁不知要怎麼補貼:或是朋友想開家小吃店,資金不夠,不知如何是好,可不可以藉一點給對方?諸如此類的藉口不一而足,每個月她都會向他要五萬到十萬。 月薪八萬、實際收入不滿七萬的川上,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湊到那麼多錢。儘管如此,一開始他還乖乖地奉上偷攢的私房錢。可是次數一多,他也應付不來了,只好預支銀行的福利金或向朋友借。跟文子交往剛滿半年,他就已經開始挪用公款了。 不過,文子嘴上還是會關心一下:“沒問題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擾。” “哪裡,不用擔心。”他如此說道。 然而,隨著金額越來越大,文子還是會擔心:“你沒用銀行里的錢吧?” “我才不會做那麼蠢的事呢!”他笑著說,可實際上已經做了。 川上是跑外務的,一整天都在拜訪客戶。不只客戶的存款全數交給他打理,有時候還要替客戶申請貸款。只要金額不大,暫時挪用一下不成問題。如果真有個萬一,因為是偷偷借的,又是他還得起的金額,因此只要想辦法在調職前神不知鬼不覺地補回去就好。當然,他不會等事情穿幫了才處理,要做就做得漂亮一點。 可川上越跟文子交往下去,越是患得患失、心神不寧。 他曾在文子的房間裡看到過男用太陽眼鏡。她解釋說那是表弟忘了拿回去的。文子口中的表弟好像在某家電器批發行工作,偶爾會開著小貨車或摩托車順道繞來這裡。川上沒見過他,聽說是她阿姨的兒子,年僅十八歲。 可他又看到了架子上的打火機,牌子很高級,如果是新貨,大概要一萬圓。文子說那是公寓管理員來收房租時忘了帶回去的。打火機之後是領帶夾,他在臥房角落,榻榻米和牆壁之間的縫隙發現的,這次的看起來沒那麼貴,卻是年輕人喜歡的款式。 在床榻旁發現遺落的領帶夾可是非同小可。會把領帶夾取下,當然是為了解領帶,偏偏它落下的地方又在床邊,叫人忍不住在腦海裡描繪出一連串脫衣動作。 文子卻滿不在乎地解釋說:“表弟上次來這裡時說累了,就睡了一會兒午覺。”看到川上狐疑的眼神,她還很不可思議似的笑了笑,說:“你是想歪了吧?以為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傻瓜,我才不是那種女人呢!”話剛說完,穿著睡衣的她馬上張開雙臂,從正面撲過來。她個頭高,力氣也不小,一使勁兒,川上就完全被她制伏了。 反复的猜疑和解釋,只讓川上的疑惑越來越深。雖然他已經決定要終止這樣的關係,卻遲遲沒有採取行動。 除了剛剛講的那些物件和電話沒人接,文子的皮膚上還有令人懷疑的痕跡。這種事只有當事人最清楚。最容易看出的地方是文子的脖子上有紅黑色斑點,偶爾還會出現在背部。川上一問起,文子馬上嘟起嘴反駁:“還不是你弄的!你那時候太忘我了,事後當然不記得了。”一開始,川上想:是哦,或許是這樣。可有段時間明明連親嘴都沒有,她的背部還是出現了青紫色的斑點,而且斑點痕跡很新,應該就是昨晚或前天晚上留下的。 但文子死不承認,她堅稱:“就是你弄的!除你以外,我沒跟任何男人睡過。” 於是,有一次川上試著狠狠吸吮她的乳房,結果文子馬上大叫,還跳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怎麼能在那種地方留下記號!”她目光凶狠地瞪著他,“大家一起洗澡的時候被看到的話,會有多丟臉!”她還說:“還有,萬一生了病,都不好意思去看醫生了。” 那脖子和背上的痕跡還不是一樣?文子卻不提這個,一口咬定是川上弄的,毫不退讓。 看來文子真的有其他男人。她越是隱瞞,川上越覺得那是事實。這種關係若繼續下去,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會身敗名裂。 奔向窮途末路其實也不壞,有種類似殉情的瞬間快感。不顧一切地往火坑里跳,其實也蠻快活的。然而,這些都要建立在互信的純愛基礎上,明知被騙還這麼想,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川上試著慢慢疏遠文子。藉口去打小鋼珠從家裡出來,其實是乘出租車奔向文子家的次數變少了。下班後也不再繞去“Lullaby”了。那家店裡放的不是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而是來自地獄的催魂樂。 這下子卻換文子不肯放手了。兩人每次見面都會吵架,她一臉委屈地揪著他問:“最近都不來找我,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我還想問你是不是有別的男人呢? !川上心裡這樣想,可文子先發製人,惡人先告狀。不過文子的箝制攻擊到中途總會變了質,化為煽情的挑逗。如此大起大落的過程實在是妙不可言。 分不清是打架還是做愛留下的傷痕佈滿川上的手臂和後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女人尖銳的長指甲劃出一條條浮腫的血痕,總要好幾天才能完全消退。 這期間,要瞞住妻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讓川上又不禁深深懊悔了起來…… 川上琢磨著,文子如此執拗,死都不肯放過自己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愛他嗎?的確,做那種事的時候,文子總是很熱情。雖然這麼說對不起妻子,不過她們倆真的是沒得比。保子一向冷淡,從來不會主動要求,躺在他懷裡的時候也是徹頭徹尾地消極接受。保子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在盡“義務”。站在川上的立場,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自然會覺得無趣。 在這一點上,文子絕不會讓他感到厭倦,反而有些刺激過頭。可以說正因為有了文子,川上才體會到個中真味。她放浪、凶悍;她不知羞恥為何物,露骨到了極點;她還不知什麼是疲倦。在他看來,她的精神構造和肉體機能都不同於一般女人。 做愛的時候,文子之所以能讓男人欲仙欲死,除了她的全心投入,技巧也是很大的關鍵,這是川上的發現。就這部分而言,川上的確感受到了文子的專業。在知道文子喜歡男人的同時,也發現她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從文子喜好男色這一點來看,她對川上的愛,或許該說是慾望,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她不肯放下他,反應如此激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本來就很強勢,一碰到不如己意的事,就會變得極度歇斯底里。 然而,綜合職業技巧一起考慮,令他忍不住猜想:金錢該不會是她的最終目的吧?事實上,迄今為止,川上打腫臉充胖子,已經湊了很多錢給她。文子雖然嘴上說感謝,心裡倒不是真的很在意。她只會口頭上問兩句:“沒問題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擾。你沒有用銀行的錢吧?”一副很擔心的模樣,可是沒多久又理所當然地向他要錢。這該不會也是她的伎倆之一吧? 話說回來,技巧這種東西本來就可以同時用在好幾個人身上,因此,她的對象應該不只他一個。這一點從文子不接電話、家中留有陌生男人的物品、無預警地在外留宿,等等,都可以推斷出來。此外,文子喜好男色、技巧高明當然也是經驗的累積(其中有一些是男人教的吧)。還有她如此擅長討錢,都讓川上幾乎可以斷定,她還有其他和他一樣的情人。 可是,如果文子的最終目的是錢,應該根本看不上薪水微薄的川上才對。還是說,她看上的不是他的收入,而是他服務的一流銀行?她曾經憂心忡忡地問他:“你沒有用銀行里的錢吧?” 她這樣問不是出於擔心,而是一種試探,其實是想說,最好能讓他用銀行里的錢,這才是她的本意。 若真盜用公款,受懲的只有川上,文子大可以逍遙法外。由於她不是共犯,也就無須償還從他那裡得到的錢。欠銀行的錢將全數算到川上妻子頭上,文子拿到就算賺到。更何況她本就是出賣靈肉的,沒有人會去追究一個妓女的道德。 川上心想,跟文子的關係越是這樣拖拖拉拉地持續下去,越是脫不了身,進退兩難。他將掉入她的陷阱,最後欠銀行一大筆錢。現在挪用的額度,他還可以想辦法偷偷還回去,可要是這個洞再擴大下去,他就沒辦法了。 川上覺得非常害怕,很想到此為止,大家好聚好散算了。他試著提了一下,沒想到文子非常激動,死都不肯,末了總是以把他拐上床作結。要不就是獅子大開口,向他要一筆他根本付不起的分手費。 “我才不稀罕什麼分手費呢!我只是不想和你分開。”文子冷笑道。到底哪句才是真話?他不知道。如果真要拿出她所說的分手費,到頭來還不是得挪用公款?因為他不可能找妻子商量。 川上既拿不出錢,又不希望文子把事情鬧大,只好多爭取一些時間,瞞過妻子耳目,想辦法跟文子好好商量,看能不能把兩人的關係了結。他也知道這不是短時間內可以解決的事。 然而,最近這樣的努力可說是一點成效都沒有。首先,他想找她談,可文子經常不在家。好不容易見了面,不是被她誘騙上床,就是莫名其妙地大吵一架,根本沒有談正事的機會。如果他付得起她要求的一大筆錢,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偏偏他又辦不到。 “到最後,我想到只要抓住文子的把柄,就可以拿這個當理由與她分手了。由於我堅信文子同時還和好幾個男人來往,如果把證據擺在她面前,就是指責她不貞的最好方法。如此一來,我也不用付她什麼分手費了。於是,我開始私下向文子上班的'Lullaby'裡的小姐們打聽;並守在文子家門口,看有沒有男人來找她;或是跟踪她。但結果都沒有成功。我聽說在'酒吧'或'酒店'上班的女人通常會同時租下兩三個地方,分別由不同的情人出錢,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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