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人面瘡

第42章 第六章

人面瘡 横沟正史 5622 2018-03-16
當天下午,從岡山市趕來的I博士,執刀解剖了由紀子的屍體,卻並沒有發現任何與屍檢結論有悖的情況。 由紀子的死因,的確為溺水身亡,而死亡的推定時間,就在夜裡的九點前後。 但是,即便已經查明,由紀子是溺水身亡,卻也難以再有更多的進展,判斷出到底是他殺、自殺,還是死於意外。 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找遍了家裡家外,警方始終沒有能夠找到,由紀子的衣服。這也成了眾人心中的一個疑慮。眼下纖維製品短缺,也許是有人,偷偷拿走了那些衣服。現如今這世道,就算身處這種深山小村,也同樣不能有絲毫的大意。 聽完解剖的報告結果,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正抽著煙,貞二沉著臉,悄悄走到了兩人面前。 “先生!……”從昨天晚上開始,貞二就一直有些激動。

或許是情緒已經稍稍平復,再加上昨天晚上金田一耕助,在危急關頭救了他,他對金田一耕助的態度,似乎也稍微有些緩和。 “貞二,有什麼事嗎?” 磯川警部向貞二投,去了疑問的目光。貞二卻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 “是。松代說,她有些話,想跟金田一先生和磯川警部說說。她說希望兩位,務必過去一趟,聽她講述……” 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彼此對望了一眼,金田一耕助立刻站起身來。 “哦,是嗎?……那麼,磯川警部,咱們這就過去吧?” 走進昨晚的那個房間,松代雖然已經坐了起來,臉色卻依舊蒼白如紙。她的表情還有幾分僵硬,但看起來,已經有一種放下一切的平靜。 阿柳老夫人靠在被褥旁,正一臉擔心地,看著松代的側臉。一看到磯川警部,松代便用低沉的聲音,為昨晚的應急措施道了謝。

“沒什麼,沒什麼。”磯川警部擺了擺肥厚的手掌,“別謝我。這一切都要感謝你自己的運氣好。我聽說,你還有話要和我們說,但你的身體不要緊吧?你可別太勉強自己。” “嗯……謝謝。但我確實有些事,想跟兩位說一說……” “啊……是嗎?那就請儘管說吧。”磯川警部揮了揮手掌。 “嗯……”松代的目光中充滿決心。她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我剛才聽貞二少爺說,由紀子是在昨天晚上,九點左右死的……” “對,是這樣的。” “那個,會不會是弄錯了呢?” “弄錯了?……” “呃……我覺得,由紀子不是在昨晚九點死的,她應該是在今天凌晨,一點鐘死去的才正確……” 磯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對望了一眼。警部緩緩往前探了探身子。

“松代小姐,請你相信科學鑑定的結果。今天早上,我們已經請人,對屍體進行了解剖,解剖的結果,也和屍檢結果一樣。由紀子肯定是在昨晚八點半,到九點半之間死的。” “嗯!……”松代緩緩抬起頭,用猶豫不決的目光,看了看磯川警部和金田一耕助。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安。 “可是,松代小姐,你為什麼會對屍檢和解剖的結果,心存懷疑呢?又為什麼斷言,由紀子是在凌晨一點左右死的?” “抱歉,我這麼說,絕不是不相信各位……”松代眼裡噙著淚花,嘆氣般地吸了吸鼻子。 “這樣的話,殺害由紀子的人,就不是我了啊。”她的聲音很低,感覺就像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不是你?……”磯川警部當即斷言道,“當時,你不是和我們在一起嗎?我們還一起吟過俳句,不是嗎?”

“是的。”松代緩緩點了點頭。 “但是,松代小姐,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你居然說是你殺了由紀子……” “嗯……”松代看起來,就像被人掃了興一樣,稍稍有些猶豫,但轉眼之間,她又彷佛已經下定了決心,抬起頭,用淚光閃閃的雙眼,看著磯川警部,“請警部和金田一先生都聽我說。其實,我自小就患有一種,令人羞恥的怪病。” “什麼意思?” “嗯……事情是這樣的。每次遇到令人擔心的事,我晚上睡下之後,又會爬起來四處亂走……” “你的意思是說……夢遊症?” 磯川警部吃驚地挑起了眉毛,扭頭看了一眼金田一耕助。 但是,昨天已經見過她夢遊的金田一耕助,並沒有表現出半點驚訝,而是一直盯著她。阿柳老夫人依舊一臉擔心的模樣。

“嗯……不過到了十四、五歲,這種情況就漸漸變少了。但是,自從來到了這里之後,或許是大家都對我很好的緣故,我就再也沒有,犯過這種奇怪的病了。” “啊,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斷了她的話,“發病的時候,你自己也會知道嗎?” “是的,隱隱之中也會察覺。有時候醒來之後,也會想起,自己曾經起床走動過……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只要稍微觀察一下,自己的睡衣和手腳,就能發現相應的痕跡。我在潛意識中,總會留下自己發病的記憶。” “這樣啊。那麼,在你來到這邊之後,就再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了吧?” “是的,從沒有過……所以,就連我自己也忘記了這事。可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我似乎又久違地,發了一次病……不,不是似乎,而是確實發病了。”

“那你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也是因為潛意識裡……” “不……昨晚的記憶,應該還要更加清晰一些。因為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站在稚兒淵上邊的天狗鼻上……” “啊!……”阿柳老夫人的眼裡,劃過了一絲恐懼。貞二則緊咬下唇,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側臉。 “所以……” “啊,請稍等一下。” 松代準備接著往下說,卻被金田一耕助打斷了。 “松代小姐,你心中對稚兒淵和天狗鼻,一定還有什麼掛念嗎?” “呃,這個……” “雖說你只是在夢遊時去過,但這樣的行動,對於夢遊者本人來說,絕非毫無意義。剛才你提到了'潛意識'這個詞,而夢遊時的行動,其實也是潛意識願望的一種體現。你對那個稚兒淵究竟……”

“嗯……這個,說起來……”說著,松代低下了頭,感覺像在避開貞二的目光,“最近一段時間裡,我一直都很想尋死……或許,潛意識中,我已經把稚兒淵,當成了我的臨終歸宿之地……” 掛在松代那長長睫毛末梢的淚珠,輕輕地落到了她的膝蓋上。阿柳老夫人扭頭看向貞二,貞二則陰沉著臉,默然把頭扭向一旁。 “這樣啊,那你夢遊的時候,是想到稚兒淵,跳水自殺的嗎?” “呃……那個……或許是吧。”晶瑩的淚珠,再次從松代的睫毛上落下。 “然後呢?……”金田一耕助有節奏地緩緩問道。 “嗯……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站在天狗鼻上。當時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不……我吃驚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站在天狗鼻上,而是發現自己又犯了夢遊症。”

“嗯,這倒也難怪。” “當時我心裡很害怕,打算立刻回家。但是,就在那時候,我忽然看到稚兒淵的水面上,漂著一樣白色的東西。我一時好奇,就仔細看了看。當發現那東西,是由紀子的屍體時候,我心中的震驚,您完全可想而知……” 松代用雙手擦了擦眼角,倒吸一口氣,嗚咽起來。 金田一耕助、磯川警部、阿柳老夫人和貞二四人,全都默然無語,等待著松代繼續往下說。 過了一會兒,松代慢慢抬起頭來,用空洞的目光,盯著虛空中的一點,慵懶無力地繼續講述。 “回到自己的屋里之後,我思考起來。是的,我想了很久,由紀子她不是會自殺的人。而且,自從眼病開始惡化,她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裡,也不可能深更半夜,跑去游泳。那麼,就只可能是我殺的了。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殺了她的,但我覺得,或許是在夢遊的時候,無意中殺的她吧……所以我……”

“啊,請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斷了松代的話,“可是,你的想法太荒誕了。在你犯夢遊症的夜裡,碰巧由紀子死了,你就把這一切,全都當成了你自己的責任……” “不,這是有原因的!……”松代極聲說著。 “能請你說一說,這原因到底是什麼嗎?” “呃……”松代用呆滯的目光,茫然望著窗外,“之前,我也曾經在同樣的狀態中,下手殺過由紀子。不……不,由紀子她最後,終於活著回來了,但讓治卻死了,是我……” 說著,松代再次嗚咽起來。 “是我殺了讓治,出於忌妒,我殺了讓治。” 雖然這一次並沒有落淚,但松代臉上,那種令人心痛的哀傷神色,卻又讓人感覺絕望無比,心如刀絞。 阿柳老夫人一臉畏懼地睜大了眼睛,貞二緊緊咬住下唇,金田一耕助和磯川警部,則彼此對望了一眼。

“松代小姐,”金田一耕助往前挪了挪身子,“能夠請你稍微講述一下,當時的情況好嗎?” 松代的臉上,露出了令人心痛的笑容。 “嗯,我說過的,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們。那麼,接下來就請各位,聽我詳細說吧。” 之後,松代便在眾人面前,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下面的恐怖故事。 松代和由紀子,是一對讓人感覺頗為不可思議的姐妹。由紀子從小就有搶奪姐姐之物的習慣。 每次父母給姐妹兩人買東西,由紀子都要把姐姐手上的那份,一把搶走才會甘心。她總覺得,姐姐手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好,她忌妒姐姐的幸福。每次從姐姐手中,搶走姐姐的心愛之物,看到姐姐一臉悲傷的模樣時,由紀子就會感到無比幸福。 而鬆代的心裡,卻總有一種罪惡感,覺得自己虧欠了妹妹。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就連松代自己也說不清楚。 松代總覺得,自己傷害了妹妹,犯下了無以彌補的致命錯誤……但回頭想想,從記事的時候開始,這種毫無來由的罪惡感,就一直讓松代煩惱不堪。所以,她暗暗下定了決心,為了彌補自己虧欠妹妹的地方,但凡妹妹的話,她都會無條件地服從。 而這一點,也更加助長了由紀子的囂張氣焰。 福田家沒落,被神戶的葉山家收養之後,由紀子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便奪走了姐姐的未婚夫。很快,由紀子便和讓治,發生了肉體關係。所以,在葉山家為尚未完婚的松代和讓治,租下的那個家裡,每天晚上行夫婦之事的人,其實是讓治和由紀子。而鬆代則每天,都睡在傭人住的房間。 自從和由紀子發生了關係,讓治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松代。之前的他,還曾經兩、三次逼迫松代,和他發生肉體關係呢。 或許是因為松代在尚未完婚前,曾經拒絕過讓治,使得讓治的心中,憋了一股悶氣,所以,在和由紀子發生性關係後,讓治還經常故意當著松代的面,和由紀子相互調情。而這一點,也正好迎合了由紀子的喜好。 由紀子有種暴露狂的傾向,她動不動就勾引讓治,故意在姐姐面前,讓讓治抱住自己,裝出一副不成體統的肉麻模樣來,越發撩得讓治慾火焚身。 這樣的事情,自然會在松代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痕。松代的娘家和葉山的父母,都是注重禮數的人家,若是得知了這樣的情況,事情必然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松代雖然痛苦難耐,但也害怕面對悲慘的結局。 “雖然這件事情,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但更加讓我無法忘卻的,還是三月裡的那場大空襲。那天夜裡,我的夢遊症再次發作。當我感覺到情形不對,驚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讓治和由紀子的臥室裡了。我的腳邊,是渾身是血的讓治,而由紀子也渾身是血,緊緊抱住了我的雙腿。當時她大聲喊著:'姐姐,饒命……饒命啊!……'” 疲勞化作濃黑的眼圈,深深烙印在了松代的眼睛周圍。嘴唇也已經失去了原有的血色。她的眼睛裡面,並沒有半滴眼淚,周圍只是一片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哀陰影。 “當時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我發現,我的手裡,緊緊攥著一把切肉用的菜刀……” 松代震驚不已。她向妹妹詢問,自己到底都做了什麼。當時,由紀子是這樣回答她的: 在由紀子和讓治熟睡的時候,松代忽然提著那把菜刀,發瘋般地衝進了屋裡,幾刀殺死了讓治,之後又打算殺害由紀子……由紀子讓松代看了,她那血流如注的左胸。松代嚇得把菜刀扔到了地上,轉身就跑。而隨後到來的,就是那場大空襲。 “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之前犯下的罪行,讓我在那場大空襲裡,沒命地奔跑。我丟下了在一夜的空襲中,化作灰燼的神戶,漫無目的地坐上了疏散的火車。我沒有勇氣回家。心裡裝著那段可怕的罪惡回憶,我在岡山縣四處流浪,最終來到了這裡。” 說到這裡,松代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眶。她轉過頭去,用飽含淚水的雙眼,看著身旁的阿柳老夫人。 “我就算死了,也絕對不會忘記,當時老夫人是如何待我的。老夫人不但收留了我,還用她那溫熱的心包容了我。老夫人對我越好,我的心中就越痛苦。對我來說,可怕的不光是自己過去犯下的罪孽,更讓我感到痛苦的,是我一直欺瞞老夫人的這種行為。雖然,當時我是夢遊症發作……不,這根本就不能成為藉口。我就是個殺人犯,根本沒有資格,讓老夫人待我這麼好。” 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松代不等他開口,用充滿哀傷的語調繼續說道:“今年春天,我的右腋下面,長出了一塊不可思議的腫塊。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太在意。但這腫塊越來越大,長成了人臉的形狀。有一次,我對著鏡子,察看了一下,發現它長得很像由紀子的臉。現在回想起來,我也會為當時自己居然沒死,而感到不可思議。我想,一定是因為由紀子的詛咒,我的身上,才會長出這樣恐怖的腫塊來的……” 松代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手指輕輕地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當時,我真的很想一死了之,而且,也已經不是第一次想到死了。在來到這個家之前……不,不……即便在來到這個家之後,我也曾經不止一次地,有過想死的念頭。可是,我這人天生就沒有出息,儘管心中一直念叨著想死,卻遲遲狠不下心來,付諸行動。在身上長出了這可怕的腫塊之後,我也曾經想到過自殺,也曾迷茫、困惑過。我呵斥過自己,內心也無比痛苦。而就在這個時候,我一直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妹妹由紀子,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松代微微顫動了一下身子。 “由紀子的到來,反而成了我內心的一種安慰。我聽說由紀子也在空襲裡,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當時,由紀子跟我說,讓治的屍體,已經在那場空襲裡燒掉了,所以,如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之前發生的事情,還說讓我忘記……” 松代的目光,越發呆滯起來。她呆呆地望著簷廊外面。 “由紀子她原諒了我。但即便如此,我殺害讓治的罪行,也不會消失。或許我身上長出這種人臉形狀的腫塊,也是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件的一種預兆吧。由紀子的詛咒,一直都寄留在我的體內。老夫人,磯川警部,或許昨晚下手殺由紀子的人,並不是我。但之前我殺了讓治。我是個殺人兇手。” 說完之後,松代無聲地哭了起來。磯川警部緊緊繃著嘴唇,表情沉重。 其實,松代根本就不必向眾人坦白。就算她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事到如今,警方也根本沒有辦法收集證據了。那場大空襲,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徹底燒成了灰燼,松代之前犯下的罪行,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但是,站在警部的立場,出於職責,聽到他人這樣的自白,他也是無法熟視無睹的。 就在磯川警部一臉困惑地,和金田一耕助對望時,拉門外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干咳。隨後,又傳來了男子低沉的說話聲: “打攪了。我是田代啟吉。我有些話,想跟諸位說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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