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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凱旋

涿鹿·炎的最後王孫 江南 4522 2018-03-11
十月初七,王師戰叛軍於不周關,叛軍固守。王師傷三千,亡七百人。 十月十三,叛軍趁夜突襲,右翼應龍軍大損,傷亡不下五千。 十月十四,王師以火箭射入不周關內,焚燒叛軍糧草,大捷。 十月二十四,叛軍劫襲王師糧隊,殺五百人,糧草損其半,馬匹盡失。 十一月初一,叛軍興風雨,作濃霧,偷襲王師大帳,大王以指南車出,退三十里結營。 涿鹿城,雲錦所居的高台上。 魍魎趴在窗邊百無聊賴,一手托著自己的圓臉,一手撒穀子給鳥兒吃,“秋天了,你冷不冷?你什麼時候向南飛?還是你已經錯過了大隊……” 鐵爐上溫著水沉香,香氣裊裊升騰起來,在整個屋子裡瀰漫。屋子中央兩個女人牽衣對坐,身影在煙霧裡朦朦朧朧。 王師的戰報每天都傳來,雲錦和魑魅就這麼默默地對坐,等待探馬的馬蹄聲打碎外面的寂靜,已經持續了一個半月。

“蚩尤很久沒有消息了……”公主打破了沉默。 “西方越戰越烈,十萬雲師的壓迫下,他不會再有機會偷跑過來的。”妖精說。 “蚩尤他們能勝麼?” “鬼知道。他們都是些靠不住的男人。” “死了很多人吧?” “軒轅部已經死傷三萬餘人,蚩尤他們的死傷也不在此之下。” “蚩尤……不要出事才好。” “你應該相信他,”妖精牽動嘴角笑笑,“他不是說要回來娶你麼?” 雲錦提起火爐上的壺,“喝一點茶吧……” 狂風暴雨般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雲錦愣住了。數十匹戰馬組成的馬隊沿著高台下的大道狂奔而來。以往傳遞消息的探馬就是一人一騎,從王師傾巢出動之後,涿鹿城中剩下馬不多了,不會有人這麼結隊奔馳。妖精臉色依舊平靜,按在腿上的手卻猛地攥住裙腳。

“大王凱旋……大王凱旋……大王凱旋了……” 壺裡滾燙的水流在葦席上,漫過雲錦的長裙和魑魅的雙腿,她們都沒有察覺。 王師凱旋。 刀光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拉出了一條雪亮的線,各色旗幟飛揚在雲師戰士們的頭頂,戰馬的步子整齊劃一,踩得五百里涿鹿原震動起來。軒轅部的人們衝上城牆,敲打著銅盆鐵鍋大聲歡呼,更多的人捧著食物和米酒,沿著入城的道路跪在兩旁。萬眾歡騰中,黃帝的龍車伴隨白雲出現在藍天上。六龍夭矯,裹著千萬縷雲絲張牙舞爪地馳向涿鹿城,直到接近城門的時候才降到地面。 一桿玄黃大旗在黃帝的龍車前迎風捲動,舉旗的青年將軍昂首挺胸,率先走向城門。龍車在他後面徐徐而動,左右護衛著四大神將,這就是天下霸主的威儀。

城門頂上,掛著一顆頭顱。那顆頭顱的顱骨大約是碎了,面孔不完整。古怪的是,人們依然可以看清楚那臉上的神情。 它對著所有人擺出了一個嘲弄的表情。 直視那顆頭顱的人都打了個寒噤。 “是共工麼?”雲錦問。 “應該是吧。”魑魅收斂了妖瘴,隱遁在雲錦的影子裡悄聲回答。 “瘋子死了?”魍魎的哭聲隱隱約約。 揚旗引路的青年將軍走過共工的頭顱下,一滴鮮血悄無聲息地打落在他腦門上。他隨手抹了一把腦門,抹出一道殷紅。他抬起頭,和那顆嘲笑人的頭顱對視了一眼。風吹著頭顱在半空裡轉著圈兒,頭顱臉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生動了。 青年將軍有點走神。 龍車的前進被稍稍阻擋了,應龍大喊:“不要磨蹭了,趕快引路!”

青年將軍急忙收回目光,咧嘴笑笑。他又挺起胸膛,威風凜凜地引著龍車前進。戰旗飄揚,遮天蔽日。 “公主……”魍魎看著魑魅說:“公主昏過去了。” 魑魅隱隱約約現了身,撐住雲錦即將倒地的身體。她看著那個青年將軍,面無表情,“你看清了麼?那個引路的人。” “我沒看清……”魍魎用兩隻肉嘟嘟的小手摀住眼睛。 “我看清了,那是蚩尤。”魑魅一字一頓地說。 夜深,涿鹿城裡一派祥和。 這個城市隨著黃帝的歸來忽然就恢復了生氣,酒肆裡的酒鬼多得坐不下,都是凱旋的雲師戰士們。三三兩兩的婦人手持水瓢或者菜刀走過街頭,一間一間酒肆掀起簾子來看,等她們返回,另一隻手裡就拎著自家漢子的耳朵。 風後居住的高台上,神將們圍坐飲酒。

“大家說我婆娘不會追到這裡來吧?”應龍看街上下面一個凶悍的女人緊握刀柄虎目圓睜,心裡有點嘀咕。 “改不了的屠夫德性,”英招說:“你怕什麼?你早就出息了,是神將,有身份有地位,怕老婆像話麼?” “誰說神將不能怕婆娘?” 英招拍著胸脯,“告訴你婆娘,我說的!” “英招將軍,尊夫人在下面等候。”燈火照不到的黑暗里傳來一個怪怪的聲音。 英招醉得通紅的臉上忽然一白,“只說我收拾收拾就跟她回家。” 大鴻嘬了一口煙卷,“風後你別嚇他,大家都是有婆娘的人,男人們應當互相同情。” 風後拎了一壺酒,笑嘻嘻從黑暗裡鑽了出來,到主位上坐下,“嚇他玩玩又沒什麼,天帝賜福,這次又是活命回來了。嚇他至少不會出人命嘛。”

“也不過是一線之差,”大鴻臉色陰沉,“坂泉那場仗之後,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大概是得把命留在戰場上。” 四大神將都沉默起來,不約而同地端起酒盞喝了一口。 “兄弟們跟上!”下面街上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旗子再打高一點,不要跌了我的威風。” 應龍往下看。是位高大挺拔的青年將軍,騎著一匹毛色雪白的馬,披掛著鎏金的鐵葉甲,披一襲鮮紅色的戰袍,背後幾個士兵揚起一面書寫著“姜”字的大旗。 白馬趾高氣揚地跑遠了,應龍撇撇嘴,“不過是封了個騎將軍,就那麼高興?這小傢伙還真好糊弄。” 大鴻搖頭,“我希望他確實好糊弄,不然沒準是我們的禍端。” “大王為何不……”英招拉開馬步,右手比刀往下狠狠一斬。

“義軍領袖,砍了大王會覺得丟面子。”風後說:“而且也得想想他爺爺是誰。” 英招扁扁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說。” “息事寧人吧,如此平靜下去就好。”大鴻吐出一口煙,略略有些憂愁的樣子。 青年將軍一邊得意洋洋地放馬小跑,一邊對身後打旗的士兵說:“你看著很眼熟嘛。” “對啊對啊,”那士兵急忙點頭,“少君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士兵乙嘛。” “你爹娘果真不同凡響,給你起的名字別有風采。”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別人都叫我士兵乙,我就覺得那是我的名字了。”士兵乙點頭哈腰。 “慢!”將軍忽然擺了擺手,“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攔路?” 士兵乙瞪大眼睛,才看見前方的道路上,隱約有一人白衣而立,纖細的身子幾乎要被周圍的黑暗侵吞掉。

“少君,不是鬧鬼吧?” “噓,不要說'鬼'字,鬼都不知道他們自己是鬼,你說了,他們就會醒來。”將軍說:“我們繞過去。” “既然鬧鬼,我們何不回頭?”士兵乙建議。 “我總覺得後面很多眼睛,看起來很嚇人……” 士兵乙回頭,也是倒抽一口冷氣。周圍的巷子口,不知多少雙幽幽的眼睛看過來,仔細看去,都是涿鹿城的寡婦們。 將軍踮著腳尖,無聲地行進,像是隻貓兒,想從那人的左邊繞過去。 可那白衣的鬼揮袖攔住了左邊,將軍仔細看去,只見一雙古鏡般的眼睛。明淨如雪的女鬼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在月光下,她的眼中瑩然生輝,有什麼東西在流淌。 “少君!”士兵乙看清了,“原來是……”

“別嚷嚷,”將軍呵斥,“我們從另一邊繞,不要驚擾了亡魂,早告訴你,說他們的名字,他們就會醒來。” 將軍轉個方向,還是踮著腳尖,想從右邊繞過去。 “蚩尤!”雲錦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啊?”蚩尤臉色煞白,哆嗦著,“姑娘你早死早安生,不要糾纏活人,我可不認識你。” “你……你說什麼?”雲錦覺得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喔?”蚩尤伸出手摸了摸雲錦的胳膊,好奇地說:“奇怪,熱的。”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雲錦身上,鬆了口氣,“士兵乙,她身上是暖和的。這不是鬼,這個好看的姑娘是活人!” “廢話!你們老情人相見,難道還要我介紹麼?”士兵乙嘟噥。 “蚩尤!”嬌媚卻憤怒的聲音響在蚩尤耳邊,輕盈的影子從天而降,“你仔細看著她的臉!你敢說你不記得她了?”

蚩尤回過神來,看見明艷照人的妖精從高樹上飄落到他身旁。蚩尤的眼瞳猛地放大,死死盯著妖精的臉。 “啊!妖怪!” 涿鹿城的上空迴盪著淒厲的慘叫,剛剛被封為騎將軍的蚩尤就此昏倒在士兵乙的懷裡。 “我又不是魍魎……我又沒長綠頭髮……”魑魅茫然地梳理著自己的長發,她從士兵乙的眼瞳裡看著自己的影子,好端端一個嬌美的女孩子,哪裡像妖怪? “姑奶奶,我可記得你,但是少君他……好像從不周關回來就失憶啦!”士兵乙誠懇地說。 阿蘿的酒肆裡,還沒有被婆娘抓住的漢子們醉醺醺地圍坐著。 被屏風隔開的小桌上,一盞油燈緩緩地跳動。柔軟的手掠過蚩尤的臉,他依然緊閉著雙眼。旁邊有人遞上了沾水的布巾,雲錦接過去,幫蚩尤擦去額頭上的汗。魑魅抄著手坐在一邊,惡狠狠地盯著昏迷的蚩尤。 “公主,小的真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士兵乙嘟噥,“小的是個勤務兵,根本沒上戰場。” “外面有人說,十萬苦工裡生還的都被重新送回黃河邊治水了,是麼?”魑魅勾起士兵乙的下巴,冷冷地發問。 “是啊,被擒的雨師和風伯兩位少君也送回去了。” “原來只有瘋子死了……”魑魅說。 她忽然撲了上去,一把掐住蚩尤的脖子,“不要裝暈!我看見你眨眼了!再不起來我就掐斷你的脖子!” 蚩尤從雲錦的懷裡坐了起來,抱住腦袋,“饒命啊!” “魑魅,你不要嚇他,”雲錦用身體擋住妖精,“他好像是真的害怕……” 老闆娘阿蘿送了冷水上來,蚩尤藏在雲錦背後,小心翼翼地看了阿蘿一眼。 “少君,你還記得我麼?”阿蘿輕聲問。 “記得,你是阿蘿,”蚩尤拿起一個墊子擋著自己的臉,“不過我不記得欠你的錢了。” 阿蘿笑,“都三年了,我快連刑天都忘記了,那點錢算得了什麼呢?” 寡婦淡淡地笑著退了下去,雲錦不敢看她的笑容,因為心裡酸楚。 “你還記不記得我?”魑魅使勁揪著蚩尤的頭髮。 “那麼溫柔可人的姑娘我都記不住,怎麼會記得你?”蚩尤小聲嘀咕。 “你說什麼?”妖精惡狠狠地瞪眼。 “將軍,你可千萬要講良心!”士兵乙跳出來,義正辭嚴,“你不記得公主不算什麼,我們姑奶奶這樣端莊美麗的妖精你也記不得,豈不讓人心寒?” “不用你來討好!”魑魅一腳把士兵乙踹到席子外邊去。 “蚩尤,”雲錦輕輕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告訴我你記得什麼,好不好?” “我記得我是炎帝的孫子,從九黎來涿鹿的。” “然後呢?” “我小時候總是在街上跑,然後總是在酒肆裡喝酒,賴阿蘿的帳。” “還有麼?” “然後就打仗了吧?我和大王一起出征,把叛軍打敗了,就回來了。” “嗯?”士兵乙說:“作為一個勤務兵我都知道戰報不是這樣的。” 妖精按著額頭,似乎隨時暈過去,她的臉上流淌著憤怒的血紅和妖雲慘霧。 “還……還有別的麼?”雲錦湊近了蚩尤的臉,輕聲問,“你記得你說過什麼麼?你說過你要回來的……你那天在城下面說的啊。” “我說過麼?”蚩尤反問。 “你忘記了?”雲錦輕聲說:“我本來就該想到的。你別怕,我不問你了。” “那……我可以回去睡覺了麼?” “你不用走,我走了。”雲錦輕聲說著,起身走出酒肆。魑魅看著她步履蹣跚的背影,急忙追了上去。 “唉!”蚩尤擦了一把冷汗,“好歹把姑娘們應付走了,什麼亂七八糟的?盡問我些奇怪的話,嚇得我心裡發毛。老闆娘,上酒!我有錢了,大王今天賞賜了很多黃金!” 蚩尤一把推開屏風,對著外面的酒鬼們大喊:“有誰一起來喝酒?” “啊?蚩尤少君?”所有酒鬼們忽然清醒起來,“你怎麼回來了?不要想拉我們幫你付賬。” “我付錢我付錢,”蚩尤拍著胸脯,“擊敗了叛軍,我今天心情好,所有人的酒錢,都算在我的賬上!” 酒肆裡熱火朝天,漢子們痛飲歡笑,酒肆外夜色無邊,兩個女子默默地站在西風裡。 雲錦從小窗裡看見蚩尤興高采烈地大口喝酒,醉醺醺地和一幫酒鬼吆三喝四。燭光照得他滿臉通紅,健康又快樂。 “你看,他很高興。”雲錦喃喃地說。 “雲錦……”魑魅說。 妖精說不下去了,她看著公主扶著牆壁慢慢地跪倒在地,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他不記得我了啊。”雲錦嗚嗚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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