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你說什麼?”
“我不同意,”菲爾博士柔聲解釋道,“你認為這是唯一解釋,我並不贊同。”
“但這是你自己的推理——”
“請原諒,”菲爾博士厲聲說,“如果你好好回憶,應該記得這根本就不是我的推理。”
“但你清楚地說過——”
“我說,”菲爾博士提高了他的大嗓門,“我說我們必須考慮證據。我說,如果我們綜合考慮證據,這就是我們必須得出的推理。而且,我追問海德雷,問他根據已知的事實,能不能得出其他結論。”
“那又怎麼樣?兩種說法有什麼區別?不是一回事嗎?”
“如果你仔細回憶,應該記得我還說過,”菲爾博士恢復了溫和的口吻,“這種推理有點難以置信。”
氣氛有點詭異,有點不自然。迪克·馬克漢姆一陣不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道,“你想說什麼?”
“我也問過他,”萊斯莉說,“今天早上,我問過同樣的問題!”
“勞拉·菲瑟斯中彈身亡。”迪克說,“之後,你來按門鈴。我告訴你屋裡藏著兇手——我告訴你親眼看見兇手逃進來——我希望你能做點什麼。你偏不,寧可坐下來聊天。需要我重複一遍嗎?屋裡藏著真兇!”
“真的嗎?”菲爾博士問道。
迪克這才注意到情況不對,頭皮一陣發麻。菲爾博士和平常一樣,並沒有更緊張,也沒有更放鬆。迪克有種不祥的預感,有什麼東西潛伏著,蓄勢待發。不知何時,整個案件又會乾坤大挪移,顛覆之前的全部推理。
“冒著被攻擊和毆打的危險——”菲爾博士的聲音似乎是從遠處傳來,“我還想繼續挑戰你們的耐心。”
“為什麼?”
“因為我在等待。”
“等什麼?”
菲爾博士沒有回答。
“就在剛才,”他繼續說道,“你精準地分析了郵局陷阱,描述出其帶來的可怕後果。除此外,你還有其他推理嗎?”
迪克喉頭一陣髮乾:“我想,我知道怎麼打開密室裡的燈。”他描述了自家小屋裡發生的一幕,“我說得對嗎,菲爾博士?”
“哦,沒錯。”菲爾博士眨著眼,恢復了興趣的神采,“你再一次抓住了重點。不過,得了吧!”他用手杖重重地敲了幾下地板,“都分析到這份上,你完全可以更進一步,分析出山姆·德·維拉一案的真相——全部真相!”
“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不管是誰在密室外,朝電錶投入一先令,密室還是密室,這個事實並沒有改變!”
“當然,你說得沒錯。然而……”菲爾博士態度變得微妙起來。他鼓起腮幫子,看似隨意地問道,“關於昨天厄恩肖先生和普萊斯少校之間的爭執,你知道多少?”
“先生,那件事跟本案有關係嗎?”
“算不上證據,但可以算有趣的線索。我認為,可以說跟本案有關。”
迪克搖頭。
“我聽說比爾和普萊斯少校在射擊場吵了一架,好像是少校跟比爾開了個玩笑。不過,我不知道具體細節。”
“我知道。”菲爾博士說,“阿什勳爵告訴我了。從阿什勳爵處我了解到不少有意思的事。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厄恩肖先生對自己的射擊技術相當自豪。”
“是的,沒錯。”
“他昨天下午一早就來到射擊場,想在厄恩肖太太和一群女士面前表現一番。”菲爾博士揉揉鼻子說,“普萊斯少校故作嚴肅地遞給他一把步槍,槍裡裝著空包彈。厄恩肖先生對靶子開了六槍,槍槍脫靶。”
菲爾博士低下頭,繼續說:“普萊斯少校說,'我的好小伙子,運氣太糟了。今天你不在狀態啊。'好幾分鐘之後,厄恩肖先生才發現自己被捉弄了。他很不高興。你應該還記得,不久後,厄恩肖先生指責普萊斯少校從靶場偷走一把溫切斯特六一式步槍——少校反過來說盜賊肯定是厄恩肖先生。從事情的全過程中,你就沒發現絲毫可疑?”
“不,我沒發現。普萊斯少校經常開類似的玩笑。”
“正是如此!”菲爾博士說。
“不過,說起比爾·厄恩肖,順便說一句,在我看來,關於密室,目前為止最聰明的說法就出自厄恩肖之口。今天早上,我試圖提醒你注意,你卻不肯留意。”
“請原諒我記性不好,”菲爾博士抱歉地說,“厄恩肖先生說了什麼?”
“他說,'那位殺人未遂的兇手冲起居室開了一槍。幾乎同時,有人打開起居室的燈。'”迪克問道,“比爾認為——我同意他的看法——除了真兇外,本案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這位槍手。你同意嗎?”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同意。”
“槍手,”迪克說,“能夠看到房間,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起居室內發生了什麼,對吧?但是,你根本就不去找這個槍手,沒有問過任何關於他的問題。更有甚者,你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菲爾博士伸出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好了,到此為止,”他滿意地指出,“我們終於說到了謎題的核心。打個比方說,走到這一步,四周終於一片漆黑,毫無光亮。我們進入迷霧深處(抱歉,我聽起來大概像是泰晤士報的首席評論員),正是這團迷霧困住了所有的偵探,將他們引向歧途。”
他用手杖指著迪克。
“你對我說,'這是嚴重的失職,在尋找兇手的同時,為什麼不去追查槍手?'非常好!沒錯,為什麼不呢?我掏心掏肺地老實回答你,尋找這位槍手純屬做無用功。”
迪克愣住了:“做無用功?為什麼?”
“因為這位使用步槍的槍手,和用氫氰酸毒死德·維拉的兇手,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這時,頭頂的蜂鳴器再次響起,又有人按了門鈴。
迪克感到一陣頭暈。菲爾博士的話說起來完全不知所云。他腦子裡出現了一幅瘋狂的畫面——劣質驚險小說裡常見這種橋段,想怎麼編就怎麼編——兇手朝山姆·德·維拉開了一槍,子彈裡裝著皮下注射器,剛好射中受害者手臂。
門鈴再次響起。萊斯莉飛快走過去應門,迪克抓住她的胳膊,被她掙脫了。迪克用余光看到萊斯莉打開門,門口站著海德雷警司,他不禁鬆口氣。菲爾博士的話把他搞迷糊了,越想趕快弄明白博士的意思,越是抓不住重點。
“請向我解釋清楚些,”他懇求地說,“你說兇手……”
菲爾博士聽起來很有耐心。
“兇手,”他說,“用皮下注射器朝山姆·德·維拉胳膊裡註射了氫氰酸,毒死了受害人。”
“就在起居室?”
“沒錯,就在這間起居室裡。”
“然後呢?”
“然後兇手溜出起居室……”
“溜出起居室,卻沒有破壞密室狀態……”
“是的,完全沒有破壞密室狀態。”
“怎麼可能?”
“我們馬上就會說到。”菲爾博士泰然自若地說,“請聽我一步一步解釋。兇手朝受害人體內註射了氫氰酸,德·維拉立刻昏迷過去,但至少還要過兩分鐘才會徹底死亡。然後,兇手離開房間——”
(門鎖著,窗戶也封得嚴嚴實實。)
“然後,他在門外的走廊給你打電話,讓你快去。兇手一直等到你出現,再朝電錶扔了一先令。就這樣,起居室裡的燈亮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亮了很多。兇手橫跨過絞架小路,藏到對面的圍牆後,架起偷來的溫切斯特六一式步槍,對著起居室窗戶。”
“衝著死人?”
“衝著死人,或者說將死之人,沒錯。”
“即便那個房間呈現完美的密室狀態?”
“沒錯。”
“不過,兇手這是為什麼?”
“因為,如果不這麼幹,這個詭計就無從成功。”菲爾博士答道。
“嗬!”有個惱怒的聲音叫道,試圖引起他們的注意。迪克老半天才反應過來。
海德雷警司也走進了起居室。兩人聽到他回頭吩咐:“在這裡等著。”隨後關上房門。海德雷戴著圓頂高帽,臉色十分難看,最讓迪克害怕的是,他臉色甚至有點蒼白。警司合起一雙大手,擰得指關節咯咯作響。
“菲爾,”他厲聲說,“你瘋了嗎?”
菲爾博士目光一直集中在迪克身上。在迪克看來,他的目光幾乎和所謂的哈維·傑爾曼爵士有同樣的催眠魔力。對海德雷的話,博士充耳不聞。
“我一直在那邊等著,”海德雷說,“還以為你會來現場看看,那個可憐的女人。半天等不到你,我只好過來看看,該死,你在幹嗎!幸好我來了。”海德雷的臉色並非蒼白,而是可怕的灰白色,“我發現——”
“還不是時候,海德雷。”菲爾博士微微轉過頭,說,“看在上帝的分上,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這是什麼意思?米勒告訴我……”
菲爾博士站了起來,猛一揮手,讓大家保持鎮定。他根本不答理海德雷,似乎想讓警司知難而退。對他來說,海德雷好像根本不存在。他繼續對迪克·馬克漢姆講述起來。
“我剛剛進屋時,”他說,“說房間裡有點熱。嗯哼。沒錯,是有點熱。然後,我拉開這幾幅窗簾。不過,我這麼做的主要原因不是房裡太熱,你們大概也注意到了,窗戶本來就沒關。請好好看看窗戶!”
菲爾博士操著大嗓門,越說越快。迪克有種感覺,其實他根本不在乎窗戶。沒錯,他是在對著屋里人說話,和屋里人聊著天,但嗓門特別洪亮,而且好像拖延著時間。
“請你們,”他說,“好好看看這些窗戶。”
“你給我聽著!”海德雷咆哮道。
“窗戶怎麼了?”迪克·馬克漢姆問道。
三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彼此都聽不清對方說什麼。
“你們應該注意到了,這些窗戶很平常。你、海德雷或我,我們自己家也可能裝著類似窗戶。這扇窗推開了。不過,現在我把它關上……就是這樣。”
窗戶輕輕一響,關了起來。
“現在窗戶插銷並沒有別上,如你們所見,金屬插銷鬆開,與窗玻璃和窗框接榫處平行,並朝右歪著。我親愛的孩子,如果我想別上插銷呢?”
這時迪克才發現萊斯莉不見了。
開門後她就沒有回起居室,沒有跟海德雷一起回來。警司臉色陰沉可怕,似乎隨時準備跟惡魔乾架。突然間,他已經打消的疑心又重新浮起……
“菲爾博士,”他說,“萊斯莉在哪兒?”
菲爾博士裝作沒有聽見,也許他真沒聽見。
“我親愛的孩子,如果我想別上插銷呢?我得握住金屬插銷的把手,朝身體的方向拉過來,然後朝左邊擰。就像這樣,插銷穩穩地滑進插孔裡。現在,金屬插銷朝外對著我,向右衝著窗框,窗戶已經鎖好了。”
“菲爾博士,萊斯莉呢?”
“我親愛的孩子,你注意到了嗎?金屬插銷把手衝著我。也就是說——”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不必繼續說了。本案中,他們最後一次聽到這種爆裂聲,如雷暴般清晰,讓整棟房子晃了起來。可怕的槍聲。
菲爾博士通紅的臉映在黑漆漆的窗戶上,有夢魘般的效果。聽到槍聲,他並不回頭。三個男人就像麻痺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迪克慢慢抬起頭,看向天花板。
他知道槍聲來自何處。槍聲就來自樓上,萊斯莉的臥室。
“你這個該死的蠢貨!”海德雷大聲喊道。他瞪著菲爾博士,後者令人費解地垂下視線,“你居然任由這種事發生!”
菲爾博士的聲音被玻璃窗擋住,瓮聲瓮氣地說:“是的,上帝寬恕我吧,我任由這種事發生。”
“自殺?”
“我猜是。你也知道,兇手沒有其他出路。”
“不!”迪克·馬克漢姆大聲叫道,“不!”
他無法動彈,雙腿像棉花一樣軟,甚至不敢相信雙眼。哦,萊斯莉,明眸善睞的萊斯莉啊!一想到這個姑娘,想到自己深深的愛戀,迪克這才意識到,自己對萊斯莉的愛——這個說法聽起來真諷刺——至死不渝。他心慌意亂,腦子裡一團旋渦,不知何去何從。
不知不覺中,他朝門口跑去。
海德雷也衝了過去,兩人在門口撞在一起。海德雷打開門。迪克一片麻木,甚至聽不見警司說的話。
走廊燈火通明。波特·米勒塊頭不小,動作還真不慢。他已經跑到了樓梯底部,踩在地毯上,完全沒聽到腳步聲。當然,也許是迪克·馬克漢姆喪失了聽覺的緣故。
迪克如墜夢中,隱約看到面前光影交錯,色彩紛亂。他緊跟著海德雷跑上樓,看到波特·米勒大張著嘴,站在萊斯莉臥室門口,臥室大門緊閉,米勒和海德雷小聲說著話。
“門鎖上了,長官。”
“那就撞開它!”
“長官,我不知道這麼做妥當與否,我們該不該……”
“聽我的,撞開它!”
門不厚。米勒退後兩步,展開雙肩作勢要撞上去。他仔細看了看門,又改變了主意。迪克·馬克漢姆看到他抬起腳準備踢開門,不由得別過臉去。米勒穿十一碼的鞋,踹著門把下方的位置。迪克甚至聽不見撞門聲。
菲爾博士踏著沉重的腳步,慢吞吞地爬了上來。他幾乎把全身力氣都撐在手杖上,猛喘著粗氣。在菲爾博士身前,萊斯莉·格蘭特腳步輕快地跑上樓。
跑到樓梯頂端,萊斯莉驟然停住腳,扶著樓梯欄杆,驚訝地睜大雙眼。
“迪克!”她叫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砰!米勒的靴底第二次踹到門上。
“怎麼回事兒,迪克?你怎麼那樣看著我?”
砰!米勒的靴子再次踹上去。
菲爾博士痛苦地爬上最後幾級樓梯,停住腳,艱難地喘息。他第一個猜到迪克的心思。菲爾博士散漫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看看萊斯莉,又看看迪克·馬克漢姆,頭在兩人間轉來轉去,亂糟糟的鬍鬚下面嘴唇張開,頭朝後猛仰,露出幾層下巴。
“我的上帝啊,親愛的朋友!”他痛苦萬分地問道,“你該不會以為……你難道還在想……”
砰!米勒最後一次踹門,門鎖應聲而開。薄薄的房門砰地打開,撞到牆上,下方的合頁都被扯松。
迪克顧不上菲爾博士的問題,衝上去緊緊抱住萊斯莉,抱得她呼吸困難,驚叫出聲。
他們聽到菲爾博士慢吞吞地走到門邊,鞋底踩在地板上嘎吱作響。海德雷、米勒和菲爾博士朝臥室看去。房裡燈火通明,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火藥味,沖向三人鼻端。菲爾博士費力地轉過身,噌噌向前又走了兩步。
“我想你最好過來看看。”他說,“就在昨天辛西婭·德魯被打暈的同樣位置,躺著……”
迪克終於能說出話來:“辛西婭?這麼說,真的是辛西婭?”
“上帝啊,不!”菲爾博士說。
聽到迪克這麼說,菲爾博士臉上閃過真切的驚訝。他捏了捏迪克的肩膀,推他走到門口。海德雷和米勒側身讓他們過去。
菲爾博士示意迪克進入房間。
跟早晨比起來,臥室已經打掃過,整整齊齊。窗簾全部拉開,夏夜的空氣自由出入。跟整個房間的整潔不協調,床腳躺著個人,身邊地板上是一把點三八自動手槍。那人胸口浸著血,氣若游絲。菲爾博士的聲音在迪克耳邊響起。
博士說:“他就是犯下兩起謀殺罪的真兇——休·米德爾沃斯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