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至死不渝

第3章 第三章

當天晚上九點半,六月的夏夜夜色更濃。迪克·馬克漢姆回到了自家小屋,小屋位於六阿什村邊上。他在書房中來回踱著步。 “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什麼也不想,”他對自己說,“那該多好。但我就是忍不住。” “事實就是事實。哈維·傑爾曼爵士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帳篷壁上,任何人想擊中他都不難。” “不過,你想的事絕對不可能!” “整件事,”他又對自己說道,“如果不是你想像力太過於豐富,肯定能找到非常簡單的解釋。關鍵在於清理掉懷疑的蜘蛛網,這些醜陋的絲線隨風飛入腦海中,網中央盤踞著懷疑的蜘蛛,每動一下就能讓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你深愛著萊斯莉。其他什麼都不用多想。” “撒謊!” “普萊斯少校認為就是走火。米德爾沃斯醫生也一樣,包括銀行經理厄恩肖。哈維·傑爾曼爵士被子彈擊倒後,厄恩肖意外地突然出現。只有你……”

迪克停下腳步,慢慢環視書房。在這個房間裡,他創作過眾多戲劇,不管是優秀的劇本還是低劣的劇作。 桌上的凸肚檯燈散發著金光,燈光下的一切凌亂而舒適。桌子後面是小菱格窗。黑磚壁爐配著白色的裝飾架。牆上掛滿了劇照和花哨的節目單——有滑稽戲院的、阿波羅戲院的和聖馬丁戲院的——全都是他理查德·馬克漢姆的大作。 一面牆上貼著《囚徒的失誤》,另一面牆上貼著《家族恐懼》。兩部劇都試圖剖析罪犯的內心,從罪犯的角度去看世界,去感覺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牆邊除了放著書架的地方,就全是這類東西。書架上滿滿噹噹地塞著異常人格和犯罪心理方面的書籍。 房裡還擺著張書桌,桌上放著打字機,現在被蓋上了。書桌上的旋轉書架放滿了參考書目。椅子裡都堆得滿滿噹噹。立式煙灰缸矗立在房間一角。印花窗簾和碎呢地毯顏色鮮豔。這就是迪克·馬克漢姆的象牙塔,是他離群索居的隱蔽所。在這裡,他可以逃離開俗世的一切——比如說六阿什村。

甚至連他所住的街道名稱也…… 他再次點燃香煙,深深吸了一口,腦子一陣眩暈。他正要再深吸一口時,電話鈴響了。 迪克飛快地拿起聽筒,差點兒把電話機撞到書桌底下去。 “你好。”電話那頭傳來米德爾沃斯醫生謹慎的聲音。 迪克清了清嗓子,把煙頭放在書桌邊上,雙手緊緊握住聽筒。 “哈維爵士怎麼樣?他還活著嗎?” 聽筒裡一陣沉默。 “哦,是的。他還活著。” “他會——會好起來嗎?” “哦,是的。會扛過去。” 迪克胸口壓著的大石猛地放了下來,輕鬆感讓他一陣頭暈,額頭滲出汗來。他拿起煙頭,下意識地吸了兩口,然後把煙頭扔進壁爐。 “事實上,”米德爾沃斯醫生說,“他想見你。你能去他的小屋一趟嗎?離你家只有幾百碼,我想著也許……”

迪克愣愣地看著電話機。 “你准許他會客了?” “是的。你能馬上來嗎?” “沒問題。”迪克說,“等我給萊斯莉打個電話,告訴她沒事了。整個晚上她不停地給我來電話,我看她快急瘋了。” “我知道。她也給我打了電話。不過,”醫生明顯地猶豫了,“你最好別。” “別乾嗎?” “別給萊斯莉打電話。至少暫時別打。等你來了再細說。現在嘛,”醫生再次遲疑了一下,“別帶人跟你一起來,別告訴任何人我剛剛所說的話。你能保證嗎?” “好吧,好吧!” “你能以人格起誓嗎?” “是的,我以人格發誓。” 迪克仍然呆呆地看著電話機,彷彿指望它能突然揭示秘密。他慢慢地掛上電話,目光游移到菱格窗上。暴風雨早已過去,窗外閃爍著滿天繁星。空氣中傳來一陣濕草味和花香,令人昏昏欲睡,安撫著他激動的情緒。

突然,他憑著動物般的直覺發現有人來了,猛地轉過身。辛西婭·德魯就站在書房門口,注視著他。 “你好,迪克。”辛西婭微笑著說。 迪克·馬克漢姆發過誓,發過重誓,再次見到這姑娘時,絕不會尷尬,不會迴避她的眼神,不會產生做了壞事的負罪感,這讓他煩惱不已。但他做不到。 “我敲了大門,”她說,“沒人應。門開著,所以我自己進來了。你不介意吧?” “不,當然不介意!” 辛西婭同樣迴避著他的眼睛。一時間,兩人無話可說,眼睜睜地看著彼此間的鴻溝越變越大。終於,她決定說出心裡話。 辛西婭是直率、單純的好姑娘,經常笑個不停。然而,比起她那些風騷的姐妹來,有時候她更難以捉摸。無可置疑,她容貌姣好,金發碧眼、皮膚白皙、齒若編貝。她擺弄著書房門把。突然間,似乎能聽到她腦中滴答一聲,她下定了決心。

不用猜測她打算說什麼,更不用猜她會怎麼說。辛西婭目光直視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她穿著粉色套頭衫、棕色裙子、深棕色絲襪和鞋,曼妙的曲線被勾勒出來。她看似衝動,實則刻意地上前幾步,伸出手來。 “迪克,你和萊斯莉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高興,希望你們幸福。” 然而,她的眼神卻在說:“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做。當然,其實也沒關係。你瞧,我是有格調的人,懂得應對得體。不過,希望你明白自己有多卑鄙。” (哦,見鬼!) “多謝你,辛西婭。”他大聲回答道,“我們自己也很高興。” 辛西婭笑出聲來,大概意識到不妥,立刻止住笑。 “我來找你的真正原因是,”她繼續說著,不禁紅了臉,“有關哈維·傑爾曼爵士的不幸。”

“是嗎?” “他真是哈維·傑爾曼爵士,對嗎?”她朝窗外點點頭,飛快地說道。如果不是早就了解辛西婭,知道她為人冷靜,迪克簡直會覺得她有點煩人、有點自作聰明。 “我是說,幾天前,他搬進波普上校的舊宅,把自己的來歷描述得神秘兮兮,還假扮成占卜師。他真是哈維爵士?” “是的,沒錯!” “迪克,今天下午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不在場?” “是啊。我聽說他快死了。” 迪克正要回答,又忍住了。 “他們說出了意外,”辛西婭繼續說道,“哈維爵士差點兒被子彈擊中心臟。普萊斯少校和米德爾沃斯醫生趕緊把他抬到車上,送了回來。可憐的迪克!” “為什麼同情我?” 辛西婭握起雙手:“萊斯莉是個好姑娘,”她話語中的真誠毋庸置疑,“不過,你真不該把步槍給她。我說真的!她不懂怎麼擺弄這些東西。普萊斯少校說哈維爵士陷入昏迷,隨時可能送命。醫生那邊有消息嗎?”

“這個——還沒有。” “大家都很沮喪。米德爾沃斯太太說,發生這樣的事,說明我們根本就不該弄射擊場。普萊斯太太激烈地反駁,你也知道,負責射擊場的是少校。真是太遺憾了。聽牧師說,整個遊園會募集了超過一百英鎊。而現在,莫名其妙的謠言四處流傳。” 辛西婭站在打字機台旁邊,氣喘吁籲地說著。她隨手拿起扔在桌上的圖書,又隨手放下。她心意是好的,迪克想,如此直率,如此友善可親。但迪克急著去找哈維爵士,辛西婭的聲音讓他聽得不耐煩。 “聽著,辛西婭,很抱歉,我必須出去一趟。” “沒人見到阿什勳爵,不知道他怎麼想。我們很少見到他,不是嗎?問個題外話,為什麼阿什勳爵每次看到可憐的萊斯莉,樣子都那麼古怪?他們倒是沒見過幾次。阿什貴夫人……”辛西婭猛醒過來,停住話題,“你說什麼來著,迪克?”

“我必須出去一趟。” “去看萊斯莉?當然!” “不,我要去上校的小屋一趟,醫生想和我聊幾句。” 辛西婭馬上提出願意幫忙:“我跟你一起去,迪克。如果有什麼能幫上忙的——” “聽我說,辛西婭,我必須獨自前去!” 她的反應像挨了一記耳光。 現在好了,他成了徹頭徹尾的渾蛋。好吧,先別管它。 辛西婭沉默了半晌,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明顯的不贊成意味。有次在網球場邊,有個球手火冒三丈,試圖摔爛拍子。那時候,辛西婭發出過同樣的笑聲。她鎮定地看著他,藍眼睛裡全是關切。 “迪克,你真有脾氣。”她愛慕地說。 “該死,我才不是脾氣大,只是……” “我猜作家們都這樣。大家早就料到了。”她輕巧地將脾氣問題放到一邊,“不過,很有意思不是嗎?一般而言,像你這樣的人脾氣壞不到哪裡去。我是說,你喜歡戶外運動,還是板球高手。我的意思是——哦,上帝啊!我又開始了!我得走了。”她鎮定地看了看他,溫和的面容微微泛紅,幾乎算得上明艷不可方物。

“老兄,我這方面你不用擔心。”她又說道。 然後,她轉身離開。 要道歉也太晚了,這個壞人他是當定了。姑娘朝村莊里走去,等她走遠之後,迪克才出門。 就在迪克的小屋門口,一條寬闊的鄉間小道橫貫東西,在樹叢和開闊的田地中蜿蜒穿行。小道一側是阿什莊園的石頭圍牆,另一側坐落著三棟小屋,彼此隔著一百碼左右的距離。 第一棟小屋就是迪克·馬克漢姆的家。第二棟還沒租出去。最東邊的第三棟配著家具,租給了他們神秘的訪客。絞架小路這三棟小屋非常吸引遊客。每棟房子離路都有段距離,外觀非常美麗,也就彌補了它電路老化和缺乏主排水系統的缺陷。 迪克走到小路邊,隱約聽到西邊教堂傳來十點的鐘聲。夜色低垂,天空中繁星閃爍,朦朧得像是水中的倒影。在這樣的鄉間,夜的氣息和嘈雜聲格外分明。迪克走到最東邊的小屋時,幾乎是摸黑前行。

沉沉的黑暗。幾乎是一片漆黑。 在波普小屋對面,緊貼莊園圍牆內側,生長著一叢低矮的白樺樹。在小屋一側,往東邊再走一段,坐落著一個果園。哪怕是大白天,果園裡光線都很陰暗,黃蜂漫天飛舞。在漆黑的夜裡,迪克只能看到小屋中隱約漏出燈光,面向小路的窗戶窗簾沒拉攏。 小屋裡的人肯定看到或聽到他摸索著穿過前院。米德爾沃斯醫生打開前門,迎他進了屋。小屋前廳裝飾頗為現代。 “聽著。”醫生開門見山地說。雖然語調一貫的溫和,但言辭間非常認真,“我不能繼續掩蓋事實,這對我不公平。” “掩蓋什麼事實?老傢伙傷得厲害嗎?” “問題就在這裡。他根本沒怎麼受傷。” 迪克輕輕關上前門,轉過身來。 “他只是受驚過度才暈倒了。”米德爾沃斯醫生接著說,“當然,大家都以為他受了重傷,或者已經死了。我一開始也不敢確定,把他抬回來後,檢查完才敢肯定。話說回來,點二二步槍子彈通常沒有多大危險,除非直接擊中頭部或心臟。” 醫生眉頭緊蹙,溫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戲謔之色。他舉起手揉著前額。 “取子彈時,他醒了過來,大喊大叫,說什麼該死,這是謀殺。普萊斯少校聞言大吃一驚。少校堅持留下來幫忙,我勸他走他也不肯。” “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哈維爵士只受了點皮肉傷,失血也不多,後背會痛上幾天。不過,除此之外,他別無大恙。” 迪克花了點時間消化這個信息。 “你知道嗎,”他說,“萊斯莉·格蘭特都快急瘋了,她以為自己殺了他。” 戲謔之色從米德爾沃斯臉上消失殆盡。 “是的,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 “普萊斯少校離開時,”醫生並不回答迪克的問題,說,“哈維爵士讓他發誓不把真相告訴任何人。哈維爵士還想讓我宣稱他陷入昏迷,命不久矣。不過,少校的脾氣我們都知道。我很懷疑這個秘密能保守多久。” 看得出,休·米德爾沃斯心中突然一動,差點兒再說些什麼。 “總之,”他改變了主意,抱怨道,“我可不能替他保密。我警告過他,這樣做不專業,不符合我的職業道德。而且……” 醫生再次欲言又止,臨時改變了主意。 “不過,醫生,我一直想問你,爵士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不肯告訴少校,也不肯告訴我。也許他願意對你說實話吧。跟我來。” 米德爾沃斯猛地伸出手,推開走廊右手邊一扇房門,示意迪克先進去。這是間起居室,面積頗大,天花板倒是不高。房裡有兩扇窗戶,都面對著小路。房屋正中間放著一張碩大的寫字台,吊燈正好對準寫字台中央。占卜師就坐在寫字台邊的安樂椅上,脫去了偽裝,挺直的脊梁似乎沒有靠在椅背上。 哈維·傑爾曼爵士臉色陰沉,沒有流露出其他任何表情。迪克注意到他穿著晨袍和睡衣。摘去頭巾後,他光禿禿的腦袋露了出來,眼神中充滿懷疑,嘴角露出嘲諷之色,鼻樑高挺。他上下打量著迪克。 “馬克漢姆先生,你在生氣?” 迪克沒有回答。 “我還以為,”哈維爵士說,“該生氣的人是我。”他彎了彎腰,似乎扯痛了傷口,緊緊地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 “我建議我們做個試驗。這位醫生似乎不同意。不過,聽我說完理由後,我想你會贊同我的想法。不,醫生,別走。你可以留在房裡。” 寫字台上的煙灰缸邊擺著抽了一半的雪茄。哈維爵士拿起雪茄。 “請聽我說!”他繼續說道,“我才不在乎那些抽象的正義。我不會告發誰,只是好奇而已。在死之前,我希望自己能解開讓老朋友基甸·菲爾都一籌莫展的謎題。” “如果你願意幫忙,我們可以設個陷阱。如果你不肯——”他把雪茄放進嘴裡,發現煙頭已經熄滅。從舉手投足中看得出,他復仇心意已決。 “好了,關於那個女人,那個所謂的'萊斯莉·格蘭特'。” 迪克這才開口。 “說來聽聽,爵士。不幸發生前,你正準備告訴我什麼?” “關於那個女人。”爵士好整以暇地繼續說道,“我想,你深愛著她,對嗎?或者說,你自以為深愛著她?” “愛誰不愛誰,我自己心裡清楚。” “那太糟糕了。”哈維爵士乾巴巴地說,“不過,這種事早就出過。”他轉過頭,看看書桌上的台歷。這一天,是六月十日禮拜四,“告訴我,她有沒有邀請你這一兩週內去她家做客,舉行某種慶祝儀式?” “事實上,她確實邀請我了。就在明天晚上。但是——” 哈維爵士一驚。 “明天晚上,呃?” 迪克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萊斯莉的樣子。他彷彿能看到萊斯莉待在六阿什村另一頭的家中。萊斯莉有著一副好脾氣,為人浪漫,從不愛慕虛榮。她不抹唇膏,不戴首飾,不穿華麗的衣服。雖然有著以上種種隱僻的脾性,她性格中卻還有激烈的一面。在陷入愛河後,她的言行似乎變得無所畏懼。 這一切在一瞬間閃過迪克的腦海,心頭升起溫柔和激情交織的情緒。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大喊大叫起來。 “我聽不下去了!”他說,“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啊?你想指控什麼?是不是要說,她根本就不叫萊斯莉·格蘭特?” “正是如此。”哈維爵士抬起頭說,“她真名叫喬丹,是個投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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