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偵探推理 紫砂秘籍

第6章 第六章玉峰天成

紫砂秘籍 张宝瑞 9006 2018-03-16
對於“壓驚”十年後再相聚。 不管是“壓驚宴”也好,“洗塵宴”也罷,總之大家可以用聚會的方式打發兇案後的第一夜,都很為龍飛的安排而心存感念。 林莎莎是挽著何逸雲的手臂走進餐廳的。 自從龍飛讓陶居主人為她準備休息之所,她就知道:自己走不脫了,直到這個案子有個終局定論。朱家又把她安排在了頭一天她休息的客房。她的行囊也已經在她進來之前被安放在了客房直對著房門的沙發上。她進屋第一眼便看到了。等陪她進來的人一離開,她馬上檢查,發現正如她所料:背包有被翻動的跡象。 “嗨!”她嘆了一聲,在房間裡踱起步來。她深怕自己的“幻聽症”再在這個不適時宜的時候發作起來。那樣給她帶來的就不止是病痛了。這正是非常體諒她處境的老方丈的良苦用心。雖然老方丈並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兇手,但是老方丈一是不願意眼見她舊疾再复發,也不願意親眼看著她被警方從他主持的禪院帶走。所以不管她是不是兇手,她都不能再在角樓若無其事地住下去。可是,這裡畢竟是凶宅,是一個剛剛發生過命案的凶宅。亡魂是不是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光臨這裡?她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勇氣在這兒安然入睡?這一晚漫漫長夜如何能打發?

她越想越煩,走到窗前,祈禱天上的彤彤烈日發發慈悲,不要記恨她從前對它的詛咒,不要很利落地沉進湖水里。她是個愛美的女人,尤其還要用美麗來支撐她的時裝表演事業。而太陽無論如何都願意為難她,要不就把她的面龐曬得黝黑,要不就把地面曬得熱氣蒸騰,讓她不住地流汗,把精心化好的妝弄得一塌糊塗。 今天這太陽有它格外的意義,它能留住光明,阻止黑暗的到來,也就意味著把鬼魅也阻止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太陽並不聽從她的意願,正一寸一寸地接近湖面,屋子裡的光亮度也逐漸下降,只在窗口前一尺左右的寬度還有比較亮的空間。莎莎就站在這光亮些的空間,想著去門旁點亮房燈都不敢,幾乎讓她感覺,幽魂就在室內所有的空間遊蕩著,一不留神,就會抓著她粉紅的衣領,鑽進裡面去,到裡面去鬧個天翻地覆,讓她五內俱焚。

當光線已經微弱到只能看清窗外的物件,屋裡面幾乎都被攏進黑暗的時候,她再也堅持不住了,正在想著自己用什麼樣的說辭把樓下的人喊上來。正當這個時候,救星終於來了。何逸雲的聲音出現在門口:“莎莎小姐,休息了嗎?我是逸雲。” 林莎莎從來沒有這樣喊過他的名字。如果這一聲在昨夜的茶宴上,她一定非常氣憤地請他自重。可這個時候,她聽到了親人的呼喚似的,也顧不上自尊,沒等何逸雲的話音落地,就忙喊道:“進來吧,我沒休息。” 何逸雲款款地推開門走進來:“呦!這麼黑,怎麼不開燈啊!”他隨手按動了牆上的照明開關。 頓時屋子裡的黑暗被統統趕走,也趕走了莎莎心裡一大半的恐懼。這會兒她終於敢移步了,走到了單人沙發前,伸出纖細的小手給何逸雲握了一下:“何大師,你這也是被那些該死的警察趕到這兒來的?”

“莎莎小姐,您忘了我的承諾嗎?我承諾給您做門神的?”何逸雲輕鬆反問道。 “你還沒忘了這個茬儿?這可不比角樓。就是我願意,你能不能做門神,不僅是要聽朱家的,還得請示警方呢!” 何逸雲從莎莎的話裡聽出了對警方的不滿,但又不便直截了當地問。於是又回到門神的話題上:“您今天不是還得住在角樓上嗎?何必要請示朱家和警方呢?” 聽到這兒,林莎莎才明白過來――何逸雲根本不知道她中午倉惶出逃的那一幕。 “還是不讓她知道自己那點兒尷尬事吧。” 想到這兒,林莎莎轉了話題:“聽說昨晚朱老先生的新作'半生月'又失竊了,真是禍不單行啊。這賊也真是的,偏趕這齣命案的當口偷東西。” 何逸雲被林莎莎弄懵了:“怎麼?你認為這殺人和盜竊不是一人所為?”

林莎莎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說出了這話,好像自己是個知情人似的,這要是讓何逸雲理解到別處,自己的麻煩就更大了。可是又覆水難收,一時又編不出能自圓其說的話兒,張開的嘴像是被卡住了似的,立時沒了動靜。 其實,此時的何逸雲並沒有動那個腦筋,他正琢磨著怎麼能在這個關健時刻表現出自己男子漢的勇武過人,如何英雄救美。看著林莎莎沒有像他想的那麼恐懼,他又開始調動他的腦筋,怎麼讓林莎莎就範。他想起風月場上幾個高手朋友給他介紹的方法之一:但凡是女孩子,不管她有多成功,她天性中的膽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克服的。所以在必要的時候,講一講鬼故事,是逼著她投怀送抱的好辦法。這一招被他們都用過多次,可以說是百試不爽。 想到這兒,何逸雲故意漫不經心地講起了昨天的兇案。他問:“昨天你看到沒有:歐陽的前胸印在床單上兩滴血,身體別的地方都沒出血,你知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那個部位又死不了人。”

林莎莎聽何逸雲這麼說,心裡的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提起桌上的茶壺,也不管能不能喝,就倒進了兩個茶盅:“你什麼意思,偏說那讓人不開心的事。” 話雖這麼說,但是語調上卻沒有嗔怪的意思。這讓何逸雲放心大膽地把這個話題接下去:“我不也是好奇嘛!” “虧你還暗戀人家那麼久,連敵情都沒打探清楚。歐陽是個人造美女你都不知道。” “什麼?人造美女?” 林莎莎得意了:“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別看她在電視屏幕上有多美多靚,其不知她身上有好多地方是做過美容美體的。就說她那雙乳吧!那是三年前她專門請假去韓國做的隆胸手術。那個時候她還是個在校的大學生呢。” “真的?你怎麼知道的?”何逸雲的確不知道歐陽婷的這段歷史。

“如今這娛樂圈不小,但也不算大。這事瞞了誰,也甭想瞞我。” 林莎莎說起這個,便格外地自豪。她渾身上下所有的美麗都是從娘胎裡帶來的,沒有一點點兒造假的地方。就是那眉毛修過,也不過是清掉多餘的部分,修得細如初一的月亮,只留細細的兩條。這能算人造的嗎?如果這也算人造的話,那理髮豈不是也要算了?天底下哪個人都要剪頭髮,如果這也算的話,那不是人人都是人造的? “據我聽說,歐陽婷出生在一個不太富裕的工人家庭。考上大學的時候她還是才貌平平。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一點兒也沒有過人的地方。眼看要畢業了,全家人都為她的分配問題著急上火。正好這個時候,她遠嫁到韓國的姨媽讓她到韓國去看看。她就在學校裡請了一周的假,去看她的姨媽。說是看姨媽,其實是也想走她姨媽那條路。想到國外找個韓國男人嫁了。可是事有不湊巧:到了那兒,連著相了幾次親都沒成功。她姨媽想了個法兒,出錢給她做了隆胸手術,還做了雙眼皮兒,文了眼線和唇線什麼的。這一下,她就一夜之間變成了美人。沒等聯繫好下一個相親的對象,她的護照就到期,不得不回國。畢業的時候,她被分配到電視台。開始還只是一個小編輯,沒什麼起色。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和台長搭上了。一次,台長喝多了酒,把她留在了請客的東家為他開的賓館包房裡。她就這樣成了台長的情婦。台長的權力是一般人能比的嗎?過了沒幾天,台長就把她從總編室小編輯的位置調到了她現在的位置上,讓她主持電視台最火的電視節目。你想啊,有台長在後面撐著,她能不紅嗎?做節目不行,就給她安排過硬的記者和編導,把稿子寫好,把形象設計好,再由她背熟、練好,就可以閃亮登場了唄!”

歷數歐陽婷不太光彩的發家史,林莎莎可是一點兒都不留情。有何逸雲在,她也不怕鬼神了。 林莎莎根本沒注意,這個時候何逸雲的臉色很難看。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追了一年多的美女原來是這樣的!這一下可明白了,歐陽的那一對玉峰根本就不是天生的,裡面有化學物質,自然在強大的外力衝撞下,那兩個點就會比別的部位更容易出血嘍!” 何逸雲出神地想:“如果那歐陽婷以前被自己的那一次進攻所打動,自己豈不是要娶個人造美女回家?到那個時候……到那個時候,摸哪兒哪兒有疤,碰哪兒哪兒是化學物質,……昨天夜裡看到她在朱老先生的床上已經芳魂仙逝,自己還為那雙挺括的雙乳嘆息了一回,感慨這天生的尤物為什麼不能在人世間長久,為什麼不能讓她鮮活的時候讓自己欣賞……”他不敢再想下去。

談話停了半天,林莎莎才轉過頭來看何逸雲,看他臉上木訥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話可能刺痛了何逸雲的哪一條神經。 這是林莎莎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何逸雲。現在,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尺多寬的小茶几。白皙的面龐透著藝術家的氣質,臉型是那種不胖不瘦的,眉毛和鬢角都是被精心修整過的,像他筆下精緻的江南山水。他的面上只有一顆小小的痣,位置長得也好,就在下巴正中央的位置。只有在近距離,這顆痣才會被人發現。 林莎莎忽然憐憫起眼前這位少年得志的畫家來。雖然她見過的男人已經不少了,有膽大包天的,也有膽小如鼠的;有濃眉大眼的,也有眉目清秀的,她從沒正眼瞧過他們。她很聽母親的話。母親說過,不要看他們對你有多殷勤,只當看一群玩偶演戲罷了。真正的男人是不用向女人諂媚的。可眼前這一個,可著實讓她動了女兒的芳心。尤其是她處在這個困境的時候。

林莎莎伸出手,拉了拉何逸雲託在腮上的手:“哎!沒事吧?” 何逸雲回過神來,將林莎莎小手的四隻指頭握進掌心,抱歉地一笑:“剛才有些失態,讓你見笑。” 林莎莎此時被他一握,心裡暖暖的,不想抽回來,就由著他這樣握著。 何逸雲的心思又回到了林莎莎身上。以前不是沒這想握過女孩子的手。可是沒有一次像這一隻,冰冷而又細膩,像摸著一塊藍田美玉。 四目相視,又急急地避開。二人就這麼坐了良久。 就在這時,有人在敲門了。是朱石。他是來傳達他父親朱老先生的邀請,請他們去赴“壓驚宴”的。二人於是便順勢挽著手,去赴會了。 宴會的主人硃砂見二人這般情形,自然猜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也願意成其好事,便把他們安排肩挨肩坐在了一起。

就在硃砂舉杯準備開場白的時候,金鎮長不請自到了。他在龍飛身旁加了把椅子,做起了半個東家。他還帶來了一個龍飛盼望已久的消息,歐陽婷的驗屍報告做出來了。 原來,在龍飛離開陶居不久,省公安廳技術總隊的干警在江副總隊長的帶領下,也帶著應用的儀器設備到了。他們臨時藉用了鎮衛生所的手術室,對歐陽婷的屍體進行了檢驗。 在兇案發生以後,大家守著自己的那份心境,慢慢調整著。還有一個人在歐陽婷死後的第一個夜晚,偷偷地躲進了自己的工作室。 這個人就是陶居的少主人朱石。 用“心如刀割”這個成語都不足以描摹他此時的疼痛。 朱石出生在他朱家陶窯第二次被土封的苦難日子裡。世居朱家鎮的朱家因為老輩傳下來的基業,一直以來都在社會上受人關注。硃砂從他爺爺那裡直接秉承了朱家的獨門以後,父親一輩子鬱鬱不得志,很早就死了。叔父也已於1949年去了台灣,朱家就只有靠著硃砂來光耀門楣。 在新中國建立初期,硃砂也跟剛剛被解放的中國勞苦大眾一樣,對黨對國家抱著一腔的熱忱。在開國大典那一天,硃砂在自家的陶窯大門上方掛起了五星紅旗,帶著陶窯裡的伙計們整齊地列隊在窯門前,對著這五星紅旗行了三拜九叩之禮。就為這個,他後來被人當做舊社會封建餘孽的代表。 朱家從宋代起家,除了朱熾父子一支之外,從不染指政治,兢兢業業做著他們本分的手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只求朱家手藝能被世代傳承下去。朱家的紫砂器雖然還是一批批地被運往京里,但是只能為“皇家御用”的禁令被打破,朱家的陶窯的生產要為建設社會主義,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具體地說,就是要大量生產老百姓生活中必需的生活用品。 硃砂的心態調整了有半年的時間,終於想通了。他接受了朱家公社給他派來的十個徒弟,認認真真地帶徒弟,每天帶著徒弟上朝音山上取土,回來再挨個程序進行,手把手地教,每四天,朱家陶窯就會出窯一批日用家甚,飯碗、水罐、面盆……這些物件不需要太多的工藝,只教會徒弟們怎麼樣讓這些家甚圓起來就成。 如此聽從黨安排的硃砂打亂了自己近三十年的做藝術的原則,也打破了幾百年朱家不收外姓徒弟的規矩。就這樣也沒能讓他守住朱家的幾百年陶窯。建國後不久,對私營企業進行“社會主義公有製改造”,朱家陶窯更名為縣陶器廠,他成了帶著工人幹活的車間主任,受廠長領導;下了班,他回到自家的陶居,在自己的工作室裡依舊研究他的紫砂藝術,趕著夜半更深把陶坯做好,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再偷偷地帶進窯裡,與那些盆盆罐罐一起燒,但總是因為火候的問題,出不來精品。一次,他大著膽子,按照單件所需要的火候安排了一窯的開窯時間,結果一窯的盆盆罐罐都成了廢品。在調查這起生產事故的時候,他的陰謀被揭穿了,他成了破壞社會主義建議的“現形反革命”,被公安軍關進了縣里的看守所。 眼看硃砂的性命不保,鎮上人採取的態度卻大相徑庭。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人家想幫他一把,躲過這一劫。他們去縣里為硃砂說好話;大多數的人則抱著一個看熱鬧的態度,說“木秀於林,風必吹之”的有之;說“他朱家風光了幾百年,也該有這一劫”的,也有之。那時的鎮革委會主任正是朱家人,叫朱環,是與硃砂同一個太爺爺的同宗兄弟。平時硃砂與他家相交還算深厚,每到家道艱難的時候,總是硃砂出手救助一二。可到了這個節骨眼兒,那朱環惟恐躲之不及,哪敢包庇自家人哪?嚇得日日里去縣里匯報硃砂平素的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不恭言語,比方說,在1952年朱家陶窯被充公時,硃砂一天去他家,與他夫妻二人說:“這不是要斷送幾百年來的紫砂藝術嗎?”又有一次,硃砂在徒弟們面前說過:“這些破碗爛盆能當什麼,擺明了是糟蹋這正經玩藝兒。” 那縣革委會主任金忠卻是兩難了:朱家鎮的鄉親來他這裡來說:硃砂是個做砂器的呆子,一心只想做出他朱家世傳的陶器精品,並不曾有意與黨和人民做對,充其量也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放出來好好教育,監督改造,對他來說也就是足夠的懲罰了。朱環又來到他面前,說硃砂有反黨言論,他又覺得硃砂的這些話也足可以定他個“反革命”,不殺不足以儆效尤。 最終讓硃砂躲開這場災難的,還是靠了朱家祖宗們留給他的財富。 硃砂在那大牢裡苦思冥想著:他賠上一窯活計做出來的那隻陶壺為什麼成色還是不好,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出來,再對祖宗們傳授的秘方研究一下。他對那裡的一句秘語總是沒有理解。這是因為這秘籍傳承的年代太久遠了,有幾個字已經模糊不清,必得有閒暇的時日慢慢揣摩。他好像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命將休矣。 如果硃砂在大牢里天天思慮著如何保命,那才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呢!縣里定了硃砂的死罪,報到省裡。省裡自人有出面說公道話。這人是原來一名地下黨人。解放前被國民黨追殺,一日逃到了朱家鎮。在挨家挨戶搜查他的時候,他躲進了朱家陶窯。此時硃砂正在陶窯裡試驗新從朝音山山頂取來的土。見此人藏在新制的陶坯後面,便問他由來。聽明白他眼前便有性命之憂,不問政治的硃砂動了人道之心,信手製了一個缸大的陶坯,讓他藏在裡面。等追兵到了,硃砂便點起火,燒起陶來。追兵搜了大半天,就是沒有往那著著熊熊大火的窯裡搜。那厚厚的大缸沒等被燒熱,那追兵便退了。硃砂急忙滅了火,放了那人出來。這人解放後做了省公安廳的第一任廳長。恩人蒙難,他自然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理,批了個“人民內部矛盾”,就救了硃砂一命。 硃砂被放出來時,他的陶居已經被鎮革委會佔為辦公大院。他被安排在鎮上一戶周姓人家住著。這周家男主人便是周天筠的父親,日後便成了他的岳父。 自從硃砂成了“現形反革命”,朱家陶窯就沒了大師傅,不得不停窯。留著個空窯也沒什麼用,鎮上便用土封了它。硃砂沒了事情做,只得與岳父大人一起到湖上搖櫓、打魚、採蓮藕。 那週天筠本就是個沒嘴的葫蘆似的,整日沒什麼話說。又嫁了這個正蒙難中的硃砂,更鬱悶不想說話。父親一再說硃砂此時不過是“虎落平陽”,日後終會有出頭之日。可是周天筠日日看見的只是硃砂打魚比人家小,採藕比別人少,就是掃個院子也比別人慢許多。日日里呆呆傻傻,好像在尋思事,又好像沒有事好想。 朱石就是在這個時候被生到這人世的。從小父母二人就沒話。能聽到的,大都是大舅每日里罵父親是個廢物。這就造就了朱石性格的內向。 等硃砂的沉年冤案被平反,朱石與父母一道從外祖父家搬回陶居時,他已經十歲了。在學校裡,他從一個被唾棄的狗一夜間變成了鎮上最受人艷羨的陶居少主人。 朱石在很小的時候就听大人們說,那鎮上最漂亮的大宅院原本是他家的祖業。他經常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故意繞路在陶居門前繞上一圈。用小手摸一摸那光潔的、滑潤的、茶色的牆,為了能在那下馬石上坐上一會兒,他故意裝作被門前一綹柴草絆了一跤,跌倒在那下馬石旁。他看周圍並沒有註意到他,便一骨碌爬起來,臉朝著大門坐上那下馬石上。 那下馬石也不是石頭鑿成,也是如紫砂燒成的。坐在上面,涼爽而又不似石頭那般堅硬、冰冷。再從那兩米多寬的雙扇朱色大門看進去,那高大的皂角樹和那幾乎像宮殿一般的二層小樓。他立時就覺得:他的父親並不是他舅父嘴裡的“廢物”,而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可能人的本性即是分外地不珍惜已經得到的東西,朱石搬回陶居以後,倒沒有原來那樣珍愛陶居。 先是他非常喜歡聽說父親要上朝音山,總是在父親要出門的時候的,拿著拾柴禾的柳條籃子,無言地站在父親身後,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手裡拿著絲袋的父親。這時候反對他跟父親上山的通常是母親。她總是嘟囔著:“你們不用在我這兒演戲。我知道你們都在琢磨朝音山上的那個土坑。我就不明白,那土啊,泥的,有什麼好,非得再給你帶來個殺頭之禍什麼的,你就長記性了。你喜歡幹什麼我也犯不著管,只是不要害了我兒子。兒子,好好跟媽媽在家裡。你舅舅給我們送了一簍螃蟹,我馬上就給你蒸上。讓他自己去吧。” 朱石最愛吃的便是那螃蟹了,在母親的話裡,他都咂到那肥蟹黃的鮮味了。可是父親口中被形容得何其神奇的陶土讓他著實捨不下。 父親並不明示他對母親的見解反對與否,只是大步地往外走。朱石便用眼角的余光瞥著母親的態度,也小步地往門口跟。直到走出了大門,聽不到母親的嘮叨聲,父子二人才會意地對視一笑,大踏步地奔上朝音山。 專注於研究陶土的父親並沒有在意:在兒子的柳條籃子裡還裝著個盛滿水的小瓶子。於是二人便在陶土坑里就地和泥做坯,沒有拉坯機,父親就從朝音寺借來一塊木板和一桿木棒,製成了個簡易的拉坯機。這個“拉坯機”在父親粗大的手裡捻轉起來。朱石平生第一隻陶坯就在這旋轉中成形了。 沒有燒窯是父子倆最大的遺憾,只憑著日光的烘曬,是燒不來出成色的。朱石沒事便去被土封上十幾年的朱家陶窯那兒跑。 朱家在落難的十幾年裡,鎮上的人除了羨慕朱家陶居的氣派,幾乎都忘記了什麼是“階級鬥爭”,也沒有人再去看著曾經是“現形反革命”的祖傳手藝人硃砂。大家都忙著搖起槳到湖上去討生活,巴望著一網下去多打上來幾條魚;精心地擺佈著塘里的蓮藕,巴望年成好些,定誰是“反革命”,給誰平反,都是那官府的事。 終於有一天,朱石大著膽子,將窯口土弄開一些,便忙不迭地跑回家,等著有人來家興師問罪。他躲在被窩裡,豎著耳朵聽了一夜,也沒有人來叫門。 這讓他的膽子更大起來。 第二天,他又弄開一些,晚上依舊沒見有人來找他算賬。 這事他不敢告訴母親。第三天半夜裡,朱石偷偷地拉著父親到了陶窯。一見自己日思夜想的陶窯又見了天日,硃砂即使在兒子麵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急迫,大步奔進去,清理著裡面的積土,掃掉掛得到處是的蛛網。 從那天開始,朱家父子便在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都消磨在這個陶窯裡,雞叫後再偷偷潛回陶居。 其實,朱石第一天的舉動就沒逃過鎮政府的耳目。不過礙著省公安廳老廳長,現在的省政協副主席的面子,並沒有驚動朱家。如果沒有這人,朱家怎回得了陶居?朱家偷偷啟用陶窯的情況報到了上面,自有人請示那政協副主席。在那時候,對文革期間定罪的人上面的態度並不很明朗。那政協副主席也不願意冒著犯路線錯誤的風險明著表態,於是來了個一言不發。下面的人懲治朱家父子的私自開封行為也不是,下令允許開封也不是,於是就任著朱家父子在陶窯裡作他的妖兒。 默契的父子生分在朱石將要從工藝美術學院畢業的時候。那時候朱石已經24歲。年過半百的硃砂希望兒子回鄉來繼承他的衣缽,延續朱家幾百年的祖業。朱石則認為,祖業要振興,還要融合西方藝術成份,想到國外留學,系統學習西方的雕塑藝術。父子倆爭了個天昏地暗,硃砂沒能跘住兒子的出國留學熱情。 這次兒子的離開並不比他去省城上大學的四年。硃砂整日里希望兒子早日回來,又覺得這希望實在渺茫。一次上山採土,他遇上了一個在山里迷了路的十歲女孩子。她說,她的母親不久前過世了,她是上山來尋她出家的父親的,可是父親並不在朝音寺裡,她的生活從此沒了著落。硃砂見她可憐,又思量著自己現在除了遠在海外的獨生兒子朱石,再不可能另有子嗣。於是收了這個女孩做了孫女,領回家,取名朱嬌嬌,日日里與他學習紫砂藝術。到三年後朱石回國的時候,朱嬌嬌儼然是朱家的一份子,是朱家陶藝的合法繼承人,與硃砂以及週天筠一家人已經處得融洽。 朱石不再與父親爭論陶藝是否是國粹,只是與父親生活在一個屋簷下卻各做各的,在生活上對老父親則百依百順,包括父親給他娶了一房他不一點也談不上喜歡的媳婦。 硃砂對朱石的怨懟並沒有因為兒子的孝順而減卻,如果沒有周天筠從中周旋,他甚至可能不許兒子再踏進陶居。 誰料想父子舊怨未解,又填新結。歐陽婷第一次出現在朱家,是他帶著大隊人馬來採訪硃砂奪得世界大獎衣錦還鄉時。對著那閃閃動人六十萬美元獎金,歐陽婷的口水幾乎就要流出來。 接下來,歐陽婷便成了朱家的常客。每每來找硃砂聊紫砂藝術,聊他對人生的感悟。歷盡滄桑的硃砂一次談到他一生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個自己珍愛的女人。歐陽婷哪里肯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馬上湊上去吻了硃砂的面頰,跟上了一句:“還缺這個深情的吻吧!” 硃砂一輩子見識過的女人只有周天筠,哪裡受得住歐陽的這甜膩膩的吻,登時周身熱血沸騰,一把將歐陽攬進懷裡。可那歐陽偏就掙脫了,站在離他一米過的地方矜持地笑笑,拎起自己的小包大聲說: “朱老師,我有事先走了,下次見!” 歐陽婷再一次來到朱家趕得不巧,硃砂被鎮上的領導請去赴宴了。她在書房裡見到了少主人朱石。朱石正在專心致志在布紋紙上設計砂器的造型,根本沒發覺拈手拈腳走進來的歐陽婷。歐陽婷覺得與那老主人相比,這少主人更讓她值得出手一勾。那巨額的獎金和世人垂涎的絕對不會被他那糟老子硃砂帶進墳墓,遲早還不是他朱石的? 想到這兒,歐陽婷走到朱石的背後,十指叉在一起將一雙纖纖素手搭在朱石的肩上:“哎喲!如此專注,怕是自己被人偷走都還覺不到吧。” 與硃砂相比,朱石是個廣見世面的人,尤其是女人。可是,此時他側臉一看搭在自己肩上的這蔥一般的玉手,在第一時間觸動了他的藝術神經:“別動!” 他一邊下著這樣的命令,一邊仔細觀察這雙手,又急急地在紙上描繪著。不一時,那素手便被他精巧地設計在了壺蓋上。 歐陽婷不期自己的手作了模特,被朱石描畫得可說是神來之筆。 從那時,歐陽婷便經常分別與這陶居的老、少二主人單獨“交往”起來。 對歐陽婷的死,觸動最大的就是這少主人朱石。今天,他把自己關進工作室,就是想在心裡痛悼歐陽婷,同時把那素手壺做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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